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從冰箱裡拿出幾個冰凍的饅頭,放蒸鍋裡蒸了一下,就著鹹菜吃了兩個,又用個食品袋裝了兩個,就開車去學校。
她系裡有兩個電腦房,一個是本科生的教室,很大,裝的是windows(視窗)系統,比較好用。還有一個是研究生的,比較小,只十幾台電腦,裝的是unix系統,她不太會用。本科生的電腦室,一天到晚都開著,只要沒人上課就可以去用,而研究生的那個電腦室,一天到晚都鎖著,只有本系研究生才能從系裡領到門鑰匙。
她一般先到本科生那個電腦房去看看,如果沒人在那裡上課,她就在那裡用,實在不行才到研究生那個電腦房去。
今天很幸運,本科生那個電腦房裡沒人上課,也沒人用電腦,就她一個人。她在角落裡找了台電腦,開始分析她碩士論文的數據。
剛做了一會,就聽到有人在跟她說話:「丁乙,今天終於找到你了!」
她抬頭一看,是魯平,兩人一起修過課,又是同齡人,關係比較好。
魯平本來是在生物系念博士的,前幾年跟風加修了一個biostatistics(生物統計)的碩士學位,但修完之後沒立即去找工作,而是接著做生物系的博士。後來好像是跟導師搞得不那麼愉快,決定不要博士學位了,拿個生物系的碩士學位走人,反正生物系的博士拿到手也只能做博士後,還不如靠biostatistics(生物統計)學位找工作。
上學期,她選了clinicaltrial(臨床試驗)課,剛好魯平也跑回來修這門課,於是兩人成了同學。
她以前是學外語的,biostatistics(生物統計)需要的數學、統計、生物基礎都很薄弱,雖然補了不少課,但總覺得不那麼得心應手,經常需要向人請教。本來她班上還有幾個中國人,但都是理科出身,小字輩的,基礎比較好,遇上她問問題,都懶得解答,總是說:「把我作業拿去抄吧。」
但抄作業只能應付作業部分,不能應付考試啊,她不把問題搞懂,怎麼考得及格?
只有魯平比較耐心,願意給她講解,即便不是兩人同修的課,也願意給她講解,所以她經常去找魯平問問題。但魯平有兩個孩子,挺忙的,有時就約在魯平家碰面,這樣魯平可以一邊照顧孩子,一邊給她講解。
她每次去魯平家,都會帶上一點小禮物,主要是小孩子吃的零嘴。如果是晚上去,她還會帶上丁丁,因為丁丁還不到十二歲,不能單獨留在家裡。丁丁很愛去魯平家跟兩個小孩子玩,兩個小孩子也很喜歡丁丁。
這學期她和魯平都沒修課了,見面的時間也就少了,今天碰了面,覺得很開心:「好久沒見到你了,我丁丁前天還在問什麼時候去魯阿姨家玩呢。你怎麼樣,忙不忙?」
「怎麼不忙呢,天天掛在網上找工作。」
「找到沒有?」
「有過幾個電話interview(面談,交談),但談過了就沒音信了。你呢?」
「我?我還沒開始找呢,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找。」
「對了,我就是來問你這事的,今年那個conference(學術會議),你到底去不去呀?」
她知道魯平說的是一個全國性的學術會議,除了學術交流之外,還有jobfair(招聘會),屆時招工的和找工的都會去那裡碰面,是她這個專業一個比較重要的找工機會。
但這個會議在外州召開,開車過去得六、七個小時,坐飛機得自己掏錢,住旅館也得自己掏錢,因為她並沒有論文要在會議上宣讀,系裡和研究生院都不會為她掏費用。
魯平跟她一樣,也得自己掏錢,而且不太會開車,不敢開長途,所以一直在給她發email(電郵),慫恿她去,說兩個人開一輛車過去,可以換著開,旅館房間也可以訂在一起,能省不少錢。
她跟丁丁爸提過這事,但他一點都不支持:「跑那麼遠去幹什麼?」
「找工作呀。」
「你還準備跑那麼遠去工作?」
「開會地方遠,不等於工作的地方就遠。」
「如果你找本地的工作,還用得著跑那裡去?」
她愣了一下,堅持說:「開個眼界,見見世面嘛。」
「幾天啊?」
「來回一起四、五天吧。」
「那不就是一個星期了?你一個星期不在家,丁丁怎麼辦?」
「你是白吃飯的?」
他有點惱怒,但沒發作:「你還找什麼工作呢?就呆家裡就行了,我又不是養不活你。」
「那我這幾年的書不是白讀了?」
「我當時就叫你別讀書,你偏要讀。」
「你是心疼那幾個學費吧?你放心,等我掙錢了會還給你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
「你幹嘛要去工作呢?美國好多女人都是靠丈夫養活的——」
「我不想做那樣的女人。」
他讓步說:「你要找工作,也應該在本地找。」
「本地這麼小,我到哪裡去找工作?」
「如果你實在想工作,我可以在我們單位幫你問問。」
「你不用問了,我在你們單位的招聘網頁上找過,沒有這樣的opening(空缺,職位)。」
「你要什麼樣的opening(空缺,職位)?」
「biostatistician(生物統計員,生物統計學家)之類的。」
他沉吟片刻:「難道你非得找這種工作不可?隨便找個實驗室,當個實驗員不行嗎?」
「我又不是學生化的,怎麼當實驗員?」
「其實專業對口不對口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一家人要在一起。」
她也承認這一點最重要,但她又不甘心當個實驗員,再說還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她當實驗員。
就這麼猶猶豫豫的,她一直沒決定到底去不去參加那個會議。
她把自己的顧慮說了一下,魯平說:「你別傻了,當什麼實驗員,那是人幹的事嗎?又累,工資又低,你這個碩士不是白讀了?一家人是要在一起,但為什麼非得你做出犧牲?你老公是PI(PrincipalInvestigator,科研項目帶頭人,首席研究員),手裡有大把grant(科研經費),他走哪裡都有人要,還不如讓他跟你走。」
「但是——」
「他不願意跟你走是不是?男人都這樣,自私得很。」
「你——老公呢?」
「我老公不是一樣嗎?我前幾年就拿到生物統計碩士了,那時就可以找工作,但他偏不讓我找,結果搞到現在這步田地。」
「哪步田地?」
「錯過了機會啊。前幾年學生物統計的,都是還沒畢業就拿到幾個offer(工作機會)了。現在多難找工作啊,不然我也懶得開六、七個小時的車去參加那個會。」
「前幾年你老公為什麼不讓你找工作?」
「還不是怕兩地分居。」
「他不能跟著你走?」
「他最沒用了,怕到了別的地方找不到工作,他又不願意兩地分居,怕我把孩子扔給他管,反正都是些自私的考慮。」
她有點吃驚:「真的?我覺得你老公——挺不錯的一個人。」
魯平呵呵笑起來:「個個都這麼說,很多人還說他瞎了眼睛,才會找我這麼一個又黑又老又醜的老婆。」
「那是在瞎說——」她嘴裡這麼說,心裡卻不得不承認「很多人」說的不錯,魯平的確是很黑,人又胖,眼睛又小,又不講究,總穿一些老氣橫秋的衣服,理一個經典的婦女頭,看上去像四十多歲的大媽一樣。而魯平的丈夫劉平雖然個子不高,但長得眉清目秀,看上去簡直像魯平的兒子,最起碼也是小很多的弟弟。
魯平好像猜到她在想什麼一樣,自嘲說:「你別看我現在胖了黑了,年輕的時候還是很不錯的。我跟我老公談戀愛的時候,全家人都反對。」
「真的?他們幹嘛要反對?」
「因為我老公配不上我嘛,家是農村的,人又土,個子又小,而我爹媽是大學教授,我幾個姐姐找的對象都比我找的強——」
無論她多麼努力想像,都沒法想出為什麼魯平全家都認為劉平配不上魯平。但她馬上想到自己,也許別人看見她和她丈夫,也想像不出當年大家都認為她丈夫配不上她。按照現在的狀況,很可能每個人都像她詫異魯平一樣,在心裡詫異著她丈夫怎麼會找她這麼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呢。
魯平說:「現在都想不出那時到底看上他什麼了,各方面條件都不好——」
「可能他人好吧?對你總是很好的囉,那時的人嘛,都是很講究心好的。」
「問題是他對我並不好啊!追也不會追,嘴又不會說,也不會獻慇勤——」
「可能他算長得好的吧?」
「哪裡呀,追我的人裡,比他長得好的多了去了。」
說到這裡,兩人都有點唏噓。唉,好漢不提當年勇,好女不提當年嬌,現在都三十好幾,孩兒她媽了,人胖了,老了,沒什麼可吹噓的了。
魯平說:「你千萬別上你老公的當,能掙錢的男人都這樣,巴不得你就做個家庭婦女,好好侍候他,讓他干番事業出來,但真的等到他幹出一番事業來了,他就忘記了你的功勞,反過來瞧不起你了。」
「你老公有瞧不起你嗎?」
「當然啦,動不動就說我一個博士是多久多久做出來的,你看你一個博士做了多久,做到最後還放棄了。」
「你博士做了多久?」
「呵呵,有年頭了,主要是中間生孩子耽擱了。」
她知道魯平兩個孩子都是在美國生的,大的是兒子,小的是女兒,真是要多會生有多會生。她羨慕地說:「那也值啊,你看你多好,一兒一女,湊足一個『好』字。」
說到「好」字,魯平也很興奮:「不過也是哈,如果那時不趕著生一個,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想生也生不出來了?」
「你現在才多大年紀,就生不出來了?」
「我三十六了,現在生就成高齡產婦了,女人過了三十,生育能力就逐年下降,過了三十五,就算生得出來,也很危險,搞不好就生個癡呆兒。」
這話說得她好不傷心:「真的?那我是不是太晚了點?」
「你想生老二啊?」
「嗯。」
魯平馬上改了口:「不晚不晚,我們隔壁那個姓王的,人家都四十多了,去年還生了個兒子呢。」
「真的?孩子——正常吧?」
「正常得很。」
「如果我想生老二,還用不用去開這個會?」
「怎麼不用呢?懷孕又不影響開會。」
「但如果我沒準備馬上去工作,幹嘛跑去參加jobfair(招聘會)呢?」
「你這個人啊,幹嘛只能在一條道上跑到黑呢?你找個工作放這裡,又不用給飯它吃,到時候懷上孩子了就不去,沒懷上就去上班,能屈能伸,不好嗎?再說找工作這事,又不是一找就能找到的,你就只當是練兵的嘛,到jobfair(招聘會)上跟用人單位交流交流,以後正式找工作就有底了。」
她覺得魯平說的有道理,她雖然是學英語出身,但正兒八經跟美國人交談還是有點發怵,而且從來沒找過工作,不如趁此機會練一把口語,也算積累一點找工作的經驗教訓。
魯平催促說:「我們先報名吧,今天是學生優惠價最後一天,從明天開始,報名費就漲到$200了。」
她想了想,說:「你說得對,我先報個名吧,如果到開會時懷上孩子,我不去就是了。」
於是兩個人都上網報名,先填寫個人信息,交報名費,下去後還要郵寄三份resume(簡歷)過去,會議主辦方在正式開會之前會將resume(簡歷)轉到申請人選定的用人單位去,便於用人單位篩選jobfair(招聘會)的面談名單。
她報了名,當場用信用卡在網上付了報名費,但她決定先不把這事告訴丈夫,到時候再說,也許那時懷了孕,根本就不去了,何必事先唱出去惹麻煩呢?反正家裡的錢袋子是她在管,只要她不說,他根本就不知道她交了報名費。
丈夫在金錢方面仍然很呆,她來美國不久,就發現丈夫對信用卡什麼的一竅不通,每次信用卡公司寄印好的支票來讓用戶借錢,他總是拿起就用,結果被信用卡公司charge(收取)很多的利息。
她給他指出了這一點,他才恍然大悟:「啊?是這樣啊?我以為這是信用卡公司送給我的錢呢。」
後來丈夫就把錢袋子交給她掌握,覺得她還像剛結婚那陣一樣,存錢生息,外加得獎,吃不盡,用不完,就算她現在花一千塊錢報名,只要她不說,丈夫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丈夫破例很早就回來了。當然,所謂「很早」,也是跟他一貫的回家時間相比。如果是跟她和丁丁比,他仍然是只晚歸的流浪貓。
他走進她的房間,把一個小紙盒子扔給她:「看看你姐說的是不是這玩意。」
她拿起一看,盒子的正面是一幅稱得上「春宮」的圖畫,反面是使用說明,也配有示意圖、她一看就臉紅了,嗔道:「你還真的跑去買這玩意了?」
「不是你說用了這個容易高潮嗎?」
她不記得自己是否說過這樣的話了,但體內還真的起了一點騷動,故作不在乎地問:「是在mall(購物中心)裡買的嗎?」
「哪裡呀,mall(購物中心)裡根本沒有,我是聽mall(購物中心)裡一個老鄉說了才知道哪裡有賣的。」
「你在mall(購物中心)裡碰到老鄉了?」
「嗯。」
她想這世界也真是太小了,居然在美國碰到滿家嶺的人,不由得好奇地問:「你老鄉在mall(購物中心)裡幹什麼?」
「搞按摩。」
她更吃驚了:「在mall(購物中心)裡搞按摩?」
「嗯,我也按摩了一個,很舒服,你有空了可以去試試,幫我老鄉拉拉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