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林楊格外地興奮,不住嘴地講著學校發生的事情,當然,關鍵詞一直都是,余周周。
「爸爸,照片洗出來沒有啊?」
「哪能那麼快啊,」林楊爸爸給他夾了一塊秋刀魚,「估計週五差不多吧,你小劉叔叔最近忙著呢。我突然想起來,當時讓周周抱著獎盃和你一起照一張照片留念就好了。」
林楊把米飯嚥下去,眨眨眼睛。好像是有點遺憾。
他很快就拜託了懊惱,「沒關係啊,有的是機會。以後再照。」
林楊爸爸笑了,用左手摸摸兒子的頭髮,抬頭卻發現妻子一直低頭盛湯,一言不發。
等到林楊跑進客廳去看《三眼神童》的時候,林楊爸爸才捧著一杯茉莉花茶踱進廚房,看著正在刷碗的妻子問,「愛蘭,怎麼了?」
林楊媽媽神色複雜地放下手中的百潔布,把最後一隻盤子插進碗櫃,歎口氣,「我正打算一會兒林楊睡了再跟你說呢。」
「他在學校淘氣了?」
林楊媽媽搖搖頭,直截了當地插入主題,「你猜那個余周周是誰?」
「誰?你到底還是跑到學校從老師那裡打聽了?說不定老師還會以為你家兒子現在就早戀呢。」林楊爸爸輕輕地笑。
「要是從小張老師那兒知道的還好了呢。你猜今天誰去我們處了?」
「你們女人就這麼喜歡把事情一半一半地說?」
「我那是怕我一氣兒都說了你接受不了!」林楊媽媽陰沉著的臉終於有了一絲笑意,她白了丈夫一眼,長歎一口氣,「今天周書記的那位兒媳來了。她來省委辦事,不知道那根筋搭錯了就溜躂到我這兒來了。」
林楊爸爸安撫地拍拍妻子的肩,忍著笑,「那真是辛苦你了,她又說什麼了?」
「她家兒子明年不就入學了嗎?估計也是閒的沒事兒,聽說林楊蔣川還有倩倩都在師大附小,就來打聽學校的情況。本來也沒話可說,東拉西扯半天她也不走。」
「別有所圖吧?」
「可不是嗎。她說著說著我就明白怎麼回事兒了,你猜她問我說什麼?她問我咱兒子班裡有沒有一個叫余周周的。」
林楊媽媽滿意地看到丈夫的臉上終於有了興致和疑問,「為什麼問這個?」
「你忘了周局當年結婚前的荒唐事兒了?當年那個姑娘把孩子生下來了。我以前聽說的才玄乎呢,說這孩子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周局結婚辦喜酒的那天。當然這肯定都是胡扯,後來周書記上台,這些私底下的傳言就都壓下來了。」
林楊爸爸許久沒說話,皺著眉頭盯著洗碗機看了許久才開口,語氣中有一絲火氣,「既然當年都壓下來了她還跟你提?嫌事兒不夠大是吧,她吃錯藥了吧?」
「誰知道,周少奶奶一直精神不大正常,」林楊媽媽解下圍裙,「我甚至都懷疑,這個余周周能上師大附小,說不定也是周局在背後運作的,讓他老婆知道了,兩個人大吵一架之後就她跑我這兒來打聽情報了。總之我假裝我不認識。」
林楊媽媽說到這裡,朝客廳看了一眼,放低聲音,「總之,告訴林楊以後跟余周周少來往——我倒不是真的在乎她是不是單親……我就是不想跟他們兩家扯上關係,讓那個少奶奶知道了還不一定怎麼想呢,說不定以為咱們是故意給她上眼藥呢。」
林楊爸爸揚起眉毛,好像想說什麼,停頓了一會兒,卻只是說,「你兒子肯定不會聽話的。」
「不聽話就管,怎麼能慣著他胡來?不告訴他也行,反正本來也不該他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從明天開始咱們接他回家,平時就叮囑小張老師多看著他點,不讓他下課亂跑,反正跟那小姑娘也不是一個班級的,要斷還不容易?」
妻子說得頭頭是道,他於是只能苦笑著說,「就這麼辦吧。」
林楊媽媽語氣終於還是軟下來,「說真的,多好的小孩兒,怎麼會是這麼一個背景?我倒是挺喜歡這小丫頭的,結果現在可好,想可憐她一下都不敢了。」
林楊爸爸低頭無聲地笑,同情心這種東西,就是在能夠保全自身的情況下才會有的消遣。
只是可惜了,多好的兩個孩子。他把感慨就著茶水咽進肚子裡。
「他們還這麼小,少了個小夥伴就像得了場感冒,即使不吃藥不打針,一個星期也就痊癒了,」他安慰著有些自責的妻子,「沒什麼大不了的。」
客廳裡又爆發出林楊的大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三眼神童寫樂小朋友又開始調戲他的小姐姐了——
余周周回到家裡面,放下書包跑去跟外婆打招呼,卻跟余婷婷在客廳面對面撞上了。
她下意識地側過身,讓戴著兩道槓的左胳膊背對余婷婷——她不知道為什麼擔心自己刺激到這個小表姐,儘管平時對方平時沒少用小紅花和兩道槓刺激她。
外婆的房間是關著門的,她敲了敲,推開,發現媽媽竟然已經下班了,她正和外婆說著什麼。
「周周回來了?」外婆把目光從媽媽臉上轉移到門口,笑著問。
「嗯。」
「外婆把掛水結束咱們就吃飯,我跟外婆有點話要說,周周先去做作業吧。」媽媽站起來檢查了一下鐵架上的鹽水瓶。外婆最近身體又有些虛弱,剛剛結束不久的輸液又開始了新的療程。
「好,」余周周剛剛轉身想要離開,突然又轉回頭,指著自己左臂上嶄新的兩道槓,「媽媽,謝謝你。」
媽媽和外婆的神情很複雜,既有對她莫名道謝的驚詫,也有看到周周的兩道槓之後的喜悅。媽媽終於眨眨眼睛,「你知道了?你們老師跟你說什麼了?」
余周周搖頭,「什麼都沒說。謝謝媽媽。」
媽媽淺笑,「媽媽為了你做任何事情都是應該的,謝什麼,像個小大人似的。」
她還是搖頭,「一定要謝謝媽媽的,」重點在後半句,「但是,以後不用這樣了。」
媽媽的笑容停滯了一下,然後瞭然。
「周周,你不懂。」
你不懂,求來的寵愛和關注永遠不是一錘子買賣,它就像張大嘴巴的怪獸,它永遠不滿足,它永遠那麼飢餓。
余周周的媽媽並沒打算教給她這些烏七八糟的理論,她只是下決心,以後再給那位於老師捎帶進口化妝品的時候,一定要囑咐她別讓孩子知道這件事。
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無所知。她之前沒有能力讓她獲得這種單純的快樂生活,但是現在,她絕不放棄努力。
余周周執拗地看著她,於是她只能點頭,「好,媽媽以後不這樣做了。周周憑自己的努力已經能做的很好了,對吧?」
小丫頭終於咧嘴笑了,朝媽媽眨眨眼睛,關上門跑遠了。
余周周的媽媽斂起臉上的笑容,轉頭看向自己的母親。
外婆緩緩地歎氣,「你真的決定了?還是先讓我見見他吧。」——
那天晚飯時候,余周周從余喬手裡搶到了一盤任天堂的紅白機遊戲卡帶,64合一,大部分都是她沒有玩過的。
上次好像林楊也說過家裡面只有兩盤卡帶,翻來覆去那幾個遊戲玩著很不爽。
那就借給他吧,余周周想著,抱緊了卡帶死活不撒手。
「你不能白搶吧?要不你拿那個獎盃跟我換吧。」
余周周愣了一下,從書櫃上抽出一本已經被她翻爛了的格林童話,「拿這個換行不行?」
「你耍我啊?你這個墮落的傢伙!」余喬假裝生氣地跳起來,顫抖著指向余周周,「太墮落了,太墮落了,你居然戴了兩道槓,還得了獎——這也就算了,我就當瞎了眼培養了一個錯誤的接班人,現在你居然騎到我頭上來了!余周周,我今天不清理門戶是不行了!」
話還沒說完,後腦勺就挨了大舅一記重拳。
「周周那盤帶你先玩吧,你余喬哥哥一天到晚不好好學習,你就是還給他,我也得沒收。」
余周周笑得陰森森,「所以喬哥哥你得謝謝我,我幫你保管。」
14歲的余喬在這樣一個秋天的晚上,深刻領會了白眼狼的含義。
週二晚上放學,余周周左手拎著飯兜,右手捏著那張卡帶站在校門口等林楊。然而她等到的是那個常常和林楊一起玩的矮小的男孩,她記得他叫蔣川。
蔣川是一個看起來永遠擦不乾淨鼻涕的男孩,每說幾句話,就會吸吸鼻子。
「林楊怎麼了?今天他沒上學嗎?」
「他被他爸媽接走了啊。」
那位什麼不告訴我一聲?余周周沒有問,她放學前一直滿心歡喜地等待著把這盤帶子給林楊的那一刻,想像著他會不會很開心地跳起來,還是像以前一樣別彆扭扭地,明明想要,卻偏裝出「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也許太期待,所以有些失落。不過也許是有急事呢?余周周這樣想著,朝蔣川笑笑,「謝謝你來告訴我,那就再見吧。」
「我爸媽也說讓我離你遠點。」
余周周站住,轉過身,「你說什麼?我本來就不認識你啊。」
雖然她不知道蔣川為什麼說這樣一句話,但是不管原因是什麼,這句話已經讓她有點炸鍋了。
「反正我爸媽說讓我離你遠點。」蔣川比余周周她們小一歲,在這樣的兒童期,一歲的差距也非常明顯,所以蔣川看起來總是鈍鈍的,好像格外笨。
所以也格外坦誠。
「你怎麼在這兒啊,我不是讓你站到第三根柱子那兒等我嗎,別老是亂跑好不好?你可嚇死我了!」蔣川媽媽跑過來,一臉的焦急。
余周周幾乎是撒腿就跑,彷彿蔣川媽媽是舉著照妖鏡來追殺她的一樣——大腦空白地下意識跑了很遠,才停下來。
我為什麼要跑?我又不是妖怪!
余周周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只能聽見胸膛裡面怦怦的心跳聲。
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吧?
其實……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妖怪的。
從小就知道。
手裡的紅白機卡帶上面有張貼紙,冒險島的小主角只穿著小短褲,朝她無辜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