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得癌症,在她印象裡,癌症大多有家族史,與性格內向抑鬱也有關係,但她家沒一個得癌症的,親戚中也沒有得癌症的,她的性格也不內向抑鬱,所以她從來都沒想到自己跟癌症會扯得上邊。
但現在她知道癌症不光有家族史,還可以是傳染上的,不是直接從癌症病人那裡傳染上,而是從亂搞的丈夫身上傳染上。如果她早幾十年知道這事,她會選擇不結婚,就一個人過,也好過被一個亂搞的丈夫傳染上癌症。
看看她的婚姻,她從中得到的幸福甜蜜不多,給她帶來的煩惱苦悶卻不少,即使不得癌症,都覺得不值,更別說為這麼個不值的婚姻搭上自己的性命了。
她結了這一場婚,唯一的收穫就是有了一個女兒。但如果她當初就知道會有今天,她會不會願意為了一個女兒去結這個婚?
答案肯定是「不會」,不是因為她更愛自己的生命,而是因為一旦她的生命沒有了,女兒也不可能幸福。
別看小溫現在還對丁丁獻點慇勤,那是因為小溫還沒把丁丁的爸弄到手,一旦弄到手了,丁丁算個什麼?只能是一個絆腳石,一個負擔,是丈夫和前妻的孩子,那就是後媽的眼中釘。如果小溫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會厚此薄彼;如果小溫生個兒子的話,連丁丁的爸都會厚此薄彼,兩個人可能聯合起來把丁丁當丫頭使喚。
這個前景令她不寒而慄。
想到女兒,她急忙擦乾眼淚,到浴室洗了把臉,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到女兒房間去,照顧女兒洗澡睡覺。
等女兒睡下後,她返回自己房間,覺得心裡太堵了,不找個人說說,會爆裂開。
但她發現其實沒多少人可以傾訴。
向丈夫傾訴嗎?恐怕會吵起來,嚇著了女兒。
向爸爸媽媽傾訴嗎?恐怕會得不償失。爸爸媽媽都老了,又隔得遠,像這樣的事,講半天他們都搞不懂,除了瞎擔心,幫不上別的忙。她早就習慣於對父母報喜不報憂了,像這麼嚴重的壞消息,她肯定不會告訴父母,能瞞多久就瞞多久。
向同學朋友傾訴嗎?她已經不敢了。前段時間她不太明白宮頸抹片的事,曾經把自己需要複查的事告訴過幾個同學和朋友,她那時以為這事就像做了mammogram(乳腺X光拍片)要複查一樣,不過就是醫生懷疑她有病罷了。如果她知道抹片檢查異常意味著什麼,她肯定不會告訴別人她需要複查,這不等於是告訴人家她丈夫在外面亂搞了嗎?要麼就是告訴人家她在外面亂搞了,或者兩夫妻都在外面亂搞了。
不管是誰亂搞,都不是件光彩的事。
她的同學本來就因為她拿到J州的面試嫉妒得臉兒發青,可能都在心裡祈禱她倒點霉呢。這下好了,他們如願以償了,造謠的材料更多了,哼,你J州面試又怎麼樣?都是你用肉體換來的,你為了一個面試,跟色教授亂搞,搞出宮頸癌來,滿意了吧?
現在她才發現,最可怕的不是得了癌症,也不是得了性病,而是得了癌症或性病之後人們的幸災樂禍。你在那裡痛苦萬分,有些人卻在拍手稱快,每一個人的拍手,都會讓你的痛苦成倍增長。
她現在很能理解文革當中那些名人挨了批鬥為什麼會自殺了,平時人家就看你不順眼,巴不得你倒霉,現在你終於掉進了污泥濁水,於是人人都來踩你幾腳,看見你在泥潭裡掙扎,他們不僅不搭救你,還在泥潭邊拍手歡呼,說你活該,說你自討,往你頭上澆污水。你除了一頭扎進泥潭裡憋死自己,真沒有別的辦法讓自己不聽見那些幸災樂禍的笑聲,不看見那些落井下石的面孔。
但她沒資格像那些挨斗的名人一樣沉進泥潭憋死自己,她女兒還小,還需要她照顧,她不能讓自己的孩子這麼早就沒了媽媽。她掙扎著,把喉頭的哽咽壓下去,撥了姐姐的號碼。
但姐姐剛一接,她就哭出聲來,嚇得姐姐不斷追問:「妹,你怎麼啦?別哭啊,出了什麼事?快告訴我,是不是J州那邊把你拒了?」
她忍住哭,把檢查結果和韓國人的分析都告訴了姐姐。
姐姐說:「先別這麼著急,你還沒跟Dr.Z談呢,怎麼知道韓國人說的對不對?」
「Dr.Z也說過dysplasia(不典型增生)這個詞,但是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就以為她說的跟癌症沒關。」
「也許就是跟癌症無關呢?韓國人不是也說了嗎,dysplasia只是『不正常的生長』,不正常的生長多著呢,身上長個痦子都是不正常生長,但哪能都是癌症呢?我覺得美國醫生說話都是直統統的,不興瞞著病人,你是癌症,他們就說你是癌症,連瘤子都捨不得說;你只五年好活了,他們就告訴你只五年好活,多一天都捨不得說。他們不像國內的醫生,會避重就輕,瞞著病人,只把病情告訴病人家屬。所以我說啊,如果Dr.Z沒說你是癌症,那就說明你不是癌症。」
「但她也沒說我不是癌症,她說要做conebiopsy(宮頸錐形切除術)才能確定。」
「那不就是沒確定嗎?別自己嚇自己了,得了癌症總會有些症狀的,你什麼症狀都沒有,不可能是癌症,別傻乎乎地把自己急出病來。」
「我還是有症狀的,有時那個過後,有出血現象。」
「做愛之後出血不一定就是癌症,宮頸糜爛的人也會出血的,有的人排卵期間都會有點出血。總而言之,先別著急,著急也沒用啊,還是等明天打個電話給Dr.Z,約個時間跟她見面,看看她怎麼說。」
「姐,我別的不擔心,就是擔心我的女兒。你要答應我,萬一我有什麼事,你幫我照顧丁丁,我不能讓她落到小溫那種女人手裡。」
姐姐嗔道:「瞎說些什麼呀!哪裡就到了托孤的地步?就算是癌症,也不是治不好的,女性的那些癌症,現在都不是什麼不治之症,該有多少得了乳腺癌宮頸癌的女人,動了手術,切除了,就一點事沒有了。」
乳腺癌切了就沒事的例子,她還知道一兩個,但宮頸癌切了沒事的,她還沒聽說,她只聽說過幾個宮頸癌死了的例子,一個是著名影星梅艷芳,另一個就是色教授的妻子。
梅艷芳得宮頸癌,應該沒有丈夫好怪罪,因為梅艷芳根本就沒丈夫。作為一個演藝界的女星,梅艷芳的性伴侶肯定不止一個兩個,得了宮頸癌也不意外。但梅艷芳的經歷令她心寒,人家是明星,富婆,醫療條件肯定不是一般的好,連那樣的人得了宮頸癌都是死路一條,而且死得那麼快,何況她這樣既沒工作又沒收入的窮光蛋?
色教授的妻子成天呆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麼會得宮頸癌的呢?肯定是色教授在外面亂搞,染上HPV,然後傳給了妻子。你看色教授現在活得多滋潤,跑北京去玩玩,回來跟女學生套套近乎,說說妻子的壞話,而他那可憐的妻子,卻因為他搞回來的病毒得癌症死了。
她直覺這就是她的下場,她一輩子冰清玉潔,從來沒跟別的男人有過性關係,結婚之前守身如玉,一心一意要把自己完整地留給自己的丈夫,結婚之後還是守身如玉,連跟男人打情罵俏的事都沒幹過,十幾年來盡心盡意照顧丈夫和女兒,結果卻落得這麼個下場,你說愛情婚姻有什麼意思?
等她死了,丈夫可以放心大膽去追小溫之類的年輕女孩,對她們獻慇勤,說說自己過世老婆的壞話,比如「得宮頸癌的都是亂搞的女人」之類。
想到這些,她胸口發緊發痛,又嚶嚶地哭起來。
姐姐說:「妹,別這樣,你肯定沒事的,癌症不會是這個樣子的,我見過的癌症病人,那都是虛脫得變了形了,你這麼活蹦亂跳的,哪裡會是癌症?等明天跟Dr.Z一談,發現韓國人是在瞎說,那你今天不白急了?」
「我也不光是為癌症的事著急,我是覺得自己太冤枉了,太不值了,一輩子就這麼一個男人,卻被他弄成宮頸癌,而他倒一文事沒有,等我死了,他可以快快活活跟他的情人過日子,這世道太不公平了!」
「妹,快別想這些負面的東西了,現在要緊的是保持積極開朗的心情,還別說現在沒確診,就算確診了,都不要老想這些不愉快的事,心理因素很重要的,你不為自己想,就算是為了丁丁,也要堅強起來,同疾病鬥爭啊!」
姐姐安慰了一陣,她主動結束了談話,不想耽誤姐姐休息,而且談也談不出什麼結果來。
奇怪的是,丈夫那天很晚都沒回來,好像知道了她會家法侍候一樣。她十二點過了打電話去他實驗室,他還在那裡,是他親自接的電話。
她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什麼叫不知道?你自己什麼時候回來都不知道?」
「我正忙著。」
「其他人呢?」
「都走了。」
「那你怎麼不走?」
「活沒幹完。」
「怎麼是你自己在干?幹嘛不叫人家干?」
「人家幹不出來。」
「你不是說小溫很能幹的嗎?她也幹不出來?」
他不吭聲了。
她知道他是心疼小溫,怕把小溫累著了,但他一點也不怕把自己的老婆累著了,她越想越氣,勒令道:「我要你現在就回來!」
「跟你說了,我現在走不開,你那事先放放吧。」
「我什麼事先放放?」
「不就是那個——排卵啊做人的事嗎?」
「誰在跟你說排卵啊做人的事?」
「那你在說什麼事?」
「說我生病的事。」
「你生病了?」
「我早就對你說了複查的事,難道你沒聽見?」
「哦,複查的事,那你怎麼說生病了呢?」
「沒生病幹嘛要複查?」
他敷衍了事地說:「你先複查著吧,想到哪裡去複查,就到哪裡去複查,保險都包的,不包也不要緊,我掏。但我不是搞這行的,幫不上你什麼忙,你還是到醫院找婦科醫生吧。」
她生氣地說:「我的病是你搞出來的,我不找你找誰?」
「什麼病是我搞出來的?」
「HPV!」
「什麼HPV?」
「你是學醫的,連HPV都不知道?」
他好像被冒犯了,自我辯護說:「我學醫是在中國學的,是用中文學的,又過去這麼久了,你突然冒這麼一個外文詞出來,我怎麼知道你在說什麼?難道你那個專業的事,你就個個詞都知道,個個詞都記得?」
她把HPV的傳播方式和危害說了一下,問:「我要你現在對我說明白,你到底是在哪裡搞上HPV的。」
「我沒在哪裡搞上HPV。」
「你沒HPV,我怎麼會有呢?」
「我正想問你呢!」他砰地掛了電話。
她氣得發抖,想再打電話過去質問他,但電話鈴響了,她拿起一聽,是姐姐,不由得吃驚地問:「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還沒。我上網查了一下,發現『宮頸原位癌』並不等於『宮頸癌』。『宮頸原位癌』只是癌前病變,如果治療及時,可以徹底治癒。你說的那個梅艷芳,她是宮頸癌,不是宮頸原位癌,而她因為想生孩子,沒及時接受手術治療,所以才惡化了——」
「謝謝你,這麼晚了,還在幫我查資料。」
「還有啊,HPV也不全是通過性活動傳染的,有時共用病毒污染物也可以傳染,還有的通過皮膚的潰瘍破口之類的,都可以傳染。你先別把帳算到小滿身上,先想想有沒有別的可能。」
她鼻子發酸,眼淚又下來了。還是姐姐瞭解她,知道她此刻是既沒心情也沒膽量去網上查這些,就連夜幫著查了,而且連夜打電話來寬慰她,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像姐姐這樣關心她,而且關心到位。
她謝了姐姐,推說要睡覺了,跟姐姐結束了談話,好讓姐姐早點休息。
但她掛了電話之後並沒休息,而是上網去搜尋這方面的信息。有了姐姐的一番話墊底,她膽子大了一些,估計不會搜出比韓國人說的更可怕的東西來,說不定還可以搜出一些安慰人的東西。
她搜尋了一會,從一個中文網頁上看到一篇文章,說HPV有可能通過接觸污染物而傳染上,比如公廁的馬桶坐墊,共用浴巾等。
她聯想到丈夫剛才的態度,覺得他很可能是沒出過軌,所以才會那麼足的底氣,那麼大的火氣。現在她也不覺得丈夫的態度可惡了,甚至喜歡上了他的態度,如果他出過軌,應該沒本事裝得那麼無辜。
於是她的腦子高速運轉,像一台高功能吹風機,把前三百年後八百年的雞毛蒜皮全吹得飄起來了。
第一.滿家嶺的神器。誰知道是不是有人用過的?誰又知道嶺上的爺拿它幹過什麼?如果嶺上的爺自己有HPV,那神器不是很容易就帶上了HPV病毒嗎?而且那神器放在滿家嶺那麼長時間,牆洞裡也放過,神龕上也放過,天知道還在哪裡放過,染上病毒的機會簡直太多了,然後又用在她身上,雖然用開水消過毒,但是開水能殺死病毒嗎?就算能,難道丈夫真的用開水淋過了嗎?
第二.外國神器。是mall裡那個女人介紹去買的,誰知道是家什麼破店?她第一眼看到那個神器的時候,就是開了封的,她以為是丈夫打開的,但也可能是別人打開的,甚至別人用過了的,然後又用在她身上。那次也是叫丈夫去消毒,誰知道他是怎麼消毒的?
第三.小溫上家裡來洗過衣服,完全可以把病毒留在了洗衣機裡,然後她又把衣服放進去洗,那病毒不就沾在她的衣物上了嗎?這個最令她膽寒,因為女兒的衣服也是放洗衣機裡洗的,可別把女兒也傳染上了。
第四.以前住公寓的時候,都是到公用的洗衣機上去洗衣服,那些老墨啊老黑啊,聽說很多吸毒的亂搞的,會不會是從那裡傳來的?
她還想了很多條,比如丈夫那個法國導師送給丈夫的舊衣服,她剛來美國時買的人家的舊床,學校的抽水馬桶等等。
她準備見醫生的時候,把這些東西都提出來說說,看醫生說哪種情況最可能。只要能證明她的HPV不是丈夫亂搞帶來的,她就有勇氣面對CIN(宮頸上皮內瘤變)甚至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