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到了要跟韓國人談談的時候,丁乙又怯場了。談什麼?難道去求韓國人不要揭發小溫?那怎麼說得出口?況且說了也不見得有用。
她有種感覺,韓國人是個很頂真的人,拿著個雞毛當令箭,抓住了把柄就不留情。
記得上次她去做術前準備,碰上一個拉丁美洲女人,態度不大好,她隨口告訴了韓國人,韓國人就堅決要去投訴,連她這個受了氣的當事人都說「算了算了」,韓國人還不依不饒,說你不去投訴我去投訴,最後韓國人真的去投訴了。
小溫的事比拉丁美洲女人嚴重多了,韓國人會放過小溫?
但她還是想試試,又怕韓國人肯聽她的呢?從一直以來的情況看,韓國人對她還是不錯的,畢竟大家的丈夫都是出軌人士,也算一條戰壕的戰友,多少有點同病相憐吧?如果她把經濟上的利害關係告訴韓國人,興許韓國人會看在丁丁的份上放滿老闆一把?
她現在就是拿不準韓國人到底知道多少,如果韓國人只是在猜疑,還沒完全證實,那她就不該去找韓國人談,免得反而透露了秘密。她決定再打個電話給小溫,看看韓國人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和證據。但小溫也不是很清楚:「從她平時的旁敲側擊來看,她應該掌握了一手資料,但從她對你說的話來看,好像又沒完全掌握,她不是說還要調查嗎?」「她怎麼會懷疑你的數據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怪我這人心太好了,老闆給了她一個小項目在做,好讓她完成這一年的fellow(研究員)任務,寫出一篇論文發表。但她這人腦子很死,只知道下死功夫,一做就大批量地做,買原材料都花了不少錢。雖然她不在老闆手下領工錢,但她用的那些材料該老闆掏錢買啊。自從她來了之後,我們實驗室的錢就用得花花似水淌。我好心教她一點取巧的方式,結果她覺得我在教她搞假——」「你教她什麼取巧的方式?」「這個——說了你也不懂。反正她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我對她的一片好心,全都被她當了驢肝肺。」「你光好心不行,你得講究個方式方法。你教她取巧,她當然要懷疑你的誠信。」「我已經說了,我們實驗室的事,你不懂,我說的取巧,並不是搞假——」
小溫講了一通專業方面的東西,她聽不懂,無法判斷這個「取巧」到底是不是搞假,於是打斷小溫:「算了,你不用給我講這些了,我不懂。但我想去找韓國人談談,看看她能不能——在你們實驗室內部把這問題解決了,別捅到外面去。」
「好啊,好啊,她一向都很維護你,如果你肯出面叫她別管這事,她一定會聽。」
她好奇地問:「為什麼你說韓國人很維護我?」
小溫吞吞吐吐起來:「就是一種感覺。」
「是不是因為她每天晚上都呆在實驗室監督你們?」
「是啊是啊,像個鬼影一樣,我走哪她跟哪。」
她心一沉,譏諷地說:「那你是嫌她壞了你們的好事了?」
「什麼好事?」
「還能有什麼好事?你心裡明白。」
「你是說她想找我們的岔子?」
「那要看你說的是哪方面的岔子了。」
「還能是哪方面?當然是實驗方面的。」
「不過從她對我說的來看,她呆在實驗室不是要找你們實驗上的岔子,而是要——監督你和你老闆,免得你們做出——破壞他婚姻和家庭的事來。」
小溫大感興趣:「她是為這才每晚跑到實驗室來的?」
「那你以為是為什麼?為調查你們數據造假來的?」
「我們的數據沒有造假,最後全部都做出來了——」「你怎麼還這麼固執呢?不管你後來做出來還是沒做出來,你老闆寫報告的那陣子,你們還沒做出來,報的是假數據。」
「丁大姐,你不是搞我們這行的,不懂我們的事。像我們這樣的,根本不算造假。如果我們這就算造假的話,那搞我們這行的一大半都造假了——」
「我的確不知道你們這行的內幕,但我至少知道搞假就不對。」
「但是別人都在搞,就你不搞,你能拿到科研經費嗎?你只能眼睜睜地看別人拿科研經費。如果老闆拿不到科研經費,連你們娘兒倆都沒飯吃了,你還充什麼清高?」
「我就不信搞你們這行的都是靠弄虛作假成大事的。」
「有些當然不是,但偶爾搞一點——提前量的,大有人在。這種事,全靠運氣,你運氣好,撞上了好項目,剛好在deadline(截止日期)之前做出了你想要的結果,那麼該你走運。但如果你運氣不好,在deadline前做不出你想要的結果,那你怎麼辦?難道拱手把項目讓給別人?」
她哭笑不得:「你這個人啊,說起歪道理來一套一套,我說不過你。我看我也別管你們的閒事了,你們都是搞這行的,懂得行規和行情,你們說這樣搞好,那你們就這樣搞吧。」
小溫硬得很:「又沒誰請你過問這事,是你自己——」
她氣得摔了電話,馬上打電話給姐姐罵這個小溫:「你說這人是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想幫她,她卻反過來給我上政治課,好像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似的。」
姐姐寬慰說:「算了,她不懂事,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那我到底還要不要跟韓國人談?」
「那就要看韓國人到底掌握了多少證據了,如果沒什麼證據,還不如不談。」
她給韓國人打了個電話,把跟小溫聯繫上的事告訴了韓國人,然後說:「小溫說她沒做什麼不好的事。」
「她不會對你承認的。」
「到底是哪方面的事?」
「是實驗方面的事。」
她心裡一咯登,看來韓國人已經查得水落石出了,不然不會這麼爽快地承認是實驗上的事。她裝糊塗:「實驗上能幹什麼不好的事?」
「呵呵,可以幹的多著呢。她的實驗結果肯定做了假,她把假結果給了老闆——」
「難道你們老闆看不出來?」
「那怎麼看得出來?實驗結果跟老闆預期的一樣,而且老闆又沒親自複製那些實驗。」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自己暴露的。我做的是類似的實驗,問她一些細節的時候,她不肯告訴我,表情也很慌張。後來我看到老闆自己在做那些實驗,我就知道她肯定搞了假——」
「有沒有可能你猜錯了呢?」
「不可能,我已經拿到她的實驗數據了,發現她把幾套數據都flip(翻轉)了,才得到她想要的結果,不然正好是相反的結果。」
她很驚訝:「你怎麼可能拿到她的實驗數據的呢?」
「這就不能告訴你了。」
事到如此,她只好開口請求了:「這事已經過去了,我聽說他們後來做出了正確的結果,我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別把這事——鬧大了。」
韓國人很不解:「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啊?又不是你數據造假。」
她把這事跟自己的利害關係說了一下,但韓國人還是不理解:「是溫搞假,又不是老闆搞假,怎麼會影響他呢?你放心好了,老闆照樣是老闆,他一分錢撫養費都不會少的。」
「我覺得發生了這樣的事,他以後很難拿到科研經費了,說不定這個項目的下一期錢就拿不到了。沒了科研經費,他的PI也做不成了,這對他來說,是滅頂之災。」
「但他還有別的項目的錢呀。」「如果別的項目的贊助人知道這事,會不會也不給錢他了呢?」
「我覺得不會。」
但她覺得很有可能,這是個信用問題,搞科學的人沒了信用,誰還會相信他搞出來的結果?她暗示說:「其實這事鬧出去對你也不好,你自己在這個實驗室干,如果實驗室鬧出醜聞,誰還敢相信你寫的論文?」
「所以我們不能姑息縱容造假,不然人家連我們都不相信了。」
她無奈地說:「我知道不能姑息縱容造假,但是他們不是已經把正確的結果做出來了嗎?」
「做出來也不能抹殺曾經造假這個事實啊。」韓國人恨鐵不成鋼地說,「丁,你這種生活態度太成問題了,完全沒有是非觀點,把自己的個人利益放在科學研究的真實性和正確性之上。如果搞科研的人,都像溫那樣做假,那該會傷害多少人的利益!」
她被韓國人上了一堂政治課,上得又羞又氣,又沒話反駁韓國人,越發痛恨小溫,也越發替前夫著急。其實她心裡很明白,她急的並不是他有沒有能力付撫養費,而是他的前途。他這一生,似乎就是在事業上有點熱情,愛情啊家庭啊什麼的,都是他人生的任務和點綴。如果沒有爹媽和滿家嶺的壓力,他這輩子不結婚都行。他結婚就是為了放下包袱,盡快滿足他的爹媽和滿家嶺的爺們,然後一門心思去幹事業。
可以說,他在事業上是很一帆風順的,還從來沒栽過,這樣的人,一旦栽了,很可能會一蹶不振。
她曾經暗中希望他跟她離婚之後會倒霉,但不是事業上倒霉,而是愛情和婚姻上倒霉,最好是讓他再也找不到像她那麼好的女人,甚至找不到女人。如果他真的跟小溫結了婚,那就希望小溫是個潑婦,懶婦,邋遢婦,不會生孩子,也不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那樣的話,他說不定會後悔跟她離婚。
但如果他事業上栽了,那就超出她的惡毒用心之外了,她對他的事業沒有怨恨,雖然他忙得顧不上她和孩子,但她早就習慣了,並沒抱怨,她不滿意的,是他借事業之名,呆在實驗室跟小溫在一起。如果他呆在實驗室,只是為了糾正小溫的假數據,那麼她也沒什麼怨言了。
她立即給他打了個電話,想把跟小溫和韓國人的談話告訴他。
但他很不耐煩:「我沒時間聽你聊這些婆婆媽媽的東西。」
「這不是婆婆媽媽,是跟你實驗室有關的事。」
「我的實驗室,要你管什麼?」
「我這是為了你好!」
「你為了我好,就別來打攪我,婚都離了,怎麼還在——」
她氣暈了,摔了電話,在心裡咒道:你死到臨頭了,還這麼凶,真是豬頭煮熟了,牙巴骨還是硬的。我看你也就是在我面前凶,人家韓國人一封揭發信,就可以要了你的小命,你凶個什麼呀?好心討不到好報,你倒霉活該,我在一邊看你的笑話。
姐姐聽了她的匯報,呵呵笑起來:「好,咒得好!這人太不知好歹了,該咒。妹,你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別管他了,讓他去倒霉吧,了不起咱們不做他撫養費的指望就行了。」
真像是上天有眼一樣,她剛下決心再不管他的事了,桃花運就找上她的門來,是丁丁的homeroomteacher(班主任),姓Madden。她聽女兒說過Madden先生,當時只覺得這個姓很好玩,腦子裡出現的是一個脾氣不大好的老男人模樣,所以沒怎麼往心裡去。
結果有天Madden先生通知她到學校去開家長會,她按時去了學校,發現不是全班集合性的大家長會,而是一對一的懇談會。Madden先生也不是脾氣不大好的老男人,而是個英俊年輕的男人,很像某個電影裡的一個英語老師,她忘記那個電影叫什麼名字了,只記得DrewBarrymore在裡面演一個記者,裝成學生到一個高中去臥底,與那位英語老師雙雙墜入愛河。
她看那個電影的時候,就挺喜歡那個男演員,很文雅,眼神有點憂鬱,愛得很真誠很執著,是她喜歡的類型。不過她老早就過了追星的年代了,所以沒費心去搜尋那個演員的信息。但今天突然看見Madden先生,又讓她想起那個演員,十分驚艷。
她沒想到這麼英俊瀟灑的年輕男人會在小學教英語,想當然的有點同情Madden先生。但Madden先生顯然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在小學教書有什麼屈辱的地方,很熱愛自己的本職工作,先跟她用漢語談了一會中國,說自己曾經在北京待過兩年,在那裡教英語學漢語,還學京劇,然後拿出丁丁的作文給她看,說:「我很擔心,想跟你談談。」
她看了丁丁那篇作文,居然是寫她離婚的事的,說知道父母離婚了,但媽媽不告訴她,瞞著她,她很替媽媽擔心,怕媽媽因為離婚而感到羞恥,因為中國的女人都為離婚感到羞恥。
她震驚了,丁丁是怎麼知道父母已經離婚的?又是怎麼知道中國的女人為離婚感到羞恥的?這個小人兒,腦子裡裝的東西太多了,不知道是從哪裡學來的。
那天的家長會,本來預定十五分鐘,但Madden先生跟她談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不光談了女兒和女兒的作文,也談了她的離婚,中國女人對離婚的看法,中國社會對離婚女人的看法,中國的英語教學,美國的漢語教學,京劇,餃子,長城,出國,等等,包羅萬象。
後來她跟姐姐說起這事,姐姐笑著說:「丁丁是不是從電影裡學了一手,在幫媽媽介紹男朋友哦?我這是先生的趕不上慢養的,在做媒方面要輸給丁丁了。」
「這孩子,人小心大,亂點鴛鴦譜,人家Madden先生才多大?剛三十出頭吧?又沒結過婚,會看得上我這樣的人?」
「美國人才不管這些呢,他們要的是在一起開心,有共同語言和興趣愛好。你們都是學英語出身,又都在中國教過英語,他對中國文化又那麼感興趣,我覺得丁丁這個媒做得好。」
「人家肯定是一時的興趣,等過了這陣,還不是就算了?」
「你不要抱著個『白頭到老』的教條不放嘛,一開張就在考慮這人能不能跟你白頭到老,其實白頭不白頭,到老不到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起的時候要開心,不然吵吵鬧鬧過日子,還沒老就白了頭了。」
-----很像「Madden先生」的演員MichaelVartan在DrewBarrymore出演的電影「NeverBeenKissed「裡的劇照:;
一旦打破了「白頭到老」的神話,丁乙的生活變得簡單明快了,不然她會挖空心思探討Bill(Madden先生堅持讓她叫他的名,而不要叫姓,說他的姓令人崩潰)的動機和意圖,到底是一時的新鮮,還是有長期打算。
而長期不長期這種事情,不探討一輩子怎麼可能得出正確的結論?
比如她的前夫滿文方,當初她最關心的就是他愛不愛她,能愛多久,會不會跟她結婚,婚姻能否維持一生一世。她當然是確定了他會跟她白頭到老才決定嫁給他的,如果那時她就知道終有一天他們會離婚,那她根本就不會嫁給他。
結婚之後,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向著白頭到老邁進,彷彿半途離婚就徹底否定了她這一生一樣。
為了白頭到老,她那麼緊張他,怕他被人搶走,他的一丁點冷淡都能最深地傷害她。
那樣的日子,過得真沉重。
她現在已經想不明白,為什麼總要追求白頭到老呢?或許她從來就沒想明白過,就是天經地義覺得愛情和婚姻就等於白頭到老,不能白頭到老,就不算愛情,就不是幸福婚姻,一生就過得不值。
也許這是人們證明自己的一種方法,向世界證明自己,也向自己證明自己。
也許人的一生,都是在證明自己。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
上學的時候,我們爭取入隊入團,爭取當幹部,爭取考第一,都是為了證明自己。被人接受入隊入團了,當上幹部了,考上第一了,自己的價值就得到了人們的承認。
等到大學畢業,找工作又成了證明自己、得到他人承認的一種手段。她在國內的時候,找工作算是比較一帆風順的,雖然不是什麼肥缺,但都算不錯。
但你在一個領域裡得到承認,不能代表你在另一個領域裡也得到了承認。
比如找對象,就不能用找份好工作來代替。
你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成了女強人,你在工作和事業領域裡得到了承認。但那不等於你在愛情和婚姻領域裡也得到了承認,你還得在愛情和婚姻的領域裡打拼,求得某人的承認。
這個承認可以是短期的,也可以是長期的。
那麼人們總希望自己的婚姻白頭到老,是不是希望能找到一個人,他一生都承認你認可你呢?
一對白髮蒼蒼的老人,手挽手在路上散步,那就等於是一幅活動廣告:看哪,那對老人,多麼相親相愛!
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看那個女人,她得到了一個男人一生的承認和認可,可見她是值得人愛的。
而如果你跟配偶中途離婚了,那就等於在向世人昭告:看那個女人,連一個男人都攏不住,她能好到哪裡去?
男人成了衡量女人的砝碼。
現在她從「白頭到老」的迷霧裡跳出來了,終於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周圍的人,也看清了這個世界。
她的價值不需要任何男人的愛情來證明。她就是她,可愛就可愛,不可愛就不可愛。獲得一個男人的愛情,她的可愛值不會提高;失去一個男人的愛情,她的可愛值不會降低。
男人不是砝碼,他不是用來稱量女人的,他有自己的頭腦,有自己的看法和愛好,而且他的看法和愛好經常是錯誤的,至少不是百分之百正確的。他愛上誰,不愛上誰,並不完全是由這個「誰」來決定的,男人有他自己的看法。世界上有很多好女人離了婚,甚至被她們的丈夫拋棄了,但那不等於她們不可愛,只是她們的丈夫不再愛她們而已。也許從來都沒愛過,但那又怎麼啦?照樣不改變女人的價值。
她決定從此享受生活,讓「白頭到老」靠邊站!如果跟誰白頭到老了,她不會反感;如果沒跟誰白頭到老,她不會難過。
一切順其自然。
Bill看上去很文靜,像個成天手捧文藝書籍靜心閱讀的主,但其實很好動,骨子裡充滿活力,幾乎每個星期都有安排,最開始大多與中國有關,比如邀請她去學校參加食品義賣,家長們烤的烤蛋糕,做的做點心,拿到學校門口去賣,為班級募捐。
她也去了,賣的是自己手工做的水餃,很受歡迎,為丁丁的班級募到了十幾塊錢。
後來Bill又邀請她向學生們介紹中國的端午節,她使出渾身解數,和丁丁一起花了很多時間,收集圖片,寫演講稿,做幻燈片,讓丁丁的同學們大開眼界。
然後Bill就開始引進美國文化了,邀請她們母女去看棒球賽,有本市球隊參加。Bill是本市棒球隊的擁躉,只要有比賽,都要想盡辦法去捧場。
但她一點也不懂棒球,為了不顯得太外行,她專門上網去搜尋了有關信息,不僅瞭解了本市棒球隊的歷史和豐功偉績,還初通了一點棒球比賽規則。
到了賽場上,Bill和丁丁大聲吶喊,激動異常,她雖然沒那麼激動,但受了兩個傢伙的影響,也非常興奮。
還有音樂會,還有郊外遠足,很多很多的花樣,幾乎每個週末都有安排。她從來沒這麼放肆地玩過,年輕談戀愛的時候都沒有過。現在好像返老還童了,彷彿在彌補若干年前的不足。
姐姐跟她開玩笑:「妹,真羨慕你,搞得我都想離婚了。」
她不好意思地說:「我是不是玩得太瘋了?論文都沒寫完——」
「論文什麼時候寫都行,但愛情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
「這是愛情嗎?」
「當然是愛情。是不是還覺得一定要白頭到老才算愛情?」
「呵呵,早不那樣認為了。」
「你跟他在一起開心,那就是愛情。你不覺得你很開心嗎?我覺得你最少年輕了十歲!」
「我真的很開心,而且不操心這種開心能延續多久,或者有沒有結果。」
「如果操心,那就不開心了。」
「真沒想到我的生活也可以過得這樣輕鬆自在!」
連女兒都注意到她的巨大變化:「媽媽,你以前沒有life(生活),現在才有life了。」
「為什麼說我以前沒有life?」
「你什麼都不幹嘛,就是上學、做飯、照顧我、照顧爸爸,沒有你自己的life。」
「現在我有自己的life了嗎?」
「Yes.」丁丁想了想,又說,「爸爸也沒有自己的life。」
「是嗎?」
「他是個workaholic(工作狂),成天呆在實驗室裡。」
「你想他嗎?」
丁丁聳聳肩:「Notreally(不怎麼想)。」
「你是怎麼知道我和爸爸——離婚了的?」
「爸爸說的。」
「他什麼時候對你說的?」
「上次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
「他怎麼想到說這個?」
「我問他的。」
「你問他,他就告訴你了?」
「嗯,但他叫我不要告訴你,因為你叫他不告訴我的。」
「我叫他別告訴你,他還是告訴你了。」
「媽媽,為什麼中國的女人要為離婚感到羞恥呢?」
「不知道,但我沒感到羞恥啊。」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怕你不開心——」
「我為什麼要不開心?」
她有點尷尬:「可能我不太瞭解你,我以為你會不開心。」
「你開心我就開心,你不開心我就不開心。」
她摟住女兒:「媽媽都是看你的,你開心媽媽就開心,你不開心,媽媽就不開心。」
「你的話是跟我學的。」
她心頭一震,難道語言習慣也能遺傳?
她沒來由地問:「如果你爸爸跟別人結婚,比如——那個溫阿姨。你——開心嗎?」
「他開心我就開心。」
「你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媽媽,如果爸爸跟溫阿姨結婚,你開心嗎?」
「我?我跟你一樣,他開心我就開心。」
「爸爸會跟溫阿姨結婚嗎?」
「我不知道,隨便問問。」
「你會跟Bill結婚嗎?」
她一愣:「我不知道,我們只是一般朋友。」
「他kiss過你嗎?」
她又一愣:「啊?沒有,沒有,我說了,我們只是一般朋友。」
「等我升中學了,你們還會做朋友嗎?」
「呃——這個——你希望我們做朋友嗎?」
「希望。」
「那我就繼續跟他做朋友。」
「說到做到?」
「說到做到。」
她本來計劃春季學期就完成論文的,但結果玩得太多了,沒能做完論文,只好推到夏季學期畢業。
Bill暑假期間要到中國去旅遊,並到一家師範學院開暑期英語班,就地賺錢,就地消費。她剛參加工作,不好意思休假,只讓Bill幫忙把丁丁帶回中國跟爺爺奶奶生活一段時間。正好姐姐也要把兩個孩子送回中國看爺爺奶奶,於是Bill當上了孩子王,帶著三個孩子去了中國。
她就趁這段時間好好寫論文,最大的消遣就是跟姐姐一起逛逛商場,聊聊生活,跟孩子和父母打打電話,也跟Bill通電話,過得很愜意。
她賣房子的事終於有了眉目,當然是在她降了不少價之後,而且地產經紀個人還許諾給買主百分之二手續費的回扣,這樣才籠絡到一個買主,已經簽了合約,定好了closingdate(賣房交割時間)。
她把closingdate定在暑假裡,準備回去答辯的那幾天,順便就把賣房的事搞定,只需要跑一次。但地產經紀說房產是他們夫妻兩人名下的,所以滿先生也得到場簽字才行。
於是她打電話給他,想通知他closing的時間,但接電話的人說:「滿博士的實驗室已經closed(關閉)了」。
她一驚,很有一段時間沒跟他聯繫了,但她一直在替他管賬付賬單,沒發現什麼異常,怎麼突然一下,他的實驗室就關閉了呢?
她追問:「為什麼關閉?」
「不知道。」
她趕快打電話給韓國人,但韓國人也不清楚:「我六月中就結束了實驗室的工作,轉到聖瑪麗醫院來了,我沒聽說他實驗室被關閉的事啊。」
「是不是——上面解散了他的實驗室?」
「沒聽說啊。」
「你不是——說過要揭發他們的嗎?」
「但我也只把情況告訴了Dr.Badley(貝德利博士),他號稱是本專業的forensicscientist(法醫科學家),專門寫這類揭露文章的,但他沒權解散滿博士的實驗室吧?」
「是不是Dr.Badley向基金會的人反映,他們停了滿博士的科研基金?」
「應該沒這麼快吧,我還沒看到他的文章發表呢。」
「你走之前——實驗室沒事吧?」
「沒有啊,大家都在那幹得好好的,法國人還在申請延簽證——」
她知道那個實驗室雇的大多是外國人,一旦解散,就意味著那些人的身份都成了問題。她焦急地問:「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我不知道啊——會不會去了溫那裡?」
她一拍腦袋,怎麼就沒想到這上面去呢?她謝過了韓國人,馬上給小溫打電話:「你們以前那個實驗室關閉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們滿老闆去了哪裡?」
小溫似乎很吃驚:「關閉了?為什麼?」
「還能是為什麼?當然是因為你們數據造假的事。」
「你怎麼還在『造假造假』呢?我已經跟你澄清過了,我們沒有造假。」
「你跟我澄清沒用,現在有號稱你們行業內forensicscientist的人在寫文章揭露你們,你去對他澄清吧。」
「什麼forensicscientist?我沒聽說過。」
「是一個叫Dr.Badley的人。你頂好防著他一點,如果他把你們的事揭露出來,你也免不了受影響。」
「你別嚇唬我了,我現在根本就不搞那行了,他能把我怎麼樣?難道連書都不讓我讀了?」
她知道小溫嘴巴硬,也不想多說,只問:「你知道不知道滿老闆去了哪裡?」
「我怎麼會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
「他沒告訴你?」
「他連你都沒告訴,怎麼會告訴我?」
這句話讓小溫底氣直線上升,馬上推測說:「他肯定是回國了。他對我說過的,他不會呆在美國做博士後的,PI(科研項目負責人)當不成,就回國去。」
她咕嚕一句:「回國也不告訴人家一聲,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跑掉了——」
「他幹嘛非得告訴你不可?你們不是已經離婚了嗎?」
「但我們的房子還沒賣掉,必須他到場簽字才行。」
「你就是為這個找他的?」
「那你以為我是為什麼找他?」
小溫不吭聲了。
她只好打電話去前夫原單位的人事處打聽,但人家不肯透露,她不得不把自己跟滿博士的關係以及賣房的事都交代出來,又被人核實了一大套身份信息,人事處的人總算告訴她說:「滿博士已經於六月底辭職離開了我們單位。」
「他辭職的理由是什麼?」
「這個我們無可奉告。」
她也不想再問了,只要是「辭職」而不是「開除」,她就放心了。
她也覺得他肯定是回國了,他應該不會為了這事去自殺,一來他不是個自殺的類型,二來事情也沒糟到那個地步,他是自己辭職的,說明還沒人制裁他。
她跟地產經紀商量,看賣房的時候能不能免去他的簽字,但地產經紀說不行,他必須簽字,如果不能親自到場,要辦一個授權委託,讓他把簽字權全部交給她,那樣她才能替他在文件上簽字。
她又看到一線希望:「那就辦授權委託書吧。」
「你問Closingagent(房屋買賣交割代理)要個文件樣本,傳給你丈夫,讓他拿到公證處去簽字公證,然後寄回給你,你就可以替他簽名了。」
於是她要了個文件樣本,先用電郵附件傳給前夫,但他根本沒回信,可能不進那個郵箱了。
她去他賬上查了一下,沒看見買機票的支出。
他到底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