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過後,周秉義的「大手筆」發力了。大隊的建築人馬從四 面八方會聚到了同一條馬路,浩浩蕩蕩地向光字片進發。公共交通幾度 為之中斷,交警大隊出動了不少警察疏導交通。建築大軍的載人卡車彩 旗招展,彩旗上的名字顯示他們來自北京、河北、山東,甚至還有廣東的 房地產開發公司。
光字片一些在家的男人或青年聞訊後,騎著自行車迎接,但建築大 軍的目的地分明不是光字片。他們眼睜睜看著挖土機、軋道車、塔吊車 跟在卡車後邊繼續往前開,站在馬路邊準備歡迎的人,全都有些困惑。
建築大軍一直往前開,開到了馬路盡頭。再往前,沒有水泥路,而 是坑坑窪窪的沙土路了一一那裡是二OO四年的城鄉分界線。
那裡距離光字片大約三站遠,如果從沙土路上繼續向前,五里之外 會見到第一個村子和耕地。五里之內,沙土路兩邊是沙化嚴重的大片野 地,蒿草叢生,莊稼難以生長。那裡曾經連成一片,沙土路將它一分為 二了。至於為什麼那裡的土地沙化嚴重,沒人能說得明白,也沒人認為 有研究的必要。
那個地方俗稱虎皮岡。各路建築大軍當日紛紛在那裡安營紮寨,支 起了帳篷,搭建簡易房。第二天,他們開始蓋宿舍、廁所和食堂,分明是 要長住下去。
光字片的人們疑惑極了,一撥接一撥到周秉昆家問究竟:難道你哥 要在那地方為咱們光字片的人家建樓?那可是連兔子都不刨窩的地方 啊!那裡已經不屬於城市了啊!如果你哥將咱們光字片的人家都詆到那 裡去,那麼咱們以後就再也不是城裡人了,這麼大的責任誰來負?那咱們 不是太對不起子孫後代了嗎?咱們光字片就是再爛,畢竟屬於城區啊!光 字片的人畢竟有城市戶口啊!咱們的子子孫孫也將是城裡人啊! ——周 秉昆,你一定要替我們問問你哥,他到底耍的什麼鬼花招!……
與測量隊剛離開那幾天相比,光字片人們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 的大轉彎——從滿懷憧憬到感覺被耍了,男人女人們詢問起周秉昆時都 義憤填膺。
周秉昆哪裡又能回答得了他們的問題呢?
何況他也見不著哥哥秉義啊。
一天,蔡曉光來了,秉昆問在哪兒能找到哥哥秉義?曉光說,自己 也是偶然遇到秉義一次,他已很少回家住,連嫂子冬梅都難見到他一 面。那麼大的事,他非要在自己任期內幹成,市裡財政拮据,基本上不 撥款,只給政策支持,全憑他靠人格魅力全國各地到處跑,求爺爺告奶 奶似的才好不容易招來了幾家客商引來了幾家投資。這才哪兒到哪兒? 剛夠唱一場戲,後幾幕怎麼演下去,演得如何,還得他使出渾身解數接 著「導」。他壓力多大,可想而知。開弓沒有回頭箭,今天在這兒明天在 哪兒,估計連他自己也說不準。
秉昆就將光字片的人要求他代問的事情說了一遍。
蔡曉光反問:「你是代他們問呢,還是代表他們問呢? 」
秉昆說:「他們只不過讓我代他們問問。他們又沒選我,我哪兒有資 格代表他們? 」
曉光說:「不是代表他們就好。哪天他們選你,也千萬別上那個套。八 字還沒一撇,才剛剛落筆,你哥哪兒有精力回答他們那些鳥問題!照我看,那根本就不是些問題!」
秉昆說:「既然不是些問題,他到光字片來一次,向人們解釋清楚不 行嗎?如果他沒時間,派人來解釋也行啊,或者發一封公開信也比不解 釋好啊!」
曉光說:「秉昆啊,什麼叫老百姓,我比你懂,你哥比我懂。依我看,現 在不是答疑的時候。時候不對,解釋了也白解釋,你就是詛咒發誓,疑 心重的人他還是個不信!中國目前的事,難就難在許多人對官員對政府 失去了信任。如果像你說的那麼做,就得今天向這些人解釋這些問題,明 天向那些人解釋那些問題,後天又有些人有新的問題了。成天解釋來解 釋去的,沒精力把正事幹成了。中國老百姓說好也好,說操蛋也操蛋。一 關係到個人利益,針尖那麼大的好處也會打破頭去爭,拔一毛而利天下 那也絕不會幹!有那更可憎的,明明是件對大家包括他自己的好事,稍 不滿足,就煽風點火,起哄架秧子,把好事攪黃了心裡才痛快。這種人 天生就是攪屎棍。他們的思維方式是,一塊蛋糕我要吃一大塊,有人不 是偏不讓我吃嗎?那我他媽的往蛋糕上拉一坨屎,叫你們誰都休想吃上 一口!光字片就沒這號人啦? 」
周秉昆知道光字片也有那號人,但他不願承認,因為光字片與自己 有著血脈聯繫,他非常不情願面對現實。
「有,還不少,東挑西挑、欺軟怕硬、又賤又壞的人也有!」鄭娟心 直口快。
曉光表揚道:「還是弟妹敢說實話。弟妹,你給我來碗豆漿,加糖的。」 鄭娟受到表揚特高興,立刻照辦。
曉光一口氣喝下去大半碗豆漿,又對秉昆說:「別人如果問你替他們 反映問題了沒有,你就說見不到你哥。你哥肯定有他一套部署,還不是 怕節外生枝,分散了他的精力,影響了他的情緒,結果使自己能做好的 事沒做好嗎?我想導好一部電視劇,也不願剛開機就一再地答記者問,同 樣的理。」
既然姐夫那麼明白的人站在哥哥一邊,周秉昆也就不好多問什麼。
曉光是受秉義之托來告訴秉昆,抓緊把小院拆了,把門面擴大。
秉昆說:「我不打算一直幹下去,以後還是要找工作的,沒那必要。」 曉光說:「以後怎麼樣先別管,當務之急是要盡快落實你哥的指示。」 秉昆說:「現在季節也不對,馬上夏季了,雨水多,等九十月份再落 實吧。」
曉光說:「你怎麼又犯軸,知道你們手頭不寬裕,錢都給你準備好 了!」說著拉開手包,取出一捆用牛皮筋紮住的錢放在桌上。
秉昆問:「誰的錢? 」
曉光說:「你哥的,和我、你姐的錢有區別嗎?哪一個親人的錢是花 得的,哪一個親人的錢又是花不得的?我告訴你,你不上心,別說我哪 天親自帶著人來開工!」
鄭娟急了,一把將錢抓過去,數落秉昆說:「哥的指示你都不聽,你 還聽誰的呢?哥能讓咱們做犯不著的事嗎?手頭緊就說手頭緊,找那麼 多借口幹什麼?你看你都讓姐夫著急了!姐夫你別急,這次我當家,我 會把哥的指示落實好的
曉光被她的話逗樂了。
他臨走交代給秉昆一項任務,讓秉昆去告訴孫趕超,十月底之前要 準備好一萬元錢,東借西借也得湊足那個數——還說是秉義的指示。
他走得急,秉昆沒顧上再問為什麼。
周秉昆家將小院拆了擴大門面的舉動,又造成光字片許多人的心理 波動。他們認為自己此前的憧憬完全成了幻想,希望徹底破滅了。如果 周秉義的做法能給大家帶來福祉,他弟弟豈不是多此一舉嗎?周秉昆的 舉動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了他打算長期住在光字片嘛!
「哀莫大於心死。」光字片的人們死心了,或者說對住樓房不再抱有 任何希望了。他們想,也許總會有那麼一天的吧,但估計那是下一代人 的福分了。
他們都這樣想,便對虎皮岡那邊的工程漠然了,不再關注,也不再 議論。他們的日子便又恢復了以往過一天算一天的常態。
虎皮岡那邊,晝夜機聲隆隆,工程突飛猛進。中國建築行業早已邁 入機械化時代,打好了地基,十天半月時間裡就會蓋起五六層樓,這已 是稀鬆平常的事了。
十月份,兩排十幢二十層高樓在虎皮岡拔地而起。只是框架,一切 配套設施還沒跟上,周邊也根本沒來得及規劃;但市政府發佈了正式新 聞,宣稱那裡將成為本市最新的一處市區,名叫「希望新區」。
那天晚上,周秉義終於現身弟弟家。
秉昆一家剛吃完飯,鄭娟在洗碗。
秉義說:「弟妹,過會兒再忙,我先跟你們商議一件事。」
鄭娟在圍裙上擦擦手,挨著秉昆坐在了周秉義對面。
秉義問:「你們知道市裡發佈的新聞了嗎? 」
秉昆點點頭。
秉義又問:「如果我讓你們做什麼決定,那肯定是為你們好,你們相 信這一點嗎? 」
秉昆一家三口都點了點頭。
「我希望你們,不,也可以說是要求你們,成為那裡的第一戶居 民。」秉義說。
秉昆一家三口都沉默了。
「我需要親人的支持。」秉義完全是懇求的語言、要求的語調。
秉昆說:「周聰的戶口不往那兒遷的話,行。」
秉義說:「要真支持我,就一家三口都遷過去。」
周聰說:「我從那兒到報社太不方便了。」
秉義說:「我已經跟你姑父打過招呼了,你可以再住他那間老宿舍。」
秉昆一家三口又沉默起來。
秉義問:「為什麼都不說話? 」
秉昆說:「哥,你叫我們說什麼呢?那地方現在也沒法住人啊。」
秉義耐心地說:「不是要你們現在就往那兒搬。明年』五一'前我 保證那裡會通上煤氣,適合住人了……」
秉義突然有些急躁,他站起來,揮著手臂,走著大聲說:「你們其實 不相信我是吧?你們是我親人,我能詆你們上當受騙嗎?市政府支持的 事能不靠譜嗎?你們不要像別人一樣只看眼前,兩年之後那裡會大變 樣!再以後,會一年一個樣!五六年之後會成為本市居住環境最好的地 方之一! 一張白紙可畫最新最美的圖畫!這麼簡單的道理你們不明白? 光字片究竟有什麼可留戀的?這裡適合居住嗎? 」
周秉義稍一停,秉昆抓住機會幽幽地問:「那你這些話為什麼不對光 字片所有的人說一說呢? 」
周秉義顯然來氣了,「連你們都不信,他們會信嗎?我為什麼要你 們擴大門面?你們帶頭搬過去也可以有門面房,還可以享受其他優待政 策。我得把那地方炒熱,否則這一批建築隊走了,下一批建築隊就招不 來了。一旦招不來了,那地方就真的攤在那兒了。讓光字片人家住上樓 房的想法就泡湯了!」
「哥,坐下,別急。這個家,我說話也算數。我聽哥的,我們帶頭了! 」鄭娟再次明確地表態。
第二天,她去派出所把全家的戶口遷出。她又到新區,在市公安局 接待點把戶落上。
那事遂成一條新聞,卻沒引來多少人效仿。光字片的人們仍在觀望。
有人說:「周家哥倆演起雙簧來了!」
也有人說:「周秉昆因為蹲過監獄,沒工作,家庭地位一路走低,當 家權被大字識不了幾個的鄭娟奪過去了,所以才會做出這種缺心眼的 事!」
他們都有等著看笑話的意味。
拯救者一門心思工作,被拯救者集體等著看笑話、說風涼話;拯救 者想要成功,還必須鬥心眼,進行智力博弈——這也是人類歷史上屢見 不鮮的事。由於政府官員公信力存疑,這種現象就更不足為奇。
路旁栽上了樹苗。
新區為周家的到來開了歡迎會,周家的門面房和兩居室住房都經過 簡單裝修。周秉昆一高興,幾天後去找孫趕超,遊說那兩口子也盡快把 戶口遷過去。
趕超說:「我們也不是光字片的人家呀,沒那資格分到房子啊。」
秉昆說:「那裡也賣一部分商品房。我哥去年不是讓我告訴你務必 湊一萬元錢嗎?現在才明白,他當初就是讓你為買房做準備!」
趕超說:「你今天不明講,我心裡還一直困惑。可……一萬元能買下 什麼房啊? 」
秉昆說:「新區歡迎我那天,我哥也到場。他讓我告訴你,收你一萬 元是象徵性的。如果你能在買房方面帶個頭,會給予你和我一樣的優 待。超,現在我完全相信我哥了!你也要相信他!幸虧我有那麼一個 哥,他是在利用權力照顧咱倆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你別說了!你哥叫我們湊錢,雖然去年不明白為什麼,但明白你哥 肯定是有好事想到我們了。錢我們已經湊夠……可你說的這事,它也不 是那麼簡單啊!」孫趕超似有難言之隱。
「你究竟顧慮什麼,你倒是直說呀!你這麼娘兮兮的真讓我受不 了!」周秉昆發起火來,像秉義曾對他一家三口發火那樣。
於虹突然哭了。
秉昆被她哭愣了。
「我們住的也不是我們的房子啊!交一萬元就可以住樓房?天上掉 餡餅呀?哪兒有那麼好的事?我們一遷過去,這房子就充公了!可這是 你們的房子啊!那你們不是虧了?! 」趕超一急,就把話挑明了。
「我們的房子?對了對了,這破土屋至今還是鄭娟名下的房產…… 可他媽的這也算房產嗎? 」周秉昆也覺得問題確實不那麼簡單。
於虹哭道:「能像你和你哥想的那樣,我們當然求之不得啦,但我們 也不能白住你們房子三十來年,最後又拿你們的房子換新樓房來住吧? 」
周秉昆想到,如果鄭娟不肯放棄這房產,甚至收回,孫趕超一家便 真的成了完全沒有房產的人家。
「這……那……只好等我和鄭娟商量商量……」他的話還沒說完,鄭 娟也來了——她是來報急信的。新區在市裡組織了一批看房團,都是打 算投資房產。其中一人相中了秉昆家隔壁的房子,說也要像秉昆一樣,上 下打通成為複式,在一樓做生意。
「我一聽就急了,立刻聲明已經有主了,是我丈夫哥哥周副市長留給 我家親戚的!秉昆,咱家隔壁的一、二層無論如何不能落在別人手裡!於 虹,我是這麼想的,咱們兩家應該成為鄰居。到時把一層打通,咱倆開 飯店或超市,合夥做女老闆,讓秉昆和趕超他倆給當老夥計,那種日子 多好,想想都美死了!」
鄭娟一坐下就興奮又著急地哇啦哇啦說開了,秉昆他們三個各有心 事,裝聾作啞地聽著。
鄭娟覺出不對頭,奇怪地問:「你們都怎麼了?福星高照了咋一個個 愁眉不展呢? 」
她這一問,趕超兩口子更不知說什麼好了,於虹又要哭了。
秉昆不得不說:「你來之前,我們剛談到這小破土屋的產權問題……」
「產權? 」鄭娟四下看看,突然雙手一拍,猛然醒悟道,「我想起來 了,這裡原先是我的家!」
秉昆說:「對。咱倆結婚後,趕超他倆一直住這兒。」
鄭娟問:「那快三十年了吧? 」
秉昆說:「是啊,不解決產權問題,你說的那種好日子,它就實現 不了。」
鄭娟問:「誰擋著咱們把產權問題解決了嗎? 」
秉昆說:「怎麼解決呢?都得聽你的呀。」
鄭娟問:「我做得了主? 」
秉昆說:「只有你能做主。」
「我還以為我做不了主呢!」鄭娟雙手又一拍,「我能做主不就簡單 T?趕超,於虹,我把這裡給了你們不就得了嘛!」
趕超抬頭道:「嫂子,我們不能白要。
鄭娟說:「我也沒說白給呀!我從沒穿過雙皮鞋,你們兩口子怎麼也 得給我買雙皮鞋謝我!我可不要翻毛的,也不要豬皮的,水牛皮的也不 行,別人說容易穿走樣。你們得給我買雙上等黃牛皮的,好看的。」
趕超連說:「照辦,照辦!」
秉昆也說:「你可想好了,不許反悔!」
鄭娟說:「這麼點兒事你就不能替我做主了?如果我不來你們仁就 一直愁下去? 一處破土屋我有什麼反悔的?於虹,找張空白紙來!」
秉昆問:「你要幹什麼? 」
鄭娟說:「咬破指頭寫下血字據呀,你不是怕我反悔嘛!」說罷,真 將一根指頭往嘴裡塞。
秉昆連忙阻止:「別別別,用不著你那樣,我信了!」
於虹抱住鄭娟哭了。
趕超兩口子的事一波三折。首先是,那破土屋不屬於房管所登記在 冊的公房,也不屬於某單位。要說完全屬於鄭娟吧,她又任何證據都沒 有。什麼人當初經什麼部門批准當年蓋了那土坯房,又是在什麼情況之 下由鄭娟一家住上了,不但鄭娟說不清,也沒有任何人能說得清。新區 居民登記點的負責同志認為,如果太平胡同居委會主任肯出具證明材 料,再由區一級民政局蓋章,他們就可以給落實。當年認識鄭娟和她母 親的居委會主任早死了,往後的主任們都沒見過她,反倒以為孫趕超一 家才是屋主。鄭娟用了整整兩天時間,三十年後遍訪故地太平胡同,挨 家挨戶尋找還記得自己的人。她當年過的是隱居式的生活,能回憶起她 的人少之又少,但是她一提自己賣冰棍的老娘和瞎眼弟弟,有些人卻印 象深,還記得。後來成為北普陀寺螢心師父的光明,在太平胡同已是 鼎鼎大名。名人的姐姐請求做證,何況是佛門名人,誰都不敢拒絕,老 百姓誰不想取悅僧醫的姐姐呢?兩天後,鄭娟大功告成,周秉昆所寫 的「情況說明」上按滿了指印簽滿了名。街道主任一見,也只得蓋上 了印章簽上了名。區民政局卻說還不行,得補上派出所的章,鄭娟又 頗費口舌去補上公章。周聰和趕超兩口子都要上班,不能陪她去做。秉 昆忙於新家那邊的安頓,也沒陪她。那麼難辦的一件事,完全是鄭娟 獨自辦成的。
然而,區裡卻並沒蓋章,說要研究研究。周副市長的弟媳找上門的 事,他們倒也不敢拖著壓著,而是踢皮球,派人將「情況說明」呈送給 了周秉義。
周秉義直接做了如下批示:
(一)孫趕超一家屬於本市無住房居民,這樣的居民估計還
有不少,各區應進行普查登記,做到心中有數。
(二)光字片的開發是全市消除土坯房和危房總體規劃的 一部分,對於孫趕超那樣的家庭,應著力幫助他們實現居者有 其屋的小康夢,解決一戶是一戶,解決一批是一批。
(三)鄭娟是周秉昆之妻,她名下的房產當視為夫妻共同房 產。鑒於他們已在新區享受了住房優惠政策,住房面積大於兩 處房產面積總和,他們在太平胡同的房產不可在今後拆遷中要 求置換。
(四)協助周秉昆夫婦將太平胡同房產轉移至孫趕超名 下,做法完全正確。對於廣大群眾互助友好行為,各級基層組 織都應該大力支持,廣泛宣傳,進一步促進拆遷工作。
(五)原屬周秉昆夫婦的太平胡同房產面積較小,且孫趕 超一家不屬於光字片居民,不能享受此次光字片居民的拆遷優 惠。若孫趕超一家率先購買新區住房,可按規定給予一定優惠。
(六)孫趕超一家若希望購得與周秉昆夫婦同樣的住房及 門面房,建議支付三萬元為妥。這屬於本市無房居民帶頭購買 新區住房的特別優惠價,且下不為例。周秉義批示後,一個電話將周聰召到了辦公室。周聰出現時,周秉義正在擦辦公桌。他已很久沒在辦公室了。 周聰坐下後問:「秘書是虛配的? 」
秉義說:「替我忙別的事去了。」
他讓周聰看看他的批示。
周聰叫好道:「目的達到了,很講原則,又不留把柄,但也等於沒有 批示。刀架在我趕超叔脖梗上,他也再拿不出兩萬元錢來。」
秉義說:「我讓你來,就是讓你去找周珥,讓她那公司先行借給孫趕 超兩萬元。」
「你這話說的!她為什麼聽我的? 」周聰不以為然。
「帶著我的信去。」周秉義從抽屜裡取出一封寫好的信放在周聰面前。
周聰拿起瞧了一眼說:「還封上了,成心不讓我知道內容? 」
周秉義說:「你沒知道的必要。」
周聰說:「她不給你面子呢? 」
周秉義說:「她還沒那膽量。」
周聰說:「如果我趕超叔還不上錢呢?」
周秉義說:「那怎麼會!慢慢還嘛。兩年還不上三年還,三年還不上 五年還,總能還上的。」
周聰說:「你這是殺熟啊。
周秉義說:「也是劫富濟貧。想當年,中國第一個五年計劃是靠東北 重工業拉動的,否則難以實現。我瞭解過,孫趕超父親那一代工人對國 家做過貢獻。他們夫妻二人都是下崗工人,也是為改革承受陣痛的人。我 幫不了一批,還幫不了一個嗎? 」
周聰說:「我提醒你,劫富濟貧那種話,你身為副市長以後不能公開 說,許多私企老闆最反感這四個字,小心他們圍攻你。」
周秉義不屑地說:「圍攻我?他們沒那點兒水平吧?劫富濟貧那四 個字不是他們自己先說的嗎?無論國企私企,凡企業就得承擔一定社會 責任!讓他們做點兒慈善的事,就像割他們的肉似的,胡扯什麼劫富濟 貧。中國的民營企業家今後都得好好補上社會責任這一課。如果都賺得 盆滿缽滿就往國外轉移,遲早會出事,國家還有希望嗎?」
周聰說:「可政府部門經常打著社會責任的幌子對他們亂攤派,也是 一個不爭的事實。」
周秉義說:「那是另一個問題。沒工夫跟你扯這些了,快去辦!」
周秉義寫給周珥的信只有一頁紙,半面字。
周明看得表情大不自然,臉紅到了脖子,都快哭了。
「你別管了,讓我大舅放心吧。」她就說了那麼兩句話,把表弟撇在 自己辦公室起身就走。
周聰不清楚周秉義究竟寫了些什麼,反正能覺得表姐讀了信後挺 受傷。
數天之後,孫趕超成了在新區買房的第一人。鄭娟的願望實現了。
此事在全市倒沒成為什麼新聞,在光字片卻震動不小。太平胡同的 無房戶居然成了新區的第二戶居民,並且享受了購房特別優惠。「特別優 惠」對一些人產生了極大的吸引力,他們結伴前往新區考察。
那時,第一批建築隊已經離開,第二批建築隊也已進駐。面積更大 的建設工地上,到處都是有條不紊、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塔吊林立,挖 土機轟響,哨聲不止。
他們一看到周秉昆與孫趕超兩家帶門面的住房,眼紅了,羨慕嫉 妒——卻沒恨,也沒理由恨。落戶接待點天天等著他們落戶,他們自己 卻總在觀望嘛,哪裡恨得著帶頭落戶的人家呢?
有人開始另外暗打自己的如意算盤——總有你周秉義親自來光字片 苦苦動員我們搬遷的那一天,到那時候咱們可得好好把條件掰扯掰扯。
周秉義彷彿猜到了他們的心思,就是遲遲不在光字片露面,卻連續 幾天出現在電視裡,為新區做廣告,不遺餘力地推銷樓盤,招攬居民。相 關政府部門的頭頭腦腦陪同亮相,宣傳站台。
這些動作起到了作用,新區樓盤真被他炒熱了。光字片的人來氣 了 ,姓周的暗中拿了房地產商多少好處,那麼起勁兒地替他們賣房子!新 區可是為我們開發的,怎麼把我們晾在這兒不理不睬了?
實際上並非如此,與光字片部分人家的談判早已暗中進行。他們有 時在對方的工作單位談,有時也直接去光字片居民家裡談,只是中午時 分光字片分外安靜,誰家來了 「客人」左鄰右舍都無人知曉。
只要答應多置換幾平方米房子,急於改善居住條件的光字片居民總 會答應搬遷,而且他們都會嚴守秘密。
忽然有一天,光字片開來了卡車隊,連續替一些人家往新區免費 搬家。
周圍一些人家看著看著都有些傻眼了。
不久,又來了一批拆房工,小心翼翼地將騰空的土坯房一一扒倒,清 除,一點兒都不留下可能引起糾紛的問題。他們經過培訓,個個都很專 業,對給周圍人家造成的不便一再道歉。若哪一戶口人家極其不滿,也 可以寫在意見冊上。若想得到一些補償費才肯罷休,想要多少也可登 記,過後再協商。只要合理,保證補償。
接著來了修路隊一一搬走了一些人家,光字片終於有修路的餘地了。 沒搬走的人這才恍然大悟,當初他們困惑不解的「井田方案」原來 是這麼回事:長長短短一條條臨時路段,將光字片剩下的土坯房隔成了 許多方陣,每一個方陣的面積都足以保持一定間距蓋起幾幢高樓。
然而,人們還是不明白周副市長這麼做的用意是什麼。
又過了幾天,周秉義終於在光字片露面,他站在一輛小卡車上,手 持話筒,秘書站在身旁。
不用組織,人們從四面八方湧來,圍住了小卡車。
周秉義向人們講話,也可以說演講。那天他精神抖擻,嗓音清 見
我不跟大家客氣了,今天是來跟大家打開窗子說亮話。大 家對於我,應該說是知根知底。我從小到下鄉前,一直是光字 片長輩心目中的好兒子,方方面面都好,是大家要求孩子學習 的榜樣。我回憶起來,常常覺得自豪和驕傲。我的父母大家就 更熟悉,我感激各位對我父母的尊敬和友好。我母親當街道小 組長時,一些長輩對她非常支持。我妹妹和弟弟,許多人也很 熟悉。總而言之,我們老周家三個兒女,沒有什麼瞞得了光字 片的人。咱們光字片人家的許多長輩,一九四九年前就居住於 此,當時這裡叫窮人窩。後來,他們中許多人成了東北解放後 最早的產業工人,這個地方也不再叫窮人窩了。但是,這裡卻 一直住著本市很窮的人家。
我的父母當年並沒指望我將來當官,他們更樂於看到我成 為教育工作者,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理想。後來陰錯陽差,我 成了國家幹部,成了大廠的黨委書記,成了全省第二大城市的 市委書記,成了中央機關的幹部,現在又成了本市的副市長,主 抓像光字片一樣的土坯房和危房的改造開發工作。我不會當 官,卻一門心思想要當好官。不會當,學著當,以混著當官為 恥,以瞎當官為戒。我不是在北京當官當不下去了,是我自己 要求調回來的。
為什麼呢?我老了,快到退休年齡了。
近年來,光字片的存在越來越成為我一塊兒心病。一想到 咱們光字片,我就心疼生活在這裡的父老兄弟。新中國成立半 個多世紀,改革開放也有二十多年,咱們光字片卻變得比當年 更糟糕,處處不堪入目。人掉進廁所的事發生幾次了,還淹死 過孩子。光字片的父母一茬接一茬過世,孩子一代接一代出 生。我知道,從大人到孩子,誰都不願再生活在光字片了。光 字片的存在,現在是本省本市的恥辱,也是國家的恥辱。
自從有了光字片,就出了我這麼一個當官的。在你們看 來,也許還是個不小的官。我就產生了一種決心,要在退休之 前,將光字片徹底消滅,徹底改造。這很不容易,咱們是窮省窮 市,在全國全省經濟發展水平排行榜上,一直居於倒數幾名。我 得在缺少資金支持的情況下,做成這些大事。我要替大家求各 路財神,要向一些房地產開發公司承諾他們提出的條件,要與 他們進行利益博弈。他們獲益太大,群眾獲益必然減少。我在 為大家日夜操勞、勤勉做事,卻並沒有獲得大家的信任,有的 人還等著看我的笑話。要獲得大家的信任,其實比獲得開發商
們的信任還難!
現在我很負責任地告訴大家,我要做的事完成一半了。大 家已經看到,光字片與過去不一樣了,有空間了。現在你們的 家,被新開的馬路分隔成各個單元。不少人看過新區,它仍在 建設之中。關於它的前景,新區的宣傳牌上寫出來了,我也在 電視裡講過,我是在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和支持下做這一件實 事!不打算再觀望下去的人家就趕快登記,明天在一些空房子 裡會有辦公人員接待。有一個前提是,整個院落的人家必須統 一思想,一致同意搬遷。如果一個院子裡的幾戶人家還沒有達 成一致,有人想搬有人不想搬,那就恕不接待,因為那對開發 沒有意義,拆難以拆,蓋沒法蓋!
如果整個院落一致決定搬遷,還會有什麼特別優惠嗎?我 也坦率告訴大家,沒有了,你就是明天上午第一個登記也沒有 To特別優惠期過去了,結束了,大家想都別想了。大半年的 特別優惠期,早幹什麼去了?不過仍有一些方案,有一些靈活 性。我還要負責任地告訴大家,這個方案是我們光字片人家幾 輩子都難遇到的福音!
那些全家仍想堅守住在光字片的人,儘管我不理解,但可 以保證不會斷水、斷電,而且會將現在的沙土路修得更好點 兒,公廁蓋得像樣子點兒。光字片再也不會有大人掉進廁所的 事發生了,至於小孩子,我無法保證。有小孩子的人家,只有 自己當心。大家也別指望政府會替你們將破土坯房改建成磚瓦 房,那是做夢。誰家的房子還能住多久,只能靠你們自己的維 修本事了!東倒西歪的破土坯房佔據著城市的有限空間,是土 地資源的嚴重浪費,政府還會支持嗎?
也許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某一個院落的居民集體搬遷了,原 地蓋起了樓房,住進了人家。相隔不遠的一個院落,卻由於大 家意見難以統一,只能維持現狀,在原來的土坯房裡耗著。如 果孩子問,爸爸媽媽,咱們怎麼還住在破土坯房裡?對於諸如 此類的問題,也只有你們自己回答了。除了自己,沒人替你們 回答。
也許還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些人迫切地想要搬遷,而另 一些人仍然無動於衷。結果前一種人想不明白,明明是對自己 家也有好處的事,他們為什麼那樣呢?他們不搬,豈不是害得 想搬的人家也搬不成了嗎?的確會那樣,結果矛盾產生了。怎 麼辦呢?我希望,前一種人都來做談判的專家、說服的能手,對 後一種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們工作組的同志,也會幫助 你們做他們的思想工作。如果還是做不通呢?那就只有放棄 To大家得明白,絕大多數人是按正常的理性思維行事,但不 能要求所有人都是這樣。我要告誡迫切搬遷的人們,千萬不要 生他們的氣,不要恨他們甚至圍攻他們,那對於解決問題一點 兒好處都沒有。政府會啟動第二套方案幫助你們實現願望,在 開發改造其他危房區時,將考慮解決你們的問題,只不過需要 大家耐心等待。
最後我要說,如果有人為了滿足一己私利而堅持做釘子 戶,政府也不會釆取強制手段。我是拆遷工作負責人,今天把 話先擱在這兒——你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哪怕你是光 字片的霸王,我也絕不讓一分。我也要告訴這樣的人,最終的 結果肯定是搬走的人家將越來越多,下決心「釘」在此地的人 將越來越少。這也不會影響大局,只不過會使光字片的整體發
展棘手些而已。最糟糕的情形,無非是將來在樓群與樓群之 間,矗著幾處有礙觀瞻的破土坯房罷了。就那樣吧!我這人做 事追求完美,但只要自己竭盡全力,也能心平氣和地接受不完 美的結果……
周秉義的演講滔滔不絕、一瀉千里,結束後秘書立刻跳下小卡車,扶 著他也下了車。
秘書拉開駕駛室的門,周秉義一頭就鑽進去了。小卡車的駕駛室坐 不下三個人,秘書上了車,蹲在車廂裡。
忽然有一個姑娘分開眾人擠上前來,大聲問:「周副市長,您為什麼 要坐這種車來? 」
周秉義反問:「記者? 」
那姑娘便報出自己報社的名字。
周秉義說:「我並沒通知媒體,你們耳朵還真長。」
姑娘拉著車門把手說:「請您就回答這一個問題。」
周秉義說:「我要對那麼多人講話,總得站高點兒吧?大卡車開不進 來,我又不能站在小汽車頂上。你以為我在作秀?那你想多了。」
「您可以借一把椅子啊。」姑娘追著說。
周秉義看了一眼手錶,嚴肅地說:「你先把手放下,什麼樣子!」 姑娘很窘地一笑,乖乖將手放下了。
「我都快六十了,講一個多小時。我又不是耍雜技的,在椅子上站不 了那麼久,萬一摔下來呢? 」周秉義有些不悅。
「可以發表嗎? 」姑娘又問。
「我過目後再說,開車。」周秉義說。
車一發動,人們閃開了。
沒有人攔車,沒有人打斷過他,沒有人叫喊什麼,也沒有人尾隨。
真話、坦蕩的話、掏心窩子的話是有力量的。即使刁民聽了,那也 得尋思尋思,掂量掂量。何況,光字片本質上沒有刁民,只有些「二桿子」。
他們誰也不看誰。彷彿互相看一眼,自己的想法,別人的想法,便 都會不言自明瞭。
他們誰都不好意思看誰。
兩天後,周秉義在光字片的演講見報了,標題是《沒有掌聲的演 說》。
秘書嘟噥:「那小記者挺壞。」
周秉義說:「那也是實際情況。」
宣傳部門的同志對他的演講提了意見:「發表前您看過了嗎? 」
他說:「看過了。」
「那為什麼不將那些不妥的話刪掉呢? 」
「哪些話? 」
「'窮人窩』』本省本市的恥辱』』國家的恥辱』……這樣一些話從您口 中說出來,影響不好吧? 」
「我覺得挺好的,那些話是我最不願刪掉的話。」
「我這兒正忙,沒別的事我掛了啊。」
對方先於他把電話掛了。
秘書又嘟噥:「惹別人不高興了吧?我建議刪,您偏不刪。」
周秉義笑道:「我這大半輩子,一直在為讓方方面面的人高興而活 著,我也該為自己高興而固執己見幾次吧? 」
當天的報紙脫銷了。光字片的人家沒有一戶不買,有的人家全家一 起熱議不算,還與好鄰居們一塊兒討論。
半個月後,一個院落的人家集體搬走了,接著又一個院落也搬得一 戶不剩,再接著其他院落的人家爭先恐後登記搬遷。
那時已是七月中旬,本市進入了炎夏,暑熱也沒能減緩光字片人家 搬遷的勁頭。情況日漸明朗,周秉義副市長的態度那麼明確,還有什麼 可觀望的呢?有的人家甚至互相埋怨,不該錯過早前的特別優惠期。
「十一」前,光字片人家全部清空。「十一」過後,光字片的大拆除全 面展開。那是頗壯觀的場面,動用了幾十台重型機械一一也是相當痛快 的拆除。
周秉義趕到現場。當然不用他親自指揮,他只是去看熱鬧。
許多光字片的人也回去看熱鬧,不少人百感交集,有些老人還直掉 眼淚。
棚戶區的人也來了不少,與光字片的人相比,他們的心情更複雜。
直到那時,光字片的人才覺得周秉義可親可敬,爭著與他合影。周 秉義很高興,笑容燦爛。
十月底,光字片七零八落的院落全部被推平,原來的光字片不復 存在。
從二。。六年四月開始,周秉義專注於做兩件事,即一方面繼續開 發新區,一方面協調開發光字片。按照當初合同,光字片劃歸幾家被周 秉義吸引來的房地產開發公司,他們將在那裡建高檔商品樓盤一一寫字 樓、居民樓一應俱全。
二O。九年九月,周秉義超過退休年齡了。他所開發的新區已基本 成熟,比預計的規模幾乎大出一倍。光字片原址上建起了高檔社區,成 為本市房價最貴的區域之一。
像在中國其他大城市一樣,越是房價貴的樓盤,銷售越是熱鬧。底 層的老百姓常常目瞪口呆,心理大受刺激。
這一年,富人似乎呼啦一下就大大增加,外電報道中國已躋身富人 群體眾多的國家之一。富人藏富藏得不耐煩,膩歪了,開始以炫富為能事、 快事。A市也不例外。
周秉義沒能如願退休。
省市有關部門收到了許多群眾來信,據說每月就會有半麻袋。本市 危房區的人們,強烈要求周秉義多干幾年,改善他們的住房條件。
省市兩級組織部門的同志成功說服了周秉義,讓他繼續擔起了重任。 不過,這期間周秉昆遇到了情緒很壞的事。
一天,曹德寶騎自行車去新區。他忽然站在了周秉昆面前,帶給秉 昆一份驚喜。
「你怎麼來了? 」
「想你了唄!」
德寶已騎自行車在新區繞了一圈。
秉昆問:「印象如何? 」
德寶說:「太好了,除了離市裡遠點兒,沒什麼差勁兒的地方。」
秉昆說:「其實沒遠多少,也就三站地。公共汽車路線已經開通,進 城挺方便的。」
德寶說:「對騎自行車的上班族還是不大方便。」
秉昆說:「無非多騎二十幾分鐘。」
德寶說:「大冬天裡,再頂風的話,多騎二十幾分鐘就是多受了二十 幾分鐘的罪啊!」
秉昆笑道:「多受點兒罪也是周聰的事。他年輕,受那點兒罪算不了 什麼,反正我是知足了。
德寶也笑道:「你當然得知足了!你看你現在,一層店面,二層住 家,一步登天了。」
秉昆說:「托光字片拆遷的福唄。」
德寶說:「也是托你哥的福吧? 」
秉昆不好意思地說:「算是吧。當初我都懷疑他的能力,是他逼我帶 頭搬過來的,成了第一戶,享受到了優惠。我在光字片住時,不是也有 門面嘛!」
德寶說:「你那算什麼門面?也是你哥讓你擴大面積的,對不? 」
「你怎麼知道的?趕超告訴你的?」
德寶未答,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笑得秉昆很不自在。
工作還是不好找,像周秉昆那種五十多歲又沒技術特長的人更難,所 以他就繼續開麵食店。
當時已過了飯點,他以煙茶招待德寶,鄭娟在樓上睡著。
德寶問,生意怎麼樣?
秉昆說,還行,能將自己和鄭娟繳的「雙保」掙到,月月還有千兒 八百的積蓄。
德寶問,為什麼只賣麵食?應該聘一位大師傅,雇幾名服務員,開 成正兒八經的飯店,那會多掙不少。
秉昆說,鄭娟身體大不如前,陪她去醫院檢查了幾次,也沒查出什 麼毛病。開飯店完全沒經驗,一怕賠,二怕鄭娟太受累。開飯店不可能 不供應酒水,他不喜歡招待一頓飯能吃兩三個小時的酒徒,也怕有人耍 起酒瘋來自己應付不了。
德寶說,那就真可惜你這門面了,這麼好的地點!
秉昆說,多掙多花,少掙少花,錢這東西,多少是個夠呢?住上樓 房,鄭娟身體又差了,想陪她享受一段好日子,暫不打算為掙錢太辛苦。
德寶說,那還不如租出去,趕超家的門面不就租出去了嗎?
秉昆說,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啊?租出去還是不行,租金還是比 自己開麵食店掙得少。趕超兩口子有工作,又有還債壓力,所以才把門 面租出去。新區的門面房比較容易租出去,住房卻基本上租不出去,誰 會到這裡租房子住呢。
兩個老友聊著聊著,德寶終於將話題引到了他來找秉昆的目的 上——希望秉昆替他求求哥哥,也為他家「弄套房子」。
秉昆沉吟著問:「你是什麼意思? 」
德寶說,如能像批給國慶家那樣批一套最好,如果不能,他和春燕 兩口子願意像孫趕超家那樣買一套。趕超家不是花了三萬嗎?他們兩口 子花四萬五萬甚至六萬也在所不惜。
秉昆又問:「你來求我這事,春燕知道嗎? 」
德寶說:「你乾妹妹當然知道啦,還是她一再催我來的呢!」
秉昆再次沉默了。
德寶說:「這個忙你必須幫,我大老遠蹬著自行車來求你,你如果不 幫太不夠意思了吧? 」
秉昆說:「春燕不是又分了一套兩居室嗎?你們市中心黃金地段那 套房子又不收回,你們目前也不缺房子。」
德寶笑道:「你知道的也挺多的嘛。」
秉昆說,是春燕媽告訴他的。
德寶不好意思地說:「我老丈母娘嘴還真快!我們兩口子不缺房 子,也就是暫時不缺而已,但春燕她大姐家不是還沒房子住嗎?他們一 直跟公婆住一起,這你是知道的呀!」
秉昆說:「光字片拆遷的時候,春燕她媽已經找過我哥一次,我哥也 幫忙了。不論咱們的關係,她媽和我媽當年也是老姐妹,能不幫嗎?所 以我哥暗中幫忙了,她媽那邊才分到一大一小兩套房子。我哥如果不暗 中幫忙,只能分到兩小套,或一套大的……」
「打住打住,請打住。秉昆,我問你,國慶家的房子又是怎麼回事? 」德 寶明顯不高興了。
「你如果也調查清楚了,那就別明知故問了啊。」秉昆也有些不悅。
「我就是要聽你自己說!」
「說就說。國慶他爸是老工人,當年死得那麼慘,國慶死得更慘,撇 下吳倩和女兒,日子過得多不容易,我哥不該趁他有權的時候幫幫她 們? 」
「可她們母女倆也有房子住啊!」
「那是國慶活著的時候租的!」
「進步家又是怎麼回事? 」
「進步他父親是烈士,與你和春燕家可以相提並論嗎? 」
正如曹德寶所瞭解的,周秉義在新區也批給了常進步家一套兩居室。
曹德寶幾分嘲諷幾分自嘲地說道:「秉昆,我算是聽明白了,敢情你 們哥兒倆送人情,那還得有高級到家了的理由是不是?可我也沒說要你 們哥兒倆白送我和春燕一個大人情呀!我一開始就說了,我們可以像孫 趕超一樣買呀!他們都是你老友,我和春燕就不是了嗎?朋友間什麼時 候分出親疏遠近了?我們求你走走你哥的後門,想價格便宜點兒買一套 房子,這點兒面子你都不給嗎? 」
「可現在這裡最便宜的一套房子已經二十多萬了!」周秉昆光火了。
「我如果花二十多萬在這裡買一套房子,還用大老遠騎自行車來找 你周秉昆嗎? 」曹德寶拍了桌子。
「你!你這是強人所難!」秉昆一氣之下,將茶杯摔得粉碎。
曹德寶瞪了秉昆良久,緩緩站起,臉色煞白,指點著聲音顫抖地說:「周秉昆,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對待我?我是你三十多年的好 友啊!你……我坐在你店裡半天了,你都沒問過我一句吃飯了沒有,只 讓我喝了一肚子茶水! 一句話你不愛聽了,居然摔杯子給我看!」
曹德寶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
周秉昆意識到自己也有些不對,卻也給自己找了一個理由,「你要是 說你沒吃飯,我能不給你弄吃的嗎? 」
曹德寶接著嚷道:「我還敢在你這兒吃飯嗎? 」
他踢翻凳子,憤憤而去。
幾天後,春燕也騎自行車來到秉昆家的小店。她的出現讓秉昆心裡 頗為不安,不知又會鬧出什麼讓自己下不來台的事。她倒是趕上了中午 的飯點兒,在鄭娟的招待下,依然賓至如歸,吃了午飯。
生意安頓好之後,秉昆和鄭娟請她上樓參觀新居。她四處看了一 遍,不住口地稱讚。實際上,新區第一戶居民的特殊優惠裝修十分簡單,房 間面積也不大,七十多平方米,但比起光字片的舊家,不能不說好了許多。
三人坐下說話。
春燕看著陽台感慨道:「還有陽台!你不是喜歡花嗎?以後可以在 陽台上養花了。」
鄭娟說秉昆也喜歡花,但他們目前還沒那心思,以後肯定要在陽台 上養許多花。
鄭娟忽然想起了往事,快樂地講給春燕聽。當年,她和秉昆走在市 中心的一條街上,秉昆看著一幢俄式小樓的二層陽台站著一個年輕女 子一一那是怎樣怎樣的陽台,那年輕女子穿的什麼,怎樣的姿態,而秉 昆看得呆成了什麼樣。回到家裡後,秉昆又如何向她保證,將來一定讓 她住上有陽台的房子。
春燕笑道:「娟,你記性可真好!」
鄭娟也笑道:「從前是忘了的,今天見了你一高興,忽然想起來了。」
春燕說:「我太瞭解秉昆了,他當年希望有一天住上有陽台的樓房,你 經常穿著漂亮衣服站在陽台上望街景,好讓他經常躲在外邊什麼地方偷 窺到你!」
鄭娟拍手笑道:「對對,我越發想起來了,他當年是對我那麼說過。」 秉昆窘道:「讓你倆這麼一描繪,我簡直就成了一個好色之徒了。」 春燕揭他的老底:「你以為你不是啊?那你出於什麼心理,才把鄭娟 搞到手的? 」
秉昆的臉蒯地紅了。
鄭娟替他辯護:「他就是再好色,也只是色在我一個女人身上,這一 點我心裡有數。」
春燕說:「現在你家有陽台了,以後你多買幾件漂亮衣服,經常穿著 站在陽台上,成全他當年的夢想!」
鄭娟有點兒沮喪地說:「我都老成這樣了,成全不了他的夢想了!」
一說到衣服,春燕想起一件事來,她從挎包裡取出一個紙袋,從紙 袋裡取出一件泡泡紗白色睡衣送給鄭娟。她說不是自己買的,而是她們 婦聯組團到服裝廠參觀時廠裡贈的,權當祝賀喬遷之喜。
鄭捐抖開睡衣,欣賞著說:「活到今天,我也沒穿過一件睡衣。好是 好,可這是半透明的,怎麼好意思往身上穿啊!」
春燕道:「我是肯定不好意思往身上穿了,你別不好意思穿。你穿 上,他准愛看得不得了!是吧,乾哥,說你心坎上了吧? 」
秉昆的臉又刪地紅了。春燕一旦貧了起來,他對她那張嘴真是無可 奈何。
「春燕,你鬧死了!」鄭娟往她身上打了一下,笑得咯咯的。春燕給 她帶來了莫大的歡樂。
待她笑罷,春燕忽一板臉,凜凜地說:「娟,他欺負我們德寶了,我 今天也是向他來問罪的。」
鄭娟並不知道德寶來過的事,自是吃驚。
春燕就將秉昆摔杯子給德寶顏色看的事,講給鄭娟聽了。她講得不 是多麼具體,對德寶因何而來隻字未提。
她問鄭娟:「娟,我們德寶都被他氣病了兩天,你說他該不該向我道 歉? 」
秉昆沒料到她會當著鄭娟的面說那事,又不願讓鄭娟明白為什麼,只 有低下頭沉默。
春燕極其乾脆地說:「乾哥,你不道歉也可以,那我以後再也不登你 家門了,咱倆乾哥乾妹妹的關係也就拉倒了。」
鄭娟急了,裝出威嚴的樣子斥責秉昆,逼他立刻道歉。
秉昆只得乖乖道歉,承認那天是自己不對,因為什麼煩心的事,情 緒一時失控了。
春燕笑道:「這還像個乾哥的樣子,我對德寶也好交差了。」
她還要去她父母家看看,讓秉昆送她。
二人走在路上時,春燕向秉昆敞開了心扉。她說自己這輩子肯定就 是個副處級了,再怎麼積極表現也無濟於事,所以得提前為退休以後的 生活保障做點兒必要的投資。
「兒子一天天大了,將來上大學需要錢,娶媳婦更需要錢。這不正趕 上現在你哥手裡握著實權嘛,要不我和德寶也想不到求你。剛才我讓你 道歉那純粹是開玩笑,不過你既然道歉了,接下來還得有悔過的行動。反 正,我們要在這裡買房子投資的事拜託給你和你哥了,這種忙你們不幫 可不行!」
秉昆皺眉說道:「我哥已經基本上與這裡的事脫離干係了呀!」
春燕也皺眉說道:「別找借口!找借口就不可愛了。市裡還沒讓你 哥正式退休呀,他現在負責全市危房區的改造。權力不是小了,而是更 大。我們那點兒事,對於他還不是一次電話一個條子就辦成了嗎? 」
秉昆只得違心地說:「那我跟我哥提提看。」
在春燕她父母家樓前,春燕四顧無人,擁抱了秉昆一下,還與他貼 了貼臉頰。
「你答應了啊,我可等你回話,別讓我等急了!」她大聲說完此話,野 貓似的躥進樓去。
然而,周秉昆並沒為她的事專門找過哥哥。一天,周秉義陪同省市 領導到新區視察,抽空兒到他家坐了會兒。他看著哥哥身心疲憊、強打 精神的樣子,幾次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O一一年九月的一天,一陣劇烈的胃痛過後,周秉義昏倒在一處 危房區拆遷現場。當時,現場並沒有發生任何不順利的事,一切都那麼 和諧,比光字片拆遷進展快多了。因為有了光字片拆遷經驗,新區的建 設越來越成熟,可供選擇的樓盤越來越多,各方面管理也跟上了,服務 功能正日漸完備。
周秉義昏倒在心情極佳的例行視察過程中,離六十四歲生日僅差 幾天。實際上,他已不是實職幹部,身份是什麼「市利民工程委員會」的 顧問。
醫院診斷出他患了胃癌。他接受了醫生建議,做了胃全切除手術。手 術很成功。即便在A市,胃全切除手術也算不上多麼複雜、難度很高的 手術。
術後,他在家中休養時向組織部門寫了退休申請。郝冬梅替他交 的,交時還哭了鼻子。她心知肚明,但並未說丈夫由於工作太投入而延 誤了病情檢查和及時治療。
組織上很快就批准他退休,寫了不少令他欣慰的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