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字片的小街,十之八九是沒有院子的小街。一戶人家挨著一戶人 家,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直接開向沙土街道,開向對面的人家。初來乍到 之時都窮得叮噹響,拖兒帶女僅挑一副擔子流落至此,哪敢妄想建一處 有院子的家啊!並且,如前所述,那時都還心繫著老家呀,沒打算長住 下去嘛。既沒打算長住下去,可不好歹蓋成一兩間土坯房,全家湊合著 有個容身之處就行了唄!所以家家戶戶挨得緊,大多數人家是為了省 事,可少砌一面牆,共有的那面牆也不會是冷牆了,對兩家都有益的。小 街窄,窗對窗,門對門,在當年圖的是安全。任何一家發生了不好的事,開 窗或開門一喊,幾乎一條小街的人都能聽到。
在此種居住情況之下形成的左鄰右舍的關係,是以前他們在農村 時沒有過的新型關係。好處是,「拆了牆就是一家人」這句形容親近程 度的話,提醒著家家戶戶和諧是多麼重要。不好之處是,如果兩戶人家 鬧成了誓不兩立、水火難容的惡劣關係,那麼可就都別想有順心的日子 了!甭說那麼一種關係的兩戶人家了,就是住在同一條街的任何兩戶人 家,也不願甚至不敢使彼此的關係糟糕到那麼一種地步。「低頭不見抬頭 見」,用以形容小街上人與人包括孩子與孩子的生活常態,特別貼切。還 有種不好之處是,家家戶戶都難有隱私可言。誰家剁菜劈柴砸煤塊,無 論冬夏,起碼左鄰右舍是聽得清楚的。若在開窗圖風涼的季節,街對面 人家的大人孩子在幹什麼,彼此一目瞭然。若誰家來了陌生人,想讓別人家在一整天內根本不知道也是不可能的。
與一九四九年前後相比,小街雖已有了街名,每戶人家有了門牌 號,但所有的人家,都變得越發不像家了。從前的草房頂看上去還較為 順眼的草,二十幾年間早已不知被無數次大風刮到何方去了,草房頂變 成了油氈的房頂。油氈房頂換一次得花不少錢,沒有哪家花得起。這裡 那裡破了,雨天屋裡漏雨了,只得用不知從哪兒撿的油氈片兒蓋住。怕 被風刮跑,用各種各樣的石頭壓著,許多人家的房頂看上去像留在那兒 的象棋殘局。
家家戶戶的門窗都不正了,有些人家的門窗歪斜得厲害,開關都費 事。男人們一次次用菜刀斧頭砍削門框窗框,多次後,門框窗框就不成 樣子了。
若誰家的女人到別人家串門,見別人家的門框窗框接近完好,都會 忍不住羨慕地說:「我家門窗要是也這樣,我這輩子對家也就再沒什麼其 他奢望了。門窗這樣,才多少像個家的意思啊!」
所有的土坯房也都變矮了。這是因為當初修路時,將路面墊高了。路 面高了,雨水自然會從街上流進屋裡。為防止自己家被雨水淹了,家家 戶戶不得不在門前「築壩」。當然,說築壩是誇張,其實是用泥土摻煤灰 堆成弧形的坎——從小街的這一端向那一端望去,彷彿每一戶人家門前 都修築了射擊掩體。
街頭街尾的公廁也都搖搖欲墜了。有的公廁已不存在,由街道幹部 指揮居民填平了。踏板腐朽,上廁所成了冒險之事,怕孩子們掉下去溺 死。填平是填平了,但是從開春起,臭味兒便從地下散發上來,人們無 不掩鼻而過。街道幹部們又煞費苦心,弄來半高不高的樹栽在那兒。不 久樹死了,都是從農村來的人,誰都知道是被過足的肥力燒死了。這點 兒屬於農民的常識他們是有的,卻誰都不道破,怕街道幹部指責自己是「事後諸葛亮」。
每一根電線桿子還立在原地,但早已沒了燈泡。燈泡總丟,證明那 幾條街上貪小便宜者大有人在。有的電線桿子也傾斜了,人們經常懷想 曾有街燈的美好日子。
周秉昆的家住在街頭,是那條小街的第一戶。他家由裡外兩間構 成,兩間屋同樣面積,都是二十幾平方米的方正的房間。周秉昆的父親 周志剛是孝子,當年考慮到了,自己作為單傳獨苗,一旦在城市立穩了 腳跟,應將父母從山東老家接出來,以盡床頭之孝。他當年一咬牙借了 民間的高利貸,非要使自己的家有兩個房間不可。他在做兒子和做父親 兩方面都極要強,並且還較幸運。兩位老人從山東來到這個家後,秉昆 的奶奶交給他一副鐲子,說是祖上傳下的,值些錢。那年秉昆的哥哥秉 義剛出生,周志剛請識貨的人過過眼。識貨的人斷定是好東西,願意將 他介紹給一位喜愛中國玉器的富有的俄國人,條件是成交了給點兒提 成。當時東北已「光復」 了,放高利貸的人因為有不少惡行被新政府鎮 壓了,高利貸不必還,也沒法還,滿洲幣作廢了。所以,那副鐲子保留下 來了。待周秉昆出生時,新中國成立了,他不但有了哥哥,還有了姐姐。姐 姐大他三歲,哥哥大他姐三歲。
在六十年代初的飢餓時期,秉昆的爺爺奶奶因為沒有城市口糧,不 得不回山東老家去了,不久先後死在老家。
那時,周秉昆的父親已是建築工人,身在大西北。
雖然,住兩間打了地基的土坯房的周家很被人羨慕,卻有不那麼開 心的方面。政府建公廁時,地點離周家最近,也就十來米的距離。秉昆 的母親當然強烈反對,但經不住一位善於做思想工作的街道幹部的說 服。實際上,因為小街太窄,公廁除了建在周家門窗的斜對面,也沒另 外的地方可選。建公廁是有益整條街的事,如不許建,會將整條街的人 都得罪了,所以成了不同意也得同意的事。為了對周家的體諒予以補 償,街道幹部允許周家在門前圍上十幾米地面做小院子。這麼一來,周 家又成了那條街唯一有小院子的人家。
以後的兩年,不論多熱的夏季,周家的門窗輕易是不敞開的。
周秉昆的父親從大西北回來探家那年,見已是那種情況,倒也沒多 麼的不高興。
這位新中國第一代建築工人自我安慰地對妻子和兒女們說:「看來 政府辦事還是公平的,你們不是都喜歡養些花花草草嗎?沒有那公廁,咱 家哪來這院子?再者,離公廁近有近的好處,上廁所還方便呢!」
在探家的日子裡,他在兩間屋的後牆上各開出了一扇窗。屋子不但 更亮堂了,夏季也涼快了。
周家小院子的花草,遂成那條小街唯一的景點。
一九七二年,周家只剩周秉昆和他母親兩口人了。
周秉昆的哥哥周秉義「文革」前是市一中的高三學生,他本是要 考大學的,父母也支持。「文革」 一起來,他的大學夢成泡影了。「上山下 鄉」前,他是「逍遙派」,除了躲在家中偷閱禁書,就是與自己的同班同 學郝冬梅戀愛。郝冬梅的父親曾是副省長,「文革」初就被打倒了。「黑 五類」子女是哪一派紅衛兵組織都排斥的,她自己也不願死乞白賴地加 入,便也只能是「逍遙派」。「逍遙派」是造反派們對自行邊緣化的一類 人的嘲諷之謂,其實既不能升學也不能工作,他們的心理狀態並不「逍 遙」。比之於狂熱的造反派,反而多了份閒愁。造反畢竟是一樁可以讓 青年人暫時忘憂的似乎特有意義的事,連這樣的事也不積極,當然就得 自己解決煩惱問題囉!
周秉義與郝冬梅這對戀人,抵抗煩惱與閒愁的辦法,只有讀禁書和 戀愛,那簡直也可以說是他倆的絕招、法寶。除了毛澤東和魯迅的書,其 他書籍在中國似乎已不存在了,但也就是似乎而已。任何時代都有些不 怎麼怕事的人,周秉義和郝冬梅便總是能搞到以前不曾讀過的書來讀。有 時還在周家拉上窗簾一個讀,一個聽;還討論,甚至爭論。秉昆和姐姐 周蓉以及周蓉的男友蔡曉光,是他倆地下讀書活動的積極參與者。「上山 下鄉」運動一開始,他倆便破釜沉舟地報了名,第一批離開了城市。遺 憾的是,郝冬梅由於父親的問題去不了兵團,只得去農場,好在她去的 農場離周秉義分到的兵團不遠。對於大兒子的走以及與「走資派」女兒 的戀愛,周母持順其自然的達觀態度。周秉義成為兵團知青的第二年,調 到師部宣傳股當上了宣傳幹事。
周秉昆的姐姐周蓉曾是三中高一學生。三中和一中都是A市的重 點中學,周蓉與周秉義都曾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且都有文藝細胞。周 秉義拉得一手好二胡,是校園詩人,「文革」前已有幾首詩發表了。周蓉 嗓子好,是大美人兒,以學生演唱者的身份參加過A市舉辦的音樂會。她 的追求者蔡曉光是A市一所著名技校的造反派頭頭,其父是省軍管委員 會的成員之一。省革委會成立後,他服從上級安排,脫下軍裝,在省商 業廳當了一把手。不過周蓉與蔡曉光的關係不像哥哥與郝冬梅的關係那 麼明確,似乎是蔡曉光剃頭挑子一頭熱。周蓉甚至不承認他倆是戀愛關 系,多次對家人強調僅僅是朋友,而且是一般的朋友關係。
周母卻希望女兒與蔡曉光是明確的對象關係,在當年那意味著是未 婚夫妻。未婚而夫妻關係成立,根本不受法律保護,當年卻是民間「道 德法庭」最喜歡保護的關係。那種保護的義務感和熱忱,往往高於對街道衛生的保護。
周母不止一次對女兒苦口婆心地說:「蓉啊,如果連小蔡這樣的對象 你都三心二意,那你究竟想找什麼樣的呢?他除了個子比你稍矮點兒,依 媽的眼光看,別的方面全都配得上你。人家那種家庭的青年,不嫌咱家 門檻低,媽覺得單憑這一點,就是人家孩子難能可貴之處……」
周蓉總是笑盈盈地應付道:「媽,我的個人問題,你就別瞎操心啦。非 要操心,那就先操我哥的心行不? 」
周母則說:「你哥與冬梅,人家兩個好成一個人似的,已經是板上釘 釘的關係了,釘透了還又砸了個彎的關係,媽有什麼可操心的?你的事 不讓媽操心不行,媽是怕你錯失了良緣!」
周蓉聽煩了,就會反駁道:「媽,第一點,你一定要明白,我與他蔡 曉光根本不是什麼對像關係!我已經在家裡聲明過多少次了,我和他只 不過是朋友關係!而且是一般的朋友關係!第二點,我就不明白了,咱 家的門檻怎麼就低了?我爸是新中國第一代建築工人……」
周母也會光火起來,指著門說:「你看你看,咱家的門檻高嗎? 」
周蓉看一眼門那兒,忍俊不禁。
她就哄母親,摟著母親半撒嬌半認真地說:「媽,我沒嫌小蔡的個子 比我矮,我承認他對我特好,人也不錯。可全市又不是只有他一個未婚 青年,不能說什麼錯失不錯失良緣的。媽,我不急著像我哥似的將個人 問題定下來,真的不急,所以求你別再絮叨,多給我點兒考慮的時間啊!」
女兒一撒嬌,當媽的沒咒念了。別看周蓉一向文文靜靜,其實是有 拗脾氣的,當媽的也有幾分怕自己絮叨得女兒犯了脾氣。母女倆如上內 容的談話從無結果。
蔡曉光經常來周家,與周蓉、郝冬梅一起聽周秉義讀《戰爭與和平》 《德伯家的苔絲》《紅與黑》等名著。他雖是技校造反派頭頭,卻並不每 每擺出唯我獨革的嘴臉,起碼在周蓉和周家人面前從沒那樣過。相反,他 表現得特別有禮貌,有教養,文質彬彬。周秉義與冬梅討論時,他也不 見外地坦率發表看法,而他的看法、觀點,連周秉義與冬梅也常常一致 贊同。
比如,他認為《戰爭與和平》,其實更應理解為一部反映戰爭與人的 關係的文學著作。它不僅描寫到了沙皇、拿破侖這樣的君主和庫圖佐夫 等兩國元帥、將領,還描寫到了安德烈、皮埃爾等俄國貴族,並為戰爭大 背景之下的俄國貴族女性刻畫出了難得的群像。更主要的是,他還用如 椽大筆描寫了雙方軍隊的下級軍官和普通士兵,特別是被佔領國俄國的 市民、農民甚至農奴的命運和心理感受——它是托爾斯泰筆下人物最多 的小說,幾乎描寫到了戰爭背景之下的俄國各階層人物。如果沒有這樣 一部史詩性的小說,托爾斯泰當不起「俄國的一面鏡子」,估計列寧也不 會以那樣的比喻評價他。
那一日,蔡曉光說罷他的看法後,周家的三個兒女一時都低著頭默 不作聲。在哥哥姐姐和郝冬梅面前,周秉昆自愧沒讀過幾部外國小說,也 就沒什麼個人觀點可言,只有默不作聲的份兒。但他極喜歡聽哥哥們的 討論,覺得比聽年長於自己的人聊閒天有意思多了。他是幸運的,也明 白自己是幸運的,所以將那種幸運的時光當成幸福的時光來享受。
周秉義沉默片刻,用小指撓撓腮,抬頭看著郝冬梅問:「你認為呢? 」 郝冬梅想了想說:「曉光的看法不無道理。在俄語中,』和平』一詞 的詞根不是』社會』嗎?那麼《戰爭與和平》也可以理解為戰爭與社會、 戰爭與人。」
蔡曉光又說:「我還認為,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受《戰爭與和平》 的影響很大,也可以理解為反映革命與人的小說。它的主人公不是徹底 的革命者,而是被裹挾到革命洪流中的。特別是他後來寫出了《一個人 的遭遇》,可以看成是他對革命與人這一主題意猶未盡的補白式的創作。」 周秉義聽完他的第二番話,沒再低下頭去,而是繼續微瞇雙眼注視 著他,直接問道:「你對葛利高裡這個人物究竟怎麼看? 」
他立刻回答:「一個身不由己而又不甘於身不由己的人物。」
低頭沉思的郝冬梅一下子抬起頭來,她先看一眼蔡曉光,見他起身 離開屋子,到外邊去了,便將目光望向秉義,微微搖頭。
秉義說:「好,不問他什麼了。但我承認,他今天令我刮目相看了。」
周蓉說:「他也挺喜歡看書的,這倒是一個事實。」
原來蔡曉光聽到了賣冰棍的老嫗的叫賣聲,出去買回了十幾支冰 棍,還都是奶油的。
周蓉接過冰棍後,吩咐弟弟也給在小院裡的母親送一支一一每當孩 子們在屋裡讀書、交談,周母便找點兒活到小院裡去做,就像早年間做 地下工作者的兒女和同志們秘密開會,當娘的在院門口放風。周母知道 自家的兒女在和別人家的兒女讀禁書,卻從不反對。如果說有些書是對 青年人有害的,這她信。但將全中國的書幾乎都禁了,燒了,都說成是「封 資修」的,她就不信了,因為連她這位文盲母親的常識也違背了。何況,自 己的兒子女兒自己瞭解,那是絕不會把壞書當好書讀,還與別人家的好 兒女一塊兒討論的。既上不成學了,也沒工作可找,再不許他們讀書,還 不將些好孩子閒出病來呀?當媽的總不能跟著社會走,把自己的兒女逼 到整天造反的道上去吧?
所以她從不反對。
蔡曉光說,他進院時已給周母一支了。
秉義接過冰棍後對周蓉說:「別讓曉光走啊,留下一塊兒吃飯。」
周蓉說:「你要想留他吃飯,那就自己對他說,幹嗎下指示似的讓我 留住他?至於他留不留下,那是由你和他的關係決定的,與我何干?
她說罷,吮著冰棍也到小院裡去了。
秉義皺皺眉,批評道:「陰陽怪氣。」
他只得看著蔡曉光說:「聽我的,留下吃飯。」
蔡曉光笑著點頭。
周母拿著冰棍進屋了,也說:「這個小蓉,有時候就是陰陽怪氣的,曉 光你別和她一般見識啊!」
蔡曉光說:「大娘,我怎麼會呢? 」
周母又對秉義說:「你是當哥的,該訓她的時候,那就得替爸媽板起 臉來訓她,只是背後表示不滿不行。」
秉義說:「我才不,她會記我仇的。」
周蓉在外邊聽到了,大聲說:「哥,這點兒明智可要永遠保持啊!」
周母只得自己朝外邊訓了一句:「小蓉你有點兒樣啊!別忘了你是 當姐的,也是大姑娘了,給你弟做的什麼榜樣?就不怕你冬梅姐笑話你 嗎? 」
郝冬梅趕緊大聲說:「我不笑話她。大娘啊,她是成心調節氣氛 暱!」 ——她主要是說給周蓉聽的。
周母更加認真了,也大聲說:「冬梅你用不著替她分辯!屋裡氣氛怎 麼了?有什麼不對勁兒的,需要她那麼陰陽怪氣地來調節? 」
周秉昆冷不丁說了一句:「十個美人兒,九個是性格古怪的!」
他的話音剛落,周蓉衝入屋裡,嚷嚷道:「你個沒大沒小的昆子,看 我今天不把你的舌頭系成死扣!」她邊嚷嚷,邊舉手朝弟弟打去。
周秉昆慌得將冰棍也掉了,從他媽背後躲到冬梅背後又躲到蔡曉光 背後。
除了姐弟倆,大家都樂了。
吃晚飯時,不知誰引的話題,這些青年又談論起了《葉爾紹夫兄 弟》,秉昆實在按捺不住表達看法參與討論的衝動,幽幽地說:「老三謝 爾蓋是值得同情的!」
一語方出,哥哥姐姐們一齊將目光注視在他臉上,像聽到啞巴說話 了似的,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那麼的驚訝。
那時周母串門去了,也不是尋常的串門,街上有戶人家婆媳吵架 了,她去勸勸。她是街道組長,那類事能帶給她別人無法體會到的愉快,就 像用指甲花汁染指甲能帶給少女們愉快一樣。
秉昆既已開口,索性竹筒倒豆子,將久悶在內心的觀點一股腦兒傾 吐出來。有次郝冬梅在他家讀《葉爾紹夫兄弟》,他躺在床上裝睡,聽到 了幾段。
他像要與誰爭吵,臉紅脖子粗地又說:「沒有哪一個士兵是甘願當俘 虜的!他受傷了,失去了戰鬥能力,因而成了俘虜,這能怪他嗎?能算 是種罪過嗎?哥哥嫂子們都不理他了,連與他相愛的姑娘也對他無比冷 漠,這對他公平嗎? 」
郝冬梅將另外三人環視了一番,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說:「從今往 後,我對小弟也將刮目相看了。」
周蓉拍了弟弟後腦勺一下:「以後不許偷聽啊!要聽我們也不限制 你,但那就要像今天一樣,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旁聽。」
她那一拍,又拍出了弟弟一句話:「斯大林的兒子還成了俘虜呢!」
哥哥姐姐們的表情全都更加驚訝了。
周蓉嚴肅地問:「老實交代,聽什麼人說的? 」
秉昆猶豫。
周蓉用筷子打了他的頭一下,「別裝啞巴,說!」
秉昆小聲說:「那天媽讓我替你送送曉光哥,他路上跟我說的。」
周秉義與郝冬梅對視一眼,都暗鬆了一口氣。
蔡曉光平靜地說:「是我跟他說的,但我說的並不是謠言啊!」
周蓉打斷道:「別解釋了。希望你能記住,我弟弟頭腦簡單,愛認死 理,以後別什麼話都跟他說。」
秉義忽然微笑了,對周蓉說:「你也不必把氣氛搞得這麼嚴肅,多大 點兒事嘛!」
他起身走到弟弟背後,摟著弟弟說:「哥哥姐姐們讀了些什麼書,談 了些什麼看法,別對外人講啊!」
秉昆說:「我明白。」
郝冬梅對周蓉說:「我認為小弟的頭腦並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
蔡曉光緊接著說:「我也這麼認為。」
大家就都笑了。
秉昆卻快哭了,他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嚴重傷害。
哥哥下鄉不久後的一天中午,一位街道幹部來到周家,當時秉昆和 母親、姐姐剛吃完飯,還沒收拾桌子。
姐弟倆都禮貌地起身讓座,親近地稱對方「嬸兒」。周母與那位「嬸 兒」稔熟,關係處得很好。
嬸兒坐下後,看著周蓉和秉昆說:「當著她姐弟倆,我話到嘴邊還不 好講了呢!」
周蓉是冰雪聰明的人兒,嬸兒一進門,她便猜到了嬸兒光臨的目的。
不待母親開口,她已微笑著問:「嬸兒是來動員我姐弟倆也下鄉的 吧? 」
嬸兒兩手一拍,誇道:「哎呀你個周蓉,料事如神啊!」
秉昆搶話道:「可我哥不是下鄉了嗎? 」
周母說:「既然事關你倆,那你倆就坐旁邊,聽你們嬸兒怎麼說。」
嬸兒說:「我要說的事它是這樣的,上級政策很明確,也不是咱們省 市一級,而是北京那邊中央一級那種上級的規定——多子女家庭,只能 有一個留城的,其他屬於』上山下鄉』對象的子女,早晚都得走』上山 下鄉』這條革命青年的必由之路。所以呢,早走比晚走好,早走不是就 早革命了嗎?……」
不待她說完,周蓉爽快且無所謂地說:「嬸兒,打住。你已經說得夠 明白了,我現在就當你的面表態,我和我弟倆,我走。」
秉昆也大聲說:「我姐留城,我走!」
周母心煩意亂地說:「你倆爭什麼爭啊?我還沒表態呢,我這個媽是 什麼態度就一點兒不重要了嗎? 」
「是呀是呀,你倆先別爭。這麼重大的事,擱誰家都是當媽的意見很 重要!你倆究竟誰走、誰留城,娘兒仁好好商量商量,過幾天給我個准 話兒。我呢,還得到前趟街去繼續動員,就不多待了。」嬸兒是很識相的 人,見機行事地邊說邊站了起來。
周蓉緊跟了一句:「我走啊,就算定下了。」
「行,行,你說定下了那就定下了吧。唉,誰願意做這種背後挨罵的 工作啊!」嬸兒說此話時,一隻腳已在門外。
母親流淚了,看看女兒,看看小兒子,卻說:「她也確實是沒法子。」
周蓉瞪著弟弟說:「你是老疙瘩,我是當姐的,必須我走。」
秉昆賭氣說:「你是女的,我是男的。女的留在媽身邊,我男的走!反 正媽對我這個老疙瘩也不怎麼重視。」
「我哪點上不重視你了? 」母親摟抱住小兒子哭了。
周蓉笑道:「媽,我認為你表態了啊!」
秉昆惱道:「我要天天看住你,讓你想走也走不成!」
母親雖然一句明確表態的話也沒說,但下午便已配合女兒拆洗起被 褥來,還給了女兒二十元錢,意思是讓她買些自己需要的東西。
晚上,睡在外間屋的老疙瘩聽到睡在裡間屋的母親和姐姐說悄悄話。
母親說:「媽當然也捨不得你走。可是呢,你弟他哪方面都不如你和 你哥,他從小就缺心眼兒,也不懂人情世故,一根筋,他走媽不放心啊!」
姐說:「媽,我走我沒不好的情緒。全國統一的政策,別人家也都是 只留一個,咱家有什麼資格例外呢?何況我自己也想走,二十多歲的一 個大姑娘,整天在家裡晃進晃出的,早晚會被笑話。趁現在還沒人笑話,何 不主動點兒一走了之呢?至於我弟,有的男孩子就是立事晚。他立事晚 是有原因的,別說在媽面前了,就是在我和我哥眼裡,也總是把他當成 個長不大的孩子。凡大小事,家裡從沒人徵求他的意見,就是他發表了 幾句看法,咱們也從不認真對待,漸漸的他可不就那樣了唄。」
老疙瘩本想大吼一句——「我哪樣了? 」卻沒喊成。哥已經走了,姐 即將走了,郝冬梅和蔡曉光肯定也不會到家裡來了,他有些惶惶不安,害 怕自己不適應以後的孤獨。
姐又說:「媽你放心,小昆畢竟是個好孩子,就是不太聰明而已。哪 天忽然立事了,興許還能聰明起來的。」
老疙瘩的自尊心又受到了嚴重傷害,不知不覺流淚了。
母親說:「蓉啊,媽希望你別去兵團了,在城市周邊的哪個農村就近 插隊得啦。兵團掙工資這一點雖好,可離家遠啊,而且兩年一次探親假,有 軍隊那種紀律約束著,不是誰想回家就能回家的。就近插隊,你隨時可 以回家,也省得媽牽掛了。」
姐說:「行,我聽媽的。」
母親說:「你這一走,你和曉光的關係不就吹了? 」
姐說:「不一定,從長計議吧。」
母親歎道:「姑娘家,好年華就那麼幾年,你不懂? 」
在裡間屋,母親也流淚了。周蓉輕輕握住母親的手,用細小的聲音說: 「媽,你別操那麼多心了,好人生比好年華更重要。」
自那日後,周蓉白天基本不著家了,開始向小學、初中和高中的老 師同學們告別。她一向人緣好,特念舊情,與她成為「死黨」的同學多,教 過或沒教過她的老師全都欣賞她,喜歡她。母親和弟弟明白這一點,也 就不疑不問,隨她早出晚歸。
一日她回來得早,帶回了兩張票,說是省市歌舞團為紀念什麼「最 高指示」發表幾週年聯合演出的票,一般人搞不到的,讓弟弟第二天上 午陪母親去看。
母親說沒心情去看,秉昆卻很想去看。姐弟倆你一句我一句地勸,母 親便同意去看了。
第二天下午母親與秉昆回到家裡,周蓉沒在家。這本身並不奇怪。當 母親發現屬於女兒的一切東西都不見了,而弟弟發現了姐姐插在鏡框縫 隙的信封時,母子二人都意識到情況太不正常了。
在母親惴惴不安的催促之下,秉昆趕緊從信封裡抽出僅一頁紙的留 信讀給母親聽。
周蓉信上的字不多,就幾行,卻寫得很美觀,一如她向來的字體那 麼秀麗,證明她寫時心情一點兒也不亂,是極平靜的。她首先請母親和 弟弟原諒她不告而別了,接著聲明她當然是下鄉去了,並且是聽從母親 的話插隊去了。只不過不是在A市的近郊,而是到很遠很遠的外省插隊 去了,有蔡曉光送她上火車,所以會走得很順。至於自己為什麼非要到 外省的農村去插隊,其中自有原因,希望無論母親還是弟弟,都不必去 詢問街道幹部們。問也白問,他們並不清楚,但曉光清楚,三天後他會 到家裡來替她向母親和弟弟解釋的。最後一行字是寫給弟弟的,要求他 多替哥哥姐姐盡孝心,照顧好母親。
「完了? 」
兀J。
「就這麼一頁紙? 」
「一頁紙還沒寫滿丁
秉昆回答母親的話時,心中多少有點兒對姐姐進行了種報復的快 感,誰叫她對他這個弟弟的評價那麼差呢! 「不聰明而已!」 一一還「而 已」——她當姐的有什麼資格那麼評價他這個弟弟呢?就你這個姐姐聰 明是吧?可你這個聰明的大美人兒做的這又是什麼事呢?見母親張大瞳 呆住了,他雙手捏著信紙的上角讓母親看,並說:「我沒騙你吧? 」
「她……她怎麼還敢寫著是聽從我的話? ! 」
母親將信紙一把搶過去,結果信紙的兩個上角留在了小兒子秉昆指 間。他四指一分,兩小片紙像白蝴蝶翅膀似的打著旋飄落地上。
「撿起來!」母親命令式地喊道,遷怒於他。
「有必要嗎? 」他才不願代姐姐成為受氣包呢,仍想將母親的怒火 引到姐姐身上,指著信說:「這行,你看著媽,我一個字一個字念給你 聽。』並、且、是、聽、從、母、親、的、話』,一共九個字,我可沒多念一個 字,也沒少念一個字!」
「她這是要活活把媽氣死呀!」
母親情緒失控了,放聲大哭。
秉昆這才慌了,終於覺得大事不妙,「媽你小聲點兒,讓外人聽到了 多不好,還以為是我在惹你生氣呢!」
椅子一斜,母親連人帶椅子倒在地上了。她坐在地上,直直地伸著 雙腿,響亮的哭聲收斂成了竭力抑制的嗚咽。
無論母親還是秉昆,都沒去向街道幹部詢問什麼。
母親跟自己較勁兒地對秉昆說:「我才不去問,也不許你去問!她既 然說三天後蔡曉光會來替她講明白原因,那咱們就等!」
夜裡,秉昆聽到母親在裡間屋不斷地唉聲歎氣。
早上母親雙眼紅腫。
第三天早上,母親的腮明顯地塌下去了,梳頭時滿地落髮。
秉昆不禁心疼地問:「媽,要不我今天就將曉光哥找來? 」
母親冷冷地說:「不許。過了三天他不來,那也別去找。媽想開了,兒 女大了不由娘,全當我根本沒有你姐這麼個女兒好了。」
她的話聽來特別的寒心,證明她半點兒都沒想開。
秉昆沒聽他媽的,背著她自作主張地去找蔡曉光。蔡曉光已不在學 校革委會,分配到拖拉機製造廠了。秉昆轉而找到廠裡,幾經周折才見 到了蔡曉光。蔡曉光聽了秉昆的話,不敢拖延,請了半天假,跟秉昆一 塊兒匆匆而去。路上,秉昆問曉光,自己的姐姐究竟為什麼要到外省的 農村去插隊。曉光說:「到了你家,講給你母親聽了,你不是也就一切都 明白了?不是幾句話講得清楚的,所以你路上就別多問了。」
拖拉機製造廠在共樂區內,離光字片不遠。二人走得快,十幾分鐘 後就到了周家。
當著曉光的面,周母不願讓小兒子下不來台,一句訓責的話沒說,強 打起精神給曉光倒了杯熱水。
三人剛一坐定,她便迫不及待地問:「周蓉究竟到哪個省去了?」
曉光小聲說:「貴州。」
「貴州? 」周母的身子搖晃了一下。
秉昆立刻起身站到母親旁邊,以防萬一。
母親盡量以平靜如常的口吻問:「為什麼? 」
蔡曉光也盡量以平靜的口吻回答:「她愛的人在那裡。」
「她愛的人?……你倆不是在戀愛來著嗎? 」
母親的雙眼瞪大了。母親年輕時也是好看的女人,就是眼睛小了點 兒。秉昆從沒見到過母親的眼睛瞪得那麼大。
蔡曉光搖頭苦笑說:「我當然是很愛她的,但她只不過拿我當朋友,當 她最信賴的朋友。」
母親張張嘴,就那麼張著嘴呆住了。
按蔡曉光的說法,周蓉初二時開始與北京一位詩人通信。通了一年 信後,對方才在信中告訴她,自己曾是「右派」,但已摘帽了,還允許繼 續發表詩歌,所以她才能從報刊上發現他的一些化名詩。他表示要與她 中斷通信關係,但對於她已經不可能了,因為她明白自己千真萬確地愛 上了他……
秉昆也像母親那樣,盡量以平靜的口吻問:「等等,你沒講清楚,我 姐愛的主要是他的詩吧? 」
蔡曉光扭頭看他一眼,垂下目光尋思著說:「有時兩者能分開,有時 兩者根本分不開,這你懂的。」
秉昆大聲說:「我不懂!」
蔡曉光表情異常莊重地說:「反正我懂。」
母親提高了聲音說:「別打岔,聽他繼續講。」
蔡曉光就繼續講道:「那位北京詩人,單方面中斷了與周蓉的通信。而 她在寫給他的一封信中發誓,自己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大學去,從此與他 相伴在一起。寄出那封信後,她也幾乎沒再給他寫過信,改寄明信片 了。,文革』不久,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考到北京的大學了,便 親自去了一次北京……」
母親問:「周蓉見著他了? 」
蔡曉光回答:「我想是沒有。」
母親說:「曉光啊,大娘問的不是你怎麼想的,而是周蓉她怎麼告訴 你的。事情都到了這種地步了,孩子,大娘求你,一定要對大娘說實話 啊!」
母親那麼說時,眼裡已是滿眶淚水。
蔡曉光難以對視母親淚光閃閃的目光,又低下頭,內疚地說:「大 娘,我沒往細裡問過她,但是,從她對我說的前前後後的話中,我分析她 是沒見著他的。」
年輕的工人撒謊了,他不忍告訴周母實情,只有撒謊。
真相乃是——周蓉不但見著了那讓她夢魂牽繞、心靈上已合二為一 的人(起碼她自己覺得合二為一了),還同時看到自己寫給他的許多封 信以及更多的明信片,按時間順序貼在揭發批判他的大字報旁——大字 報的題目是「看右派詩人是如何引誘工人階級的女兒的」,而這意味著 他又多了一樁罪行,同樣是政治性質的罪行。大字報的內容向人們昭 告,曾經的摘帽「右派」政治思想上始終還是不可救藥的「右派」,當年 給他摘帽,是無產階級專政的一次深刻教訓。深刻就深刻在——樹欲靜 而風不止,「右派」分子等一切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的敵人,絕不會因為 無產階級的心慈手軟而改變反動的立場。至於他的詩,統統被斥為「可 恥的偽裝,兩面派伎倆的產物」。
她見著他的情形毫無詩意。
他正被批鬥。
在亢奮的口號聲浪和令理智者頭暈目眩的氣氛下,他偶一抬頭,居 然鬼使神差地發現了她在人群中的存在。此前二人雖未相見過,但彼此 都有對方的小照。
他一發現她,他的頭便不再低下,被一雙雙手一次次使勁兒往下按 也不肯馴服地低下。
結果他被抽了數皮帶,一記抽在額角,頓時血流如注。
「曉光啊,你想不想告訴大娘,既然我們周蓉她……那你和她……還 經常在一起……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何苦的啊你?……」
母親緩緩淌下的兩行淚,已被她轉身擦去了。
蔡曉光說:「大娘,我承認我是周蓉的追求者。但是,自從她告訴了 我她和那位詩人的關係,我就決定只做她忠實的朋友了。我覺得,她太 需要我這樣一個朋友了。因為我倆給別的追求者的印象是戀愛關係,別 的追求者就不至於對她糾纏不休了,這會讓她減少許多不快。」
「孩子,你叫大娘怎麼說你好啊? 」
母親眼裡又淌下淚來,她的話中既有對蔡曉光的心疼,也有幾分對 他的怨恨。
蔡曉光終於勇敢地迎著母親的目光了,他高傲地說:「大娘,我為周 蓉那麼做,特別的心甘情願。如果她是露茜,我也會無怨無悔地要求自 己是卡頓。」
母親又問:「露茜是誰,怎麼又出了個卡頓? 」
蔡曉光就看秉昆,那意思是——你應該知道的,你對你媽解釋。
秉昆沒好氣地說:「別看我,我沒聽說過他倆!」
母親把目光從小兒子臉上收回,望著蔡曉光,歎道:「我也不管那兩 個是誰了,大娘心裡塞不下那麼多雜人愁事了。我只再問你一個問題—— 那個……那個寫詩的男人,他多大歲數了? 」
蔡曉光說:「比周蓉大是大些,但也並非大得多麼離譜。」
母親追問:「實話告訴大娘,他究竟多大歲數? 」
秉昆說:「媽你就別追問了!問得傻不傻啊?五七年都打成』右派' 的一個詩人,怎麼說也得二十多歲了吧?今年都六八年了,又過去十多 年了,你自己算吧!」
聽了小兒子的話,母親的嘴又半張著良久合不攏了。
蔡曉光就又低下頭去。
秉昆看看母親,看看蔡曉光,不知對人還是對事罵了一句:「他媽 的!」
母親終於能再說出話來了。
她說:「秉昆,替媽送送你曉光哥。」
蔡曉光站起,低頭朝門口走。
母親又說:「曉光,你以後不要再登我們周家的門了。再見到你,大 娘不知究竟該如何對待你了 o 」
蔡曉光站在門口聽完母親的話,小聲說:「大娘,我記住了。」
蔡曉光已經走出去了,秉昆卻仍坐著未動。他認為蔡曉光畢竟很無 辜,不僅同情他,內心裡還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甚至也可 以說那是一種不能確定值不值得的敬意。
他不是不願送,是深陷到關於姐姐,也是關於他們這個家的突發事 件裡難以自拔。
母親緩緩扭頭看著他說:「沒聽到我對你說的話啊? 」
他這才如夢初醒地追出門去。
路上,他問蔡曉光,為什麼姐姐常常冷言冷語地對待他,而他卻無 怨無悔?
蔡曉光說,那是他和周蓉演戲給他們周家人看的,為的正是有一天 需要他替她向家人進行解釋時,周家人不至於將他看成一個受害者,感 到周家對不起他。
「那麼一來,你們周家人的精神壓力不就是雙重的了嗎?現在,我仿 佛成了你姐的一個同謀,而不是一個受害者,所以你們周家的人誰也不 必對我有什麼負疚心理。這樣挺好,符合預期。」
蔡曉光說得輕描淡寫,如釋重負。
秉昆問:「你倆,你和我姐那麼演戲,是你的主意,還是我姐的主意? 」
蔡曉光說:「是我要求你姐必須那麼做的。」
聽了他的話,秉昆心裡好受了些。如果蔡曉光說「是你姐的主意」,他 想姐姐就有些卑鄙了。
他又問:「現在你告訴我,露茜和卡頓是什麼人? 」
蔡曉光說:「你哥哥姐姐看的那些書,想必一本也沒敢帶走,全藏在 家裡,其中肯定有一本是《雙城記》。回去自己找出來,讀了就知道了。」
蔡曉光說完,拔腿便跑。
周秉昆回到家裡,見母親居然還呆坐著。
母親說:「你再坐下。」
秉昆乖乖坐下了。
母親問:「現在,你對你姐怎麼看? 」
秉昆說:「媽,我不想說。」
母親說:「不想說也得說,必須說。」
秉昆吞吞吐吐地說:「我姐……她愛上了什麼人我不好評論,可她的 做法確實是不對的。」
母親說:「豈止不對,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她眼裡哪兒還有我這個母 親?她等於是搬起一扇大磨盤壓在了我心上!你爸隻身在外,那麼放心 地把教育你們三個兒女的責任交給了我。他還當面表揚過我,誇我教育 有方,對這個家勞苦功高……等你爸探家回來了,讓媽怎麼向你爸交代?就是只想到這一點,媽連死的心都有了!」
秉昆跪下了。
他哀哀地說:「媽,你可千萬別死。我還沒工作呢,你死了我怎麼辦 啊!」
母子倆抱頭而泣。
母親叮囑他,外人如果問起他姐姐來,他就說去往貴州投奔父親當 建築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