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到運河兩千一百二十四步,從運河到工作室樓下,兩千五百三十六步,哪一次步數不對,一定是鞋子出了問題。我每天就這樣走,五個月,屢試不爽。今天步子有點多。從家到運河邊,從河邊到工作室樓下,每條路都多出了至少兩百步。我走亂了。要是腳印在大太陽底下能留下來,你就會發現我的腳印歪歪扭扭、踉踉蹌蹌。這還不算,你還會發現我的腳印有點怪,好像是倒著腳在走,我把左右腳穿反了。這是進了工作室,助理小王告訴我的。他跟我說:
「謝總,您喝多了。要不要先把事情解決了再開會?」
我就喜歡這小子的機靈勁兒,看問題一針見血。當初把他從電視台帶出來,也是因為他的鋒利和準確。我問他,除了通州這一段運河,你還見過哪幾段運河?你猜這小子怎麼說?他說,謝老師,我生長在大西北,我們那裡連條像樣的水溝都找不到,所以我夢見最多的就是水。我沒見過別的運河,但我瞭解我身上的血管,大運河經行中國南北,就像動脈血管貫穿我全身。我有點喜歡他了,但還是誠懇地提醒他,助理的工作不好幹。他說,謝老師,那要看誰來干;有人把助理幹成個打雜的,有人把助理幹成了副總。我一拍桌子,就你了,跟我走。實踐證明,我們倆都是對的。所以,在我的工作室,沒有副總,我不在,其他人都聽王助理的。
「喝多了,」我打了一個酒嗝。「有些事你拼了老命也解決不了。招呼大夥兒,先開會。」
真高了,自己灌自己。腿腳不聽使喚,步子才亂得這麼離譜,鞋子穿大穿小穿正穿反都不算個事兒。會得繼續開,項目也得繼續做。他們不必知道《大河譚》遇到了多大的麻煩。我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小王幫我沖了一杯咖啡,一口氣灌下。酒不這樣喝,一個人喝酒我從來都是慢慢把自己放倒。窗外綠樹掩映中的運河綿延滔滔。每天總有一兩個小時我會站到窗邊,就盯著這條大水無所用心地看。我經常遙想它一百多年前的盛景,那時候帆檣林立,舟楫相接,岸上十萬人家,商舖雲集,引車賣漿等做小買賣的,吆喝聲響徹古老的街巷。那時候的人長袍大袖、峨冠博帶,船夫和水手一身短打也利落,還有成群的縴夫光著上身,油亮的汗珠從古銅鑄成的身體上滾落下來。有辛苦也有富足,熱氣騰騰的水邊生活次第展開,完全是一幅活動的《清明上河圖》。我喜歡火熱的生活,那讓我有一種在人間的感覺。所有人都陪在你身邊,多好。我對著運河做了十幾個擴胸運動,感覺喝酒前的那個自己又一寸寸地回來了。好,開會。
開會就是他們坐著,我站著。工作室沒那麼大。我跟八個年輕人說,抱歉,中午喝了點酒,實在是因為有好消息,又來了個財神,一筆可觀的新投資到了。八種年輕的聲音尖叫起來,歐耶。他們輕信,不是因為江湖經驗不足,你隨便挖個坑他們就往裡跳,而是因為他們擁有年輕的資本;這資本如此雄厚,足可以無畏地對任何事情抱持堅定的希望。他們沒有失敗。失敗了也不叫失敗。我跟他們說,現在《大河譚》是我們整個工作室最大的政治,除去常規項目,所有人的重心都該放在這個節目上。《大河譚》到了攻堅階段。何為攻堅階段?他們理解的是,該項目如日中天,大傢伙更得竿頭尺進,擼起袖子,在高速中再弄出個加速度。而在我,攻堅真就是攻堅,像圍攻固若金湯的城池,是身高一米七八的希望面對兩米二六的絕望。
財神沒有來,已有的一筆投資卻斷掉了。就在上午。電視台的朋友在電話裡知會我:「哥兒們,對不住了,領導不開心。老同志對這個項目沒信心,因為沒信心,所以沒興趣。」
「當初他老先生可是鼓動我做的啊。」
「當初他還每天送李老師三朵玫瑰花呢,不照樣離了?」
「領導」也是我的領導,辭職之前我們都在他手下干。李老師是領導的前妻,當年是台裡的一枝花,台前幕後,廳堂廚房,在哪兒都是一枝花。領導基本上是以不知自尊為何物的決心和意志追她,我和給我通風報信的這哥兒們當年一起幫他打下手。那時候我們剛畢業,還沒學會談戀愛,一個長期幫他買花,一個專職為他望風,李老師一出現就提醒他,為他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好去整理西裝和三七開的大分頭。李老師有潔癖。他跟我們說,跟李老師比,天下女人只能是女人。我沒弄明白到底什麼意思,不明白的我都覺得挺高深,越發屁顛屁顛地往花店跑。電視台周圍沒一家花店的老闆娘我不熟。「緣來是你.」花店的老闆娘三十多歲,體重不下一百五,有一天羞澀地對我說,小謝啊,難得世上還有你這麼癡情的小伙子,但凡年輕十歲,我就算豁出去也要把你弄到手。嚇得我兩個多月沒敢去她店裡買花。李老師被追到手了。二十年後,李老師被離婚了。領導看上了台裡的一個新人,小吳,比李老師年輕二十歲。我辭職前,領導語重心長地跟我們說,跟小吳比,天下的女人只能是女人。
也怪我不長記性,一個動輒就把某女人弄到所有女人之上的男人,怎麼能隨便相信呢。辭了職,我出來單干。不喜歡台裡的作風,一年有大半年時間在做你不喜歡做的事,一天有大半天在做你不想做的事,乾脆跳出來,老子不受這個鳥罪。還是老本行,做節目,做好了賣給電視台;或者從台裡拿投資和項目,小國寡民地做,等於是合作。老子愛幹什麼幹什麼。起碼做好的東西拿出來,我好意思讓它姓謝。《大河譚》就是我跟台裡合作的項目。那天我們三個又聚一塊兒,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就扯到了葉落歸根。我說我爸最近傾向比較明顯,沒事就想回老家上墳。胳膊疼了,他說是不是得給祖宗燒刀紙了;心臟早搏了,他也說是不是得給祖宗送點錢了;霧霾遲遲不散,他也認為是祖宗不高興了。問題是,老爺子跑不動了,要去就得我去。更要命的,他老人家年輕時離開故鄉,很少回去,我祖父祖母過世時,碰巧都在北京,就近全葬了這裡。父親的祖父祖母和曾祖父曾祖母埋在故鄉的哪一塊墳地裡,他完全記不清。他只模模糊糊記得,小時候跟我祖父去上墳,要坐擺渡船從河北岸到南岸。祖宗就埋在運河邊上。運河流經我老家那一段,少說幾十公里,半個多世紀過去,就算老老實實沒改道,火熱的社會主義建設天翻地覆,這世界也早變了不知道多少茬了,我到哪裡找。領導說:
「你老家的運河?哪個運河?」
「當然是京杭大運河。」
「這事你得干,」領導一拍大腿,光一聲,我真聽出了銀錢落地的聲音。「大運河正申遺,上頭要求台裡配套上檔節目。你來做。」
「怎麼做?」
「我要知道怎麼做還用得著跟你說?」
也是。領導的工作就是下命令,怎麼幹是下屬的事。「這個,可觀?」我把右手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捻了捻。
不必遮遮掩掩,他們都知道,我缺錢。離了。但我跟領導不一樣,領導是離了李老師,我是被人離了。美滿的家庭都是一樣的,分崩離析的家庭各有各的離法。我的特點是:被離,孩子歸前妻,我每月支付高額的撫養費。至於為什麼費用高到法庭判決的兩倍半,前妻的說法是,要把你兒子往高端人才的路上送,這點錢你就心疼了?你也可以每月只給五塊錢,那我就按五塊錢來養。她是在短信裡跟我說的。漢字在我前妻的短信裡充分顯示了象形文字的尊嚴,一個個露出了猙獰的表情,發出陰陽怪氣的嘲諷之聲。很多年裡我都沒想明白,為什麼咱們中國人一離了婚就成了仇人,完全不共戴天。這個很多年包括離婚前的很多年,我和老婆認真探討了這個問題,離了婚還能做個知己嘛,生意不成仁義在,知根知底的。我老婆完全認同,但一離了立馬翻臉,連普通朋友都沒得做,不給你機會。因為兒子要唸書,我把房子給了前妻,車也給了,家產劈出了五分之四,只好從朝陽搬到了通州西上園,這裡的房子比朝陽便宜啊。這還不夠,撫養費之外,兒子隔三岔五跟我說,這個要錢,那個要錢。總之,每個月我有幸去看他幾次,不揣一兩千塊錢,基本上是近不了他的身的。我給前妻打電話,我說,就是不用了的前夫,你也不能鉚著勁兒往死裡整啊。前妻用鼻子哼了一聲,前夫不前夫關我什麼事,我只知道你是孩子他爹。
好吧,我是孩子他爹,我忍了。但忍不是一個道德、情感和態度問題,而是一個經濟問題。我必須賺錢。
領導說:「上頭的任務,還能虧待你?」
我也把大腿拍出了金銀落地的響動,「成交。」
其實我對大運河沒什麼研究。大運河通州段當然瞭解一些,那也是因為誤打誤撞搬到了這裡,沒事晚上會到河邊散步,從新華東路走到東關大橋,下橋,北運河邊修了寬闊的木頭棧道,適合飯後消食。當初房產中介一再忽悠我:仁者樂水,河景房啊謝先生,在樓上就能看見運河;往北,就是著名的燃燈塔,標誌性建築呢,北周時期建造,當年漕船跑了幾個月,看見這塔才會心生安穩,京杭運河終點已到,此行圓滿了。真住進來,哪看得到什麼運河,河邊的樹都被前面的兩棟樓擋住了。房產中介說,不是說在樓上能看見運河嗎,你得爬到樓上啊。他說的是他媽的樓頂上。接了這個活兒,我突然覺得,看不見運河它也是河景房,我會時刻想到兩千一百二十四步之外就是讓我聽到錢響的大河,值了。工作室當初純粹為省錢,租在馬路邊上一棟樓的最頂層,也算有先見之明。我對大運河的確不熟,除了這些年從我爸、我爺爺奶奶那裡聽到的故鄉運河,我知道的不比其他任何一個中國人多。
現在不一樣,折騰來折騰去,我差不多也成了半個運河專家。
開始我只想從這個項目裡套點錢。立項前裝模作樣召集了若干個專家會議,向老先生們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請教,如何挖掘和展示大運河的歷史,以及在今天我們如何談大運河。聽過他們的建議,工作室再根據節目收視特點和我們自身的情況,制定可行性方案。我們是小作坊,就幾條槍,必須出動集團軍才能取勝的戰役打不了,只能打游擊。所以形式一定要漂亮,四兩必須能撥得動千斤。推敲來推敲去,定下來以講述故事為主,間以視頻圖片資料展示,欄目取名《大河譚》。
大河,京杭大運河;譚者,深談也。辭職之前,我在台裡主持過兩檔聊天節目,嗓子貌似還專業,人雖然發了點福,還沒到看不下去的程度,在年輕人的鼓勵下,就買了幾身便宜的唐裝,站到了租來的攝影棚裡。站進去不麻煩,張嘴說也不麻煩,麻煩的是前期要搜集足夠的故事和資料。計劃做十集,十個故事,把京杭大運河的歷史、當下和未來,政治、經濟、文化和日常生活等方方面面都囊括進來。我和八個年輕人分頭去打探,找線索、尋故事、查資料、做咨詢,然後我們所有人,包括有關專家,坐到一起論證、整合,腳本、採訪和現場拍攝同時進行。說是游擊戰,真做進去,那就是曠日持久的陣地戰。
進展得不錯。但我清楚我只使出了六七分力氣。對我來說它就是個項目,立了項,拿到了前期投資,水到渠成地做下去,就成了。但行程過半時,我突然對這個項目有了感情,不由人。這當然跟父親整天在我耳邊嘮叨有關,他整天說他那十九歲就離開的故鄉,運河穿城而過。他老人家老是夢見小時候的運河:水是如何的清,兩岸人家都在河水裡淘米洗菜;撐竹排的人如何勇猛,大雨時漲水,他們舞動船篙跟漩渦搏鬥;他還夢見上學路上,那個每天清早都在水門橋上練習周信芳唱腔的白衣女人,這些年她一點都沒變老。據說,人對死亡有預感,臨近生命盡頭總會做童年的夢。問題是,父親他一頓能吃三十個餃子,趕上我一天的飯量;而且心不老,一不留神就從母親眼皮底下溜出去,到小區廣場上找中年婦女跳舞。他是如此地熱愛生活,距離油盡燈枯的那一天,不比北京到故鄉近。母親認為,這怨我,因為我整天把運河掛嘴上,老頭子才動了凡心。
父親在研究所待了幾十年,練出了強悍的職業病,凡事一上心就當科研來搞,跟廣場上的中年婦女跳舞是(據母親的情報,他在中年婦女那裡的市場沒那麼好),聊大運河也是。如果有人一天到晚跟你叨咕誰不好,那人就算是天下第一大善人,聽久了你也會覺得他十惡不赦。就像前妻整天給我兒子洗腦,他老子如何如何不堪,我兒子真就信了,每次見我都把上半身撤得遠遠的,用看刑滿釋放犯的眼光看我。如果有人成天在你耳邊嘮叨一件事,那事哪怕再乏味,長此以往你也會莫名其妙地生出感情。父親張嘴閉嘴大運河,慢慢地還真就把我說成「大運河的孫子」了,他自認是「大運河的兒子」。反正大運河成了我們爺兒倆的祖宗。
不過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的確越來越瞭解大運河了。幹這個的嘛。或者說,因為瞭解越來越多,開始有點理解了。我不從道理上去理解,而是從故事、細節,從血肉豐沛的運河邊的日常生活去理解它。我們採訪過一位運河專家,老先生不說大道理,就講他七十九年來如何與運河糾纏在一起,文字、圖片、聲音、視頻,他自己的、親人朋友的,全媒體展示,那四十五分鐘就像他與運河共同的自傳。片尾是老先生緩慢獨行在運河邊的視頻,拍攝時陰天,快收工時突然雲開日出,西半天霞光萬丈,他漫長的細瘦影子平地生長,瞬間就橫貫了半個運河。拍攝時我在現場,為自然的偉力和隱喻大大地感歎了一番。而真正進入攝影棚錄製這一期的《大河譚》,一個多小時邏輯嚴絲合縫地講述後,最後老人的影子突然鋪到水面上,我這個以「出戲」的控制力見長的老革命,眼淚嘩地就下來了。我不能自抑地煽起情來。我從來沒有如此奢侈地用詞,好像我懷裡抱著一部正能量詞典:
「這個鏡頭讓我想起了敬業、忠貞和相依為命,讓我想起了不忘初心、方得始終,讓我想起了命運、光芒和不廢江河萬古流。」
我把送盒飯的劇務都給煽哭了。
這樣的故事我們搜集了很多。跑船的,打漁的,在運河邊開了幾十年店舖的,修了幾十年船隻的,沿運河邊常年堅持長跑的,專門管理運河的公務員和警務人員,專做運河河鮮的紅案大師傅,運河沿岸考古發掘的,拉過纖的,擺過渡的,罱過河泥的……但凡有點瓜葛能找到的,工作室的小朋友們都聯繫了。能成為主角當然好,成不了主角就作為補充素材備著,沒準哪一期、某句話就用上了。開頭三期相關資料我看得不多,第四期開始,我就看進去了,開始重新回頭補看,還真有很多故事和細節能救火,關鍵時候就成了消防隊員。
我開始上心了。這個行當需要上心,但這個行當又害怕上心;上心意味著可能做出好片子,更意味著必須加大投入,慢工出細活兒。我決定把《大河譚》弄成個精品。前期的投資早用光了,我把手頭能挪用的錢全塞進去了。正滿腦門激情,等著接下來的資金,電視台的哥兒們一瓢冷水澆下來,後續的投資要黃了。就上午,手機一響我就知道沒好事。剛掛上我前妻的電話,兒子想報一個英語夏令營,相關費用外加在英國的吃喝拉撒,又是四萬。我說需要這麼多嗎?前妻說,不相信就讓你兒子拿發票回來報賬,我會叮囑他,進收費公廁也別忘了要收據。離婚對一個人改變如此之大,前妻原來寫個年度工作總結都要我幫忙,現在成了語言大師,每個字都用得涼颼颼的。幸虧是她離我,要是我離的她,還不得成就個大作家啊。
掛了電話我斜躺進沙發裡,好像前妻掏空的不是我錢包,而是我的骨頭。母親從衛生間裡出來,拎著我的黑夾克。昨天晚上洗澡前我剛扔進的髒衣籃。母親說:
「我跟你爸商量了,咱們那老房子還是租出去。什麼時候有人幫你照料這個家了,我跟你爸再把房客辭掉,搬回去。」
「媽,不是說好了空著嗎?租出去就糟蹋了。不缺那幾個錢。」
「省一個是一個。最近你也不寬綽。」
「誰說的。生活費用光了?這就給您取去。」
「行了,別硬撐著。瞞不了你媽。」母親把夾克裡子翻出來,拍拍胸前的口袋,「有陣子了,你這口袋裡一分錢沒落下。過去可不這樣。你這馬大哈,哪次洗衣服之前我不掏出三五百的零花錢。」
我細想了一下,一點沒錯。我也想起來,已經兩個月沒給母親生活費了。這依然不能阻止我嘴硬,「最近改用錢包了嘛。」
電視台的哥兒們電話打來了。一聽見《步步高》的鈴聲,我就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手機裡傳出的第一句話就是:
「兄弟,我知道你的心理素質過硬。」
「有喜事,就現在說;報憂,還是晚上吧,免得我一高興夜裡睡不著。」
「還是現在說吧,說晚了怕你損失更大。」
我清晰地感到趴在腦門上的頭髮站起來了。為了避開坐在籐椅裡看報紙的父親,我走到陽台上。
「沒辦法,領導沒興趣了。」
「原因?」
「沒信心了。覺得大運河申遺成功可能性基本為零。據說台裡的大領導也是這個意思。一是大運河濟寧以南還在運行,活得好好的,跟遺產扯不上關係;二是他們出差看了德州和滄州一線的運河,都成了臭水溝,有的地方連河床都找不到。消失的東西,『遺』在哪裡?所以,不成立。」
「還在使用的那部分是『活態線性文化遺產』啊。有點文化行嗎?當初立項時說得明明白白,每個字都是透亮的啊。臭水溝咱們可以整治,個別地方的河床只是看不見了,又不是飛了,挖幾鍬是可以找到的。」
「別跟我探討嚴肅的學術問題,頭大。我也就傳個話。就算你能要來後續資金,估計也就是個人情錢。當然,人情錢也是錢嘛。兄弟,只能祝你好運了。再見。」
掛了電話,我掄起手機轉了一個大迴環,還是塞進褲兜裡。真想把它摔到領導臉上。屋漏偏逢連陰雨,說的就是我這個操蛋的上午。我進書房坐下來,把一張A4打印紙折成四半撕開。在兩張紙上分別寫上「繼續」和「終止」,團成鬮,放進毛竹做的空筆筒裡。晃兩下,停下來,我找來第三張紙片,又寫了個「繼續」,窩成一團投進筆筒。準備將筆筒倒扣在書桌上時,還不放心,在第四張紙片上也寫了「繼續」,團好了放進筆筒。我搖啊搖,晃啊晃,倒扣在桌面上時我對著電腦旁的一摞大運河資料說:
「兄弟我盡力了。」
我拿開筆筒,閉上眼在四個紙團中捏起一個。打開:「繼續」。這個紙團留在筆筒裡,其他的扔掉,我把鋼筆、鉛筆、毛筆、圓珠筆重新插進筆筒。聽你的。然後從書櫥裡找出存了十年的那瓶茅台,拎到飯桌上。
父親在收拾飯桌,瞥我一眼,「黃歷改了?」
「望和歷。」我糾正他。
「嗯,望和歷。改了?」
我的工作室叫「望和影視工作室」。小朋友們為了擴大宣傳,別出心裁做了一個「望和歷」。元旦前做好下一年的日曆,某年某月某日,陰曆是哪天,該日適合幹什麼、不該幹什麼,歷史上的這一天發生過什麼大事。有紙質版,也有電子版,便於網上發佈。我帶回一份紙質版,母親掛到門後頭,每天出門前老兩口都要盯著看一看。今天上頭寫的是:宜出行;忌酒,忌決策。我搞不清每一天的「宜」與「忌」的根據何在,也懶得問,年輕人總是有辦法。
「我有個重大決定,得慶祝一下。」
「真改了。」父親說,從老花鏡後往廚房看,「待會兒我徵求一下你媽意見,看這酒能喝不能喝。」
老太太向來喜歡把重大決定往好事上想,還是用茅台慶祝的,肯定是大事。她走到門後,把最上面的那張「望和歷」扯下來,說:「今天已經過去了。」
我跟父親放開來喝,一瓶茅台見底了;為了最後的半杯酒,還把瓶口卸了,取出了那兩顆玻璃珠。母親也象徵性地列席了一下,喝了一杯三錢的。那頓飯吃完了也到了下午,我反穿著一雙鞋搖搖晃晃來到工作室。
八個年輕人,八張蓬勃向上的年輕的臉。我說:「現在新的資金即將注入,對《大河譚》接下來的編輯策劃,有沒有信心?」
「有——」
他們把聲音拉得跟一千七百九十七公里的京杭大運河一樣長。他們有信心,我就有信心。人到四十,我經常覺得力量並非來自深思熟慮,而是源於激情。激情沒了,想得再明白都白搭。手托腮幫一不小心就會耗掉一輩子。
「你們有,望和工作室就有,《大河譚》就有。說說,你們又有什麼新發現、好點子?」
分管美工的小鍾說,她在網上搜到兩年前的一個攝影展,主題是「時間與河流」,照片拍得非常好。小鍾畢業於中央美院,學的就是攝影,眼光極高,她說好,必是不一般的好。她把筆記本接上投影儀,將下載的照片以幻燈的方式打開。像素和光線在白牆上打了不少折扣,大家依然覺得美不勝收。尤其是照片中強烈的故事性,已有小朋友擊節歎賞:這就是我們想要的。沒錯,就是我們想要的。我們要的就是細節和故事,這些照片已經提前給我們準備好了。哪怕只是人物的面部特寫,你也會覺得那個人的表情裡藏著很多故事,如果開口,講上三五個鐘頭沒問題。更多的照片是生活瞬間的定格,有天地、風物和人。所有景物在攝影家的鏡頭裡都不是死的,而是處於運動中的某個環節,看得見它的承前啟後。有一組船上人家的婚禮照片,每一張都堪稱絕妙。我問小鐘,是不是擺拍?小鍾說,據攝影展的作者自序,所有照片都是隨機抓拍。根據資料介紹,她也比對過,展出的照片基本都來自京杭大運河。還有幾幅拍的是龜裂的河床,像老樹或傷口,滿腹心事,觸目驚心。如果這些也來自大運河,可能就是讓領導沒信心的濟寧以北運河的某一段了。就算這些淒厲的場景,也完全是為我們量身定做。
「作者資料有麼?」
「查過了。孫宴臨,女,三十二歲,淮安某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照策展方提供的座機電話,打了多次沒人接。」小鍾摁了下一張幻燈片,一個低頭的年輕女人照片。一頭烏黑油亮的短髮,頭形很好,整張臉只能隱隱看見一個圓潤的下巴尖。「這是作者。已經是露臉最多的一張照片了。」
是個好題材,但得做好打硬仗的準備。對絕大多數人,辦個大型攝影展肯定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恨不能把自己照片也掛半個展廳,她只勉強露出一個下巴,我預感會比較難纏。會議結束,我讓小鍾和另一個擅長寫腳本的小伙子到我辦公室。一要繼續聯繫作者;二是繼續搜集相關材料,照這題材必上來準備。先預備兩種方案:作者能聯繫上,且願意配合錄製這期節目,當然是上上之選;倘若作者遍尋不遇,或者找到了但不配合,那就以「尋找攝影家」為線索展開這一期節目,此為第二套方案。我囑咐他倆,籌備的過程中腦子要經常分分岔。臨出門,我讓小鍾把她的 PPT 發我一份,我也琢磨一下。
孫宴臨果然難纏。小鍾從她執教的美術學院得到電子信箱,發郵件過去,過了兩天回過來八個字:在荷蘭,回國後聯繫。按學院提供的課表,三天後她有課。第四天,小鍾又去郵件,詳細說明來意,言辭懇切。這次動作倒是挺迅速,當天晚上就回復了:諸事繁雜,也沒興趣。若照片合用,盡可網上自取,無版權之虞。小鍾把郵件轉我,問接下來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我坐在書桌前,一遍遍翻著電腦上孫宴臨的攝影作品和她本人照片。拍得是真好。有幅黑白照片,岸如石壁,水如月光,剛把竹排撐到岸邊的漁人,褲腳高卷,一高一低,乾瘦的上身赤裸,背起正在滴水的漁網猛一回頭,看見了她的鏡頭。胡楂參差的漁人叼著燒了一半的煙卷,半截煙灰在他回頭的一瞬間掉下來,落到胳膊肘的位置被相機截住。煙灰拉出一條線,水滴拉出很多條線,水波更多,曲曲折折扯出半個畫面的線,而漁人的眼神裡扯出的線,覆蓋了整張照片。照片取名《輓歌》。漁人忙活了一天,腳邊的鐵皮桶裡空空蕩蕩,半條魚都沒打上來。看得我心傷,順手點了根煙。父親進來時,我剛抽第三口。
「忙啥呢?」老爺子說,「你媽命令咱爺兒倆吃飯。」
「看運河照片。」我按了個下行鍵。
父親用下巴指指電腦屏幕。是只露出下巴的孫宴臨。
「哦,我在找這個攝影家。」
「那就去找啊,還坐著幹嗎?心動不如行動。」老頭子嘿嘿地笑。
是啊,為什麼不去找呢?我突然想起來,這個孫宴臨,不就是在父親心心唸唸的老家淮安嘛。我把照片往前翻,讓老頭子看。
父親湊上去,一張張翻,偶爾停下來,猶疑著不敢下判斷。「就是咱們老家啊!」他說,轉眼又說,「像。有點像。到底是不是呢?」最後說,「唉,人老了就是麻煩,連記憶力都不聽你的了。」父親精通指桑罵槐的技藝,他這麼一說,我就知道他在提醒我,該替他回一趟老家了。但我就是裝傻。母親在客廳下通牒,再不吃飯菜就直接倒掉了。爺兒倆往客廳走。坐到飯桌前,父親詭秘地對我說,「兒子,我覺得那姑娘長得挺漂亮,你抽空可以去咱們老家找找。」
「人家也可能不在咱們老家啊。」
「沒去找,你怎麼知道不在?」
母親敲響筷子,「飯也堵不住嘴。」
「說上墳的事呢。」父親說,扭頭看掛鐘,「從現在開始,晚上六點十六分,這頓飯不再說一句話。吃飯。」
找漂亮姑娘突然扯到了上墳,瘆得我差點被稀飯噎住。老頭子這邏輯,不知道他這輩子科研是怎麼搞過來的。不過倒是個好建議,一箭雙鵰,為什麼不呢?
第二天去了工作室,忙活一整天,諸項工作一一交代清楚,次日一早,趕六點多的飛機去了淮安。
父親給了我堂叔堂伯的姓名和地址,也就是我祖父的哥哥家的兩個兒子。堂叔是清江拖拉機廠的工人,堂伯在淮海劇團唱戲,多年前就該退休了。我上網查了,淮海劇團還在,一度與上海拖拉機—汽車聯營廠、天津拖拉機製造廠齊名的清江拖拉機廠產值為零。茫茫人海,這老哥倆未必比孫宴臨好找。我在大學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這兩天孫宴臨沒課,沒課不會去學校,課堂才是找到她的最佳地點。我決定用這兩天把淮安這一段運河認真看看,跟孫老師聊起來也有談資;見到我的堂叔堂伯,也不會露怯。我可以告訴他們,這些年我和父親身在北京,心繫故土,時刻關注運河的風吹草動。在這座城市,除了GDP,最重要的肯定是運河。千年大河穿城而過,它是它的血脈,也是它文化的源頭。我給旅行社打電話,找懂行的導遊,一對一運河文化兩日游。
導遊是個小伙子,姓胡,叫他小胡或者胡導都行。胡導不「胡導」,這小子有兩把刷子,據說參與了本市文廣新局大運河申遺的材料撰寫,講起運河心裡有一本大賬。從吳王夫差開鑿邗溝一直到眼下的申遺,溝溝坎坎,每個拐點都門兒清。他把司機也省了,開車帶著我,兩天裡把大運河淮安段的六十八公里一厘米一厘米地跑遍了。
大運河與淮河入海水道交匯的「水上立交」。裡運河。裁彎取直後的新辟大運河。淮安船閘。漕運總督府。漕運博物館。鎮淮樓。文通塔。河下古鎮。板閘。大閘口。老壩口。清江浦樓。御碼頭。若飛橋。南船北馬碑。水門橋。北門橋。都天廟。慈雲寺。石碼頭。花街。文廟。大王廟。豐濟倉。西長街水龍局。清晏園。廢黃河。碼頭鎮。洪澤湖大堤。仁義禮智信五壩……
因為做《大河譚》,斷斷續續瞭解一些淮安段運河,沿河走一圈,紙上談兵的局限就出來了:思維老是跟不上,慢半拍。我跟小胡說,年紀大了,記憶力開始拖後腿了。他跟我一樣清楚這就是個掩耳盜鈴的借口,但他只笑,不說破。小胡本地人,運河邊長大,河邊一棵草的榮枯他也看了三十茬,所以張嘴就有「事」。他看得如此明白,大河彷彿一直流在他的眼皮子上。我約他,沒準節目裡需要他露個面,小伙子對我做個 V 字手勢。
「必須的,」他說,「就是條臭水溝,在你家門口流了上千年,也成了母親河。」
一教室的註冊生和旁聽生裡,我年齡最大。有句俗話說,羊群裡跑出頭驢;我坐在最後一排,大部分時間低著頭。孫宴臨講課用 PPT,也用黑板和粉筆,她講《郎靜山集錦攝影研究》,是門選修課。當她點 PPT 播放郎靜山的照片和中國傳統的水墨畫,或者轉身在黑板上分析兩者山水、人物構圖的層次時,我就抬起頭,看這個小我八歲的女老師。她比照片上好看,尤其眼睛和嘴唇。雙眼皮,眼大大的;唇形很好,很多女人化了妝也未必有她素顏時的唇線飽滿清晰。這節課她講的是郎靜山集錦攝影中的「非時間性」問題。該概念源於法國作家安德烈·馬爾羅的藝術史論著《非時間性:眾神的變形》,所以,她從這本書說起。真正生動的藝術不應被當作簡單的物體般來看待,它具有把瞬間「非時間化」的能力,使之成為非主觀的時間。這是藝術形而上學的概念,而非永恆的範疇;或者說,是用「反命運」的方式來抵抗時間,時間是所有藝術的敵人。
有點繞。不知道這段高論是馬爾羅老師親自說的,還是孫老師的理解,或者別的研究者的論述。當然,可能是我沒能力聽懂。我看見很多學生都露出會心的微笑,越發讓我這個老學生慚愧。馬爾羅我還是讀過幾本的,《人的命運》《王家大道》《反回憶錄》。郎靜山的照片我也看過一些,有些照片非常喜歡,特地囑咐過小鐘,收集素材時,把郎靜山跟水有關的照片整理好備用。比如《曉汲清江》《風雨中的寧靜》《沼沼秋水》《寒江獨釣》《樹影湖光秋氣爽》《煙江晚泊》《吳門歸棹》等。
「郎靜山的『集錦攝影』,將不同底片疊置,把不同的景物並行、插入,多次曝光,由此製作出的『攝影風景』給後來的攝影者提供了很多啟發。」孫宴臨說。她穿一件黑色薄皮夾克,戴一條白底藍星的縐紗圍巾。「至少對我個人產生了重大影響。小時候,神秘的郎家大院激發了我對攝影的好奇;現在,『集錦攝影』的方法又讓我對繪畫和攝影藝術有了新的思考。」
郎家大院!我差點舉起手。趕緊用手機上網搜索:郎靜山,清光緒十八年(1892)生於江蘇清河清江浦(今淮安市區),祖籍浙江蘭溪游埠鎮裡郎村人。在清江浦生活十二年後,郎靜山赴上海南洋中學求學。後來我問孫宴臨,郎靜山對你的影響真有這麼大?孫宴臨斜我一眼,那還用說?你們家出門右拐走兩百步,就是傳說中的攝影大師故居,你會沒感覺?我想了想,應該也會有。
但是那天孫宴臨連斜我一眼的機會都沒給。兩堂課連上,課間休息十分鐘,給學生接開水和上廁所。我瞅著講台前沒人,湊上去恭恭敬敬地叫聲孫老師,我是謝望和,為《大河譚》,千里迢迢從北京專程來拜見孫老師。孫宴臨眼皮都沒抬,盯著中國攝影出版社2003年7月出版的《攝影大師郎靜山》一書,那頁上印著郎靜山創作於1963年的攝影作品《松蔭高士》。她對著張大千扮演的高士說:
「你們工作室有個姓鍾的姑娘聯繫過我。抱歉,真的沒興趣。」
「不好意思,打擾了。如果方便,能否課後單獨請教,就耽誤您半小時。」
「下課再說。」她還是沒抬頭。
上課鈴響了。我回到座位上,聽孫宴臨講郎靜山時,腦子開岔,琢磨如何把郎靜山有機地融入到這期節目裡。沒做過專門研究,但我一廂情願地認為,在清江浦度過童年的郎靜山,一定受到了運河的影響,與水有關的諸多作品即為明證。孫宴臨把郎靜山的攝影作品與中國古典文學和繪畫做了詳盡的比較研究,在虛和實的處理、抽像與具象的轉化、攝影與繪畫意境的融合、傳統與現代的破和立等問題上,借助現代傳媒,進行了操作演示,深入淺出地闡釋了郎靜山,讓我這個外行都覺得自己把大師弄明白了。
五十分鐘很快,中間回了助理小王兩條短信,在速記本上給孫宴臨畫了一幅不太像也不太不像的肖像,重點是她的頭髮、眼睛和嘴,下課鈴就響了。我迅速堵到前門口,防止她跑掉。這想法純屬多餘,一大堆學生擁到講台前跟她討論。我倚著門框等。很多年沒有認真坐下來連聽兩節課了,累壞了。這個倚門而立的動作,在孫老師看來相當的輕佻,不像四十歲的中年男人該幹的事,所以那天她在解答學生疑問時,抽空狠狠瞟了我幾眼,覺得這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挺討厭。所以她一點都不想理我。所以,在我發現還有四個同學排隊等她回答問題,決定先去個衛生間,然後又飛快地從衛生間回到教室門前時,她趁機提前溜走了。她跟那四個同學說,非常對不起,有急事,下周同一時間繼續討論。
對她的這種行為我也很生氣。副教授也要為人師表嘛,學高為師,德高為范,起碼你得守信。我直接去了美術學院教務辦公室,不是投訴,是打聽她的電話號碼。教務員是個慈祥的老大姐,她說剛剛小孫交代了,凡索要聯繫方式者,一概堅拒。
「不是婉拒。」老大姐特地補充,「小孫的意思,堅決拒絕。」然後老大姐壓低聲音,附到我耳邊,「年輕人,要有耐心。」把我當成求愛的了。
好吧。我說:「謝謝大姐,找到了一定請您吃糖。」
老大姐很潮地「歐耶」一聲,「到時候可得給大姐雙份啊。不要巧克力,只要上海的大白兔。」
我也回她「歐耶」。這都什麼事。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後天孫宴臨還有課,就不信抓不住你。出了大學,我攔了輛出租車。司機問去哪兒,我說清江拖拉機廠和淮劇團,哪個近去哪個。司機就把我拉到了一品梅路4號。剛進淮劇團大門,工作人員一隻胳膊擋在我面前。
「我找謝仰止。」
「謝仰止?誰啊?」應該是門衛,用的是跟我祖父祖母一樣的方言。
「退休演員。」
「退休了我哪知道。」
「唱過《樊梨花點兵》和《皮秀英四告》。」
「這兩出戲我也會唱。」
「你們的退休職工,聯繫方式總該有吧?」
從大廳裡走出來個領導模樣的中年男人,跟我說辦公室的人出去開會了,換個時間再來。退休人員的聯繫方式在辦公室那裡。聽說我找謝仰止,說:「老謝啊,去古虹橋邊的周信芳故居找。這老傢伙改唱麒派了。都天廟街隔壁。」
打車去周信芳故居。想起我祖父祖母兩人在北京,吃過飯就往機器前一坐,雷打不動聽周信芳。周先生中氣十足略帶沙啞的嗓音,聽得老兩口搖頭晃腦、摩拳擦掌。開始是唱片機,後來是轉磁帶的錄音機,然後是影碟機,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單曲循環。《徐策跑城》《蕭何月下追韓信》《鴻門宴》,聽多了我都會唱了。小學五年級,跟同學打賭,夏天晚上鑽進北大,從未名湖博雅塔那頭往翻尾魚石處游。看誰先抓到魚尾,輸了在聯歡會上表演節目。我輸了,就唱了《追韓信》經典的那段,從「我主爺起義在芒碭」到「撩袍端帶我把金殿上」。唱的時候心裡還打鼓,擔心順不下來,過去只是聽,從沒試過。竟然沒怎麼走板就唱下來了。為達到周先生的效果,我粗著嗓子吼,唱完了再說話,嗓音更像周先生了。
周信芳故居在河邊上。轉過一座小橋,一個古樸典雅的小院,院門上方的匾額上題寫著「周信芳故居陳列館」。1895年1月14日,周信芳出生於此。六歲離開這裡,隨唱青衣的父親周慰堂去杭州,師從陳長興練功學戲。故居裡藏品不多,以圖片資料為主,陳設也簡單;院子前後植了豐肥的芭蕉和籐蘿,顯得蓬勃興旺。現在主要是京劇票友雅集和日常吊嗓子的好所在。都傍晚了,聞得到街巷裡晚飯的香味,小院裡還在咿咿呀呀地唱,京胡、板胡交替響。有唱《貴妃醉酒》的,有唱《借東風》的,有唱《四郎探母》的。有唱的就有聽的,時不時一團叫好。
我問了一個看熱鬧的大爺,說謝仰止剛走,晚飯後還會再來。他們像上班一樣每天來,只是上班時間各有講究。大爺說,我堂伯每天半下午來,聽一陣唱一陣,回家吃晚飯,飯後遛一圈,拐個彎又來了,一直到故居小院關門。我堂伯是個人才,唱了一輩子淮海戲,退了休改唱京劇了,還專攻麒派。要不說那劇團領導提起他,五味雜陳地「老謝」呢。在淮海劇團裡潛伏了幾十年。我找了個馬扎坐下,等。
一等不來,二等還不來。我又問那大爺,大爺說,這就該來了。再問;應該很快就到了。弄得我也不敢走,怕前腳走,我堂伯後腳來了。實在餓得心抖肝顫,那會兒天黑過好幾個鐘頭了,我打算第四次問那大爺,大爺早回家了。票友只剩下四個:一個唱的,一個拉二胡的,外加倆看客。我連看客都算不上,就是個找人的。謝仰止這會兒沒準已經睡著了。我出了小院,哪裡燈光亮堂就往哪裡走,見到頭一家小飯館就進去:一碗長魚面,兩瓶啤酒,半斤豬頭肉。
吃舒坦了,跟麒派京戲聽舒坦了,是同樣的舒坦。我抱著肚子出了小飯館的門,找塊石頭坐在路邊,抽了兩根煙。
這是我祖先的城市。父親說,落戶淮安的第一代先祖叫謝平遙,在漕運總督府衙門裡當翻譯,相當於現在的公務員。後來這位平遙公去了清江造船廠,這地方現在連遺址都找不到了。平遙公在造船廠也沒待幾年,辭去公職,沿運河北上到了京城。也沒待多久,開始跟一群士人舉子追隨康梁改良的余緒,其後擁護革命黨,接下來反對袁世凱。在北京待了十幾年,袁世凱稱帝前,點名要滅掉他。平遙公地位名望應該很一般,反正我在相關的史料中沒見過「謝平遙」這個名字。但謝平遙英語好,據說後來自學了意大利語,法語、德語也通一點,起碼吃喝拉撒日常交流應付得過去,這在一百年前絕對是難得的人才。那時候的清政府和袁世凱不怕中國人,怵的是外國人,就怕洋人說三道四。我先祖平遙公有能力把洋人的說三道四翻譯成漢語給中國人聽,所以他們很討厭他,覺得他也挺重要,懸了賞金要他的人頭。這都是我祖父說的。說起自己祖父的腦袋很值錢,我祖父十分得意。
但是平遙公最終還是回了清江浦,至於原因,我祖父語焉不詳。有時候說為了逃命,人家懸賞了嘛,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有時候又說受了刺激,心灰意懶,回老婆孩子身邊養老了。究竟什麼刺激他又說不清,但是有一件事我祖父言之鑿鑿,那就是平遙公寫過不少關於運河的文章,用宣紙和毛筆,豎著從右往左寫,他小時候親眼見過。我認為有一定的可信度,首先有目擊者,我祖父;其次,寓居北京的那些年,平遙公隔三差五會回清江浦,大河上下來來回回總得有個一二十趟吧,一連數日困在船上,書讀累了只能盯著水看,想不成專家都難。回淮省親的次數,有平遙公的兒女數量為證;我祖父回憶,他祖母前後懷過十二個孩子,雖然活下來的沒幾個。就算高祖母土地肥沃,那也得高祖父去播種啊。
問題是,依然沒有什麼資料可以證明平遙公是研究運河的專家。我祖父到老了,某日在家看電視裡周信芳的錄像。抗日期間,周先生為救亡募捐,到北京演出,一路有意大利記者隨行採訪,我祖父突然冒出來一句:
「哎呀,我爺爺當年陪過一個意大利人來過北京!那是個運河專家!」
那又怎樣?陪意大利運河專家來北京,不等於他也是運河專家。
「也是啊。」我祖父抹著他那已經掉光了頭髮的腦袋,想得十分用力,「可是,你太爺爺寫的那些文章跑哪兒去了呢?」這話是跟我父親說的。
那時候我父親還是研究所裡的科研骨幹,尚未培養起跟年輕婦女跳舞的興趣,回到家就在草稿紙上列各種奇怪的算式。我父親說:「沒準『文革』時被抄家抄沒了。」
「當時咱們家住在偏遠的河邊,周圍一大片野地。」祖父又使勁兒想了想,「沒抄出啥啊。他們嫌遠,不願去。那時候你太爺爺八十了吧,每天坐在太陽底下,守兩塊碑,有人求字,他就拓一張給人家。像個慈祥的彌勒佛,人緣好極了。」
「拓碑幹嗎?」我問。
「你高祖父字好,街坊鄰居沒事就來求一幅,裝裱後掛家裡,或者當禮物送人。老爺子來者不拒。八十歲寫不動了,就寫了龔自珍的兩首詩和一篇文章,找人刻到碑上,誰再要字,他就拓了送人。」
「免費?」
「當然。奇怪的是,碑刻好後,求字的人卻少了。經常在太陽底下坐兩三天,也送不出一幅字。」
「碑呢?」
「早不知被誰砸了。沒人求字也有原因,亂了,運動了,誰還有心情看字。」
「那我高祖父後來呢?」
「死了。中午我去叫他吃飯,他坐在太陽底下的籐椅裡,頭歪在右邊的肩膀上,氣都沒了。醫生說,嗓子眼裡有痰,堵上了,一口氣沒上來。旁邊就是寫了龔自珍詩文的兩通石碑。」
我和父母都不吭聲。老祖宗死了,我們覺得應該沉默一下,以寄哀思。祖父對我們安靜表示詫異,問我們怎麼了。
「高祖父死了啊。」
「死了就死了。誰不死?」祖父說,「我跟你說,望和,我最高興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麼嗎?」
我們都看著他。我們知道他馬上就會公佈答案。自問自答是祖父老了以後最重要的交流方式。
「就——是,」祖父的聲音像坐上了鞦韆,「你爸爸跟你高祖父一樣,也來到了北京!」
坐在淮安的街頭上,我還能想起祖父說這話的表情,兩眼突然變得比光腦門還亮。好像他兒子來北京不是普通的求學和工作,而是跟一群人平地建起了一座北京城。
祖父已經故去有年,如果他老人家還在,知道我現在正做《大河譚》,成了半吊子的紙上運河專家,沒準這會成為他「最高興的第二件事」。在他老人家看來,能在運河的問題跟高祖父保持一致,那也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差不多等於運河是咱們謝家人開鑿出來的。
坐在祖先的城市裡,我不覺得陌生,當然也不覺得熟悉。很小的時候來過,被大人抱在懷裡,黑眼珠也滴溜溜地亂轉,什麼都沒記住。我又抽了兩根煙,決定明天去找清江拖拉機廠。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打了114電話查詢,又上網搜索,確定清拖萎縮成一個小企業,遷到了城東南的開發區。在北京生活慣了,到哪個城市打車都不覺得遠,安心地看出租車計價器上的數字在跳。跳到三十八塊錢時,停下來。當年中國拖拉機製造業的三大巨頭之一,如今變成了一個袖珍的門臉。我在門口抽了一根煙才進去。在祖父和父親的描述裡,清拖何等風光,大得足以自成一個帝國,你可以三百六十五天在廠區裡不出門,社會主義的美好生活一樣也不會落下你。必須抽一根煙才能彌合這個心理落差。
留守處的工作人員也在抽煙。五十歲左右,上個星期的鬍子到現在都沒刮,煙霧從胡楂中間穿過,給我一種生活兵荒馬亂的感覺。他對每一口煙都無比迷醉,吸入時用力,像在吸世界上最後一口氧氣;吐出時嘴巴大張,每一顆黑燈瞎火的壞牙都數得出來。他坐在一把木椅上,讓我寫出堂叔的名字。
謝仰淳。
他把嘴撇開來,歉疚地搖搖頭,沒印象。
「退休了。」
「退休了啊,我說呢。」他如釋重負,狠狠地抽一口煙,好像退休了不認識不算瀆職。
我遞給他一根蘇煙。到了江蘇要抽老家煙。
「我幫你查查,」他起身去背後的一個櫃子裡翻找。半根煙工夫,他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謝仰淳,就是被車轱轆砸死的那個。」
頭腦嗡一聲就響了,「您說的是那個謝仰淳嗎?」
「咱們清拖歷史上只有一個謝仰淳。」他坐回原位,可能覺得我堂叔死了,我需要安慰一下,問我要不要從窗戶那邊繞過去,進門到房間裡坐一坐,我說站在這裡就很好。我只想把堂叔的死因聽清楚。「原來死的是他啊。」他點上我給他的蘇煙,我隨手又遞給他一根。「好多年前就聽說了。那會兒你堂叔還沒到退休年齡吧,下班路上被車轱轆砸死了。你說世界上就有這麼巧的事,出門撞見鬼。一輛卡車正踩著油門掛在四擋上跑,一個轱轆脫落了,車子在這邊繼續跑,轱轆往那邊跑,一邊跑一邊跳,遇到個坎,跳得更高,落下來,砸到騎著自行車的你堂叔,腦袋都砸扁了,腦漿崩了一地。」
我趕緊又遞一根煙,沒必要再說了。我轉身來到大街上,謝謝都忘了。沒見過謝仰淳,但他是我堂叔。覺得胃裡有東西往上翻,必須親自抽一根煙才能平息這噁心。一個製造車轱轆的人,最後被車轱轆砸死了。
在開發區寬闊的馬路上踢踢踏踏地走,突然有種無所適從的空寂。閒得慌,閒得發慌。在北京天天忙得腳不點地,電話、微信、短信、郵件,各種提示鈴聲,一天到晚就沒斷過響,好像我是多重要的人,被全世界人緊急地需要著。到這裡,手機突然失聲了,所有人集體約好了似的放我一馬。夢寐以求的空白終於到手,我卻不知道幹什麼了。這就是傳說裡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麼?我像個二流子在祖先的土地上晃蕩,晃得身心空空蕩蕩。突然電話響了,我得救一般趕緊摁了接聽鍵,就是個騷擾電話,我也打算跟對方認認真真地聊上一會兒。
助理小王打來的。網上署名「瑞拍客」的瑞典小伙子找到了。西蒙·格朗瓦爾,二十六歲,哥德堡人。在蘇州學了幾年漢語,畢業後找了份給歐洲報刊自由撰稿的工作,繼續待在蘇州。此人閒下來喜歡到處亂逛,邊逛邊拍,覺得好玩的就發到網上,自命「瑞拍客」。他的短視頻中,有一個大運河系列,從南到北,「一個歪果仁眼中的水邊中國」。工作室的小朋友在網上偶然發現的,覺得有點意思,前些天跟我說過,我說好,跟進,該搜集的搜集,該整理的整理,然後尋找作者。小王說,找到了。西蒙·格朗瓦爾剛娶了一個中國女孩,成了蘇州的女婿,他對我們的節目很有興趣,如果需要,隨時可以出鏡。不過最近他想帶媳婦回老家待一陣子,見見父母,看看瑞典,我們得給他個確切時間,要不就等他回來再說。小王擔心等他回來黃花菜都涼了,問我怎麼辦。我說當斷就斷,讓他們把手頭的材料先發給我,現在就回酒店看。做不做下午就給他個准話。
有事做的感覺真他媽好,我攔輛出租車直奔酒店。進了房間,打開電腦,小王已將相關材料發過來了。看完挑選出來的三十九個視頻,以及小朋友們草擬的方案,覺得可行。視頻裡的西蒙·格朗瓦爾給了我一個好印象,面對運河,他的眼睛裡閃動著真誠的光。這一點很重要,他是真心喜歡這條浩浩蕩蕩的長河。這傢伙貪玩,在拍攝運河人家的生活時經常搞怪,努力用不同的方言跟當地人瞎聊,搞得大家都很喜歡他,積極配合他的拍攝。有一個視頻裡,他指著一條張大嘴活蹦亂跳的鯉魚說,這條魚我不敢吃。人問為什麼,他一本正經地說,它是活的,我怕它咬我。缺了門牙的賣魚大爺被逗得咧開嘴笑。
看完視頻,整理出一個思路,把方案又給完善一下,發過去,已經下午三點。到酒店附近一家老字號麵館吃了碗麵,又去禮品店買了些禮品,打車再去周信芳故居。
下午四點半鐘的故居最熱鬧。午睡都起了,晚飯還遠,不上班的票友全來了。整個院子裡三五成群,咿咿呀呀此起彼伏。唱老生、唱青衣、唱花旦、唱老旦、唱花臉的都有。院門敞著,我從院子裡最近的一撥看過去,希望能在哪位老先生的臉上認出老謝家的表情來。轉到第二撥人時,昨晚那個大爺看見我,對我招手。他和一群人圍在一個亭子下,他還是個聽眾。我走過去。他對一個蹺著二郎腿坐在躺椅上的老人說:
「老謝,有人找。」
老謝扭過臉來。我能肯定這就是我堂伯謝仰止,他對陌生人的警惕和猶疑,可能是謝家祖傳的,反正在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我在他的臉上看見了我祖父的表情。他是我祖父的親侄子。我堂伯在這一群人裡顯然鶴立雞群,他就是幹這個的,雖然退休之前唱的是淮海戲。他的專業身份和地位,他在多年的表演生涯中養成的做派和優越感,就連多年經營和保養的皮膚和身段,也讓他在一群中老年票友中佔據了絕對優勢。只有他一個人半躺在椅子上,唯一一架躺椅。別人坐的是木椅子、條凳、自帶的小馬扎,或者站著。謝仰止穿一身黑,對襟盤扣外套,方口的北京黑布鞋,素淨,低調的深沉和奢華。他用力看我一眼,沒說話,用眼神問我誰。
「伯伯好,」我盡力走到他面前,彎下腰,「我是望和,我爸謝仰山,您兄弟。」
謝仰止還是不說話。但我能看出他的胸脯在起伏,他在控制自己。
「這次來淮安出差,爸媽囑咐我一定過來看看您老人家。」
「你,真是謝仰山的兒子?」我堂伯慢悠悠地終於開口了。
「千真萬確。做過親子鑒定的。」
「謝仰山頭上有幾個旋?」
把我問蒙了,沒見過這種查戶口的套路。「一個都沒有。」
「瞎說。沒有沒旋的人。」
「對不起,伯伯,我還真不知道我爸頭上有幾個旋。他早謝頂了,能長旋的地方一根頭髮都沒有。」
「先別叫伯伯。」他依然半躺在椅子上,二郎腿也沒放下。
亭子裡的演出停下來,都看我們爺兒倆。這一段認親肯定比戲裡的認親要精彩。
「這是我的身份證。」我把身份證從錢包裡掏出來,遞過去。
「這個只能證明你是你,不能證明你是謝仰山的兒子。」
我倒是想起父親和祖父說起的謝仰止小時候的幾樁糗事,但那些年少的惡作劇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講,等於當眾扒我堂伯的褲子,還是算了。廳堂裡的那撥人在唱《徐策跑城》,我心生一計,也來一段《徐策跑城》吧。我選的這段,用我祖父夾雜清江浦方言的聲音唱:
老徐策我站城樓,我的耳又聾,我的眼又花,我的耳聾眼花,看不見城下兒郎哪一個跪在城邊。我問你:家住哪府哪州並哪縣?哪一個村莊有你家門?你的爹姓甚?你的母姓甚?你們弟兄排行第幾名?說得清,你道得明,放下吊橋開城門,放你進城。你若是說不清來道不明,要想開城萬不能。你報上花名。
唱到「說得清,你道得明」,我堂伯擺擺手,「不必唱了,你就算不是謝仰山的兒子,也一定是我叔叔的孫子。」
「那,伯伯,您認下我這個侄子了?」
我堂伯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就因為你是謝仰山的兒子,我才更不想認了。」
一夥人全傻了。幾秒鐘前他們和我一樣開心,千里尋親,多好的事啊,而且成了。他們剛剛給我鼓過掌,還希望我接著往下唱。京腔裡夾著淮安方言唱周信芳,他們覺得別緻。招呼我過來的大爺把手越伸越長,急急說:
「老謝,老謝,別走啊老謝!」
謝仰止已經出了院門。
「這個老謝!」他們說,半天才反應過來,「追啊,小伙子,你去追。」
我把禮物找到,拎著就往外跑。剛才展示給堂伯的笑,還原封不動地掛在臉上,尷尬讓我的表情都僵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臉弄平整。
故居門前有好幾條路,我站在旁邊的橋上,哪條路上都見不到謝仰止的影子。父親曾說,堂伯家原來在花街附近。憑前兩天遛一圈花街的印象,就往西北方向追。一條條彎曲的巷子,間或一道流水穿過房前屋後;不少老房子在拆遷,房梁斜架在殘垣斷壁上,走道上不時冒出來一堆廢墟,通往花街的地形由此變得極為複雜。陰天,下午五點多的空氣中就有一種灰暗瀰漫開來,我拎著禮品盒,既要顧著遠處,又要盯緊腳底下。
路過一處廢墟,拆掉了屋頂的門框兩邊,自上而下各鑲了一溜石頭,石頭上陰刻了手寫的行書對聯:月來滿地水,雲起一天山。這副聯我在別處見過,但石刻後嵌在普通民房的門邊,還頭一次遇到。此聯甚美,也很有些境界,字和刻工都不錯,我就多看了幾眼,還暗想該怎麼把它們摳下來帶走。就跑了這麼一下神,被腳底下的半塊磚頭絆倒了,禮品摔出了老遠,左胳膊肘和右手掌同時撐地。水泥勾縫的石板路,這一跤摔得結結實實,半天爬不起來。等起來站直了,才覺出胳膊肘和手掌疼。手掌擦破了皮,血珠子一顆顆滲出來;胳膊肘青紫了一塊。我找到塊石頭坐下,看看手掌,再看看胳膊肘,用紙巾擦掉血,嘴裡絲絲啦啦地出氣。然後摸出一根煙點上,對著路上的碎磚頭踢了兩腳。媽的,讓老子先疼一會兒。
抽了半根煙,視野裡出現一雙穿布鞋的腳和牛仔褲的兩隻褲腳。我從下往上慢慢看,小腿,膝蓋,大腿,腰,肚子,胸部,雙肩,脖子,然後臉,孫宴臨冷冷地看著我,手裡拎著我甩出去的禮品盒。
「看夠了?」孫宴臨說。
「對不起,」我舉著右手站起來,「要知道是孫老師大駕,打死我也不敢這麼看。」
「你的東西。」她往前走兩步,「呀,流血了,得找醫生處理一下。」
「去你拍過的那個大和堂?」她有一張照片,拍的是運河邊的一家診所,名叫「大和堂」。
「早關張了。初醫生全家搬走了。」她把禮品袋放到地上。
「你怎麼在這裡?」
她往二十米外的橋上指,橋上有個畫架,她在寫生。想必她看見了我摔個大馬趴的全過程。
「跑這裡寫生?」
「我家在這裡啊。」
我往四周看了看。廢墟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人家還在正常生活。「哪一家?」
「不在跟前。附近。」
想起來了,郎靜山故居附近。
「都天廟前街?」
「那是我爸媽家。這兩年我主要住在工作室。」她用手向東南方向畫了個圈。
她在「工作室」上停了一下,大概是為了區別於我的那個工作室。現在好像要是沒有工作室,你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個藝術家。其實就是個寫字畫畫的地方,跟書房的區別,一是更大,二是更亂。孫宴臨主業是畫畫,那的確需要個大場子。
「如果方便,能否給個機會,參觀一下孫老師的工作室?」
「你得先處理傷口。」
「無所謂,就是個皮外傷,水龍頭底下衝一下就好了。」傷口隨他去,能搭上話才最重要。我就不信搞不定你。我對這一期的《大河譚》相當有信心。
她默許了。「約法三章:房間裡再亂,也不許說。」
「我不相信還有比我更亂的人。另外兩條呢?」
「想到了再說。」
孫宴臨幫我拎著禮品盒和她的筆墨顏料。我用左胳膊夾著她的畫架,右手舉著,像個投降派,跟在她身後朝著東南走。孫宴臨讓我離她遠一點,免得她總得跟碰到的熟人解釋我是誰。也好,我和她保持著二十米的純潔距離。我發現這個貌似純潔的距離其實最色情,我可以把她的背影看得清清楚楚,看到她被牛仔褲包裹的屁股每一點動態,看見她小腿肌肉在運動中細微的變化,甚至,請原諒,通過她外套的擺動看見上身在行走中的形狀。一個勻稱、結實、符合一定美學標準的好身體。當然,這是因為我視力好。一個忙得跌跌爬爬的離婚三年的四十歲男人,第一次發現,多年來被視為缺陷的遠視竟然是個獨門法寶。
在一個庫房一樣的大房子前停下來。孫宴臨放下提盒,打開雙層防盜門。開燈,室內空間比從外面看起來要大不少,並排停下八九輛卡車問題不大。這個空間還不包括貼著西邊隔離出來的一間臥室、一間廚房和一個衛生間。工作室裡靠牆擺滿了大大小小尺寸不一的油畫和水粉畫。四五個尺寸不同的畫架分散房間各處,畫架前放著筆和油彩。水泥地板,落滿了油彩。沒那麼亂。
「這就是傳說中的藝術殿堂吧?」我恭維說。
孫宴臨不吃這一套。她讓我把寫生的畫架放到東南角的空地上,「原來針織廠的廠房,留下來幾間,區裡改造成文創基地,有點像你們北京的798,我租下來一間。你把傷口周圍洗一洗,我去找消毒碘酒。」
「你這裡能消毒啊,那還讓我去找醫生。」
「你挺討厭的你知不知道?這是我私人地盤,又不是醫院,沒義務招待你。」
「對不起孫老師,我錯了。請問,可以用您的衛生間嗎?」
「討厭!」
我洗好手從衛生間出來,孫宴臨也剛找到碘酒和棉簽。我剛想伸頭往她的臥室看,她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閨房重地,非禮勿視。」我說,「我懂。就是好奇一下。」
「不必好奇。被子沒疊。」
孫宴臨讓我在椅子上坐好,她把棉簽蘸上碘酒,從中心向外圍畫圈塗。大房間裡有點涼。碘酒殺入傷口,比擦破時還疼,我覺得肚皮都抖起來。
「受不了就吭一聲。」
「那不行,咬碎了牙也得往肚子裡咽。男人嘛。」
「喲,真勇敢。」她用鼻子哼了一聲,拿起一根新棉簽蘸好,作勢要往傷口上猛按。我叫一聲迅速抽回了手。孫宴臨譏諷說:「這麼沒有安全感?」
「別亂扣帽子,沒有安全感的人是你孫老師。」我把手伸過去,隨她怎麼折騰了。她倒塗得更小心了,「出個鏡就這麼難?藝術要為人民服務,藝術家也要為人民服務嘛。」
「再提這事,別怪我趕人啊。」
「好吧,」我說,「為了多坐一會兒,話都不能說,多不容易。」
處理完傷口,我認真欣賞了孫宴臨的畫。至少這一批畫裡,運河題材的不多。處理的主要是人物,是人物和環境的關係。有幾幅半大不小的畫,是對郎靜山集錦攝影的再創作,別開生面。乍一看完全是郎靜山照片的油畫版,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她只是借用了郎先生的意象和構圖。她一反郎先生作品中邈遠高古、超拔脫俗的靜態特徵,讓人物和風景之間產生了動態的張力,整個畫面有了爆發邊緣壓抑著的力量感。
《曉汲清江》。郎先生的原作裡,汲水者低著頭,大半個面部都被斗笠遮住,根本看不見人物的表情;但在孫宴臨的《曉汲清江》中,挑水的人抬起了頭,就算在斗笠的陰影裡,你也看得見他糾結的表情和眼神,因為他的表情和眼神,整個畫面和畫風為之一變,完全成了一幅全新的創作。在《松蔭高士》中,孫宴臨放大了張大千,讓張大千扭頭往左邊看,半個臉上的表情與古松形成呼應,畫面中的空氣彷彿都由此震盪起來,隱隱似有雷聲。
那幾幅畫真是吸引了我,我把椅子搬過去,坐在畫前,從手機裡搜出郎靜山的原畫,邊邊角角地對比著看。孫宴臨給我拿來郎先生的攝影集,看著方便。「有興趣?」她問。
「賣麼?」
「不賣。」
「自娛自樂?」
「還沒改造到滿意的程度。」
「什麼樣才算滿意?」
「要知道我早就畫出來了。」
對照原作又看過一遍,我站起來,「強烈希望大師能賞臉,給我個請飯的機會。」天已經黑了。
「郎大師十九年前就去世了。」
「今天我請孫大師。」
孫宴臨斜我一眼,「再瞎說真趕你走了。」
晚飯我請,附近的館子「淮揚府」。孫宴臨說這家的淮揚菜比較正宗。充分採納孫宴臨的建議,點了蟹粉獅子頭、大煮乾絲、梁溪脆鱔、文思豆腐、蝦仁蒲菜和雞絲粉皮,主食茶散和黃橋燒餅。吃得貼心。祖母活著的時候,飯桌上就是這個味道。有一陣子沒認真想起祖父祖母了。我跟孫宴臨說,這頓飯讓我覺得自己確實是個淮安人。胃從不說謊,它比你更清楚故鄉在哪兒,祖宗在哪兒。
「你老家這裡?」
「不像?」
「油腔滑調的,咱們大清江不產你這號的。」
「你們女人真難伺候。不會說話的你們說咱們像個啞巴,會說的,又嫌油腔滑調。沒個正好。」
「我還真沒冤枉你,祖籍這裡也不耽誤你是個京油子。你爸是這裡的,還是你爺爺是這裡的?」
「我爸和我爺爺都是這裡的。」
「我就說你這人沒句實話。昨天還說專程拜訪,原來是尋根,順便找個人。」
「真冤枉我了。我算半個孝子吧,早答應我爹來給祖先們上個墳,但這次絕對是起意找孫老師,順帶了卻點家事。但看眼下的態勢,兩件事都要黃。」我把來淮四天來分別幹了啥,一一向孫宴臨交代。我把右手舉起來,還有那禮物,我的堂伯謝仰止啊,莫名其妙,到底哪裡得罪他老人家了呢。
「深刻地同情你,」孫宴臨說,舉起鮮搾玉米汁跟我碰杯。「鑒於頭一件事肯定要黃,我建議你明天再去給謝老師唱一段,興許還能辦成一件。小時候我聽他唱過《皮秀英四告》。」
「我看懸。某人都一桌吃飯了,飯碗沒放下就不認人;我堂伯第三句話沒聽完就掉頭走了,顯然這事更難辦。」
「咱們能說點別的不?我們家也是外來戶。」
「哪來的?」
「高郵。我高祖父,跑船的,順著運河到了這裡。一百多年了。那時候這一塊還叫清江浦。」
「高郵好地方啊。」
「好地方多呢。聽說高祖父決意遷過來,是為了他哥哥。問題是他哥哥當時已經死了。他也知道哥哥過世,還是舉家遷徙,要在哥哥葬身的地方紮下根。爺爺奶奶他們又說,我高祖父老家在山東梁山,我都被弄暈了。有點亂。」
「三代以上都是一筆糊塗賬。我爺爺說,我高祖父會四門外語,袁世凱花了大價錢要他的人頭。那得是多偉光正的大人物,可我在相關的史書裡就沒見著老祖宗的名字。聽著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
終於有件事讓我們說到一塊兒去了,直說到「淮揚府」的客人只剩下我們最後一桌。孫宴臨答應我送她回工作室,不是因為夜路黑,而是走路的時候可以繼續聊。
她的高祖也是個傳奇。師出「彈腿教門」,一身好武藝,赤手空拳十個八個壯漢根本近不了身,據說當年護送過重要人物沿運河去了北京。那重要人物姓甚名誰,孫宴臨的祖父祖母也說不明白,但他們把過程敘述得跌宕起伏:你高祖孫過程,這一路追河盜、抗官兵、阻擊義和團,還跟數不清的歹人大戰過千百回合,無有敗績。孫宴臨從小就聽高祖的故事,覺得老爺子不該叫孫過程,應該叫孫悟空,只有齊天大聖才有這般能耐。先祖孫過程在清江浦一度開館授徒,現在運河邊上精通拳腳的,往上追三五代,師父多半出自「孫家武館」。
弔詭的是,孫家後世子孫裡,沒見誰繼承了先祖過程公的武學傳統。反正孫宴臨沒聽過三代以前的祖上哪個身手過人,也沒見過祖父那代至今,家族中有誰身體裡流淌過彪悍的血。反倒是文藝細胞一個賽一個發達。當然,成也文藝敗也文藝。她的小祖父,她祖父的弟弟,就像孫宴臨一樣,也搞攝影;也因為搞攝影,拍了一些裸體藝術照,年紀輕輕就被打成流氓犯,送進了監獄。
「你學藝術,跟你的這個小爺爺有關?」我問孫宴臨。
孫宴臨在路燈下站住,想了想,沒關係。正是因為小爺爺有此遭遇,家裡人才不讓她學攝影,她的專業變成了油畫。
「那你為什麼學畫畫?」
「不讓我學攝影啊,只好改畫畫了。」
「為什麼想學攝影?」
「喜歡唄。」
「我是說,一個中學生,怎麼會把攝影當作自己的志業呢?這專業,那時候應該還是比較偏門的吧。就因為出門右拐,兩百米遠就是郎靜山故居?」
「五分之三來自郎先生。」
「五分之二呢?」
到了她的工作室門前,黑魆魆的一間大屋。「說來話長,有機會再說吧。」孫宴臨說,從包裡掏出鑰匙,「晚飯吃得很好,也謝謝送我回來。大晚上的,我就不請你進來了。再見。」
「明天可以去聽你的課吧?」
「沒什麼好聽的,都是瞎講。」
「孫老師謙虛。人請不到,總得學到點知識,要不白來了。」
「那好吧。晚安。」門打開,燈亮,光一聲又關上。我站在門前掏出一根煙,剛想點上,門又打開,半米寬的光亮像傷口一樣臥倒在我腳下。孫宴臨從門後伸出頭來,說:「往西走五分鐘就是大路,那裡好打車。再見。」腦袋縮回去,門又關上了。這次沒那麼響。
回到酒店,時間還不算太晚,以我爹多年養成的夜貓子生活習慣,這會兒接個電話問題不大。我問父親,您這堂哥到底搞的哪一出?我一個晚輩,拎著禮物,熱臉撞上了個冷屁股。父親說,你仰止伯伯想多了,這些年還沒放下。他以為當年推薦上大學,我搶了他的名額,天地良心,你爸真不是這樣的人。你爺爺也不是。「革委會」徵求學校意見,決定推薦我,名字錯寫成「謝仰止」了,等改過來,小道消息已經出了門。你仰止伯伯聽了風,認為你爺爺做了手腳,竊取了他的前程。那陣子你爺爺對這事確實非常上心,他希望我能跟你高祖父一樣,有機會到北京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但你爺爺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兒子,你爸拿「謝」字跟你保證。你爺爺什麼人,望和你是清楚的,你的名字是你爺爺取的。我跟你媽生了你後,你爺爺奶奶就一直待在北京生活,為什麼?你爺爺是個好人,知道仰止哥放下不,乾脆避開,抬頭不見低頭見,省得相互不舒服。我也極少回去,原因大概也如此。解釋不清的,就不必上趕子非弄明白。我想你仰止伯伯都退休的人了,天大的事也該放下了,沒想到還存著心事。這事在他心裡該磨出繭了。我插了一句,我說爸,是結石。嗯,是結石,父親說。老了,不想動了,要不真想回去親自跟你仰止伯伯再談一談。不過談了又有什麼用呢,一晃都快七十了,要再吵起來,那真是一輩子的醜聞。
「爸,您就別發揮了,長途電話費齁貴的。哪些規定動作我必須做,您就下個指示。別的我酌情處理。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父親的指示如下: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讓堂伯難堪,更不能惹他生氣。能說得清就說,說不清照單全收,都認了也不丟人,還有幾年活頭?揚長避短,奔著高興的事兒去。實在問不到老祖宗的墓地,就找運河邊沒人的地方,多燒幾刀紙;燒多了,總有幾縷煙能飄到祖宗那裡,煙就是錢;給仰淳叔叔也燒兩刀;燒紙的時候別忘了禱告幾聲,就說不孝子孫謝仰山一直想著他們,給列祖列祖磕頭了;如果堂伯和堂叔誰家困難,三千五千地支援點,回頭找他報銷。
我說好,都記下了。「跳廣場舞時候別太過分啊,照顧一下我媽的感受。」
「放心兒子,」父親說,「你爹也就跳跳舞了。早點睡吧。」
第二天上午,提前五分鐘進了孫宴臨的課堂。我剛坐下,她進來了。她往最後一排看了一眼,這一點我可以保證。接下來兩節課她都沒再朝我看一眼,這一點我也可以保證。課程是「名畫賞析」。結合具體作品分析中外名畫的特點和藝術價值。大部分我聽不懂,具體到了凡·高必須切掉左耳朵、畢加索只能不停地換情人,太深奧。倒是中間插播的一段郎靜山的《湖山覽勝》,分析郎先生在集錦攝影時如何仿國畫、師古法、重意境,由此解讀中國畫中的名作,我聽明白了。講得好。
課間我沒打擾她。兩節課下,我又到前門邊等著,這次不去衛生間了。她解答完學生的問題,從教室裡出來。我說,走?她沒吭聲,跟在我後面出了第二教學樓。一直出了校門,她才問:
「去哪兒?」
「請你吃午飯啊。」
「無功不受祿。」
「別有負擔,不會讓你白吃的。」
孫宴臨說,講到《湖山覽勝》時無端地想到了比薩。我說好,那就去吃比薩。比薩之後,在星巴克又要了兩杯拿鐵,提提神。我擔心藝術家的自由生活裡每天都需要午覺。然後去大閘口那裡坐船,體驗一下淮安的這一段運河。請孫宴臨客串一回導遊。
大閘口當年是漕運的襟喉,堵上了,漕船上不去也下不來。因為閘前水勢兇猛,大部分時間裡過船須動用「絞關」,只有一等一的高手才敢順水下船:絞關固定在兩岸的高坡上,硬木做成絞盤,拉船的纜繩纏到絞盤上,大船過閘用四個絞關,小的用兩個。纜繩的另一頭套在船樁上,過閘時,絞關的閘工根據閘上的鑼聲疾緩來用力,鑼敲得緊,那得一圈圈拚命絞。如今大閘口水流平和,也極少有船再穿行,一九五九年在城南開挖了南運河,往來船隻都改城外過了;穿過市區的這段老河道就成了裡運河,被開發作運河風光帶,來回走的都是電動的遊船,行船也成了娛樂。
只有我們兩個客人。租了一條小遊船,現代化的船艙,可以喝茶聊天。如果不是孫宴臨移步換景地講解,我會以為就是在隨便一個公園的水上泛舟。到底是老師,她從兩岸的建築和風景切入,扼要地把運河之於淮安這座城市的影響精闢地總結了出來,就像通過一幅幅名畫串起整個藝術史。跟所有運河沿岸的城市差不多,這座城市成敗皆繫於這條河。當年雄踞天下的十里長街之繁華,漕運廢止後漸趨凋零,沒有不散的宴席。前現代的內河水路交通在高速公路、鐵路、航空崛起後,成了溜牆根曬太陽的老前輩,已然無力引領生產力的新方向;而當年水路發達的地區,又陰差陽錯被公路、鐵路和航空集體忽略,要想富,先修路,這些地方成了現代之「路」的盲區。也就是說,當年帆檣林立、舟楫如梭的「沿海地帶」,毫無懸念地成了現代化時代的「內地」,所以,在很多年裡,這座城市被戴上了「欠發達」的帽子。
「我對GDP不感興趣,」孫宴臨說,「有那麼重要麼?希望有一天,發現這世上還有那麼多比 GDP更重要的指標時,我們還可以後悔,也還有回頭路可走。」
「比如?」
「這條河。」她的手越過船頭,一直指到裡運河的拐彎處。兩岸條石鑲壁,整飭劃一。岸邊的景觀樹也統一了風格,粗細、高矮、樹冠的大小,像同一顆種子發的芽、同一棵芽長出的苗、同一棵苗長成的樹。此時午後,岸邊辟出的人行道上有長跑和散步的人。「GDP可以讓你每天都能看見一條不息的長河在流淌嗎?當然,砸出足夠的錢,別說一條河,科羅拉多大峽谷也可以挖出來,但你能挖出一條河的歷史嗎?你能挖出它千百年來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影響和塑造嗎?」
「你的科羅拉多大峽谷邊能成長出孫老師這樣赤誠的運河之子嗎?」
「去!人家說正經的。」
「人家說的就不正經了?」
孫宴臨發現掉我的坑裡了,不理我,端起杯子喝茶,舉半天才喝一口。
遊船回到船埠。我們從石碼頭上岸,穿過花街時,我問兩邊開店舖的老闆,附近可住有一位叫謝仰止的老先生?他們搖頭。孫宴臨補充,會唱戲,淮海戲、京劇都拿手。他們還是搖頭。看來堂伯一家搬離附近多年了。
距四點鐘還有一陣,孫宴臨帶我穿街走巷。我想看看郎靜山故居。
巷子窄而曲折。虹橋裡,五福裡,進彩巷,張仙樓,花門樓,單這些名字劈頭蓋臉地就滿滿的煙火氣。當年的老住宅區主要騎馬、行轎和走人,確實也不必太寬。現在住家擁擠,巷子裡各家晾曬的衣物迎著風花花綠綠地飄蕩。
都天廟街那時候應該是個風水寶地,文會庵、毗盧庵、廣蔭庵和都天廟都在附近,香火不斷,梵樂誦經之聲竟日不絕。郎家老宅由郎靜山的父親郎錦堂所建,此人參禪禮佛,甚是虔誠,宅邸修在這裡可以理解。能把家建在這裡,定然也非泛泛之輩。郎錦堂曾在漕河總督陳夔龍屬下先後任左營參將、兩鎮總兵,後來做了晚清運河工程督導,駐節清江浦,算有頭臉的人物。其子郎靜山的攝影禪意豐盛、靜虛飽滿,想必也能在這裡找到源頭。孫宴臨祖上過程公能在都天廟街紮下來,當年的武館開得應當可觀,要不也沒法跑這裡買房置地。
遺憾的是那天下午郎靜山故居沒有開放,新修的朱紅大門緊閉。敲半天無人應答,我們就進了旁邊的都天廟,給都天神上了一炷香。我建議拜訪一下孫府,孫宴臨翻我一個白眼:不行。
「放心,不會在你爸媽跟前給你丟人。」
「我怕爸媽在你面前丟人。」
「孫老師,要注意為人師表。」
「真的,你不知道,我爸媽但凡見我跟一個男的在一起,只要對方看上去不超過六十歲,他們就兩眼放綠光。」
「擔心閨女吃虧?」
「催我結婚!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天掛嘴上。我寧願住工作室,耳根子清淨。」
「那正好,我冒充一下。讓老人家安安心。」
「你?快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傷自尊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看,我單身,你未嫁,這戲能演好。」
「別。是你離婚,我未嫁。」
「你怎麼知道我離婚?」
「你說你單身。錢包裡那是你兒子吧?」
錢包裡的確有我兒子照片。可能買單時她看見了。
「你咋知道是我兒子?」
「誰家娃兒能長出你那對招風耳?」
好吧,你贏了。斗了半天嘴,孫宴臨家也沒去成,我該去周信芳故居了。我們在橋邊分手,她回工作室。
謝仰止半躺在椅子上,蹺二郎腿,叼著一品梅牌香煙,不屑地睜著半隻眼。旁邊在唱《貴妃醉酒》,票友們的目光聚在唱和拉的圓心裡,只有我堂伯的椅子斜著背對他們。他在等我。但我走近了,他睜開的半隻眼也閉上了。
我彎下腰,像鞠躬。我說:「伯伯好。」
堂伯眼睛睜開一下又閉上。
「我來看您老人家了。」
堂伯咳嗽了一聲,嗓音利索,唱了大半輩子戲居然沒唱出咽炎。
「昨晚我跟我爸通了一個很長的電話,他讓我一定把問候帶到。老謝家,他就您這一位兄長了,多大的事也務請您多包涵。」
堂伯突然放下二郎腿,噌地站起身,腿腳比我都利索。他轉身往外走。我沒弄明白他什麼意思,只覺得被閃了一下。眼看著他出了院門,我還晾在原地。一瞬間我做了決定:到此為止吧,明天買上半車火紙,到河邊多找幾個點燒,總有一處離謝家的祖先更近,我的大嗓門平遙公他們能聽見。院門口出現半個身子,堂伯對我憤怒地招了一下手。讓我出去?有點意思了。我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弟子規》上說: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
「你爸到底想說什麼?」堂伯坐在石橋的欄杆上,背著我說話。
「我爸說,推薦上大學的事,我爺爺沒做過任何手腳。他也沒這個能力。」
「停!四十多年了,你爸就讓你回來說這句話?」
堂伯的嘴唇顏色漸漸發紫變黑。腿腳再好,年齡不饒人,心臟這個發動機還是老化了。我在他旁邊下首坐下來,遞給他一根煙,幫他點上。我得緩和一下氣氛,身體最重要。
「伯伯,上一輩的恩怨我沒資格介入,也不想介入,但有點切身感受,還是想跟您交流一下。我爺爺對北京的激情的確讓人費解,反正我是弄不明白,但是我敢肯定,老爺子是個好人,心軟得看一場周信芳的戲都要流好幾次眼淚。聽說您唱淮海戲,除了周信芳,電視上他看得最多的就是淮海戲。老人家去世前的那些年裡,多次想回到運河邊,但最後還是作罷,是因為他覺得,誤會不能消除,他回來就是刺激你。他想讓時間來解決問題。但是您看,時間再偉大,有時候也是不作為的。」
「說得輕巧!你知道那種環境下,那樣的機會對一個人有多重要麼?我為什麼唱戲?在一個小地方,只有唱戲,才能把你從平庸的生活裡解放出來,過上另外一種生活。你以為我不想去北京?你以為這裡的人不想去北京?不為要去那裡過日子,而是因為生活在河邊,從小就知道這條河一直流到北京,那是終點,都想去終點看一看,流過清江浦的水流到那裡,最終變成了什麼樣子。」
「還是水。」
「水跟水不一樣。那是誰說的,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堂伯說完,瞳孔突然放大,他的言辭把自己驚著了,夾著香煙的手都抖了。
「赫拉克利特。」我能感覺到,堂伯確實是憋壞了。也因此我突然發現,這些年他對此事不能釋懷,放不下的理由其實早有所變化。推薦上大學的機會固然十分寶貴,被冒名頂替的憤怒固然也相當暴烈,但時間總會打磨掉外在的稜角;時間唯一不能消除的,是內心裡的好奇與渴望,不僅無力消除,反還做了幫兇,像病蚌成珠一樣,時間幫你把一粒沙子越磨越大,直到變成再也不能忽視和排解的珍珠。也許很多年裡,堂伯自己都沒意識到,事情已經悄然起了變化。想起父親跟我說過,仰止堂伯是個游泳好手,年輕時他們在運河裡比賽,從大閘口出發,仰止伯伯總是第一個游到水門橋。「伯伯,我鄭重邀請您去北京。願意見見我爸媽,就見;不願見,咱們就好好看看通州段的運河。就在我家門口。我可以陪您從這頭一直走到那頭。」
堂伯盯著我看,眼睛開始發亮,水珠聚集產生了光。他把煙吸得很響,吸煙的聲音都帶了鼻音,嘴唇也開始哆嗦。「我,考慮一下。」他站起來,腳底下飄飄忽忽地往南走。院子裡誰在唱《蕭何月下追韓信》,沙啞豪壯的唱腔傳過來:
我主爺起義在芒碭,拔劍斬蛇天下揚。懷王也曾把旨降,兩路分兵進咸陽。先進咸陽為皇上,後進咸陽扶保在朝綱。也是我主洪福廣,一路上得遇陸賈、酈生和張良。一路上秋毫無犯軍威壯,我也曾約法定過三章。項羽不遵懷王約,反將我主貶漢王。
不知道這一去,是否還能再見。我在後面喊:「伯伯,能告訴我咱們謝家的祖墳在哪裡嗎?」
「回頭我給你電話,」堂伯沒回頭,「告訴我酒店的名字。」
我大聲說出酒店名字和房間號。不知道堂伯聽見沒有,他已經走遠了。
「抱歉,沒別的地方可去了。」
我敲響大廠房的防盜門。敲三下的響聲之後,門就打開了,好像她就守在門後頭。
「進來吧,」她說,「茶都泡好了。」
「謝謝。讓我產生了自己挺受歡迎的錯覺。」
「臭美!加個杯子而已。」
茶具在她房間。她先進了房間,我在門口停住了,深吸了一口女孩閨房的暖香,還有金駿眉的茶香。房間不大,也不小,一個人生活足夠了。一張雙人床;靠牆的書櫃一直頂到天花板;一個門對開的原木衣櫥;一張書桌,上面放著電腦、筆筒和兩摞書;一把原色的籐條椅;還有一個帶玻璃的五斗櫥,櫃子裡放著相機等各種小零碎;此外就是書櫃前的根雕茶具,茶盤上一杯茶正冒著香氣,另有一隻空杯子。我本能地多看了幾眼床,素淡清雅的三件套,整齊溫馨。
「進來呀。」
「不用把茶具搬到大廳吧?」
「好啊,那你搬唄。」她的臉突然紅了,聲音也涼了下來。
玩笑過頭了。我趕緊一步跳到茶桌前,坐下來開始自己倒茶。杯子已經洗過了。「好容易被恩准進來,打死也不出去了。」
「我就說你這人挺討厭,油嘴滑舌!」她好像真生氣了。
我趕緊找補,來一段苦情戲,說剛才如何去找堂伯,再次熱臉貼到了冷屁股上。念我如此尊老,她的氣兒過了,開始司茶。我說,我差不多能明白堂伯為什麼這些年還放不下了。
「笨死了你,」她白了我一眼說,「早該想到了。你就是被庸俗的功利的目的論糊住了大腦。」
我撇撇嘴,那沒辦法,孫老師一直不肯因材施教。
「不過也不能怨你啦。」她又說,倒茶的指法很好看,這門學問她應該鑽研過。「你不在河邊生活。只有我們這樣每天睜開眼就看見河流的人,才會心心唸唸地要找它的源頭和終點。對你伯伯來說,運河不只是條路,可以上下千百公里地跑;它還是個指南針,指示出世界的方向。它是你認識世界的排頭兵,它代表你、代替你去到一個更廣大的世界上。它甚至就意味著你的一輩子。你小時候遇到的那波水花,在你二十歲,會流到哪裡;三十歲、四十歲,乃至你伯伯快七十歲的這時候,會流到哪裡。每天在河邊走,你會抓耳撓腮地想知道。你伯伯在痛心他失去了一個去到運河終點的機會。他也知道,這個機會他永遠不會再有了。」
她說得投入、激昂,眼神裡有一種我在商業談判和各種酒局中從未見過的純粹。那是一種動人的光,她的整個人都因為這種光像燈盞一樣亮了。她的腦袋後頭彷彿憑空生出了一個大光相。
「看什麼呢你?」她端起茶杯在我眼前晃了晃。
「沒有人告訴你,你在講課的時候有多美嗎?」
「又來了,」她遮住臉,脖子都紅了。「一點正經沒有!」
「我以《大河譚》的名義保證,我很嚴肅。」
「三句話不離《大河譚》。」
「咱們做的是同一件事。我就是想把你這樣的、甚至我伯伯這樣的故事,在節目裡講出來。」
「咱們能不提你的《大河譚》麼?」
「好,打住。現在來談你的《大河譚》。還有剩下的『五分之二』沒說呢。」
孫家和攝影有緣。緣分也是種宿命,你想它也來,你不想它也來。這緣分肇始於先祖孫過程。孫宴臨只是聽說,孫過程護送過那位重要人物後,得到一件紀念品,就是相機。孫過程護送那人水路北上是在1901年,1901年即使用的是便攜的箱式照相機。這款相機她沒見過,她父母和祖父祖母他們見過。她的小祖父孫立心也見過,且對孫立心產生過重大影響。因為家藏一件老古董,孫立心打小就對相機不陌生,又因為跟郎家做鄰居,年輕時自然就玩上了這個時髦的東西。
孫立心也弄不清那個老古董具體是哪一款,機箱上的字跡早已經被磨損,漫漶一片,根本辨不清楚,但根據長輩們的描述,孫宴臨查閱了相關資料,應該是布朗尼1號。1900年,布朗尼(FrankA.Brownell)為柯達公司設計了一種小巧的箱式照相機,稱布朗尼1號(Biownell No.1)。這種照相機使用編號為117的膠卷,膠卷附有護紙,能在白天進行裝卸,一次可拍攝57毫米×57毫米的畫面6張,操作相當簡便。孫立心這一輩見到布朗尼1號時,布朗尼1號只剩下一個空殼,半個多世紀裡,不知道相機的內膽被誰拆了去。有外殼足夠了,甚至有個關於相機的傳說也夠了,你就足以和它建立起一種隱秘的單線聯繫。反正孫立心第一次在朋友那裡見到「莫斯科-5型」相機,拿到手裡就開始擺弄,居然就上手了。朋友緊張得一直端個大笸籮在下面等著,怕掉下來。朋友擔心的是孫立心把相機搗鼓壞,但他習慣性地把這個搗鼓壞理解成了掉下來摔壞。
就是這一款前蘇聯的相機啟蒙了孫立心。「莫斯科系列」從1946年開始生產「1型」,到「莫斯科-5型」問世已經是1960年了。在仿製蔡斯折疊式腔室相機中,「莫斯科」可能是最成功之作。到「5型」已經是專業機了,使用120膠卷拍攝6×9大底片,適合拍攝風景照跟合影。孫立心對風景和合影興趣不大,用它對準一個個人,拍出了一系列出色的人物肖像照。
正是人物照害了他。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孫宴臨的小祖父還是針織廠的職工。之前郎靜山故居充公做了廠房,此時改成了職工宿舍,就在家門口,孫立心也經常住宿舍,因為有一幫喜歡藝術的朋友。二三十歲的十來個年輕人,對兵荒馬亂的外面世界閉目塞聽,批鬥遊街、敲鑼打鼓一概不理,自己關起門來,業餘畫畫的、玩樂器的、搞攝影的、唱聲樂的、練習舞蹈的,自己跟自己玩。他們針織廠之外,還有社會上其他行業的年輕藝術愛好者加入進來,逐漸形成一個地下藝術圈。在這個圈裡,孫立心以人物攝影聞名。當時孫立心用的是一台「上海58-2」相機。該款相機產自上海,仿的是最高檔的德國萊卡相機,仿出的效果如此之好,讓整個世界相機製造業刮目相看。拍人體藝術照沒得說。所以談戀愛的找他拍照,結婚了找他拍照,親戚朋友來了也請他拍照,藝術照當然更是題中應有之義。然後出事了。
一個偷偷畫油畫的朋友,正在偷偷地畫人體,確切地說,畫女人的裸體。這個年輕的畫家朋友尚無女朋友,就算有,女朋友也未必答應脫光了讓他盯著看。那個時代,這件事得進了洞房以後才行。他只能照著書上畫別人的,對著鏡子畫自己的,很快他對有限的臨摹資源厭倦了。有人給他介紹了另外一個偷偷畫油畫的朋友,是個女畫家。兩人資源短缺的異性畫家決定相互畫對方。不是面對面畫,而是對著照片畫。這就需要拍下對方的裸體,以藝術的名義,藝術地拍。他們提前設計好各種「藝術」的姿勢,然後邀請到孫立心。只有他才能拍出他們想要的效果。孫立心也頗為躊躇了一陣,拍男人的身體他不怕,拍女人,有點怵。但他想拍,對一個攝影藝術家來說,這叫「創作」。他需要創作。為了相互都不給對方惹麻煩,他們達成共識,拍照時兩個人都戴上一副印著五角星的面具。毋庸置疑,這是社會主義的藝術。
女畫家沒事,男體就是男人脫光了被畫出來而已。男畫家畫女體,不行,大家把這個過程想像得極其複雜:女人怎麼可能會隨隨便便光著身子被畫呢,顯然是強行扒光了人家的衣服,這涉嫌暴力;接下來,如此豐腴美好,擺出這麼誘惑的姿勢,該凸的凸,該凹的凹,該大的大,該小的小,該黑的黑,該白的白,完全是打著藝術旗號的色情,起碼是包括(但不限於)色情。總而言之,畫女人裸體,乃是地地道道的流氓行為;給裸體女人戴上印有五角星的面具,又是什麼意思?表達政治上的不滿還是某種隱喻?
男畫家被抓了。順籐摸瓜,孫立心也被揪出來。他的罪名甚至更大,男畫家只是照著照片畫,他是親自對著一具活生生的女人裸體拍,顯然他更流氓。兩個人以流氓罪被判入獄,有期徒刑五年。「上海58-2」相機也被當成罪證沒收。瞭解內情者,知道他們因藝術而成為流氓犯,不知道的,完全把他們當成流氓看了。
這個罪名把孫立心一輩子都搭了進去。待滿五年出來,孫立心像個小老頭,頭髮都白了。斷斷續續做了些零工,不再拍照,沒娶妻,也娶不到。殺人犯有人嫁,流氓犯沒有,老太太見了他都躲著走。孫立心孤身終老,一個人待在小屋裡,寫寫畫畫,很多年後,孫宴臨念了高中,他方緩過勁兒來。他開始輔導孫宴臨畫畫。家裡人才知道他在琢磨郎靜山的作品,還寫了兩本跟郎靜山有關係的書。事實上,很多年裡也沒幾個人真正關心他在做什麼。
孫宴臨的第一部相機,就是小祖父用兩本書的稿費給她買的。孫宴臨獨身至今,也是受了小祖父的影響。既然一個人被理解起來如此之難,那麼獨自生活也挺好。做飯都省心,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她在廚房裡做飯,我站在門邊隨時待命,因為她不知道多了一個男人,飯菜的量分別要加多少。她講我聽,天就黑了。看在我是個乖學生的份兒上,她決定今晚親自下廚。她做淮揚風味,三菜一湯。不能說味道有多好,但吃著貼心。你可以滿世界亂竄,但胃是有祖籍的,找對了地方,它就會及時地告訴你。
比飯菜更貼心的是人。女人在廚房裡時最美,我直言不諱地告訴她。她認為此觀點涉嫌性別歧視,很男權。我說你高估男人了,讚美一個廚房裡的女人,男人不走腦,只走心,理智是使不上勁兒的。我沒告訴她「美」的細節,因為關乎性感,說出來要討打。家常氛圍的性感,還有身體的性感:她穿寬鬆的家居服,圍裙在腰間束了一道,一個大大咧咧的曲線就出來了;彎腰時,家居褲裡的臀形半隱半現,而我站在她側後方,圍裙裹緊的上身胸部蓬勃而出;看料子,我想那家居服的手感一定很好。她轉過臉,一綹頭髮垂到眼前,蓬鬆的頭髮有點亂。我身體裡有個地方狠狠地疼了一下。
「發什麼傻?」她問,「要辣椒麼?」
「看你啊。」我說,「要。」
「去!」她白我一眼,「收拾飯桌。」
我把飯桌搬到畫室中央,周圍環繞著她尺寸不一的各種畫。如果在屋樑上俯拍,大概能拍出一個孤島的效果:那張小小的飯桌,連同我們兩個人,如同被藝術圍困的一個孤島。她說,一個人吃飯,飯桌從來都是貼住畫室一角,要不太空曠。她想用的詞也許是「孤獨」。我說,那是她一個人,現在是兩個人,多空曠都鎮得住。她端著碗直直地看我。
我放下筷子,把手伸過去,摸了摸她的臉。她的眼圈慢慢紅了,兩顆淚越聚越大,然後埋下頭吃飯,筷子把飯碗磕得噹噹響。
「吃飯,」她說。
碗筷放下之前沒再理我。
孫宴臨對攝影有了興趣完全是個偶然。跟先祖孫過程傳下來的那部相機沒任何關係,她懂事時,空殼相機也早已經不知所蹤。跟小祖父玩過攝影也沒關係,孫立心從牢裡出來,「相機」「攝影」作為孫家的敏感詞已經五年,早就被成功地從他們的日常生活中過濾掉了。
初中一年級,她到同學家玩。同學炫耀親戚從日本給他們帶來的佳能相機。EOS 700型,一款面向業餘攝影者的自動對焦35毫米單鏡頭反光照相機,作為EOS 850型更新換代的機型,該款機器設有焦點預測功能和多種曝光模式。她只是想摸一下。同學擋住了她伸過來的手,只許看,弄壞了賠不起。她是個好學生,成績好到老師和同學極少拒絕她的要求。她覺得很沒面子,情急之下脫口而出,誰稀罕!我家鄰居就是郎靜山,攝影大師。1949年郎靜山去了台灣,很多年裡大陸業界對他都知之甚少,在這個小城,絕大多數人更是聞所未聞。就算都天廟街的街坊,你說攝影大師,他們也很難立刻把他跟家門口那個空寂破舊的院落對上號。小同學們笑她瞎說,咱們這地方哪有什麼攝影大師。孫宴臨只是嘴硬:當然有,還是鄰居,但更具說服力的信息一條列舉不出來。她說天不早了,先回家吃晚飯,明天再給你們普及。
回到家,父母也語焉不詳。正好母親煮熟餃子,讓父親端一碗給小祖父。父親出了門把餃子交給孫宴臨,在她耳邊說,送去,問小爺爺。在孫立心的小屋裡,孫宴臨看到一摞手稿;六年後這摞手稿在一家偏遠的出版社出版,書名《夜靜春山空:郎靜山和他的藝術世界》。那部書稿,文字問題不大,間或小祖父做點解釋,孫宴臨囫圇圇也看得下來;圖片資料麻煩,孫立心隔三差五跑各家圖書館,郎靜山的攝影作品他只能用鉛筆臨摹下來,經常一張照片要畫一天,饒是如此精心,效果也往往不盡如人意;更兼若干圖片資料可畫性極弱,孫立心只好轉著圈用文字解釋,看得孫宴臨腦袋一圈比一圈大。
收穫倒也立竿見影。幾十頁手稿和幾幅臨摹圖片看下來,不僅唬住了同學,還被同學們目為了專家。「專家」的虛榮逼她沉下心讀完了小祖父的全部手稿。一本書看下來,她覺得自己跟攝影有了隱秘的關係。她跟小祖父說:
「我也要學拍照。」
「那玩意兒害人,」孫立心說。他的後半生一直很瘦,大夏天穿襯衫也要把扣子扣到頂。吸了三口煙後他又接了下半句,「太貴。要喜歡,就從畫畫開始吧。」
「這麼簡單?」晚飯後坐下來喝茶,我問她。
「那得多複雜?」
「一輩子的志業,總要隆重點嘛。」
「那是唱戲。平常人生,吃頓飯一輩子的決定可能就做出來了,哪需要天垂異象。」
「初一到現在,」我迅速心算了個數,「二十年。沒動搖過?」
她搖搖頭。這算動搖過還是沒動搖過?
「咱倆好幾頓飯都吃過了,你做出了啥決定?」
「你想讓我做什麼決定?」她低著頭給我倒茶。
她細長的白脖子延伸到衣服裡一小片光裸的後背上。我有把手伸過去摸一摸的衝動,為此我用左手抓住右手。「看你的了。」燈光沒有調到最大亮度,粉白中透出毛茸茸的橘黃。地老天荒的靜寂與安詳。
「你竟然也學會含蓄了?」她笑起來,又給我倒茶。
「臉皮再厚也是有面子的嘛,你就不能讓我裝一裝?」活了四十年我終於發現,真正嚴肅的問題你是沒法嘻嘻哈哈、吊兒郎當地來談的。你不想板著臉都不行,五官和肌肉不答應。
「不許催我。有了決定我會給你打電話。」
「每天早上請個安也不行?」
「不行。」她低著頭說。然後抬頭盯著我看,兩眼裡突然放出站在講台上時才有的光,「你說,我的高祖父孫過程當年護送的誰?我查了資料,那相機好像是柯達1900年的款。誰把它拆成了空殼?那空殼相機最後又去哪裡了呢?」
我攤開兩隻手,等有能力時空穿越再說吧。我也一肚子問號,我那偉大的祖宗平遙公聽上去很有些傳奇,但連一個空殼相機也沒留下來。時間消磨了一切。這才幾十年啊。所以,珍惜現在。這一杯十六年的熟普,是我們倆年齡差距的兩倍,珍惜這杯茶。來,乾杯。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在河邊燒過幾刀紙後,我就回北京了。來,乾杯。
我們把茶杯端到了眉毛的高度。她的眼裡因為湧出淚水,眼神顯得更有份量。
她把我送到防盜門口。隔著防盜門的鐵柵欄,我又問:「請安也不行?」
「不行。」
回到酒店,前台轉告我,一位老先生留了封信。我打開信封,半張紙,只有五個字:永思園公墓。
第二天上午,我買了一堆火紙、水果和鮮花,手提、肩背、懷抱進了淮海西路的永思園。園林式公墓,亭台樓閣、小橋流水,花木扶疏,在管理人員的指點下我還是多繞了很多圈。在一片平民化、格式化的墓地裡,找到了謝家的一溜墳墓。按順序排開,最左邊是先祖謝平遙,最右邊是謝仰淳。平遙公的墓可能衣冠塚都算不上,只是個名字。幾十年來天下紛擾,墳墓也不知道遷過多少回,每次丟一兩根骨頭,現在差不多也丟光了。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謝平遙」三個字在,我們就知道了源頭和來路,我們也就有了源頭和來路。毫無疑問,把平遙公以降的祖上遷葬這裡,是堂伯謝仰止的功德。為此我對他又生出了些敬重,猶豫要不要推遲一天回京,下午再去周信芳故居碰碰運氣。
鮮花和水果供上,我把火紙均勻地分到每一位祖先的墓前,點著。我把祖父和父親想說的話給列祖列宗都說了一遍。我們沒法逢年過節都來給你們燒紙上墳,但敬重和緬懷之心從未放下。真希望運河自濟寧以北從未斷流,我們就可以隨時把想說的話放到運河裡,一句句地讓它們順水漂流,一直漂流到你們身邊。我像在電視台錄節目一樣,自言自語半天,我的祖先是最忠實的聽眾。說完了,我在謝平遙的墓前蹲下來,想像祖父回憶中那個坐在籐椅裡的胖老頭。祖先是一件遙遠的事。我蹲在遙遠的祖宗跟前抽了一根煙,站起來時,發現旁邊站著一個人。兩列墳墓之外的地方,背著手站著堂伯謝仰止。
「伯伯。」
堂伯對我點點頭,背著手走過來。我遞給他一根煙,他對我伸出兩個指頭,我又給了他一根。他把兩根都點上,一根自己叼著,一根放到堂叔謝仰淳的墓前。「你叔叔是個煙鬼。」他說。又從褲兜裡摸出一瓶洋河酒,從平遙公開始,每位祖宗的墓前倒了一些,到謝仰淳墓前正好倒光。「別人都好酒。」上墳也需要經驗,我就沒想到給祖宗捎來兩瓶酒。
能告訴我祖宗的墓地,人還過來,至少說明他正視了歷史。一輩子揣心裡放不下的事,誰也無權要求他原諒,我說:「謝謝伯伯。」
他對我擺擺手,「不想提了。」昨夜休息得不好,他的聲音沙啞不少。他對著祖先的墳墓說,「祖宗們在上,仰止和望和來看你們了。當年平遙先祖沿運河去了北京,今天望和沿運河又回到清江浦,這也是咱們謝家幾代人聚得最全的一次了。大道理仰止也說不了多少,就給列祖列宗唱一段我自己寫的《長河》,就當給祖宗們再奠一杯薄酒了。」
開腔嚇我一跳,聽上去完全是周信芳在唱淮海戲。從平遙公的北上到我的南下,堂伯簡明扼要地把清江浦謝家的歷史梳理一遍。幾代人或為事業,或為志趣,或為生計,謝家的經歷竟一直不曾遠離運河左右。我明白堂伯昨夜為什麼沒休息好了,他熬到半夜,把我編進了唱詞裡。
除了管理人員,永思園裡只有我們倆,堂伯把聲音徹底放開,蒼涼寬闊,悠遠綿長,整個唱段裡聽得見洪波湧起、濤聲陣陣。唱完了,堂伯拉我一起跪倒在祖先墳墓之間的空地上,行跪拜之禮。
離開墓地我們邊走邊說。堂伯跟我提及一件事,他小時候見過祖傳下來的幾冊記事本,全是洋文,不知道是不是平遙公的手跡。「文革」之前捐給了本市某圖書館保存,此舉也是遵平遙公之命。當初構思《長河》時,他去該圖書館查閱,被告知他們找不到這份資料。圖書館半個世紀來遭遇的磨難不比任何一個人少,開開閉閉,被洪水淹過,被大火燒過,被小偷盜過,搬家就四次,早不知道丟哪裡了。堂伯與他們理論,怎麼能如此慢待捐贈的物品呢?工作人員回答,要是早生幾十年就好了,拼了命我也會保護好你們家捐贈的資料,不僅保護好那些珍貴的手稿,順便把一些孤本也給保護下來,可惜的是,我沒法早生幾十年啊,真是遺憾。陰陽怪氣的工作人員把我堂伯氣得鼻歪眼斜,氣也白氣。
我誠摯地邀請堂伯方便時去北京,一為做客,二是想把堂伯請進演播廳,錄作《大河譚》的一部分。他不置可否,只是嗯嗯嗯。在十字路口分別前,我到最近一家銀行取了卡裡最後的一萬塊錢現金,五千請堂伯和伯母笑納,另五千請堂伯轉交仰淳嬸嬸。來去匆匆,沒帶禮物,也未及登門拜訪,區區五千,聊表孝心。這也是父親的意思。堂伯堅決不收,最終沒拗過我,裝進了兜裡。
回到北京,手機活過來了,從早響到晚。業務的,飯局的,借錢的,要債的,打錯的,騷擾的;前妻和兒子也步步緊逼,以兒子的名義要挾我,已經成了前妻每天一劑的醒神咖啡。當然我也用手機去聯繫業務,去約飯局,去求爺爺告奶奶拉贊助,他媽的,日子的確是不好過了。總的來說,這個現代化的通訊工具基本上沒給我帶來什麼好消息。我想聽的聲音總也不出現,想看的短信遲遲不來,一天、兩天、三天,一周、兩周、三周,我有淡淡的絕望。人到中年,於感情的深入和絕望都有了點分寸。我依然信守「不請安」,答應過的。
第四周的第一天。頭天晚上睡前,我在「望和歷」又畫一道斜線,第三周的最後一天過去了。從淮安回來,我開始向母親學習,在床頭一本新的「望和歷」上做標記。斜線之外偶爾會加一兩個關鍵詞,這是一天的日記。這一天我寫的是:抵押。借債不成,只能先把房子抵押出去。《大河譚》的幾個新策劃出奇的順利。「瑞拍客」西蒙·格朗瓦爾已經談妥,再打磨一下本子就能實地拍攝了。堂伯謝仰止也沒問題。我鼓動老頭子給他打了個電話,多少年音問斷絕,開始兩人還矜持,對話的黏性堪憂,艱難的三分鐘過去,兩個老頭抱著電話就哭開了。堂伯說,但凡需要,他還可以從大閘口游到水門橋,隨便拍。我想好了,堂伯的這部分,起自他唱麒派的《蕭何月下追韓信》,到他唱淮海戲《長河》止。
周轉資金的確出了問題。
下午小王找我,說賬上要見底了,要不接下來的幾個活兒先緩緩?我說不行,打鐵要趁熱,氣兒不能在咱們這裡先洩了。他又提議,那這兩個月的工資和獎金先停掉?我說更不行,兄弟姐妹們都指著這血汗錢養家餬口,傷天害理的事不能幹。他還要再說,我揮揮手,洒家自有道理。小王出了辦公室,我就開始在一張白紙上畫小羊,老子哪有那麼多「道理」啊。我給前領導打了個電話,狗日的還算念舊,親自接了。說真是沒辦法,《大河譚》的准下馬狀態也不是他的意思,「上頭」沒信心啊。我知道這是當官的一套修辭,但凡為難的球都踢給「上頭」,「上頭」是誰、有沒有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把球踢出去。掛了電話,我把可以當債主的朋友列了一串名單。抽了根煙,又一個個畫掉,真他媽開不了口啊。在今天,借錢比借人家老婆用還可恥。就剩抵押房子這一條路了。那就抵押,我一拍桌子,老子愉快地決定了。
第四周的第一天早上七點四十五分。我以為是鬧鐘響了,聽鈴聲又不對,是電話。我閉著眼摸到手機,我說喂。對方說:
「是我。」
我眼睛啪地睜開,一瞬間就醒透了。是孫宴臨。「孫老師你這是叫早服務嗎?」
「問你個問題。」
「請指示。」
「從淮安到北京,運河斷流了。如果還想坐船一路北上,有可能嗎?」
我有點蒙,人醒透了但智商還在睡著。這丫頭啥意思?但凡事得往好處上說,這是原則。所以我說:「當然。必須的。」
「比如?」
「既然它曾經暢通過,就沒有理由一直斷下去。人心齊,泰山移,請孫老師相信,只要想,遲早會接上。」
「好吧,算你及格了。」她手機裡傳來呼呼的風聲,「我在運河邊。」
「哪個運河邊?」
「你家樓下的運河邊。」
我噌地坐起來,跳下床,抓一件外套就往外跑。母親從外面買過菜剛回來,正給我準備早飯,問我著急忙慌的幹什麼,外面風大,換雙鞋再出去。我說等不了了,回頭再說,穿著睡衣睡褲和拖鞋,拎著外套已經到門外了。
一路小跑。在濱河路上就看見孫宴臨,她真站在運河邊。戴著棒球帽,風把一部分頭髮吹到她臉上。腳邊是個拉桿箱。她看著我像個酒肉和尚一樣風風火火地跑過去,慢慢笑了。
「你來了?」
「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網上搜到你的工作室。不都在西上園嘛。」
「孫老師果然聰明。」
「又來了!從家到河邊這次多少步?」
「一千零六十二步。」我說,一把抱住她,嘴就往她臉上湊。「兩步並作了一步。」
她做著樣子推我,「下了火車就打車過來了,臉還沒洗呢。」
「不嫌棄,」我支支吾吾地說,已經親上了。「我也沒洗。」
我們在河邊抱了十分鐘。散步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孫宴臨說:「別人都看著呢。」
讓他們看去。在台裡客串主持的時候,走大街上還有不少人能認出我,現在不幹了,人也胖了兩圈,室內戴墨鏡恐怕也沒人注意我了。在這河邊,認識孫宴臨的人更是一個沒有。我把她抱得更緊了,半個人被我包在了外套裡。
十分鐘後,我提議回家,早飯應該準備好了。她想先去我的工作室緩一緩。從決定訂票來北京,這幾天像坐上加速度的過山車,三十二年都沒這麼快過,她有點暈。也是,理解時間本身也需要時間。這會兒小朋友們正好還沒上班。我拖著箱子陪她慢慢走。
「從河邊到工作室,這次需要多少步?」
「五千零七十二步。」
「因為拖鞋?」
「因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