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的艷陽天,夾雜著鹹腥味的海風愉快的在充滿原始氣息的潔白沙灘上來回巡禮,棕櫚樹迎風搖曳,綿延的灌木叢生機盎然,輕快活潑的四絃琴引導著呼拉草裙舞,使男人看得目不轉睛。
毫無疑問的,夏威夷是個熱情的天堂,一個製造愛情的地方。
在這裡,詩意是不必刻意營造便存在的氣氛,浪漫是遍地可掬的心情,在令人目眩神迷的夕陽下來場夢幻婚禮,更是許多情侶最渴望的選擇,無論是傳統的、新潮的、滑稽的或異想天開的婚禮形式,只要你喜歡,任何方式由君選擇。
譬如此刻,在風光旖旎的海灘上,正有一場當地原住民的婚禮在進行當中……
不對,是在等待當中……
也不對,是……是……
「小妹,天快黑了。」
「……」
「小妹,夠了,不用再等了,我們回去吧!」
「……」
既然是原住民的婚禮,自然帶有相當濃厚的地方色彩,瀰漫著大海的氣息。
當新人舉行婚禮時,人們便一起到海邊去載歌載舞歡慶一番,然後由男方挑出幾名小伙子抬起新娘,女方也選出幾位姑娘抬起新郎,一起把他們拋向蔚藍色的大海,於是新郎和新娘一起揮臂斬浪,游向事先準備好的小船。
他們爬上船去,向岸上的親友們躬身致謝和道別,婚禮在依依惜別中結束,小舟則載著新婚夫婦在碧波中駛向度蜜月的地方。
當然,即使是當地人,現代婚禮還是簡化了許多麻煩的步驟,其一就是省略划舟的部分,不然一個不小心翻船了怎麼辦?大家先下海救人,再把他們扔回舟裡重來一次?太可笑了!
但不管再如何簡化、如何省略,最起碼,一定得要有新郎吧?
「對……對不起,溫先生、溫夫人,我……我真的很慚愧,哈卡拉羞辱了你我兩家人,我絕不會原諒他的!」
「找到他了?」
「他和瑪努到本土去了。」
「瑪努?!」
「是的,顯然他們早已約定好,哈卡拉拿了溫先生給他開店的錢,和瑪努今天一大早搭頭班飛機到美國本土去了。」
落日餘暉下,銀白的浪花染上艷澄澄的色彩,空氣中瀰漫著甜美的雞蛋花香味,棕櫚樹搖曳生姿,一群人聚集在這樣的美景下,花花綠綠的夏威夷衫與鮮艷的紗籠裙展現出歡天喜地的畫面,擺出來的卻是張張苦瓜臉,別說一點歡樂的氣氛都沒有,還醞釀了不少憤怒的心情,特別是新娘的父母親。
「太可惡了,那小子竟然……」
「算了,總算他是在結婚前就讓我們知道他是這種人,還算有點良心。」
「但是……」
「不然你還想怎樣?硬把他找回來和小妹結婚嗎?」
「……回去吧!」
新郎拐了一筆錢落跑了,還一跑就跑到美國本土去,身邊又跟著一位不是新娘的女孩子,這種狀況就算是再沒腦筋的人也猜得到是怎麼一回事。
不就是騙婚嘛!
但是新娘子卻茫然的對著父親,清靈的臉容上寫滿了困惑,彷彿聽不懂父親的話,更無法明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兩條腿動也不動,只用那雙宛如秋水般的明眸望定父親,期待他能解她的疑惑。
新娘子的父母看得好心疼,但在這種時候,不管他們說什麼、做什麼都沒用,只好一人一邊,把聲音放到最輕最柔地挽著新娘的手臂往回走。
「小妹,走吧,回去吧!」
新娘在婚禮前被拋棄,這種事並不是頭一回發生,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這種創傷也只能經由時間來療治,或許不會很快,但,終有一天會痊癒的。
不然怎麼辦?
還有誰能幫得了她嗎?
有,是有一個人幫得了她!
「聖誕老公公,請你讓大家都盡快忘了那件事吧……」
聖誕老公公,這是半虛構的人物,世上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小孩子……不對,更正,除了三歲以下的小孩子。
換句話說,沒有任何一個有腦筋、有智慧、有理性的大人會相信聖誕老公公確實是存在的,除非是那種依然活在童話世界中,單蠢的以為這世上只有白沒有黑的笨蛋。
很不幸的,溫婉就是這樣一個笨蛋。
別問她為什麼長到十八歲了居然還會相信這世上真有聖誕老公公,也別問她明明是血統純正,不摻半絲雜質的中國人,為何會如此根深柢固的相信那種西方傳說,反正她就是相信,要是人家一定要追出答案來,她還會反問你,「你能證明沒有嗎?」
你不能,所以只好任由她繼續相信這世上真有聖誕老公公。
因此,直到今天,每當聖誕節前夕,她依然會很虔誠的跪在床前祈禱,向聖誕老公公訴說她的渴望,期待聖誕老公公能實現她的心願。
此刻,正是聖誕節前夕,溫婉照樣跪在床前向聖誕老公公祈願。
以前說的是小女孩的心願,譬如洋娃娃、漂亮的蕾絲洋裝之類的;而現在,她說的是少女的心願。
「雖然我們相愛了六年,他卻在婚禮前拋棄我,和我最要好的朋友瑪努一起私奔,但我不怪他,真的,我相信他一定是比愛我更愛她,不得已才對我做這種事,不過,如果他們能事先告訴我一聲可能比較好……」
悄悄的,她抹去淚水,繼續祈願。
「而且……而且媽媽說我對他只是一種習慣性的感情,並不是真的愛他;姊姊也認為我對他的感情十分幼稚,很快就會淡然了,她們最愛我,我相信她們不會騙我,事實上,我也不是真的那麼難過,只是覺得很困惑而已,所以我想她們說的一定是真的,但……但是……」
抽抽鼻子,她努力不讓淚水再掉下來。
「每天早上醒來,雖然我都會下定決心就從這天開始振作起來,可是只要一接觸到大家那種不知該如何安慰我才好的眼神,我就忍不住又開始難過起來,然後淚水就自己掉出來……」
她輕輕梗了一下,悄然幾滴淚水又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是它自己掉出來的……」
自從一個多月前在婚禮上被拋棄之後,每個人一見到她就竭盡全力安慰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愈是安慰她,她反而更難過,更平息不了難受的心情,然後淚水就會像水龍頭沒關緊似的點點滴滴往下掉。
為什麼大家不能當作沒那件事呢?
「所以,聖誕老公公,請你讓大家都盡快忘了那件事,這是我唯一的願望……喔,對了,二哥說他要是敢回來,一定會替我揍他一頓,這實在沒有必要,如果聖誕老公公不會覺得我太貪心的話,請你讓二哥忘了要揍他一頓的事,謝謝你,聖誕快樂!」
然後,她爬上床,在淚水中徐徐墜入睡眠中。
往年,當她祈禱完之後,從不曾得到過任何回應,但這一回,在她完全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剎那,她竟恍似聽見悅耳的鈴聲──糜鹿頸項上的清脆鈴鐺聲,由遠而近迅速傳來,然後,一個慈祥的,笑呵呵的老人語聲注入她耳際。
會的,我會成全-的願望,因為-總是相信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的存在,所以,放心吧,我一定會達成-的心願,而且是用最愉快的方式讓-達成心願,好好期待明天吧,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裡,-將會……
可惜她沒能聽完全部,睡神攫去了她最後的意識。
這個美麗又溫暖的夜,她睡得十分香甜。
翌日,聖誕節一大早,溫婉精神奕奕的起床,洗臉更衣後,習慣性的把長及腰部的黑髮綁成一條粗粗的髮辮,再輕快的走出房間,經過裝飾華麗的聖誕樹,她對樹梢頂端的小聖誕老公公吐了吐舌頭,滿心期待聖誕老公公已經完成她的心願──大家都把那場婚禮忘了。
沒有!
剛踏入餐廳,一見到爸爸那張小心翼翼的臉,媽媽那雙憐惜的眼神,姊姊那副同情的表情,她頓時明白──聖誕老公公還沒有空處理她的心願,可能是她排隊排得太后面了。
於是,陽光悄悄從窗外溜走,所有她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精神,逐漸被不自在的氣氛一口口吞噬殆盡,最後……
嗚嗚嗚,她又想掉眼淚了!
「小妹,準備好了嗎?」福敦敦的溫爸爸努力裝出高興的樣子。
「其實也不需要準備什麼,缺少什麼到那邊買就行了。」高雅的溫媽媽轉向溫姊姊徵求附議。「對吧?」
「沒錯,就算要潛水,那邊也有潛水裝出租。」美麗大方的溫姊姊附和道。
她又不喜歡潛水!
「可是……」無措的視線一一掃過餐桌上每個人,「現在是旺季,一下子減少四個人,旅館會忙不過來的呀!」溫婉努力想讓他們取消原訂計劃。
在夏威夷,幾乎每個月份,各個島嶼都充滿了歡樂,從島嶼式的節慶、文化節到音樂會和運動競賽,一年四季不斷,但依照假期而定,還是有淡旺季之分──夏冬是旺季,春秋是淡季。
而這點對溫家是很重要的,因為溫家開的是仰賴觀光客而生存的旅館。
「胡說,」溫爸爸斷然否認。「我們家開的又不是觀光大飯店,而是公寓式旅館,用不著服務生,住客要幹什麼都自己來,我們只提供一般日常用品和維修服務,這有什麼好忙的?」
「既然沒什麼好忙的,為什麼大哥、二哥一大早就不見人影?」溫婉咕噥。
溫爸爸窒了一下。「他們……他們又不是在忙什麼,-大哥去確認機位,-二哥是去……去……」
去哪裡?
一時想不出最美好的答案,溫爸爸只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溫媽媽。
「去找他的女朋友,」溫媽媽泰然自若地替丈夫接下去完成整個說詞。「-知道,他一直想找他的女朋友一起去潛水。」
溫媽媽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破綻,彷彿她說的本就是無懈可擊的事實;但溫婉明白,一切都是謊言,由於太疼愛她而編織的謊言。
從某人──天知道到底是誰──突然提出抱怨說好久沒度假慰勞一下自己,於是鐵了心在這個聖誕假期裡非去度個假不可,之後,雖然她一個字也沒吭,卻莫名其妙被加入度假黑名單中,抗議無效,順從有理,她不去就是不行。
如果他們不是這麼寵愛她就好了!
溫家有子女五人,大哥溫文是溫爸爸管理旅館最得力的助手,二姊溫雅美麗聰慧,正在攻讀博士學位,豪邁爽朗的三哥溫克是運動健將,獎盃拿到手軟,只好扔到地下室去結蜘蛛網,老么溫良詼諧幽默,心思卻比誰都細膩體貼。
除了她以外,溫家四個子女各有所長,優點一籮筐,不管哪一個站出去都能替溫爸爸、溫媽媽掙足面子,讓他們笑到看不見牙。
然而溫家最得寵的,偏偏是她這個一無所長又笨拙遲鈍的老四。
只不過因為她單純又乖巧,清新靈秀的模樣就像一尊精緻嫻雅的東方瓷娃娃,尤其是那雙宛如小鹿般純真善良的大眼睛,烏溜溜的格外惹人憐愛,僅僅是為了這種微不足道又毫無用處的理由,溫家每個人都把她當寶貝,連溫小弟也宛如疼愛妹妹一樣的呵護她這個二姊。
甚至溫家之所以會從台灣移民到夏威夷來也是為了她,因為她超怕冷。
其實台灣並不算冷,對有些人而言還嫌太熱,但冬天時氣溫還是會掉到二十度以下,多數人照樣穿短袖,小溫婉卻已像是被扔進冷凍庫裡的貓咪一樣抖個不停,又打噴嚏又流鼻水。
要是再來個寒流湊熱鬧,讓溫度掉到十五度以下,小溫婉就會開始發高燒,若是十度以下,那就完蛋了,小溫婉注定要住到醫院裡去歡度冬天。
為了寶貝女兒的小命,溫爸爸毅然賣掉前景看好的工廠,舉家從台灣移民到夏威夷,原打算在拿到公民證之後再搬到更溫暖的關島,但不知為何,六歲的小溫婉又哭又鬧,打死不肯離開她的房間──也就是她現在住的房間,無奈,他們只好留在夏威夷。
奇怪的是,打從那年開始,溫婉就不曾再生過病,甚至連打噴嚏也沒有,雖然她仍然怕冷,但病魔再也不曾找上她了。
直至今日,她還是超怕冷,身體卻比任何人都要來得健康,可是因為她不但超怕冷又愛哭,全家人依然視她為最脆弱的珍品,極盡憐惜與呵護之備至,總使她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更不知該如何向他們解釋才不會傷他們的心。
愛哭並不代表脆弱呀!
「要度假其實應該由爸媽去才對嘛!」溫婉不甘心的嘟囔道。
「那就不必了!」溫爸爸怕怕的雙手亂搖。「讓我閒閒沒事躺在那邊曬太陽,最多兩天,-就會發現我身上生出鐵銹來,刮都刮不掉!」
這的確是事實,可是……
「爸可以……」
「啊,都七點多了,快去看看老么怎麼還沒起來?」見溫婉打算繼續抗議,溫媽媽急忙把話扯到另一頭。「真是的,昨晚也不曉得和同學玩到什麼時候才回來,忘了今天要出發了嗎?」
聽媽媽的口氣,溫婉知道自己已經失去訴請最高上訴的機會,只好歎著氣走向溫小弟的房間,誰知才走到一半,另一扇門卻先行打開來,大家不由一怔。
溫二哥已經出去了,會是誰在他房裡?
再定睛一看,大家更有默契的一起倒抽了口氣,然後下巴脫臼,眼珠子差點滾出來的呆住。
是個年輕男人,但不是溫二哥。
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為人豪爽的溫二哥最喜歡帶一些豬朋狗友回家來借宿一晚,可能是他認識不久的朋友,也可能是才說過兩句話,甚至連對方姓名都不知道的路人甲,大家都早就習慣家裡三不五時會突然冒出一、兩個過路人來,反正吃過早餐後,彼此就熟悉了。
問題是,這個年輕人只穿著一件內褲,子彈型的,而且是鮮艷醒目的鵝黃色,「包包」還特別大。
這就太過分了!
到人家家裡居然這麼隨便,他以為是在他自己家的浴室裡,只要拉下褲子就可以坐馬桶了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穿這樣,但這天氣真他媽的熱!」
大家再抽氣。
還講三字經!
在溫家,不准講髒話的規矩是非常慎重的,自家人說髒話要禁足一個星期,若是朋友,除非能保證不再講髒話,否則不准再踏進溫家半步,這條法律被嚴格執行,所有到溫家來的朋友也都事先被警告過,但這傢伙……這傢伙……
溫二哥忘了警告他嗎?
彷彿在證實自己的話似的,那年輕人揮額抹去一把熱汗,然後將視線移向最靠近他的溫婉,上下打量一眼,又說話了,而這回他說的話更不是簡單一個抽氣就可以打發掉的。
「就是-嗎?溫老二提過的那個在婚禮上被拋棄的小妹妹?」
數聲驚喘,溫爸爸鐵青著臉色虎跳起來。
「你這小子……」
倘若不是年輕人又溜出另一句教人費疑猜的話來,溫爸爸最拿手的街頭拳擊就會施展到現成的「沙包」上去,保證是世界盃重量級的招數,每一拳都可以打扁一隻老虎。
「原來是這樣……真是,-老實告訴他們不就好了,幹嘛這麼辛苦呢?」
他說的話像天書裡的字句一樣,沒有人聽得懂,就連被問的溫婉也茫然以對,滿頭問號,直到他又說了好幾句之後,她才驚悟他在說什麼。
「我說啊,有些事-不說出來人家是不會瞭解的,譬如你們一家人之所以會這麼彆扭不自在,不就是因為不瞭解嗎?就算-擔心說得不好會傷他們的心,那也只是一時,總比繼續拖下去大家一起難受好吧?」
「你……」溫婉吃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怎麼知道?」
年輕人聳聳肩,「-這個人很單純,心事都寫在臉上,要解讀並不難,任何一個知道那件事的人應該都可以猜到,但-的家人太關心-反而看不出來。」他慵懶的打了個呵欠。「說吧!」
但溫婉遲疑地瞟一眼爸爸、媽媽,咬著下唇半天就是說不出話來。
年輕人翻了一下眼,「還是說不出來?好吧,好吧,我幫-說好了!」目光溜向餐桌旁那三個滿面狐疑的人。
「很簡單,拜託你們快快忘了婚禮那件事,不要以為她有多嬌弱,其實她是很堅強的,譬如婚禮那件事,她大哭一場後早已釋懷了,偏偏你們不肯放過她,每次她想要回復以往的快活,但一見到你們那樣戰戰兢兢的對待她,她就快活不起來,要我說實話,我會說這一個多月來她的淚水都是為你們而掉的……」
視線悄然移轉,他瞥向溫婉。
「換句話說,她是為了你們的難過而難過,雖然她自己早已不傷心了,卻因為不知如何讓你們釋懷而難過。所以說,如果你們真想讓她快樂起來,請盡快忘了婚禮那件事,OK?」
不管他說什麼,溫爸爸都不打算相信,但溫媽媽和溫姊姊立刻相信了,因為女人都比較細心,她倆都注意到溫婉的表情,不是生氣也不是難堪,而是訝異。
訝異那個陌生的年輕人為何能如此準確的說出她的心事?
「小妹,真是那樣嗎?」表情是意外的,眼神是驚訝的,溫媽媽慢慢走向溫婉,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表情。「-早就不難過了,卻因為我們的在意而難過,真是這樣嗎?」
溫婉猶豫一下,垂下眼睫毛,怯怯地點頭。「我……我知道這一個多月來大家都很不好受,而那都是因為我,一想到這,我……我就覺得好抱歉好抱歉!」
她腦袋低垂,看不見表情,但聽得出聲音裡濃濃的愧歉。
「我們家一向都很快樂的,如果不是我要結婚,就不會有這種事發生,沒有這種事發生,大家就不必經歷這種心情,這一切……」她愈說愈小聲。「全都是我害的……是我……」
聽到這裡,溫媽媽急忙抱住她,憐惜地拍撫著她的背。
「傻孩子,那怎能怪-呢?」
「就是說啊,錯的是哈卡拉,又不是-!」溫姊姊附和著大聲道。「更何況,我們在意的是-的心情,並不是那件事,既然-已經不在意了,-早該告訴我們,只要-不再在意那件事,我們也不會在意了嘛!」
「沒錯,孩子,我們在意的是-的心情,並不是那件事呀!」
「怎麼-已經不在意了嗎?」溫爸爸也嘟囔著。「唉,早說嘛,不然每次一想到-心裡難過,爸爸也跟著難過起來了!」
她一直都想說啊,可是……
「對……對不起,」溫婉囁嚅道。「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跟你們說。」
「沒關係,沒關係,我知道-是擔心說不好的話,會讓我們誤以為-是在嫌我們太多事,甚至誤會-在抱怨,」溫姊姊柔聲安撫道。「這實在沒有必要,不過我們瞭解,真的!」
這個善良的小妹妹會顧慮些什麼,不必用腦子想她就可以猜到了。
「是啊,自己家人嘛,有什麼就說什麼,沒必要顧慮呀!」溫爸爸大聲道。
「不過,」溫媽媽更用力抱緊她,語氣裡還是隱約有一分擔憂。「-是真的不在意了嗎?」
「真的,」溫婉用力點頭。「我真的不在意了!」
「想開了?」溫姊姊輕輕問。
溫婉想了想,「不,並不算是想開,而是……」她半垂下眼簾。「我想媽媽說得沒錯,我跟哈卡拉在一起雖然也有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了,但其實我們之間的感情並不成熟,現在認真想起來,哈卡拉給我的感覺比較像是大哥給我的感覺,而他不像大哥那樣忙碌,所以能夠常常陪伴我,我就認為他會是個好丈夫。」
「好哥哥可不一定是好丈夫喲!」溫媽媽軟聲提醒她。
有時候,那實在不太好分。
「現在我知道了。」溫婉抬起赧然的笑。「所以我並不會很傷心,只是覺得有點失望,也有點困惑,我一直相信他是個很好的人,實在沒想到他會這麼做,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可以老實告訴我們的呀!」
溫媽媽輕輕歎息。「我們也算是從小看他到大,也一直認為他是個忠厚老實的好孩子,才會答應讓你們結婚,或許我們比-更失望吧!」
從當年溫爸爸買下旅館開始,哈卡拉一家人就在旅館內工作直到今天,他們一家六口都是十分老實勤勞的原住民,溫家的人也從不在意他們是原住民,哈卡拉一開口向溫爸爸提出婚事,溫爸爸立刻同意了,沒想到竟會……
「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了,對不對?」溫婉兩眼充滿期待地瞅住溫媽媽。「我們都不會再掛意這件事了,對不對?」最好是,不然她又要掉眼淚了。
她也不想做個愛哭鬼嘛!
溫媽媽笑著親親她的額頭。「是的,已經過去了,我們都把他忘了吧!」
「太好了!」
自婚禮過後,溫婉頭一回綻開真正的笑顏,非常高興的流露出鬆了一口氣的心情;其他三人見狀,不禁也欣慰的跟著笑開來,大家抱在一起相對莞爾,讓溫馨的氣氳悄悄瀰漫開來,溫柔的擴散成一股暖暖的溫情環抱著他們。
他們終於又找回一家和樂的氣氛了。
就在這時,一個值得詩人大加歌功頌德一番的偉大時刻裡,側旁,某位一時被他們忘記的傢伙,大概是不甘心做那種上台講兩句話就得鞠躬下台的配角,於是很不識相的硬是打岔進來,企圖讓自己提升為主角。
「我肚子他媽的餓死了,有沒有什麼吃的?譬如早餐之類的?」
他媽的?
笑聲驀然凍結,四雙僵硬的眼同時轉注同一個目標,大家終於想起來一旁還有個可疑人物──僅穿著一條內褲,這回他們都很認真的仔細端詳,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非得這樣滿口三字經不可,然後,他們不約而同暗自驚歎。
好奇特的人!
閃亮的銀髮,閃亮的銀眸,皮膚也格外白皙,一眼看上去就像是阿爾卑斯山上閃閃發亮的雪人,但這並不算什麼,這世上長著一頭銀髮的人多得是,銀眸也不少,白皙的肌膚更是遍地皆有,隨手撈一把就有好幾個,沒什麼特別的。
特別的是他那張臉,俊爽不凡,相當出色,但乍見之下,根本不會有人去注意他到底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因為……
他的臉在笑。
不,不是他在笑,是他的臉在笑,請分清楚,不是人在笑,是臉在笑,這兩者差別是很大的!
前者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在笑。
而後者呢,並不是說他的五官長得很滑稽,也不是說他刻意做出像小丑那樣誇張詼諧的表情,事實上,他此時此刻根本沒有笑。
但即使他不笑,臉也像是在笑。
就算他皺著眉頭,嘴角往下掉,硬板起臉來用很嚴肅的聲音說話,他的眼睛也在笑,不然就是眉毛在笑,或者鼻子在笑、耳朵在笑,甚至是頭髮在笑,總之,滿滿的笑意呈現在他那張奇特的臉上,使他不笑也像在笑,笑咪咪的、笑吟吟的、笑呵呵的。
奇特的長相,奇特的人。
溫爸爸暗忖,仍在打量對方,「首先,請記住,在我家不准講髒話!」一邊慢吞吞的把家規中最重要的一條拿出來丟到對方臉上去。「然後,請你告訴我你是誰?為什麼會在我家?」
「上帝,又是一個不准講髒話的家庭,真無趣!」年輕人很誇張的呻吟,然後認命似的歎出一大口氣。「我叫尼可,是溫克帶我來的──昨天半夜,他說我可以在旅館內工作換取食宿。」
「果然是那小子,老是撿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回來!」溫爸爸沒好氣的咕噥。「他為什麼要你到我家來住?你家被你吃垮了嗎?」
側旁傳來三聲失笑。
尼可兩手一攤,笑咪咪的。「我蹺家,錢用光了。」
溫爸爸皺起眉頭來。「為什麼蹺家?你家被你吃垮了,打算把你賣掉嗎?」
又是一陣笑聲。
不過尼可真好脾氣,他依然在笑。「因為我老爸硬要逼我接手他的工作,我只好逃了!」
這個理由溫爸爸倒是很能理解,想當年由於不想留在家裡種田種菜養豬,他還差點被阿爸拿鋤頭劈死,一路追殺到火車站,好不容易趕上末班車逃出生天,兩年後回老家去看,阿爸居然已經賣掉田地閒閒做土財主了。
請問那個堅持「莊稼人嘛愛唔志氣」的傢伙跑到哪裡去了?
「那麼你自己想做什麼?」
「畫家。」尼可毫不遲疑的說出他早已立定的志向。
「你是美術系的?」
「不不不,」尼可嚴肅的搖搖食指。「真正的畫家是畫來的,不是念來的。」
這個他不懂,不過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
「那……咦?慢著,你……」溫爸爸錯愕地霍然瞪大眼。「你在說中文!」
尼可哈哈一笑。「真遲鈍,現在才發現!」
「可是你不是中國人!」溫爸爸指控似的說。
尼可挑起一道銀色的眉毛。「你也不是英國人,但你也會說英文!」
溫爸爸頓時啞口。
「事實上,我會的不僅中文、英文,」尼可又說。「不過,我懂的語言愈多對工作愈有利,不是嗎?」
有道理。
緊攢眉頭考慮片刻後,溫爸爸終於決定看在尼可幫了他們「一點小忙」的份上,同意接納這位滿嘴三字經,顯然家教不太好的傢伙到旅館裡來工作換取食宿,不過這小子最好不要再在他面前ㄌ-ㄚ三字經,否則他就扣這小子薪水。
餓他一天不給他飯吃!
「好吧,你就留在這裡工作,閣樓還有一間空房,雖然小一點,但還可以住。至於早餐……」溫爸爸往下掃一眼。「要吃可以,麻煩你先去套上短褲。」
「短褲?」尼可困惑的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內褲。「我穿了啊!」
看來這傢伙不只家教不好,對基本事物的認知也不太好!
「年輕人,請分清楚,你現在穿的是內褲。」
「短短的褲子,一樣啊!」
「不一樣!」溫爸爸拿出最大的耐心來抓住一拳打翻年輕人的衝動,免得他一時按捺不下,衝動暴走,眼前的雪人就會被扁成一堆雪水。「內褲是穿在短褲裡頭的褲子!」
尼可不贊同的皺起銀眉。「穿兩件褲子?多熱!」
「熱?」溫爸爸啼笑皆非。「穿兩件短褲就熱,你住哪裡,北極?」
「咦?」尼可驚訝地睜大銀眸。「你怎麼知道?」
溫爸爸愣了一下。「呃?」他知道?知道什麼?
「我家在芬蘭北部拉普蘭省,」尼可勾起一彎頑皮的笑。「嘿嘿嘿,正好在北極圈內!」
他竟然真的住在北極!
溫爸爸愕然呆住,溫媽媽和溫婉姊妹倆也面面相覷,頭一次碰上從北極來的人,真令人吃驚。
難怪他那麼怕熱,恰好和怕冷的溫婉相反。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溫爸爸絕不允許任何一個不是姓溫的男性只穿著一件內褲──子彈型的──在他家裡到處遊行。
「我不管你住南極、北極還是月球、天王星,總之,去給我套上短褲!」
「穿在內褲外面?」
「廢話!」
「很熱耶!」
「……好,那我換個方式說。」
「請說。」
「你該死的不給我去套上短褲,就別想吃他媽的早餐!」
「ㄏ-ㄡ,你講三字經!」
「我是老大,有權講三字經!」
「原來是暴政當權!」
「暴政當權又怎樣?不服氣就給我滾蛋!」
「……我去套短褲。」
所以說,惡人就要用惡人,不,惡語來制!
沒有人特別提出什麼意見,但度假取消了,因為旅館真的很忙,相當缺人手。
雖然溫家旅館並不是什麼豪華大飯店,不過物美價廉,最適於度長假或家庭式度假,又非常靠近國際商業中心──威基基的中心鬧區,四十八間公寓式套房在旺季裡幾乎隨時都客滿。
既然太在意溫婉的心情反而會帶給她困擾,那麼大家就不再掛念那場婚禮,很有默契的同時回復以往的生活。
果然,過去那個雖然很愛哭,但也不吝於展現甜蜜笑容的女孩子回來了,溫婉照樣在旅館內幫忙,總是掛著甜甜的笑靨,溫馨的向住客們問好,主動替客戶陪伴小孩,結果她自己玩得更像個孩子。
「她好像真的不在意哈卡拉的事了。」
自窗簾後,溫爸爸和溫媽媽悄悄覷向兒童遊樂區,溫婉帶領著住客的小孩在那裡玩溜滑梯和吹肥皂泡泡,又替他們照相準備免費送給小孩的父母。
「應該是。」溫媽媽悄聲道。「我想那件事帶給她唯一的影響是,經歷了一場相當尷尬的場面,除此之外,她還悄悄跟我說,希望哈卡拉和瑪努在美國本土能過得幸福,我想她是真心的。」
「那我就放心了!」溫爸爸鬆了口氣。
「我也是。」溫媽媽同意地點點頭。「說到這,我們實在不能不感謝尼可,如果不是他,我們到現在都還找不回正常生活呢!」
「嘖,那小子!」一提到尼可,溫爸爸就有氣,卻又忍不住笑出來。
從來到他們家第一天開始,尼可一直都是那樣令人又氣又好笑,三不五時就會冒出一、兩句三字經,出門時會規規矩矩的穿上夏威夷衫和海灘褲,一旦回到位於旅館後不遠的溫家,只要溫爸爸不見人影,他還是會掛著一條色彩鮮艷的子彈型內褲到處晃,一聽到溫爸爸的聲音,馬上一溜煙逃回房裡去套短褲。
幾乎他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讓人哭笑不得。
但奇怪的是,愈是如此,他的人緣愈好,即使是溫爸爸也沒有辦法真的對他生氣,也可能是他那張不笑也笑的笑臉讓人對他火不起來。
「你又把他調到哪裡去了?」
「沒再動他了,就在服務台。」
起初,溫爸爸分派尼可去做雜工,就是那種任人使喚糟蹋的可憐蟲,因為他主動招供說除了畫畫以外沒有任何專長,事實上,他連開火煮一壺咖啡都不會,樣樣事都要人家教。
後來偶爾幾次他被叫去旅館服務台為住客翻譯,於是溫大哥索性叫他待在服務台工作,起碼他會寫字作計算,而且尼可對交際很有一套,隨便哈啦兩句,再不高興的住客也會被他哄出笑臉來,包括兩、三歲的小鬼頭,只要讓他抱上手,包管笑到沒牙,這招實在沒人比得上。
「他到底會幾種語言?」溫媽媽隨口好奇的問。
「這個嘛……」溫爸爸仔細想了一下。「據我所知,有日語、德語、瑞典語、義大利語、印度語、韓語、阿拉伯語、泰語、西班牙語、法語……」
「不用再數下去了,我聽得頭都昏了!」溫媽媽喃喃道。
溫爸爸聳聳肩。「好吧,不說外國,光說夏威夷本地,-相不相信夏威夷各島所有的土語他都會?」
「真的?」溫媽媽吃驚地睜大眼。「不可思議!」
「我也這麼覺得,但他就是會,甚至……」溫爸爸滑稽的咧咧嘴。「他還會跟路過的小貓打招呼。」
「嗄?」
「又向樹上的鳥媽媽問候它的子女,請螞蟻不要偷吃他的蛋糕,麻煩蜘蛛換個地方結蜘蛛網,還在兩隻有意將對方咬成碎片的杜賓犬中間勸架,而那兩隻杜賓犬果真聽他的勸握手,不,握掌言和……」
「夠了,不要開這種玩笑!」溫媽媽一個字也不信他。「總之,他會很多種語言,讓他去接待住戶正好發揮他的語言能力,對吧?」
不知道為什麼,溫爸爸歎了口氣。「沒錯。」
裝作沒聽到他的歎氣,溫媽媽又問:「他好像拿到不少小費,不知道都花到哪裡去了?」
「買畫紙、畫筆。」
「咦?他開始畫了嗎?畫得怎麼樣?」溫媽媽興致勃勃的再問。
「……我又不懂畫。」
這是溫爸爸唯一的評語,天知道是什麼意思。
不過,最教人納悶的是,明明在同一家旅館工作,甚至住在閣樓相鄰兩間房,但除了共同進早餐之外,溫婉與尼可卻極少有機會談兩句,有也是迎面走來,隨口一句,「好久不見!」然後匆匆錯身而過,這並不是有誰刻意迴避對方,只是彼此都很忙,時間搭不上線。
直到旺季結束,春天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