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活著難道現在是死人嗎?」她氣喘吁吁地接了一句,才想起來側過頭看看身邊突然出現的傢伙。
「不是有個詞叫……呃,行屍走肉……」
一盆涼水兜頭而下。余周周的驚喜與感動轉瞬即逝。
奔奔同學就在自己身邊左側的草地上慢悠悠地走著,卻始終能和奔跑中的自己保持同一水平線。
「我跑得……有那麼慢嗎?」
奔奔側過臉,笑了,「有。」
余周周剛想反駁,就聽到奔奔補充道,「男子三千米到現在還沒開跑,都是因為你在這兒擋路,我們大家都希望你趕緊棄權……」
余周周懊惱地歎口氣,忽然發現自己喘氣的時候嗓子和胸口似乎不那麼疼了,腿腳也解放了一般,不再沉沉地墜著。她不知不覺越過了某一道生理極限,就像體育老師常說的,跑過那道坎,堅持住,後面就不那麼累了。
「那你怎麼來了,勸我棄權?」她努力壓抑著聲音裡面的喜悅。
「你跑過我們班的時候我認出你來了呀,一副要死了的樣子,我來看看你,好歹大家認識一場,怎麼我也得是第一個幫你收屍的人啊!」
「誰說我要死了?!」余周周的嗓門忽然高起來,她正好經過主席台附近,兩邊都是埋頭做題的初三學生,余周周剛剛解放自如的呼吸與步伐在那一刻灌滿了力量,就像是等待了多時。
被打得滿地找牙吐血不止的星矢,究竟是怎樣站起來給對方最後的致命一擊的呢?曾經余周周無數次在奔奔面前扮演重傷的星矢,可是卻從來不知道那種境地究竟有多麼疼。
「陳桉,我在那一刻突然發現,其實,不管大家怎樣嘲笑那些在套路中反戈一擊的英雄,一旦自己真的到了那種境地,往往沒有把套路完成的勇氣和能力。所以我們都是凡人。」
「學習也好,跑步也好,都可以成為一種試煉,也都可以成為一部短小的動畫片或者電影。只是我們沒有意識到,並不是只有宏大的故事才叫做歷險。有時候,幻想與生活相隔得並不是那麼遙遠,我要做的,只是把最後一圈跑完。」
余周周這樣想著,忽然伸手朝著主席台和麻木不仁的初三觀眾席使勁兒地揮了揮手。
「你瘋了?」奔奔被她突然充滿激情的舉動嚇了一跳。
「迴光返照。」余周周笑了。
在奔奔還沒有想明白「迴光返照」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余周周突然加快了速度,朝著大約三百多米遠的終點線大步衝了過去。
像一條……脫韁了的野狗。
奔奔顧不得自己臉上惘然迷惑的表情,大聲地喊著「你抽什麼風,等我一下」就同時拔腿追了上去。兩個人突然一齊大喊大叫著彷彿屁股上著火一般加速奔跑,吸引了主席台和初三全體的目光,許多人驚異地站了起來,叫好聲猶如星星之火,瞬間燎原。
余周周什麼都聽不到。
她只能感覺到太陽很刺眼,眼前模糊一片,好像有熱熱的眼淚被迎面而來的風吹跑。
身邊有另一個人奔跑時發出的呼吸聲。那不是慕容沉樟,那是奔奔,她以為自己弄丟了的奔奔,卻和小時候一樣,似乎從未改變。
於是向著太陽奔跑吧,沒有終點。
「陳桉,那一刻,我覺得我朝著太陽飛了過去。」
余周周不知道奔奔去哪裡了,她跑完1500米之後,被終點線附近的體育老師們摸著腦袋誇獎,好像這個新生是個傻乎乎的小寵物一般。他們不讓余周周直接坐在草地上休息,非要領著她繞圈慢走,說否則就會傷身體……暈頭轉向的余周周好不容易喘勻了氣兒,四處巡視,才發現奔奔已經不見了。
就像一滴水,在陽光下折射出絢麗的彩虹,暈眩了余周周奔跑的步伐。
然後剎那被蒸發,連影子都不剩。
果然還是,不願意和我出現在一起嗎?
余周周勉強笑了笑,雙膝發軟地朝著自己班級的方向挪動過去,揚起雙手,滿臉笑容地迎接著大家熱烈的掌聲。
最終,體育特長生居多的3班獲得了總分第一名,而文藝委員最最關注的精神文明獎卻以一種非常諷刺的方式降臨到大家手中。2班得了「最佳精神文明獎」,其他幾個班並列「精神文明獎」。余周周皺著眉頭站在隊列裡,突然替提前退場的文藝委員感到非常非常地不平衡。
那些許多年後甚至都不會想起來的集體榮譽,在某一個時刻卻會讓一個女孩子努力到虛脫。余周周不明白文藝委員到底為什麼這麼執著,這樣一個頒發給全班56個人的獎項,卻有55個人都不在乎。
和前來運動場的時候不同,回去的路上,大家坐在大巴車裡面也不再唱歌,每個人都丟盔卸甲,拎著在陽光塵土中曝曬了一天的大包小裹面無表情地一路搖晃。
余周周坐在辛美香身邊,一天下來喊加油也喊得嗓子冒煙,實在是什麼話都不想說,只能呆望著窗外被陽光浸潤得一片金黃的街景。
解散的時候,她喊住了辛美香:「你家住在哪裡,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錯覺,辛美香的臉上竟然掠過了一絲驚慌,她並沒有立即回答,輕聲反問,「你家住在哪裡?」
「海城小區。」
「我們不順路。」
余周周有些沒面子,可是辛美香遮遮掩掩的樣子讓她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窘境,在對方轉身就走的瞬間,她突然有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余周周背著書包,拎著一個裝椅墊的塑料袋,鬼鬼祟祟地跟在辛美香背後,拖著大約十多米的距離,因為路上回家的同學不少,所以她自信對方不會發現自己的跟蹤行為。
五分鐘後,穿過那些七拐八拐的樓群和危房,余周周抬眼,發現眼前的新樓群非常熟悉,甚至連草坪周圍至今仍然沒有清乾淨的建築殘土都格外親切。
這明明就是自己家所在的海城小區。
余周周心裡愈發興奮和緊張,儘管已經一身疲憊,可是注意力卻像覓食中的年輕豹子一樣弓背躡足,緊盯著前方那個身材有些臃腫的女孩。
「陳桉,窺探別人的秘密是不好的行為,我知道。可是為什麼,我竟然那麼興奮?」
辛美香繞過余周周家所在的樓群,橫穿海城小區,最終停在了海城小區外圍的那一排二十年前老樓前面。
她走進了開在灰白色老樓一層的門市房裡面的食雜店。
余周周在遠處安靜地等著,她有些奇怪,剛開完運動會,吃了一肚子零食,滿口又酸又黏,為什麼辛美香還會去食雜店買東西?
等到小腿僵直,書包也在肩頭墜得人喘不過起來,她才恍然大悟。
抬起頭,黑咕隆咚的食雜店上方懸掛著一面髒兮兮的陳舊牌匾。
「美香小賣部」。
余周周驚訝得合不攏嘴。其實家裡面開小賣部不是什麼魔幻的事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余周周就是覺得那五個大字彷彿從外太空砸到地球上的隕石一樣,稀奇得不得了。
她慢慢走過去,小賣部邊上有不少人。雖然是暮春時節,今天的天氣卻反常地炎熱,余周周躲到花壇側面坐下來,靜靜地觀望著小賣部門口光著膀子下棋打麻將的大人,還有他們身邊正在冒冷汗的涼啤酒在地上洇出的一圈圈的水印,甚至還有食雜店老闆娘追打她的丈夫時路上揚起的塵土——那個食雜店老闆娘,正是開學的那天當中掐著辛美香的胳膊將她拖走的女人,她的媽媽。
而那個賊眉鼠眼、一臉油膩猥瑣、被老闆娘戳著脊樑骨咒罵卻仍然專心瞄著麻將桌的戰況的男人,應該就是辛美香的爸爸。
「你他媽的開個運動會就又把那個新椅墊給我丟了是不是?你們老辛家的種都他媽這德行,我上輩子欠你們是不是?……」
辛美香的媽媽罵完丈夫,又追進屋子裡面訓斥辛美香,余周周盯著黑洞洞的門口,不知道裡面究竟是什麼情況,但是聽著叮叮光光的撞擊聲和不斷的叫罵,她知道辛美香的狀況一定好不到哪裡去。
余周周提起書包和椅墊,低著頭,悄悄離開。
「陳桉,我真的不懂。」
「她媽媽看起來那麼凶,那麼恨她和她那個不學無術混吃等死的爸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麼說的——但是既然怨恨到了恨不得當初沒生下辛美香的地步,為什麼小賣部的名字,會叫『美香小賣部』呢?」
「是生活改變了她的初衷,還是她自己忘記了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東西?」
余周周回到家裡面的時候,媽媽還沒下班。她放下書包,跑進媽媽的房間把媽媽的內衣都泡進洗衣盆裡面,用透明皂輕輕地搓,之後生怕投不乾淨,用清水漂了四五遍才用小夾子細心夾好晾到陽台上。剩下的富餘時間,匆忙整理了一下屋子,把拖鞋在門邊擺好,安靜等媽媽回來。
余周週一直反感那種「為爸爸媽媽倒一盆洗腳水」一類譁眾取寵的家庭作業。她羞於對媽媽說我愛你,也總是認為家庭成員最美好的親情不在於表白,而是日復一日生活中的自然與默契。
她此時也並不是想對她媽媽表白什麼。
只是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激。
謝謝你,媽媽。
無論如何艱難,謝謝你沒有變成那樣的媽媽。
余周周知道自己的感恩與慶幸中其實包含著幾分對辛美香的殘忍。
可是她沒辦法不撫著胸口感慨大難不死。
我們總是從別人的傷痛中學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