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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紅覺得不跟陳大齡解釋一下不行了,陳大齡對我根本沒有意思,卻被周寧誣蔑,肯定認為是我為了開脫責任,在周寧面前說他對我有意思。那他還不在心裡恥笑我,覺得我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
楊紅趁陳大齡在家的時候,跑去敲他的門。陳大齡開了門,見是楊紅,熱情地請她進去坐,照樣讓門半開著,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楊紅也不坐,只急急忙忙地解釋說:「聽說周寧來找過你了?對不起,他這樣做太沒有道理了,他聽別人一議論,就在那裡疑神疑鬼。你不要以為是我對他說你在追我,我根本——」
陳大齡笑起來,打斷她的話:「看你急成那樣!我知道你不會說我追你,你對自己太沒有信心,借你一個膽子你也不會那樣想。」
陳大齡說著,像往常一樣,從冰箱裡拿一個紙杯冰激凌出來:「知道你喜歡草莓的,買了幾盒放在這裡,這幾天沒機會叫你來吃。」說著,替楊紅揭開蓋子,遞給她,「就算你說我追求你,也沒什麼呀。追你不丟人,別人最多說我品德不好,不能說我品味不高。你德智體任何一個單方面都值得我追,更不要說你三方面全面發展了。」
楊紅端著冰激凌,愣愣的,不知道該怎樣理解陳大齡的話。聽他的話,似乎承認他是在追她;看他的表情,又似乎只是在安慰她;聽他的口氣,完全是在開玩笑。
楊紅抱歉地說:「不管怎麼說,他找你興師問罪是沒有什麼道理的,我代替他向你賠禮道歉。」
「又大包大攬的,把什麼過錯都拉到自己頭上。」陳大齡很專注地看一會楊紅,臉上仍帶著那種讓楊紅琢磨不透的微笑,說,「其實,周寧不為難你,只來找我,倒讓我很敬佩他,覺得他算得上是一條真漢子。你想,大多數情況是,如果一個女人聽說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另一個女人的麻煩,怪人家把她的男人搶走了;而如果一個男人聽說自己的妻子紅杏出牆,卻總是拿自己的女人開刀,打打鬧鬧,砍砍殺殺的,覺得自己的女人不守婦道,丟了他的人。但周寧不是這樣,他說他相信你是無辜的,是上了我的當。所以我一點也不記恨他,對他只有敬佩和感激。」
楊紅聽得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又犯老毛病了,因為不知道該怎樣理解這個「感激」,就糾纏於這一個詞,忘了整段話的含義。楊紅問:「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陳大齡猶豫了一會兒,說:「他叫我別跟任何人說的,不過你也不是任何人,跟你說沒關係。」然後,輕描淡寫地說,「他叫我離你遠點,說他看得出來,你已經被我打動了心,再這樣下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說他很愛你,沒有你他真的是活不下去的。他說愛情也應該有個先來後到,我既然遲到了,就該心甘情願地接受懲罰。他還說我現在還是單身,可以有很多選擇,而他只有你一個,我不應該去搶他的女人。」
楊紅記起周寧跟她說話時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沒想到周寧是去求陳大齡放他一馬的,不知道他們倆誰在騙她。
「他真的是那樣說的?」
陳大齡說:「我為什麼要騙你?我覺得周寧真的是很愛你的,只不過每個人愛的方式不一樣,也許他愛的方式不是你所期待的,所以你沒有體會到。」
陳大齡看楊紅很委屈的樣子,又說:「周寧愛玩,你可能不喜歡。你可以把心裡的想法告訴他,不要等他來猜。有時男人是很大意的,有些細節他們注意不到。你可能覺得只有心心相印才算愛,其實你給他指出來,他願意改,也是愛嘛,應該說是更難得的愛。心心相印的人,他那樣愛是因為他不那樣愛就難受,是主觀上為自己,客觀上為別人。願意改的人,主觀客觀都是為了別人,不是更難得?」
楊紅聽他這樣說,感到他在一點一點地把她推開,就不快地說:「你現在聽上去像個婦女主任。清官難斷家務事,你自己沒結過婚,你有什麼資格說這些?」說完就告辭離開了,心裡想,這次把陳大齡徹底得罪了。
很快就到了陳大齡搬走的那一天。楊紅聽見外面走廊上人來人往的腳步聲,一個人躲在房間裡,不敢也沒有力量出來幫忙。七樓的女人都在那裡跟陳大齡纏纏綿綿地告別,說你這一走,誰幫我們擰被子,牽電線?陳大齡則談笑風生,邀請七樓的女人去他家洗衣服,說已經買了洗衣機了,下鄉的時候就把門鑰匙給了你們,讓你們隨時去洗被子,不用擰了,也不用牽電線了。
楊紅見陳大齡也沒有來跟她告個別,知道是因為自己上次把他得罪了,心裡一遍遍想著,他走了,不會再到這裡來了,我永遠也不會聽到他的琴聲,也看不到他了。
楊紅站在窗邊,看到搬家的車開走了,看不見了,才悄悄走到陳大齡住過的房間,看見裡面空空如也,打掃得乾乾淨淨,想起前兩天自己還站在這裡,吃著冰激凌,跟陳大齡說話的情景,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就這樣一間十平米的房間,跟自己的那間沒有兩樣,但僅僅是能夠站在這裡,就曾使自己那樣嚮往,好像是人世間最美好的生活一樣。她在房間裡四處找尋,想找一點什麼東西作個紀念,但什麼都沒剩下,只在窗台上找到一支圓珠筆,在手心裡劃了劃,寫不出東西來了,就沒來由地落下淚來。
「正好你幫我檢查一下,看我把房間打掃乾淨了沒有,聽說學校房管科的人嚴厲得很,不乾淨的要罰款。」
楊紅聽見陳大齡在身後說話,吃了一驚,趕緊擦了擦淚,轉過身,故作平靜地說:「很乾淨,不會罰款的。你怎麼還沒走?搬家的車早走了。」
陳大齡看了她一會兒,說:「我待會兒騎車過去。我給你買了支筆,還錄了一盤磁帶,你看喜歡不喜歡。」
楊紅接過來,是一個漂亮的小筆盒和一盤錄音帶。
陳大齡解釋說:「那個被套,你不肯收錢,只好送點東西給你。你是個很詩意的女孩,肯定喜歡寫點東西,送支筆給你,也顯得我趣味高雅。這盒錄音帶,都是你喜歡的曲子,沒事的時候聽聽,可以打發時光。拉得不好,多多指教。」
楊紅回到自己房間,打開筆盒,想找到一封信、一首詩什麼的,但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陳大齡的新地址和電話號碼。再細看那支筆,上面有「隨緣」兩個字。那盤錄音帶,陳大齡在上面寫了曲目,最後一首註明作曲者是「陳智」,曲子叫《海的女兒》。
楊紅髮了一陣呆,慢慢意識到,這兩樣東西,是陳大齡在婉轉地告訴他,她的心情他是明白的,但是兩人沒有緣分,所以要她隨緣,不要強求。如果說「隨緣」還可以理解為暗示她跟陳大齡之間也有一段緣的話,那麼《海的女兒》已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她是沒有希望跟他在一起的了,只能像安徒生童話故事裡那個海的女兒一樣,懷著一腔無法言說的愛,在自己心愛的王子跟另一個女人結婚的那天早上,化為泡沫,永死不得復生。
楊紅把錄音帶放進錄音機裡,快進到《海的女兒》,按下放音鍵。聽著那哀婉動人的音樂,楊紅想,儘管他沒有接受我的一份情,但我對他沒有怨恨,反而感激他用這麼體貼的方式告訴我。像他這樣出色的人,一路之上,肯定有很多女孩為他傾倒,獻上她們的心。但陳大齡不是一個濫情的人,不是一個泛情的人,甚至也不是一個多情的人,而是一個專情的人,一個深情的人。他要把他的心完完整整地留給他唯一的愛人,他不會隨便接過一顆心,拿在手裡把玩揉捏,讓那顆心流血,從中享受殘忍的樂趣。他會生出一腔同情,憐惜地把那顆心放回原處,盡可能地減少傷害的程度。他讓我冒充他的女朋友,現在又用這首曲子來讓我明白,不是最好的證據嗎?
楊紅聽著《海的女兒》,覺得自己輕輕地飛起來了,飛出自家的窗口,飛過月光如水的校園,飛到陳大齡的家,輕輕地落在他的窗台上,隔著玻璃,看他熟睡的臉。她能看見他靜靜地躺在床上,睡得很安詳,一隻臂膀向外伸著,彷彿在等待他心愛的女人來躺在他臂彎裡。楊紅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做他臂彎裡的那個女人了,就滿足於這樣悄悄地守候在他的窗口,沒有語言,沒有動作,甚至也沒有眼淚,就這樣靜靜地、不倦地看他熟睡,一直到皎潔的月光慢慢褪去,第一抹曙光悄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