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1934年,沉默者說

  塞進行李袋的最後一樣東西是《馬可·波羅遊記》。要不要隨身帶上這本書花了我很長時間考慮,所以我成了最後一個上到甲板的士兵。有人建議我帶上:我們是去北京保衛公使館,要跟義和團真刀真槍地幹,隨時可能沒命,貴重的東西一定要帶上,這是你最後讀它的機會;若是不幸中的萬幸,你被那些拳民砍了,又沒砍死,待在醫院治療養傷時更得看。反對帶的也有道理:又不是去旅行,哪有時間看書,你以為你是西摩爾長官?玩命的事你都不專心,還想著看書,真是作死;真打起來,命都守不住,一本破書早不知道丟哪兒去了。我最後決定帶著,生死有命,不多一本書。

  海風吹著也不涼快,大家擼起袖子和褲腿,讓身體盡可能露出來。他們摩拳擦掌,不是因為要打仗,而是終於可以上岸遛遛了,整天圈在船上的確能讓人發瘋。我身後沒人,空間足夠放下行李袋,我靠著行李袋坐下。有點累。下午剛從岸上回來。請了假的。我把哥哥寄來的最後五根馬尼拉方頭雪茄孝敬給了長官,這是第四次。每次五根。也是哥哥教的,他說好鋼用在刀刃上,不能一次便宜了那些龜孫子。憋不住了就拿出五根。我不抽煙,但我必須到處跑,哥哥知道,我來中國就是幹這個的。能多看一英尺運河我就多看一英尺。

  為了能到處跑,除了可以出入中國本土的護照,我費盡心力,把需要疏通的關卡都解決了。上帝保佑,頂頭長官是個煙鬼,要不,他隨便咳嗽一聲,我鐵定下不去軍艦。不過我也明白,給他好煙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可能是,我們是老鄉,他家住維羅納郊區。雖然大老遠的路都跑了,漂洋過海來到中國,但他確實沒去過離他老家只有三十英里的朱麗葉家。他很少有機會進城。他以鄉下人的好奇讓我把朱麗葉家的每個角落都說了一遍。當我轉而以鄉下人的謙卑向他請假,他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每次都開心地答應了。他們都羨慕我。

  照說一個水兵,不好好在船上待著,隔三岔五往岸上跑,是有點不像話。沒辦法,我就想下船。我又不想像他們那樣,整天盯著上頭的臉色,把自己的每一天都弄得像軍姿一樣整齊,以便取悅長官,噌噌噌地往上爬。我對他們說,中國有句話,無慾則剛,說的就是我。開頭我這麼說還挺坦蕩,後來說完了就暗自臉紅。哪是無慾,我是有想法了才出去的。往軍艦和駐地附近跑,當然也是有想法,但我不臉紅,像馬可·波羅一樣好好看看中國的錦繡河山,多他媽陽春白雪啊;但是現在,最近這四次,我是去看一個中國姑娘。秦如玉。漢字真是美妙,半夜裡睡不著,我把這三個字在喉嚨和舌尖、舌面上顛來倒去,為了防止不小心說出聲,我咬緊牙關。一個朝思暮想的名字不能正大光明地說出來,不比背負一座維蘇威火山更輕鬆。我真想把這三個字抱在懷裡。

  這兩天我就是在秦如玉身邊度過的,大部分時間是遠遠地看著,極少一陣子能近距離感受到她的體溫,聞一聞她經過我旁邊時衣裙帶起的香風。她每天只做一件事,給紙上的娃娃、蓮花和大鯉魚上色。他們家做楊柳青年畫。她畫娃娃,大衛·布朗畫她,我以看大衛畫畫的名義看她:既看大衛畫裡的她,更看正在畫畫的她。過去我一直認為大衛可以成為英國最偉大的畫家,現在我要有所保留,他畫的如玉絕對沒有站在門子前給宣紙上紮著小辮兒的胖娃娃傅粉的如玉好看。千真萬確。但我不會直白地告訴大衛,我依然對著他畫的如玉豎大拇指,畫得好,跟真人一樣,漂亮。免得他一犯小心眼,下次不帶我來了,或者乾脆換個地方寫生。我當然也可以單獨來,可是來了我說什麼呢?總不能說為看你來的。這句中國話我也真不會說。如玉的父親不會允許一個專看他女兒的外國人到他們家,他對外國人還是隱隱持有敵意。大衛是我的借口,大衛也是我翻譯,他懂一點中文,起碼吃喝拉撒基本的日常交流沒問題。所以我一直認為這個英國人是天才,只要他想幹,沒什麼事幹不成。地球人都知道漢語最難學,他只在塘沽待了半年,就可以自如地跟中國人打交道了。那時候他剛到中國,臨時調做英國艦隊高官的勤務兵,住到了外國人扎堆的塘沽城。他跟中國人交往的機會應該不多,但對一個語言天才,這個時間足夠了。

  頭一次見到如玉,也是在大衛的畫上。他問我,漂亮不?我說漂亮,看這眉眼這鼻子這嘴這手和脖子。如玉在白河裡漂洗衣服的姿勢都好看,側身半蹲,衣服在水中畫出了一個中國太極的圓圈來。大衛說,我問的是畫漂亮不。我說,當然漂亮。你的畫一直都漂亮。馬屁拍得這麼響,又有啥想法?沒啥想法,我說,就干誇,無功利。大衛說,這話聽起來有點耳熟。我想了想,還真是,四年前在威尼斯我就這麼誇過他。一個字都不差。

  我們在威尼斯成為朋友。父親做貢多拉的生意,有幾條船載著遊人在運河和潟湖穿梭。當時大衛在威尼斯大學讀書,快畢業了,逮著空就去裡阿爾托橋邊畫畫。他要畫裡阿爾托橋的四時百態。有一天我閒得無聊,主動請纓搖一艘貢多拉,半下午大雨滂沱,遊客跳上岸就往客棧跑,威尼斯瞬間成一座空城。我穿好雨衣,搖著貢多拉在運河裡慢悠悠地轉圈,難得在大雨裡獨遊運河。到裡阿爾托橋下,累了,我在橋洞裡停下。橋上有個打雨傘畫畫的小伙子。在威尼斯畫畫的人實在太多,跟在中國見到乞丐一樣,每座橋邊都聚著三兩個,但冒著大雨畫,撞上一次不那麼容易。我就看著他畫。

  大半個小時過去,雨停我上岸,他也畫完了。他把我和貢多拉都畫了進去。我就認識了這個從英格蘭來威尼斯讀書的大衛·布朗。那段時間我跟父親常住威尼斯,見面的機會就多,他把過往的畫作帶給我看。我們同齡。有一張畫,一個扭頭往回看的意大利女孩。我說真漂亮,畫得也好。他問我如此禮讚目的何在,我說的就是:干誇,無功利。後來,我通過他認識了他的那個女同學。我還沒談過女朋友。很遺憾,老家在那不勒斯的姑娘已經有了男朋友。

  離開威尼斯,我和大衛就失去了聯繫,沒想到在中國重逢。有一天我們從各自的艦船上下來,乘駁船穿過十英里波浪翻滾的海面,到達白河河口,然後換乘更小的船穿過沙洲。過沙洲就可以看到白河南岸的中國城大沽,對面是城市塘沽。在塘沽下船,再乘兩個小時火車才能到天津,這段路大約三十英里。去天津我們都得這麼折騰。那條小船上擠了四五個國家的水兵,坐在我身邊的竟然是大衛。四年不見,我們都變了樣,但他左耳朵後面長的一簇金毛沒變。那十來根金光閃閃的英式卷毛,一般人長不出來。我叫一聲大衛,大衛·布朗,他立刻認出我。他堅持認為我嗓子裡藏了一張砂紙,發出的聲音既像誘惑又像折磨,擬音大師也模仿不了。他比我早一年來到中國,對於這個古老遼闊的東方國度,各方面他都堪稱我老師。我對中國的所有知識,都來自馬可·波羅和血脈一般縱橫貫穿這個國家的江河湖海;尤其是運河,我的意大利老鄉馬可·波羅,就從大都沿運河南下,他見識了一個歐洲人坐在家裡撞破腦袋也想像不出的神奇國度。

  我們在船上深情擁抱,我和大衛·布朗。他是服役入伍,我是懷著對中國的好奇主動申請來中國。不管什麼原因,我們其實都清楚,一旦你跨海而來還懷揣著利器,你就是侵略者。在中國待的時間越久,這一點我們就越清楚。我們聊了一路。其實是聊了一天,直到原路返回登上各自艦船。這一天我們一直在一起,我們進相同的店,喝相同的酒,吃相同的飯。他還在畫畫,我依然喜歡河流和出走。

  因為艦上規矩多,又經常四處巡航,能碰在一起的機會不多,我們就約定,每次上岸,如果知道下次上岸時間,就寫個條塞在沙洲上一棵老槐樹的樹洞裡。從我們登上沙洲碼頭邊的那棵柳樹開始數,右手第三棵,半人高的地方有個隱蔽的狹長樹洞。我放的紙條如果他不取,就永遠在那裡。我們通過這種原始的方式聯繫,居然也相當奏效,見如玉四次,我都是跟大衛一起去的。他去寫生,從沙洲隨便上一條船,或者租一條自己手搖,白河上下,哪個地方有感覺就在哪裡停下。待在中國的這兩年他一直如此。

  有一回我們一起去塘沽採購,我說你的目的其實不是寫生,不過是找個文雅的借口到處跑跑散散心。他歪頭想了一會兒,覺得有道理,他的確經常出去轉一圈,回來紙上連條線都沒畫。整天憋船上是夠受的。不過他去風起澱倒是實實在在畫了十來張畫。

  風起澱是個半村半鎮的地方,比村大,比鎮小,澱上人家沿白河兩岸分佈,碼頭不是很大,但過往船隻打尖落腳足夠。他在風起澱偶然看見如玉在河邊洗衣服,動與靜、全貌和局部的關係讓他有了感覺,就在對岸支起畫板畫起來。如果不是我想看看風起澱,如果不是我還暗暗期待見到那神仙般的姑娘,大衛畫完就畫完了,可能再也不會再去那地方,因為我想去,他就又去了。因為我去了還想去,他就隨我繼續去。

  我們倆到了風起澱,一點彎子沒繞,直接到了那姑娘洗衣服的地方。不必說,她家一定在附近,誰會大老遠跑別人家門口洗衣服。但河邊一溜排開四五家,因為對著長河,誰也不好意思大敞院門,都關得嚴實。大衛對我嘿嘿地壞笑。我硬著頭皮說,不信門裡頭有炸藥,一家一家敲。至於敲開後怎麼辦,根本沒時間想。後來我們知道,家家閉戶上鎖,固然是避開往來船上偷窺的目光,更重要的,為避免惹是生非。義和拳在風起澱已是風生水起,尚能過得下去的人家都希望歲月安穩,開門只會招災引禍。先敲距洗衣處最近的大門,因為那家大門上貼了兩張非常好看的門神,一邊是秦叔寶,一邊是尉遲恭。大衛說,這是楊柳青年畫的風格。順便給我普及了一下何為楊柳青年畫。他曾陪伺候過的那個長官去過楊柳青古鎮,現場觀摩了鎮上老藝人的年畫製作流程。

  敲三下。一點腳步聲沒聽到,門就開了。因為我靠門近,右腳搭在人家門檻上,開門的人臉幾乎貼到我眼皮上,我和對方都嚇一跳。一個女聲叫起來。不用看清楚對方的臉,只聽聲音我就斷定她就是洗衣姑娘。後來如玉告訴我,她被我們嚇壞了,開門見到兩張臉,還是洋人,她以為撞見鬼。這有點誇張,我和大衛無論如何比那兩個張牙舞爪的門神好看。如玉堅持認為秦叔寶和尉遲恭更好看,她看不習慣高鼻深眼的外國人。其實我沒大衛那麼像外國人,起碼我的頭髮是直的,還是黑顏色;感謝祖宗,給我留了這麼個別緻的遺產。大衛一頭黃毛,大卷套小卷,活脫脫一個卷毛獅子狗。她問我們是誰。我聽不懂。大衛說,我們是遊客,看見府上大門貼了兩尊栩栩如生的門神,難得的藝術品,所以冒昧打擾。大衛又把他歪歪扭扭但足以達意的漢語翻譯成英文給我聽。我想這傢伙真是人才,當了不到兩年的兵就學壞了,多肉麻的話都說得出口。但我很感謝他,這種緊急情況下要是我來回答,我肯定會說,我想看看你,所以敲門看看這是不是你家。以如玉那時候的羞澀和脾氣,準會給我兩個大耳刮子,罵我臭流氓,然後一腳把我踹進門前的大河裡。

  未承想,恭維兩個門神也起了大作用,如玉的父親正帶著如玉和另外一個徒弟,在寬敞的堂屋裡給年畫上色。秦叔寶和尉遲恭是老秦的作品。老秦不喜歡洋人,但洋人誇也是誇,他還是很受用。此後我和大衛屢次登門沒有吃閉門羹,跟大衛這拍馬屁的見面禮有不小關係。大衛兄弟,不管你在哪裡,也不管我在哪裡,我都要感謝你一輩子。他們邀請我們進去。他們父女和師徒正在給同一幅名叫《三星圖》的年畫上色。是三張內容一模一樣的年畫。畫上現在主要是黑色線條勾勒出三個長相奇怪的老頭:帽子旁邊插了一枝花的老頭代表「福」;戴官帽的老頭代表「祿」,腦門鼓起一個大包的光頭長鬍子老頭代表「壽」;每一個老頭身邊各有一個胖娃娃,抱大壽桃的抱大壽桃,扛玉如意的扛玉如意,捧官印的捧官印。老頭小孩都飽滿和善,肥嘟嘟胖乎乎,看著就想伸手上去捏一把。除了這三張,門子上還貼著很多用雕版印製出的相同年畫,老秦一邊自己給老頭和娃娃上色,一邊跟如玉和徒弟講解。

  給年畫上色是門大學問,第三次登門,我也申請試試身手,給最簡單的那些年畫上色,比如《蓮生貴子》《蓮年有餘》,一本書大小,哪一筆出格了,也沒人當回事。中國人買年畫,圖個喜慶,花紅柳綠顏色到了就行。大衛是個練家子,上色對他難度不大,嘗試了一幅《三星圖》,比如玉和老秦的徒弟都地道。但大衛的主要任務不是上色,是畫,畫老秦師徒和如玉。這也撓到了老秦的癢處,算同行,大衛畫得的確好,老秦左胳膊細右胳膊粗都被畫出來了。常年做年畫雕版,打磨杜梨木板子,再刀刻,都是右手使勁兒,右胳膊自然就粗。老秦就著大衛的畫教育女兒和徒弟:這就是眼力見兒,細部決定一幅畫成敗,細部也決定一個藝術家的成敗。完全得益於大衛,我才有可能見了如玉一趟又一趟。老秦肯定是看在大衛的面子上,才讓我們進門;他把大衛當成千里迢迢趕來拜師的門徒了,就等著洋徒弟主動把他扶到太師椅上,然後退三步,磕頭奉茶,行拜師大禮。當時整個華北風聲都挺緊,義和拳在鬧事,高喊「扶清滅洋」,老秦一定很清楚,關上門就為了避禍。他對洋人肯定也沒好感,但他這個時候多一個徒弟,還是個洋徒弟,且是遠道而來的仰慕他的洋徒弟,他以為是足可以長一長秦家年畫的臉的。

  在風起澱,做年畫的有兩家,秦家和袁家;老秦跟老袁在較勁兒。要在古鎮楊柳青,村村街街走過去,滿眼都是做年畫的,你想較勁兒,那等於跟所有做年畫的找不痛快,與天下為敵誰也犯不著,反倒天下太平;在風起澱就兩家,都是上一輩從楊柳青搬過來的,眼角一掃看見的只有對方,想平常心都不行;你們兩家不追著趕著來,街坊鄰居也會掰著指頭幫你們比,比出了結果你還想淡定,難度太大。

  最近幾年,天干地旱兵匪橫行,日子很不好過,但過年的熱鬧勁兒有增無減,年畫行情也跟著看漲,老秦和老袁發現兩家劍拔弩張時,其實已經耗上很久了。他們早被風起澱的鄉親們架到火上烤了多年。老秦的手藝在老袁之上,但也沒高到外行打眼就明白的地步,所以風起澱更覺得有烤頭。因此,競爭導致的戰爭一直在運行,卻也沒法在大庭廣眾之下正面衝突。到庚子年(1900),矛盾突然上了檯面。

  老秦花一年時間製出一塊版子,印出來再上色叫《龍王行雨圖》,這幅年畫突然跟老袁拉開了差距。我在秦家認真看過。老秦精心點染之後,裝裱後掛在堂屋正中,六尺整宣。前兩年的大旱持續到現在,對北中國的老百姓來說,最珍貴不是金錢,而是雨水,他們盼著老天下雨遠勝過盼望做夢發財。《龍王行雨圖》把這種積鬱了五六百天的渴望痛快地表達出來了。龍頭極為清晰,剩下的龍身龍尾影影綽綽地盤踞了半張紙,剩下的半張紙是甘霖普降和得到雨水滋潤的禾木與沸騰的民間生活。這個題材其實已經超出了年畫,更切近現實生活,跟其他年畫相比稍嫌嚴肅,但老秦刀鋒一轉,在漫天風雨中刻出跟雨水一起降落的金元寶,而老龍王的腳爪之上,各攀爬著一個圓滾滾的喜慶娃娃:標誌性的楊柳青年畫又回來了。皆大歡喜。《龍王行雨圖》的銷售量,在秦家的年畫銷售史上亦屬空前,更把袁家甩出了兩英里。老袁不淡定了,摩擦開始。我和大衛登門拜訪時,正值兩家比傳人,就是比下一代。

  中國很多作坊式的家庭絕學,通常傳男不傳女,傳長不傳幼,講的是長房長孫。唐宋元明清下來,各家的皇帝也是這麼一代代承傳,老皇帝大兒子不行,才考慮小兒子,自己的兒子不行,再考慮血緣最近的別人的兒子。袁家人丁興旺,三個兒子,能力水平不論,但都幹這個;此外老袁還帶了兩個徒弟,絕招當然不授外人,主要是以師徒的名義讓兩個年輕人干雜活。秦家就有點慘,老秦就如玉一個女兒,縱然心也靈手也巧,老秦心裡還是沒底,刻畫雕版還是男人更靠譜,首先力氣你得有吧。老秦就把薪火相傳的事拖著,先看女兒是不是這塊料,實在扛不起這塊牌子,那就得考慮女婿了。好在老秦比老袁年輕,如玉也不必趕著嫁人,他就勉強招了一個徒弟,同時托人在楊柳青物色,看是否有合適的上門女婿人選。

  我們到風起澱,恰逢兩家比拚誰的隊伍大。單數人頭,當然老袁勝出,老秦要招個洋徒弟,格局就大不一樣,起碼趕上三五個土著。碰巧這個洋弟子還是個內行,不必白手起家從頭來。老秦允許我們倆進門,就存的這心思。這也是後來如玉告訴我的。但當時他無論如何沒想到,我是沖如玉去的。一則我是外國人,他壓根就沒想過讓如玉嫁一個外國人,這等於讓他去掘祖墳。二則,即便想過外國人在打如玉的主意,他也只會想到大衛,如果要他的命,沒準勉強能同意女兒嫁給大衛;至於我,費德爾·迪馬克,一個意大利人,做噩夢的時候他都不會想過,他肯定以為我就是個大衛的小跟班。

  此後長達三十四年的生活中,每次想起大衛·布朗,我都會問如玉同一個問題:你怎麼知道是我在追你,而不是大衛?如玉也會不厭其煩地重複同一個答案:看眼神呀。這世界上,只有你的眼神不會拐彎。還有呢?我繼續問。還有就是,每次你們來,大衛都會找個機會囑咐我,讓我教你說中國話。哦,原來如此。要沒有那幾次漢語的惡補,以及我虛心向大衛請教,和見不到如玉的那些漫長時日裡我勤奮的暗自修習,兩個多月後重返風起澱,我就是一個徹底的啞巴。那時候我衣衫襤褸,憑著幾個支離破碎的關鍵詞式的中國詞句,一陣水路,一陣陸路,敲開門神破碎的院門,我對如玉說,我來了。

  等了一個多小時,被一陣罵娘聲吵醒。我靠著行李袋睡著了。前面的人說,回艙裡舒舒服服地睡吧,今晚走不了了。登岸的船隻不夠用,我們排在後頭。天早黑了,附近的海面上停著多國軍艦和船,燈光下人影憧憧,能看見一艘艘小船在往河口方向走。深海方向伸手不見五指,是那種徹底的、絕對的黑,看不見的風也是黑的。長官吩咐,回艙休息,等候通知,隨時可能出發。

  能下船大家都有點興奮,睡不著,腦袋紮在一起說話;我爬上床就睡著了。沿白河把船一路逆流撐上來,是個大體力活兒。天快亮,我被誰踹醒,外面有人正高喊,帶上一周補給,馬上離船。我背上行李袋,迷迷糊糊上了小船,繼續在黎明的幽暗中瞌睡。兩個半小時後到達白河河口。大沽口炮台上架著的一排克虜伯大炮,在陽光下閃耀威嚴的光。我們漫長的船隊通過時,中國兵好奇地跑到岸邊來看。我前頭一個傢伙說,想看就看吧,哪天沒準就刀槍相向,看一眼少一眼了。我倒覺得問題不大,找個好地方坐下來,有什麼不能談呢。

  到塘沽火車站,長官命令,先把補給、彈藥、水壺等放到分給我們的車廂裡。我們在第四列火車,準備裝載我們意大利軍隊,還有俄軍和法軍。前三列火車:第一列裝著一半英軍、全部的奧地利兵和美國兵,剩下的車廂裝修鐵路的設備、枕木等材料和一大群中國苦力,這些苦力是用來修路的,以備鐵軌出問題;第二列火車裝餘下的英軍、全部的日軍和部分法軍;第三列火車裝的全是德軍。太陽一出來就熱,哼哧哼哧把各種儲備物資搬到車廂裡,衣服全濕噠噠地沾到身上。沒見過那麼簡陋的火車車廂,頂棚都沒有,如果車廂拆下來,前頭再拴兩匹馬或者兩頭牛,你說那是馬車、牛車我都信,說是拉牲口的車我也相信。裝車時各國長官都玩命地催,裝完了反倒沒動靜,生生等了兩個鐘頭。各國士兵,主要是水兵,在自己的方陣裡高唱國歌和進行曲。唱完了一首唱另一首,三首過後有人找廁所,隊伍就亂了。

  亂糟糟地上了火車,光當光當,四點半左右到天津。天津車站搞了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能來的外國人都來了。他們很清楚,北京的公使館出了差錯,他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德國人慷慨,對著德國士兵嗷嗷地歡呼,把幾百瓶啤酒往他們懷裡塞。我們在自己的方隊裡嚥著唾沫,一路的大太陽和飛揚的塵土,喉嚨裡像乾旱的土地裂出一道道口子。意大利人在天津的太少,我只喝到了半瓶水。看歡送會的架勢,一時半會兒是走不了,我倚著行李袋又歪著,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走過來一雙腳,我抬頭,看見大衛對我擠擠眼,我拎起行李袋跟他走。

  大衛不知道從哪裡弄來六瓶德國啤酒,拉我躲到第一列火車旁邊喝起來。火車給我們提供了舒服的陰涼。我跟大衛說,回來咱們再去風起澱。先別想美事,先求上帝保佑你活著回來吧。他對此行很不樂觀,興師動眾兩千多號人,據公使館來的消息,這個數還不足以讓他們有安全感,希望翻兩倍、三倍。怕什麼呢?怕人啊,你沒去北京?那烏泱烏泱的人,走大街上你想快走幾步,都得加塞插隊;兩千來人進了北京,那也只是雨點落進白河裡。還有義和團,他心裡也沒底,聽說那幫人刀槍不入,可以敞開肚皮讓你放槍,一伸手把你射出去的子彈給捏住。我聽了都犯暈,這些人都他媽什麼材料製成的。大衛推論出來的恐怖我太沒往心裡去,這世界重要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去風起澱,推開門神守護的院子,看見如玉。我們倆把六瓶啤酒全喝了。酒精上了頭,腦袋裡有個小人在轉圈。大衛酒量比我好不到哪裡,我們倆頭頂頭枕著我的行李袋,躺在鐵軌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不知道誰先滑進了夢鄉。

  亂糟糟上車的聲音我們竟然都沒聽見,有人在耳邊吹響尖銳的哨聲才把我們驚醒。一個英國長官嘴裡叼著哨子,滿臉壞笑地看著我們。他旁邊站著一個等級更高的軍官,雙手背在身後,兩嘴角往下扯,眼光冷颼颼的,擦得烏黑油亮的長筒軍靴讓他顯得更加威武高大。大衛噌地爬起來,雙腳併攏行了個軍禮,說,中將好!中將?我還有點迷糊,這麼大的官?我只聽說整個聯軍的統帥是個英國中將,西摩爾中將。我問大衛,西摩爾?大衛對我咧咧嘴。我的酒立馬全醒了,從地上跳起來,也給西摩爾敬禮。報告中將!我說。報告什麼?西摩爾的肩膀放鬆下來,膝蓋抖了兩下。真沒有什麼好報告的;我說,報告中將,我要歸隊了。哪個隊的?意大利。

  大衛拽著我就往他們的第一列火車走。吹哨子長官說,意大利在後面。大衛說,反正是打仗,在哪輛車上都得打。西摩爾中將用鼻子笑了兩聲,也是,該活死不了,該死活不了,上車吧。吹哨子的長官說,中將,不妥吧?打仗還分什麼你我?都是老子的兵。西摩爾中將說,一會兒見了意大利,跟他們說一聲。去過英國嗎?我說去過。那就是咱們的人;記住,整個世界都是日不落帝國的,這裡,西摩爾中將用腰刀點點地,包括這裡。

  我就跟著大衛登上了第一列火車。在此後的很多年裡,如玉經常會問我,如果沒有那幾瓶啤酒,如果沒有遇到西摩爾中將,如果沒跟大衛混在一塊兒,而是回到我該坐的第四列火車,我經歷的是否就會是另外一場戰爭?我的一生是否就會變成別一番樣子?不會,我跟她說,除非我戰死沙場,一息尚存,我還會去找她;不管多憋屈,我一點都不後悔現在的生活。經歷過一場漫長的戰爭、殺戮和搶劫,我知道生命有多卑微和偶然,所以也知道愛有多珍貴,相守有多不容易。

  開始我真把戰爭想得太兒戲,我們在嘻嘻哈哈中開赴了戰場。我混在英軍、美軍和奧地利大兵中間,火車司機是個中國人,他知道我們這群荷槍實彈的外國人要幹什麼,他就磨洋工,一會兒這地方有問題,一會兒那裡出了毛病。他的助手甚至一點點把煤給扔掉,把水給放掉;煤和水沒了,火車就得停下來。我們就派人坐在煤水車上監視中國司機。路上我們見到了義和團,他們往枕木上澆油然後放火點燃,有的地方枕木已被燒焦,不少地方正冒煙。我們舉槍示意,及時把他們趕走。上頭傳下話,不到萬不得已別開槍,我們的任務是盡快趕到北京。

  半路上還遇到中國軍隊營地,清軍抱著槍在哨位上睡著了,只有火車經過時才能把他們吵醒。留著八字鬍須、胖胖的直隸提督聶士成騎著高頭大馬,帶一干人馬,在四千多人的軍營中巡視。差不多一個月後,我在八里台又見到一次聶提督。那天我們轉回頭攻打天津,聯軍和清軍在八里台決戰。那叫一個慘烈,想一下我心都哆嗦。

  八里台前有一座小橋,聶士成騎馬立於橋邊親自督戰,聶家軍無人敢退。曠日持久地激戰,我們都快累垮了,不過好在不斷有生力軍源源不斷地補充進來。聶士成沒那麼好運氣,他的人越打越少。但他率部堅守不退,戰馬換了四匹,他的兩條腿也被槍彈擊中,根本站不起來。有一塊彈片劃破聶提督的肚子,腸子流出來,他塞回去,繼續鼓舞和指揮士兵作戰。後來,我們的一發炮彈在他身邊爆炸,一塊彈片從聶提督嘴裡打進,從後腦勺飛出來;另一塊彈片射穿他前胸,還有一塊直接插進了太陽穴。他從馬上栽下來,享年六十五歲。

  他是我們的敵人,但必須承認,他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戰士。那天戰火平息,我們一群敬佩他的人為他脫帽致哀。

  六月十日晚上,大約七點,在落垡車站不遠,我們的火車停下來,前面的鐵路橋被義和團炸壞了。車上帶的一百名中國苦力和修復鐵路的材料派上了用場。苦力們幹活,我們在鐵路邊晚餐、露營。吃麵包,還有一點鹹肉。沒有帳篷,我和大衛把防水單子鋪在地上,裹上毯子擠在一起躺下。白天熱得要死,夜晚冰涼如水。月光照在那一片大野地上,三列長長的火車被各國露營的士兵們圍在中間,有人翻身,有人說夢話,有人打嗝放屁,有人迷迷糊糊爬起來,在離睡覺兩步遠的地方撒起尿,還有人睡不著,睜大眼看周圍和夜空,比如我,我看見中國的月亮旁邊有很多中國的星星。裝載有意大利士兵的第四列火車還沒到。

  凌晨四點,起床哨響,空氣裡有股被露水遮掩的乾草氣,天看著沒有昨天夜裡大。咖啡的香味從遠處軍官們用餐的地方飄過來,我和大衛各嚥了一口唾沫。

  七點鐘開始上路,走走停停,因為需要修復鐵路線。中國的苦力都是幹活的能手,在民用工程師的指導下,效率很高。當然這也是因為義和團通常只破壞一條鐵軌,另一條鐵軌的材料可以拿來修復毀掉的那條。

  車到落垡之前,最驚悚的是看見一堆屍體,支離破碎地散落在一個燒燬的候車棚附近。查看的士兵回來報,是四個中國鐵路官員,可能因為試圖阻止破壞鐵路,被義和團肢解了,有個人的心還被挖了出來。查看的士兵中有一個當場就吐了,被大家笑話了一通。我隨同別人嘲笑時,心臟驟然收縮幾下,像被誰突然用手攥緊了。大衛說,我的臉白得像紙。

  終於到落垡。來自「恩底彌翁」號巡洋艦上的英國小分隊留在落垡,以車站為防守據點,防止義和團攻過來,我們稱之為「恩底彌翁號堡壘」。我和大衛隨部隊繼續往北京進發。氣溫高得能把人烤熟,半空中看過去彷彿在縹緲地燃燒,我們只好找竹棍把蓆子頂在頭上,好歹撐出一片斑駁的陰涼。車廂裡本來就擠,還放著補給、彈藥和行李,空氣被蒸得如稀粥般黏稠。下午六點,正昏昏欲睡,汽笛尖銳地響起。我們重複了警報,迅速集合起來。大批義和團出現了。我們跳下車,幾名義和團成員從小樹林突然鑽出來,大衛迅速拍一下我手中的槍。他們在我們的射程之內。我幾乎是本能地舉起槍。我也不知道是否射中了某個拳民,反正那幾個中國人十秒之內全躺到了地上,如同被同一陣大風刮斷的幾棵樹。我們穿過開闊地帶向一排房子挺進,聽聲音那裡聚集了不少拳民。

  第一次實戰,大衛也是,我們倆嗓子眼發乾。我們被分到一小隊,左翼包抄到房子後面,將與右翼二小隊一起會合,對防守的敵人發動突然進攻。大衛在我前面,附近有凌亂的槍聲響起,我們都弓著腰。繞過房子是一片平地,一群拳民在那裡揮動梭鏢、長矛和刀劍,做各種古怪的動作。突然撞見這場面,我們大部分人都傻了。如果他們直接抱著刀槍衝過來,或者伏下來對我們開火,我們的反應會比現在要快得多。之前也曾見過義和團成員上躥下跳,做出癲癇病發作一般生生死死的怪動作,但空閒時候見跟在戰場上見不是一回事。這群人戴紅色頭巾,圍巾、腰帶、綁腿也是紅的。一個拳民突然跳到半空,好像被擊中了,直直地落到地上。正在我們奇怪誰射出的子彈,誰竟有能力破了他的金鐘罩鐵布衫神功,他突然從地上跳起來,復活了。完全是因為被這套舞蹈般的表演驚著了,一小隊和包抄過來的二小隊至少有十個人同時開了火。梆梆梆,拳民倒了一片。他們握著梭鏢和刀劍衝過來,我們又一陣槍響,再倒下去一撥。

  跟著後續支援的三小隊、四小隊也到了,在我們沒弄明白他們狂喊亂叫是什麼意思時,平地上的拳民全倒下了。血染到白顏色的衣服上是紅的,染到頭巾、圍巾、腰帶和綁腿上變成了黑色。我們的小隊長從一個拳民胸口處的口袋裡掏出一個護身符,一個紅色的標牌,繡著四個黃顏色的字:扶清滅洋。據說這個護身符可保他們刀槍不入。隊長把被血浸濕的護身符裝進口袋裡,對著屍體踢了一腳,罵道,媽的,裝神弄鬼!我們打算繼續往前搜索,身後響起歸隊的信號。義和團正往下一個村莊集結。

  回到火車上,太陽已西沉,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與焦渴,所有神經和肌肉都繃硬了。我找了個地方躺下來。事實上所有人都找地方躺了下來。空間不夠,我的腿搭你腰上,你的腦袋枕在我肚子上,一車廂人橫七豎八地交疊在一起,沒一個人吭聲。一個十九歲的英國水兵腦袋抵在我肋骨上,慢慢地,他往上躥,腦袋鑽到了我胳肢窩裡。我抬起頭看他,他也在往上看我,他的眼睛裡有沒散盡的驚恐。他說,我殺了一個人。他把右手微微舉高,好像上面還沾著血。我把左胳膊打開,讓他的腦袋放得舒服一點;我說,我也是。我肯定也殺了一個人,至少。我都能聞到空氣裡的火藥味和血腥氣。

  軍官在鐵路邊來回走動,高聲對我們訓話,總結剛才的遭遇戰。他認為水兵習慣於海上作戰,陸地上戰鬥還是缺乏經驗和訓練,接下來的戰鬥中,大家盡可能把背包放下,輕裝上陣,因為來回可能要跑很多路。我對斜躺在我腳邊的大衛說,我得帶上行李袋,一是隨時可能歸隊;二是,《馬可·波羅遊記》不能丟。我來中國是做馬可·波羅,不是來殺人的。

  馬可·波羅十七歲那年,跟著父親和叔叔離開家門,一路往東向中國去。他在中國待了十七年,跟忽必烈成了朋友,在元朝當了大官。他在中國的傳奇見聞,激發了歐洲對中國和整個世界的想像力,探險家們由此開闢了新的航路,然後誕生了最初的世界地圖。我不羨慕這樣的豐功偉績,也做不來;我只想做我一個人的馬可·波羅,運河上的馬可·波羅,在水上走,在河邊生活;像他那樣跟中國人友好相處,如果尚有可能超出他那麼一點,就是我想娶一個中國姑娘做老婆。大衛說,從北京回去,要是還活著,他一定借我的《馬可·波羅遊記》好好讀。

  快八點,夜晚降臨,火車動起來。時間不長,又停下來,通知就地露營。還是野地。北方的野地這一處跟那一處沒任何區別。曠野無人,荒草,樹林,看不見的知了歇斯底里地鳴叫,月光灑下來都能濺得乾燥的大地塵土飛揚。大家都很累,但胃口出奇地差,晚飯不是進不到嘴裡去,是眼睛裡都進不去。快吃完的時候,食慾才稍稍恢復了一點,好像整個人慢慢活過來了。

  沒有人散步。有站崗任務的分散到各個角落,要防止義和團摸黑偷襲。沒任務的就躺下,睡不著的坐著抽煙。這天晚上抽煙的人明顯多起來。我這不抽煙的也從大衛那裡要了一根,吸一口,嗆得直咳嗽,但把青幽幽的煙霧一縷縷吐出來,那感覺真好。是活著的感覺。而且你完全可以自己證明。

  我還跟大衛挨著睡,那個十九歲的英國水兵把防水單子鋪在我旁邊,他對我笑笑。很多年後我還能想起他羞澀和信任的笑,在月光底下,笑的時候他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信任得來其實並不難,不過是把胳膊往上抬了抬。這一夜睡得挺好,只有前哨偶爾開槍引發的假警報,沒有真正的驚擾和襲擊。據說中國人害怕鬼魂,所以義和團不敢在夜裡出沒。其他影響睡眠的,除了蚊蟲的鳴叫和叮咬,就是各自做的噩夢了。

  天亮後,車向廊坊緩慢行進。走走停停,沿途鐵路和車站完好的沒幾處,看不見的敵人提前弄壞了它們。修復的難度越來越大。鐵路之外又出現新問題,水塔被徹底毀掉,機車沒水可加,火車成了一架即將渴死的機器。長官下令,去附近的村莊裡尋找水井。

  我們帶著槍進了村子,街巷裡空空蕩蕩,進了幾戶人家,也是空的,村民都跑光了。他們肯定聽到了風聲,也可能是義和團唆使他們離開的。村子裡的活物只有帶不走的雞鴨鵝、鴿子和豬,好牽的馬牛羊一隻都沒有。村子挺大,繞了半天也沒尋到一處水井,有人就看中了雞鴨鵝。擰斷脖子開膛拔毛烤了吃,想想口水都直流。但長官囑咐,只找水,切勿節外生枝,口饞的人只能忍。有人在一個竹籃裡發現幾個雞蛋,偷偷磕破一隻,把生雞蛋倒進嘴裡,吃雞蛋長官發現不了。大家跟著學,籃子空了。接下來搜尋時,都多了個心眼,看米缸裡、櫃子中、鍋底下有沒有藏著雞蛋等吃食。

  然後在一戶灶房裡,發現了一個癱瘓的老太太,她茫然地坐在蒲團上。因為行動不便,她被留下來。我們做出喝水的動作,她指指鍋灶邊的水缸。我們搖頭,繼續做出打水、提水的動作,她指東指西指南指北,完全把我們比畫暈了。我讓她老人家慢慢說,憑著那點微薄的漢語底子,連蒙帶猜,才弄明白她說的大概位置。隊長讓我們把老太太放在門板上抬到井邊。打上來一桶水,讓老太太先喝,防止水井裡被人投毒。老太太舀起一瓢,從容喝下去。我們回到火車上,找到水井的消息瞬間傳到另外的車上,一群人湧進了村莊。等他們從村子裡出來,手提肩背的,不僅有水,還有雞鴨鵝和鴿子,有個美國兵還趕了一頭小黑豬。

  下午,我和大衛躺在火車底下,睡一會兒醒一會兒,醒了就讓他教我漢語。車底下涼快。我問他「我愛你」怎麼說。他說中國人害羞,不說「我愛你」,他們說「我歡喜你」「我會對你好」。那「嫁給我」怎麼說?「跟我走」。跟我走。我一口氣默念二十遍。

  從前一節車廂底下傳來消息,美國公使館的信使從北京來了。聯軍赴京的消息在京城引起了震動,各國家的人都在等著我們這些救世主。信使還帶來了北京城門分佈圖和他們認為可行的攻擊情報。具體情報我們看不到,級別不夠,長官把消息散佈下來不過是為了激發我們的鬥志:看,你們多重要,加油!溫尼格上尉指揮的「格芬」號連被派駐到此地,要建立一個「恩底彌翁號堡壘」那樣的「格芬號堡壘」。西摩爾中將的意圖很明顯,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要到處都是我們的人。「格芬」號的水兵現在變成了泥瓦匠,我們看著他們干,看著他們把機槍架在水塔和房頂上,然後猜這個堡壘能堅持多久。情況不容樂觀。諸般消息顯示,義和團規模之大,完全在我們的想像之外。

  那天下午也有高興事,從天津開來了一列滿載補給的火車,有我愛吃的鹹肉,有麵包啤酒,有各種罐頭,有香煙,還有用一個個大土罈子裝的飲用水,以及給車廂當頂棚的草蓆。後兩樣尤其重要。村裡的水井快被淘空了,水質也越來越差。還有一個好消息,可以放心睡幾個好覺了,義和團這次幹得徹底,把前方的鐵軌乾脆徹底搬走了。

  修復花了三天時間。三天裡我和大衛大部分時間都閒著。我給如玉寫了一封情書,當然寄不出去,我只是擔心見了面很多話說不出口也說不清楚。寫完了請大衛幫我翻譯,這個半吊子翻譯有很多漢字不會寫,用了音標代替。三天裡還打了一仗,幾百名義和團成員突然攻擊了格芬號堡壘。當時我們在村裡的水井邊洗衣服,聽見營地附近傳來槍聲。幾天來衣服不下身,都穿臭了,我用了半塊肥皂剛把衣服洗乾淨,想沖個冷水澡,槍響了。我把濕衣服直接套上身,抓起槍就跟著英國水兵往回跑。

  到格芬號堡壘,仗已經打完了,水塔上機關鎗強大的火力阻止了義和團的進攻,十八個拳民死在堡壘下面。聯軍死了五個,義和團突襲時他們正在警戒,來不及撤,當場被砍成了碎塊。太陽落山,我們為五名犧牲的聯軍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除了負責警戒,其他人列隊站好,先接受長官檢閱,然後持槍向死者敬禮。我們提前在車站機車車庫前面挖好了墓穴,在英軍隨軍牧師的祈禱下安葬了五名戰友。

  從恩底彌翁號堡壘傳來消息,他們也遭遇了義和團的攻擊。在落垡,義和團也沒撈到好處,丟下兩百多具屍體、幾麵團旗和兩把老槍跑了。但消息中還透露出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跟格芬號堡壘戰中大家看到的一樣,這群手持簡陋冷兵器的中國人,竟如此狂熱,他們視死如歸的進攻勇氣讓我們恐懼。在此後多次與義和團的正面戰鬥與側面摩擦或觀察中,我越發糊塗,看不明白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群人。他們勇猛又怯懦、精明又愚昧、真誠坦蕩又虛偽投機、吃苦耐勞又溜奸耍滑、正大莊嚴又猥瑣乖張、秉持公心又貪圖私利、熱情友愛又冷酷陰險、目力長遠又狹隘短視,等等。這些優劣完全背反的品質可以無限地羅列下去,他們照單全收,卻又和諧地熔於一爐,裝進同一個身體裡。

  戰爭分秒必爭,半秒鐘子彈出膛就是一條人命;但戰爭又無視時間,我們懸在半道上,每天都為鐵路的修復焦慮,時間一天天就過去了。突然傳來消息,前方的鐵路線修不好了,暫時放棄北上,掉頭回天津。我們都很意外,折騰了好幾天,白幹了。而且剛剛又有一個公使館的信使從北京來,十萬火急地請求救援,說各個公使館都被義和團圍成了鐵桶;因為義和團沒事就朝公使館投槍放炮,避難者成千上萬人擠在一間安全的屋子裡,想順溜地喘口氣都是件奢侈的事。報信的是個中國人,只有中國人在路上跑才可能有點安全保障。前幾天日本使館的書記官杉山彬被殺了,再過兩天德國公使克林德也會被一槍爆頭,一切非國產的在當下的北京都可能遭受滅頂之災。信使氣喘吁吁地跳下馬,據說他的坐騎當時就倒斃在路邊;一路狂奔,活活累死了。京津之間,所有電線桿都被義和團砍倒拔掉,電報線悉數切斷,傳送信息不得不回到馬拉松時代。我們要先回到楊村。回去也要重修鐵路線,還得提防義和團冷不丁從哪個地方鑽出來,一條鐵軌隆起來,我們的火車就得停下來。

  美國分隊的指揮官麥卡拉上校負責修復鐵路,我們跟隨西摩爾的旗艦上校澤立科,把附近的義和團驅散。他們盤踞在一個村莊裡。我們先用九磅炮向村裡發射三枚炮彈,泥土夯築的房屋被炸毀,騰起一片煙塵。接下來進村。兩小隊的隊長傳下命令,衝著旗子找,見人就開火。插在村莊屋頂上的義和團旗子分兩種,一是長方形的大旗,另一種是三角形的小旗。後來我在中國北方見到很多個那樣的村莊,他們把它稱作圩子:整個村莊被一堵漫長的圍牆圈在中間,進出只有固定的幾扇門;倘若把幾扇門都堵住了,即可甕中捉鱉,一個人都跑不掉。但那天我們沒法及時堵上圩子上東西南北的四扇門,衝進去後,義和團大部分跑光了。

  隊長重複西摩爾中將的指示:但凡發現藏有武器和鐵路物資的房屋,一律就地焚燬。敵人且戰且退,我們把火點著了,有人胳膊底下夾著順手捎帶的雞鴨鵝和好東西,對著隊長諂媚地笑,隊長一揮手,看你們能耐了,帶得走的就拿。

  這是我們回到楊村前的最後一戰。

  下午,我們的火車回到楊村,停下,前面的鐵路斷了。如此大規模的破壞,大家都懷疑僅靠義和團是幹不了的。大衛說,用膝蓋想都知道,中國的正規軍肯定插手了。我問理由,他說這他媽還要理由麼,別人長槍短炮地在你家院子裡跑,就跟在自己家一樣隨便,你肯定不高興,你哥肯定也不高興,你爸你媽一定也不會高興。反正誰在我家這麼搞,我們全家都不會放過他。可是他們得罪我們了啊,我說。如果哪一天他們在羅馬得罪你了,或者在倫敦得罪我了,你再說這話我一定舉雙手贊成。大衛從口袋裡摸出一根擠扁了的煙,叼上嘴之前轉了個方向遞給我,他從口袋裡又摸出一根,只剩下了煙頭,他把煙頭叼到嘴上。我們點上火抽起來。大衛的話我相信。我想取一個中國名字,你給參謀一下。馬費德,大衛說,想了想又搖頭,還是不夠中國。

  馬福德,對,你叫馬福德。

  6月18日下了一場大雨。所有落雨的地方都在歡呼。這場曠日持久的大旱早已讓中國人拜了幾千年的龍王失信於民。我們沒有歡呼,我們只有哀歎,晴天熱得固然不舒服,陰雨天更加難受,草蓆頂棚根本擋不住雨,縫隙裡滴滴答答往下漏。外面下大雨,車上下小雨,剛要睡著,剛聚攏的一顆大水滴砸到臉上,整個人都清醒了。只好移到車廂底下睡,滴水的情況緩解了,身下卻更冷了,後半夜寒涼入骨。天沒亮就有人開始打噴嚏、咳嗽、流鼻涕。

  六月十八日這一天唯一跟好消息沾點邊的,是德國軍隊從義和團手裡搶過來四艘船,而這四艘平底船成了第二天我們離開此地的最重要的工具。廊坊之前的鐵路斷了,楊村之後的鐵路也斷了,前不著村後不靠店,我們缺少轉移的車輛。找不到合適的交通工具只能困死在這裡。德國人在鐵路橋上往天津方向巡邏,發現有艘中國平底船裝著枕木,他們對平底船喊話,船夫不理,加速往前跑,德國人就開了火。不遠處還停有幾艘,一幫義和團民正往船上裝運鐵路物資。德國軍隊一鼓作氣,短兵相接,拿下了四艘平底船。十四名義和團民丟了性命。德國人在船上發現了潛水員用的武器、一面旗幟和義和團的紅標牌。

  離開此地勢在必行,否則飲用水這一條就足以把我們打垮。口渴難耐,我們必須衝向混濁的河水;大雨把上游的泥沙、草木、人和動物的屍體都沖刷了下來。上頭分發了小木炭過濾器,每三人共用一個。但成分複雜的河水哪是區區一個小過濾器能濾乾淨的,很多人開始拉肚子,有的痢疾嚴重到根本提不上褲子。鑽在我胳肢窩裡睡覺的那個英國小伙子直接拉到了褲襠裡,晾褲子時就光著下身走來走去。沒人笑話他,倒有幾個羨慕的,多好,想拉了連褲子都不必脫,蹲下來就行。

  指揮官傳下消息:西摩爾中將主持召開了聯軍軍事會議,決定放棄火車,部隊沿白河撤退;四艘平底帆船運載傷病員、一部分槍支彈藥、補給和行李,其餘士兵只帶隨身必需之物,沿河岸南下。現在我們要做的,是把火車上的東西裝上平底船。在火車上待了十天,多少有了點感情,天又陰沉,離開車廂大家生出了一些傷感。這些天繳獲的戰利品也都扔進了水裡。義和團的各種旗子、信物和古怪的武器,還有從村莊民房裡順手牽羊的一些新奇物件。我敢說,誰能把扔掉的東西都收集起來,絕對可以開一個不錯的博物館。沒辦法,槍支彈藥和戰鬥的必需品已經掛滿了我們全身。我和大衛因為在白河上下跑過幾趟,熟悉河道,也有一點駕駛民船的經驗,就被派到彈藥物資居多的那艘船上。長官指示,「上點心」。傍晚時分船啟航,岸上的隊列也出發,英軍在前,然後是法軍、美軍和俄軍,接著是德軍和其他國家的士兵。

  由北向南,船順流而下也艱難。現在還在連通白河的小河裡,水淺船重,遇個淺灘就走不動。守船人必須盡全力撐篙,實在撐不動,就得想辦法在四艘船之間來回搬運物資。四艘船也盡量不沿同一條航線走,免得一艘擱淺,後面三艘也栽在同一個地方。先前岸上行進的隊伍還羨慕我們,走一陣扭頭往白河裡看,我們還在後頭撅著屁股撐船,就開始幸災樂禍。

  除去勞累,守在船上還免不了要悲傷。傷員船上兩個英國士兵傷勢太重,在夜間死去了。我們把他們抬到岸上,就地安葬。沒有音樂,只有隨軍牧師的禱告,我們舉起槍,願他們在上帝的懷抱中安息。一路上隔三差五遭遇義和團和清政府的正規軍,都是陸上的隊伍在應付,他們在敵人和四艘平底帆船之間隔離出了一個安全地帶。有時能聽見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那一定是跟正規軍交上了火。他們用馬拉著輕型的現代五厘米克虜伯野戰炮,活動範圍相對較大;我們沒有馬匹,海岸炮只能用士兵拖拽著走。站在船上,能看見雙方的炮彈擊中了民房,戰爭所到之處火勢熊熊。我們有自己判斷戰況的參照,看送到船上傷員的數量和頻率:來得多來得勤,仗一定打得很辛苦;槍炮響了半天,只送過來幾個皮外傷的,那仗應該打得不錯。

  船上還有一個跟岸上相同的難題,就是飲用水。我們依賴岸上的水源,即使駛進了白河,河水也沒法直接入口;戰爭已經嚴重破壞了水質,水面經常會漂過一兩具義和團成員和無辜民眾泡得腫脹的屍體。岸上的戰友肩負著到沿途的村莊裡尋找水井的重任,有他們喝的,就有我們喝的;有他們喝的,才有我們喝的。

  水上也經歷過一番驚魂。一發炮彈突然落到我們船上,所有人都閉上眼,我甚至在腦子裡轉了一個念頭:剩下的活著時間夠我想一下如玉嗎?是顆啞彈。他們忘了把保險絲擰進炮彈裡。因為這發炮彈,四艘船警醒多了,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就往半空裡看;我們很可能在炮彈的射程內。這種警醒絕不多餘,我們身後的那艘船就因為及時撐了一篙,一發炮彈落下時,躲過了一劫。也有怎麼躲都躲不過去的,就堵在你腦門上:我們到了西沽,準備泊船上岸時,聶提督的隊伍不同意,用各種輕兵器和重兵器對著我們打。這個時候,我和大衛已經從運載彈藥的平底船調離了,正在掌管專門護理傷病員的船。

  聶提督不答應,因為西沽武庫被聯軍佔領了,而此前清軍在軍糧城一代的防線也被聯軍和援軍攻克,放誰頭上都惱火。佔領西沽武庫之重大切要,簡單地說,如果聯軍沒能僥倖拿下武庫,歷史很可能得換個寫法。說僥倖,完全是因為聯軍誤打誤撞發現了這座中方彈藥庫。聯軍從楊村撤回,勞師襲遠,一路遭遇阻擊,補給也跟不上,差不多成了一支疲憊不堪的叫花子隊伍。聶士成部隊數十萬雄兵,再跟上去窮追猛打,聯軍的日子就沒幾天了,但聯軍走了狗屎運,發現西沽武庫。看看武庫裡都裝了什麼吧:三萬八千支曼裡克步槍,三千八百萬發子彈,德國造的劍、火炮和馬克沁機關鎗,來自基爾藥房魯德爾的藥品和繃帶,附說明書的伊斯馬赫子彈帶,還有幾百袋大米和眾多優質飲用水。大量庫存已經足以讓聯軍心花怒放,彈藥庫還有無比堅固的城牆,易守難攻,聶士成的軍隊要攻下這個堡壘,不比重建一個更容易。西摩爾中將做夢都會笑醒的。

  我們的平底船在武庫城牆下東遊西蕩,為了躲避那些不長眼的炮彈,有一發擊中,我和大衛變成傷員的機會可能都沒有,直接見上帝了。那是我這輩子撐過的最危險的船,炮擊和步槍的射擊像敲鼓一樣,天上到處都是子彈。總算找到一個安全角落,武庫裡聯軍出來把我們接上了岸,進到武庫的大院裡。

  傷員們被放到百葉窗木板做的床上,身下鋪著毛毯,大衛放傷員時被絆了一跤,一屁股坐到毯子上,半天沒爬起來。我問他是不是摔傷了,他咧開嘴大笑,說,媽的,大兵的屁股也貪戀這一把肥軟的。我和大衛平時幫助救護傷員,緊急時刻也得抱起槍上前線。聶提督的軍隊企圖奪回彈藥庫,派了二十五個營的兵力過來,一直壓著聯軍打。戰事殘酷又血腥。幸虧清軍的槍法欠佳,要不我們得死傷更多人。一波波進攻都被我們打退了,中國人終於懈怠了。消停了差不多兩天,槍聲和炮彈沒上牆,沙塵暴倒來了幾場。到二十五號早上,救援的俄軍到了,我們才解了困。第二天凌晨三點,我們拔營離開西沽武庫,抬著兩百三十名傷員向天津城進發。西摩爾中將讓一隊英軍留下來放火,不給中國人留下任何有用的東西。我們走出不遠,彈藥庫傳來撼天動地的巨響。爆炸聲一直在我耳朵裡迴響,走了六個小時到天津,嗡嗡聲還沒有停止。

  天津城裡冒著煙,到處是廢墟和燒焦的屍體。這個世界上找不到任何一種語言可以貼切地描述出這個城市散發出的死亡和腐敗的味道。

  見到每一具屍體我都繞著走,碰到那些殘缺的肢體,我會覺得是我殺了他們。大衛認為我是勞累導致的幻覺,就像長達六個多小時的耳鳴。我不認為是幻覺,他們的死就是跟我們有關。如果一群高鼻深眼的傢伙不是以這樣的方式到來,中國人會像落葉一樣大片大片地死去麼?但在戰爭中討論死亡不合時宜,槍在響,炮在轟,廝殺的喊叫永不停息。

  二十七日,我們開始分三路縱隊進攻天津城外的東機器局。中國人叫它「東局子」。這地方製造槍彈和火藥,有上千名清軍把守,是杵在天津租界前的一個火藥桶,必須拿掉它。比我們想像的要順利,機器局裡的彈藥庫被炸了,清軍撤出時,我們佔領了東局子。彈藥庫的爆炸也是筆糊塗賬,搞不清是聯軍的炮彈擊中的,還是清軍擔心失守後彈藥會為我所用,自己點了火。反正此後突然安靜下來。

  雙方都在休整。我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我主動要給大衛讀《馬可·波羅遊記》。我兩眼朝天讀,他兩眼望天聽,聽睡著了我還繼續讀。一會兒用意大利文讀,一會兒把它翻譯成英文讀,一會兒意大利文、英文、中文三種語言混在一起讀。戰爭中不期而至的寂靜有種駭人的效果,你會覺得特別不真實,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荒誕感。已經消失的隆隆炮聲經常會回到你的頭腦裡,而且響動更大,因為沒有別的雜音侵襲進來。你甚至能感到偶爾有熱乎乎的氣浪撲面而來。十九歲的小水兵說,他不希望我歸隊,這樣每天晚上他就可以挨著我睡。我也不想回去,在哪兒都是打仗,槍子真射過來,肯定也來不及關心國籍。

  很多人開始給家裡寫信,免得被一槍撂倒,連句話都沒給親人留下。我也在想寫信的事,可寫什麼呢?我只有讓哥哥寄馬尼拉方頭雪茄時,才給家裡寫信。

  七月一日,槍炮聲再起。清軍向租界發動進攻,我們用大炮猛烈地轟擊天津城作為回擊,雙方一直鬧到半夜。我懷疑我們的大炮已經把天津城炸成了篩子。隨後幾天互有攻守,又僵持了,都不敢輕舉妄動。探子來報,清軍和義和團打起來了。這是個利好的新聞。清政府的正規軍和義和團,哪一個單挑出來都夠難纏的,他們攜起手來我們更難受,這些天危如累卵的狼狽狀態已然是最好的證明。現在他們倆掐起來了,講出一萬條理由,我也不相信這個局面對我們是壞事。

  聶士成看不上義和團整天裝神弄鬼,義和團也不喜歡正規軍把他們當炮灰。進攻租界時,清軍就把義和團往前趕,後退則殺無赦,直接動刀子,團民等於腹背受敵,因此傷亡慘重。義和團不幹了,趁聶士成與聯軍激戰,綁了提督的老母妻女,矛盾終於擺到了桌面上。聶士成派兵追擊義和團,同情義和團的當地聯軍跟著反擊聶士成,還謠言聶部造反。據說此事對聶士成刺激甚大,自憤一生勉力奮為,精忠報國,對內不見容於同僚,對外又受辱於匪民,頗有些進退失據,一顆心涼到了底。所以,才會有後來的八里台之戰,他屢受炮擊還重傷不下火線,最終血肉橫飛一頭栽到馬下,以身殉了大清國。

  八里台之戰也是我的最後一戰。聶士成之死給了我巨大的震撼。但很慚愧,聶死之壯烈沒有激發我的戰鬥豪情,卻喚醒了我「逃離」的衝動。我哥一直對我這個毛病耿耿於懷,他討厭我沒來由的消失,一不小心人就不見了。他在信裡告誡我,既然你已經私自跑到中國去了,那就在中國老老實實待著,別亂跑,定期給家裡寫信:你知道母親整天為你提心吊膽嗎?你知道從不相信上帝的父親現在每個禮拜要去兩次教堂嗎?我當然知道。但我還是亂跑了。現在我就想「消失」。七月九日傍晚,我參加戰鬥的最後一天,我參加戰鬥的最後一個小時,在我已經想好了如何消失的時候,一顆子彈穿過我的左腿脛骨,把我的骨頭打碎了。娘的,如同挨了一悶棍,然後感覺左腿越來越沉,最後是劇痛讓我停了下來。

  大衛在射擊的間隙看了我一眼,發現血已經濕透了我的綁腿。他貓著腰過來,打開我綁腿,拿出繃帶包紮好傷口,把我背到一塊石頭後面,讓我躺好,他去找救護人員和擔架。等他帶著法國的外科醫生過來,因為失血過多我已經精神恍惚了,槍聲聽起來是從去年傳來的,在我眼前晃動的大衛的臉,像一張被洗壞了的照片。法國醫生給我紮了個止血帶,把我放到擔架上。大衛和一個俄國士兵抬著我,送到了臨時的戰地醫院。

  放下我大衛要回前線,過來兩個抬擔架的英國士兵,對他說,戰鬥結束了。他們把擔架上的傷員放在我旁邊,是十九歲的小水兵。一顆子彈射穿了他心臟部位。小水兵努力睜開眼,不知道他看沒看清我;也許正因為看見是我,他才要努力睜開眼。一個德國醫生走過來,脖子上掛著聽診器,他在小水兵跟前站了不超過兩秒鐘,彎下腰,伸手合上小水兵睜到一半的眼皮。小水兵的眼皮再也沒力氣動一下,他死了。

  我用胳膊肘撐住地面,整個身體向小水兵身邊挪,挪到合適的位置,我把胳膊抬起來,讓小水兵沾滿塵土、硝煙和血污的腦袋正好置於我的胳肢窩下。然後我號啕大哭。那個時候,除了哭,我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不想做。

  傷病員被轉移到了平底船上。我的小腿做了手術,子彈和碎骨頭渣取出來了,消毒、上藥、上夾板,服藥,什麼事都幹不了,只能重讀《馬可·波羅遊記》。醫生說,鑒於骨頭碎裂嚴重,保住這條腿問題不大,但別想著以後跟正常人一樣,大地對你來說將是起伏不定的。我說,我要變成個瘸子?醫生肯定地說,瘸子。又補了一句,想想那些命都沒了的年輕人,你應該為變成一個瘸子感到幸福。也就是說,我這輩子的最高理想,也就是個幸福的瘸子。我對他笑了一下。

  陸陸續續傳來前線的消息。英軍運來兩尊名為「列低炮」的可怕大炮,一炮打響,一百碼內,聞到味兒的人當場斃命。這種毒氣炮在非洲的戰場上曾用過一次,為萬國公法所不許,但還是又用了。大衛來看我,證實了這一點。

  天津城破三個小時後,他們去街巷裡巡察,看見不少中國士兵抱著槍,倚牆而立,對他們怒目相向,拿刺刀捅一捅,直直地倒地,這些中毒的中國人已經氣絕多時。租界受到中國人的破壞,戰後的天津城遭到更瘋狂的報復,到處是槍眼和炮痕,死人無數,大街上中國平民的屍體無人收殮,只有蒼蠅和豬狗每天來翻撿。聯軍清洗了天津城裡留守的所有商行、當鋪和大戶人家,連官署也被搶劫一空。過去諸般繁花盛景、高堂華屋,都成了廢墟瓦礫,狼藉滿地。

  時近月底,大衛又來看我,我們的醫院也換了地方,從船上移到白河岸邊。他說最近要開拔去北京了,就等著聯軍指揮官的人選定下來;各個國家都在爭,談判桌上打得比戰場上還熱鬧。長官囑咐,出發之前有信的趕緊寄,下一封家書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寫。大衛問我要不要也來一封,他幫我寄。我想了想,說好。

  八月四日,大衛隨同聯軍部隊沿白河北上京城,出發前來醫院取信。我把信折好,夾在《馬可·波羅遊記》裡。書送給大衛,放下槍時他可以讀一讀。在這樣一個國家,對一個漂洋過海的闖入者,這應該是本必讀書。那你呢?大衛問。我幾乎能把它從頭到尾背下來。我們倆約定,如果還活著,就繼續把便條放在河口沙洲上的那棵老槐樹的樹洞裡;如果誰不在了,另一個人就幫他給家裡寫一封信。在我給父母和哥哥的信中,我告訴他們:我已經成了一個瘸子,但戰爭還在繼續,我們還要繼續殺人;而我厭倦了這種生活,它不比死更讓我留戀。如果哪一天我從這世上消失了,不必難過,也請見諒。云云。

  大衛把我從病床上扶下來,我們在床邊擁抱、告別。左腿已經好了很多,我可以每天拄著拐在附近走動;皮外傷口早就癒合,等骨頭長得差不多就可以徹底拆掉夾板。我架著雙拐向遠去的大衛揮手。我對大衛揮了很長時間的手,我擔心只有這一次對他揮手的機會了。

  大衛·布朗去了北京。第二天我睡足一整天,到晚上,像鬥牛一樣精神抖擻,我瞞著醫生離開了戰地醫院。我知道路怎麼走,我也知道如何不被人發現。在一個灌木叢裡,換上提前備好的中國人的衣服,給自己接上一根假辮子。我清楚自己的長相存疑,也明白辮子接得很不成功,所以戴上斗笠,壓低了帽簷。然後學中國人,打一個包袱斜背到身上。包袱裡裝了兩件乾淨衣裳、簡單護理傷口的醫藥用品、幾塊輕易不會變質的中國麵餅、一個軍用水壺、手頭所有的散金碎銀、一把防身的左輪手槍和幾十發子彈,還有一把軍用匕首,掖在後腰裡。衣服等行頭是從中國人那裡買來的,花了很少的錢。他們更願意白送,只要不要他們的命。在他們眼裡,即使一個拄著雙拐的洋人,也跟凶神惡煞一樣可怕。中國人的褲子襠部肥大,走起路來呼呼生風,等於給隱秘處自備了一個風扇。我拄著雙拐,一路蹦蹦跳跳,摸黑往白河方向走。

  太陽剛出來,清早六點鐘左右,離河邊還有一段距離,橫穿荒野的土路上竟然出現了一個趕著五隻山羊的人,我趕緊躲到路邊的灌木後頭。半英里外有一片樹林,等牧羊人走遠,我穿過野地躲進了樹林裡。白天行路不便,兩個腋窩撐了一夜的拐,酸脹腫痛,感覺像兩塊沒發酵好的中國饅頭。我在樹林裡斷斷續續睡了一天,吃了兩塊麵餅,喝了一壺水,到傍晚,覺得精神和力氣重新回到了身體裡,拄上拐繼續往河邊走。到河邊一個村莊時,天完全黑透。

  村莊低矮破敗,幾十戶人家零散地伏臥在黑夜裡。沒有燈光,聽不見人聲,只有夢遊般的幾聲狗叫,薄薄地浮在黑暗的表面。這個村莊我和大衛經過幾次,每家的小碼頭在哪兒,哪一家的船看上去最結實,我一清二楚。我從村頭的那口井裡打上一桶水,先喝個飽,再裝滿一壺帶上,然後直奔船頭刻了一個「孟」字那條船。謝天謝地,船篙和兩隻船槳竟然都在。我在孟家簡陋的小碼頭上放了一些錢,應該足夠他們置辦一條比這個更好的船,找塊半截磚頭壓在上面,解了纜繩逆流往北劃。

  白河的水勢我基本瞭解,遇到激流險灘我盡量貼邊走,把速度放慢。累了就找合適的地方靠岸休息;迎面來了夜航船,我主動避開;身後的船如果速度快,追上來,我讓它先走。水上夜行本就凶險,加上我的外國逃兵身份,尤須謹慎;倘若來往船隻把我的小船當成漂在水面上的大樹葉,那再好不過了。夜間行船跟夜間趕路一個道理,特別容易出活兒,黑夜壓迫著你的兩隻胳膊不許松勁兒。胳膊在機械運動,頭腦一直在忙活,我要為與如玉見面的各種可能的場景,找到最恰當的台詞,盡量能用漢語說,關鍵詞也行,但這正是我心裡最沒有底的。後半夜的白河上絕大多數時間裡只有我這一條船,那種孤獨和悲壯感被黑夜放大,把我自己都感動了。我覺得不僅是白河上只有我一個人在奔赴一場未知的愛情,甚至整個天津、整個直隸省、整個大清國,也只有我一個人奔波在這個1900年8月的後半夜。

  天亮時到達風起澱。看到秦家的院門我突然止不住忐忑起來,完全沒了在船上設想出的勇氣:敲開門,從容地坐到熱氣騰騰的早飯桌前,對面是如玉,溫柔、賢淑又熱情,隔著飯桌她伸出修長白嫩的手,遞過來香氣撲鼻的黃金油餅。船在原地打轉,最後我還是提醒自己少安毋躁。多事之秋,闊別的五十多天裡,足夠把世界上大部分事情做完,謹慎為宜。恰好有艘船敲鑼打鼓地從對面來,看紅的黃的裝束,應該是當地的義和團,我趕緊找一片蘆葦蕩,把船撐進去。河水映鑒出頭臉,鬚髮蓬亂崢嶸,我這副逃難的落魄形象,也需要趁機收拾一下。

  我在蘆葦蕩深處洗了個澡。難度比較大,把腿蹺起,以免淋濕傷口,然後把衣服換了,重新戴上夾板。頭髮和鬍鬚沒有工具修剪,認真洗乾淨後,我對著水面照一下,還算是個帥小伙。蘆葦蕩靠岸邊處有個被淹死的枯樹,我把船撐過去,爬上樹遙望秦家大門。陽光很好,從枯樹到秦家之間彷彿隔著一口大鍋,空氣熱得變了形,我只能恍惚看見院門開了一扇,不時有人進出。我從樹上下來,把髒衣服洗了晾在船槳的把手上,進了船艙躺下。睡一覺再說。要不是一隻野鴨好奇,鑽進了船艙啄我耳朵,那一覺沒準能睡到晚上。我睜開眼,面前有個奇怪的小腦袋,它側著頭用圓溜溜的小眼睛看我,我在它右側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的臉。我噌地坐起來,頭撞到了艙頂上,野鴨嚇得撲稜著翅膀連跑帶飛出了船艙。船晃晃悠悠地蕩起來。

  已經午後多時,陽光弱下來。我吃了半塊餅,把水壺裡剩下的最後一口水喝掉,撐船出了蘆葦蕩。那一片稠密浩蕩的蘆葦,在身後喧嘩,它們在為我壯行助威。我把「如玉,我來了」五個漢字翻來覆去練了一路,舌頭總是捊不直。

  風起澱家家戶戶的小船出動了,賣菜的,買東西的,走親戚串門的,密謀各種壞事的;我壓低斗笠,把兩隻拐塞進船艙,受傷的左腿放在右腿後面。船到秦家碼頭,左右無人,我用最快速度泊好船,架起拐上岸,扣動黃銅門環。右邊門板上的尉遲恭被誰撕掉了半張臉。敲完了第六響,門才遲疑地開了。如玉後退一步,顯然沒有立刻認出我,待認出我後,她摀住了自己的嘴。快進快進,她迅速地對我招手。我的雙拐剛進院子,光一聲她就把門關上,插上了門閂。我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口,我說,如玉,我來了。

  正在堂屋門前抱著紫砂壺喝茶的老秦,看清是我,一甩手,茶壺摔到了青磚小路上。一片壺碴崩到我腳前。如玉母親趕緊過來,白了我一眼,蹲下來撿茶壺碎片,嘴裡說,他爹,咱不能氣啊,有話好好說。如玉想攙住我,伸出手又縮了回去,你的腿怎麼回事?這兩句話是後來如玉給我解釋時重複的,當時我只聽懂了一兩個字詞,但他們的表情和反應我大致明白:出事了,而我不受歡迎。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跟我在頭腦中綵排過的任何一個場景都不同。

  接下來的事情是這樣的:

  老秦指著門外對我說,滾!秦夫人把他往堂屋裡推,邊推邊說,小點聲,你害怕別人聽不見?如玉,先讓他進屋,別讓人看見!進了堂屋,如玉掩上一扇門,我坐在陰影裡的凳子上。旁邊是一排門子,貼著兩幅上了半截色的年畫《四季平安》:兩個胖娃娃在逗四隻毛絨絨的小雞玩,身後的八仙桌上擺著兩個青花瓷瓶子,瓶子裡插著四朵盛開的牡丹花。「雞」同「季」、「瓶」與「平」諧音。顏料杯裡已經干結成了塊兒,至少兩天沒幹活兒了。我很想問如玉發生了什麼事,但不會說,憋了半天,說出口的竟是「我歡喜你」。如玉的臉唰地紅了,老秦兩口子臉色更難看。我知道闖禍了,一著急倒想起了三個字,我問,怎麼事?他們聽懂了。但怎麼跟我解釋成了問題,他們不會說英語,更不會意大利語,而我只能聽懂一點點漢語。如玉看見門子上的年畫,有了。

  她找來宣紙和筆墨開始畫。一畫我就明白了。三個人頭:兩個高鼻深眼的洋人,鬈發的是大衛,直髮的是我,很像;一個中國人,帶著義和團的頭巾。因為我和大衛,義和團來找他們家麻煩了。我還有疑問,如果一個中國人碰巧見到兩個洋人,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呢?我對如玉搖動五指張開的右手,加這次我們才見第五面啊。如玉又畫了兩個人頭:一個是老秦的徒弟,她的師兄,那種不聚焦的眼神極為逼真;另一個是個老人,鬍子比老秦還黑還長,八字眉,不認識。如玉說,袁。她在老秦徒弟和老袁的腦袋上各畫出兩隻手,老秦徒弟雙手握住了老袁的一隻手,老袁的另一隻手裡拿著一串錢。生動形象。我懂了,他們家的競爭對手老袁收買了老秦徒弟,那小子吃裡扒外,把我跟大衛和秦家的交往連鍋端給了老袁。老袁往義和團那裡一捅,單「洋人」兩個字就讓他們炸了毛,於是有了現在這格局,總有不三不四的人隔三岔五來找麻煩。怨不得老秦那副尊容。

  我拿起第一張畫,拄著枴杖走到老秦跟前。先雙手合十,中國人請求原諒時都這麼幹,當然我也可以下跪,可我的腿傷不允許;接著給老秦和秦夫人鞠了個躬,用西方人的方式道了歉;然後指指腿上的夾板,又指指畫上的義和團頭像,用手做一個槍擊動作。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槍是清軍還是義和團打的,但這個聯繫顯然讓老秦寬慰了不少,表情也鬆動一些。在這個院子裡,咱們是一條船上的。如玉過來說,爹,說到底是袁伯伯的問題,跟大衛和費德爾沒關係。老秦剛鬆動的面部肌肉又糾結到一起,多嘴!天黑了趕緊讓他走!秦夫人對女兒使個眼色,讓她把我帶一邊去。

  我們又坐回門子前。我跟如玉比畫,咱們給年畫上色吧,否則真不知道幹什麼。我想對她背一遍大衛幫我翻譯的半吊子漢語情書,看這架勢,背完了這輩子更沒機會進秦家門了。給年畫上色的老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這會兒我也走不了,閒著也閒著,年畫上多一筆彩,離成品就近了一步,為什麼不讓這個傻大個洋人干呢。我喜歡這彩繪,因為如玉在旁邊。來之前我把自己洗得夠乾淨了,聞到如玉身上的香味,我還是覺得自己的渾身上下臭得不行。

  她畫一筆,我跟著畫一筆;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不必說話,什麼話都不用說,如果能這麼一直地老天荒地沉默下去,你拿世界上任何好東西我都不會換。如玉。如——玉。我把她放在舌頭上,像兩顆最珍貴的寶石一樣緩慢顛動。如玉。她偶爾歪過頭看我,微微一笑。不知道她笑什麼,但我喜歡看她這一笑。我等著她再側一次,再多側一次。我的彩繪效果實在很一般。

  晚飯我在秦家吃,很遺憾,沒能坐到如玉對面。四方飯桌,照中國人的規矩,老秦一家之主,坐衝門的主位;主位兩邊的座位也比較尊貴,多留給客人,秦夫人打算讓我坐到老秦左手,那位置過去是大衛坐的,我坐大衛對面,老秦給擋住了,他指定我坐他對面,背對門,那位置地位最低。無所謂,能跟如玉一張飯桌我已經無上歡喜了。席間秦夫人讓我夾菜,她老記不住我名字,如玉提醒她,費德爾,費德爾·迪馬克。我用歪歪扭扭的漢語說,哦——腳——馬——福——德。如玉笑噴了。她笑的不是我的漢語,而是我的名字,她說聽這名字,還以為是風起澱人。我嘿嘿地笑。老秦啪一下把筷子拍到飯桌上,說,吃飯!如玉低下頭,我也把笑生生憋了回去。

  水邊的天黑下來也快。黑夜從白河裡爬上岸,第一個就爬到秦家。風起澱像被突然封住了口,說靜就靜下來。不需要老秦咳嗽,秦夫人已經用下巴指示如玉,該送客了。我們都坐在黑暗裡,每人手裡一把蒲扇,既扇風又趕蚊子;熏趕蚊蟲的干蒲棒一直在燃燒,但效果不佳。沒有風,蒲棒頂端的灰藍色煙霧軟綿綿地直插到天上去。沒點燈。後來我發現,整個風起澱晚上都不點燈,以免引起義和團的注意。生逢亂世,所有想過安穩日子的人,都把自己深深地埋進黑暗裡。

  老秦在愁苦地抽著旱煙袋。如玉把水壺裝滿水,送我到碼頭邊,周圍一個人沒有。我說,我歡喜你。她說,上船。我說,明天,還來。她搖搖頭。我說,那,什麼時候,來?她說,快上船。我上了船,又說,我歡喜你。她揮揮手,問我,你,住哪裡?她也結巴了,做一個枕手睡覺的動作。我指指遠處那片黑壓壓的蘆葦蕩。她讓我等一下,回家拿了十幾根干蒲棒。蘆葦蕩裡的蚊子大如蒼蠅,能吃人。我划船遠去,快到蘆葦蕩,回頭看見一個黑影子坐在秦家碼頭上,我舉起一隻槳,她站起來,揮一下手,轉身進了院子。

  沒有風蘆葦也在激盪,好像有人下了命令,先從東邊往西邊傾,再從西邊往東邊倒,反反覆覆。它們沒完沒了地晃蕩了一夜。夜間水上的濕寒我不怕,蚊蟲的叮咬我也不怕,黑暗中各種奇怪的叫聲我也不怕;夢見我的小船順水漂游,一路闖過白河河口進到渤海灣,然後穿過黃海和東海進入太平洋,我嚇醒了。在夢裡,我知道我離如玉越來越遠。但無論我如何拚命撐篙划槳,船都堅定地往東南方向跑,而且越跑越快。我害怕我離如玉越來越遠。

  醒來後就再沒睡著,突然想抽根煙。我藉著天光找到幾片乾枯的蘆葦葉,揉碎後塞進一根蘆柴管裡,吹亮蒲棒借了個火,抽起來。這輩子沒抽過那麼心酸的煙。

  天亮後我開始考慮吃的問題。必須吃點有營養的,要不骨頭長得太慢。我撐著船在蘆葦蕩裡緩慢地游動,驚飛了不少野雞野鴨。抓住它們太困難,又不敢用槍,槍一響,我連蘆葦蕩都沒得待了。想抓魚,技術更跟不上;抓上來也未必會吃,刺太多,我被卡過好幾次。真佩服中國人,一塊魚肉夾進嘴裡,舌頭轉一圈刺就全吐出來了。繞了一大圈,兩手空空,因為撞到了一個鳥窩,才發現錯過了一種美食,我可以搜集各種鳥蛋啊。野雞蛋,野鴨蛋,還有名目繁多的各種鳥蛋。鳥蛋比雞蛋小,味道卻更鮮美,生的熟的都好吃。開始幾天生吃,磕一個洞,直接倒進嘴裡,後來如玉帶來一個泥瓦罐,我就把鳥蛋放瓦罐裡用水煮著吃。那個廣口瓦罐不僅煮過各種鳥蛋,還煮過魚。

  事實上,我很快就掌握了釣魚和吃魚的技巧。如玉還帶來了魚鉤和一截魚線,偷她爹老秦的。一個人的水上生活的確不太好過,不過習慣就好了。如玉陸陸續續帶來各種材料,我把船艙修繕一新,雨來了也不必擔心水漫金山。在一個月的水上生活中,兩件事至為重要:一是及時地把船轉移到另一片蘆葦蕩;二是如玉願意隔三岔五來一次我的小船,當然都是在晚上。

  先說第一件。

  一天下午,我正拿著大衛翻譯的情書學漢語,兩個風起澱少年坐船進蘆葦蕩打鳥。一個人撐船,另一個握著一把長柄網兜,見到活的就撲。網兜開口巨大,裝進一隻鵝都沒問題;撲准了,一撲一個准。聽見聲音我撐船就走,以免露了行蹤。如果不是那只野鴨,他們不可能看到我。為了不弄出大動靜,我的船不敢走得太快,但還是聽見兩個少年的聲音衝著這邊來,船穿行在蘆葦叢中的響聲也越來越大。他們興奮地叫喊,在追一隻野物。我加快速度。他們的速度更快。前面前面,他們喊。

  一隻野鴨踩著水面從蘆葦叢中飛出來,落到我船上,沒來及看清它的長相,就鑽進船艙不見了。我緊走慢走還是被他們追上了,站住站住!我只好停下來。一隻野鴨飛到你船上了。他們指指點點,聽不懂我也明白他們的意思。我壓低斗笠對他們搖搖頭,攤開手,表示沒看見。他們問我說什麼。我說沒,沒。我的聲音本來就沙啞,漢語又說得艱難,他們把我當成啞巴了。撐船的少年說,噢,啞巴啊。捕鴨的少年就不再跟我說話,用跟一個啞巴打交道的方式對著我船艙指了又指。他讓我搜一搜船艙。我放下船篙,彎腰鑽進船艙。一件衣服底下有東西在動,我小心地掀起一角,一隻野鴨。就是啄我耳朵的那一隻,我們在對方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不會錯。我把衣服一角放下,從船艙裡退出來,我對他們擺手加搖頭。我把嗓子憋得更啞,沒,沒。捕鴨少年應該是罵了一句,憤怒又茫然地揪了揪辮子。好在蘆葦蕩裡物產豐富,又幾聲鳥鳴,他們掉轉船頭去了別處。

  我把野鴨從衣服底下放出來,它立住了不走。我拿掉斗笠,低下頭把耳朵送過去,這傢伙真就不客氣地啄了兩下,然後開心地嘎嘎叫,這才跳下水往蘆葦叢中游。消失之前又回頭看我一眼。我想我得換個地方了。

  撐船一直轉到天黑,終於選中一處好所在,在遠離航道和風起澱的一個河汊裡。蘆葦密佈,從蘆葉、鳥鳴到來來去去的風,都有種蓬勃的野生之感。這個窩挪對了。第二天就聽見捕鴨少年的聲音,他帶了一個大人,但他們想不到把船撐到我那裡。捕鴨少年說,他昨天見到一個啞巴,不知道去了哪裡。

  現在說第二件事。

  開始幾天,我基本每個晚上都去秦家。只敲六下門,等一會兒不開,我就划船離開。只有第三天沒開,原因如玉一直沒告訴我。第二天晚上我敲過門環,如玉開的門,她讓我進到院子裡,原地等。很快,她把灌滿的水壺給我,又包了幾個饅頭和一小壇鹹菜,把我像個乞丐一樣推出門外。回去的路上我差點哭出來。我安慰自己,如玉還是心疼我的,你看,給了吃的喝的。第三天門沒開,我跟自己說,明天還不開門我再哭。到下次開門之前,我喝的都是白河水。

  第四天開門了。左邊門上秦叔寶整個腦袋都沒了。我敲第五下門就開了,如玉提溜著一塊籠布,乾糧、菜和水都準備好了,另外給我灌了一壺涼白開。她沒說話,我也只說了一句。我說,如玉,我歡喜你,跟我走,我會對你好。我把練熟的幾句話放到一句裡說了。她把我送出門,我上船的時候她突然哭了,然後轉身就走。我站在船上還沒來及動,她已經把門關上了。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

  第九天,兩個門神都不見了。秦家的門楣上插著一個義和團紅黃兩色的三角旗。如玉把我送到碼頭,開始解自家的小船。我問,你,干,什麼?她伸手揪住我的鬍子,給你剪剪,趕上我爹長了。

  再沒見過那麼亮的月光,我們把船划到蘆葦蕩邊。四野無人,她跳到我船上,拿出剪刀,卡嚓卡嚓一頓剪。我閉上眼,期待有更柔軟溫暖的東西碰到我臉上。當然不會有,這不是在意大利,如玉是個中國姑娘。她沒把我的鬍鬚剪光,她覺得有型的鬍鬚能把我的外國人特徵遮住。頭髮也修剪了,甚至拿出一把剃刀,把我的前半個腦袋刮成了禿瓢,這樣接上假辮子,更像一個中國人。好了,她讓我睜開眼往水裡看。

  水裡有個圓月,月亮周圍環繞著白雲。河面上如同撒了一層白銀,我清楚地看見自己的頭臉。我又成了一個二十四歲的小伙子,雖然我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這一天,如玉十九歲半。皓月當空,白雲千里萬里,百無禁忌。意大利沒有這麼好的月亮。我讓如玉趕快回去,她堅持要看看我住的地方。我在前頭開路,把她帶到那片安全幽靜的蘆葦蕩。嗯嗯,她點著頭。看完了,她撐船往外走。我跟著她出來,送她回到小碼頭。

  從這個晚上開始,如玉不再讓我去她家,傍晚時分她過來。帶上食物和水,帶著我的水上生活可能需要的日常用品和工具。比如燒水煮飯的瓦罐,比如碗筷,比如鹽,比如針線,比如一頂蚊帳,比如一把魚叉,比如一大截魚線和幾枚釣鉤,比如兩條白面袋子。我在岸邊砍了幾根上好的楝樹木,給我的船做了一掛簡易的風帆。等等。在蘆葦蕩裡,這些材料基本上安頓好了我的生活;帶著如玉一路往北逃亡,這些材料也滿足了我們基本的生活需求,儘管艱難,依然能夠活下來。我已經能比較熟練地使用中國筷子。如玉隔三差五過來,來了話也不多,更不會解釋昨天或前兩天為什麼沒來。我們只用最簡單、最基本的漢語交流,我表達不清和聽不懂的,她會重複幾次;她重複過的詞彙和句子,我差不多都能記住。有天晚上如玉跟我說,再努力一下,就能趕上大衛了。她在鼓勵我。我知道我的漢語發音沒有大衛好。不過我也相信這是她的由衷之言,從開始完全沒法溝通,到現在大部分事情連說帶比畫加蒙都能交流,她還是挺開心的。

  我們坐在蘆葦蕩裡,船晃晃悠悠,蘆葦在黑暗裡波浪一般湧動,水鳥在夢啼。只有黑夜,只有我們和這片大水,大清國、義和團和瓦德西率領的聯軍都在另外一個世界。我們只說不能相見的時間裡各自的生活,主要是我說;如果我不說話,完全可能整個晚上我們都面對面傻坐著。我們中間隔著正在燃燒的蒲棒,她不許我把手伸過去。她能過來,孤男寡女共處一條船上,對一個中國姑娘已是天大的尺度了。我能說的也不多,不出蘆葦蕩,幾天見不著一個人,我只能給她講水的故事、蘆葦的故事、水鳥和野雞野鴨的故事、我抓魚的故事。後來講我在維羅納和威尼斯時就喜歡上運河的故事。她不知道維羅納和威尼斯在哪裡,也不知道歐洲的運河是什麼樣,馬可·波羅更是頭一次聽說。太好了,我有可以跟她講一輩子的談資。聽累了,也可能被我比畫累了,或者時間晚了,她站起來,我就送她回家。

  漆黑的白河上一條船都沒有,離她家碼頭還有一段距離,她讓我停下來。我看著她劃到碼頭、泊船、回家、關上院門,然後升起帆回我的伊甸園。長夜漫漫,我有足夠的時間一點點琢磨用帆的訣竅。我把那片蘆葦蕩稱作伊甸園。

  逃亡以後如玉才告訴我,為什麼那段時間他們家不許我去。那陣子義和團正盛,老袁花了十個銀圓跟一個大師兄勾搭上,著手盤算秦家。開始污蔑他們家是教民,因為洋鬼子總來做客。老秦把大師兄下面的一個頭目請到家,好吃好喝招待,喝得差不多了,請頭目看他們一家的腦門。老秦問,有什麼?頭目說,沒什麼啊。老秦說,那您確認咱們家不是教民了吧?頭目只好說,不是。他進了老秦的圈套。當時義和團裡流行辨認教民的方式,很是離奇,看額頭有沒有十字。其實哪會有什麼十字,不過是指鹿為馬、明火執仗去誣陷的借口。不是教民,就不好下手,這事就擱置下來了。正好當時教民事件也多,義和團也忙不過來。看誰不順眼,就鬼鬼祟祟遞張紙條上去,那家人就成了教民,輕則被批鬥,運氣不好就被拉出去砍了。

  風起澱一帶的義和團裡有個小分隊專管砍人,還發明了一種「猴子上樹」的砍人法:把罪大至死的「教民」的辮子吊在樹枝上,為了不讓辮子把頭皮揭下來,受刑者必須雙手抓住樹枝,猴子似的把自己吊在樹上,劊子手就對著他腰和腋下之間的部位,雙環大砍刀用力一揮,胸部以上掛在樹上,胸部以下掉落在地。「猴子上樹」砍人法的發明者甚為得意,因為砍完了,內臟不會哩哩啦啦掛下來,很乾淨;受刑者死前一定會牢牢抓住樹枝,所以長久地吊在樹上示眾也不必擔心掉下來,也不需要後期再作處理,比如把手捆在樹上等。因為辮子也吊在樹上,受刑者就像歐洲流行的半身像,端端正正地垂掛在樹上。

  此種砍人刑罰頗富藝術感,但對劊子手和砍刀要求比較高。那段時間因為要砍的人實在太多,砍人小分隊都累得兩胳膊酸軟,把兩排肋骨和一根粗壯的脊椎一刀砍斷,真不是個輕省活兒。砍刀也總卷刃,砍兩三個人就得重新磨一次,所以不僅劊子手抱怨,磨刀的也叫苦連天。也因為這些,義和團打算就此放過老秦一家,鄉里鄉親的,自家門上還貼過老秦的楊柳青年畫呢,老秦為人也慷慨,零頭從來都免掉。為了表明擁護義和團,老秦還在院門口掛了一面三角旗。

  但老袁不死心。趕上那段時間風起澱突然流行痢疾,很多人拉得提不上褲子,傳言又出來了:有人在井裡投了毒。風起澱都吃那幾口井,說明投毒的是外來的壞人。風起澱來往船隻不少,但反覆出現的只有秦家的客人,兩個洋鬼子。洋人那會兒都改叫洋鬼子了。舉凡涉「洋」者,都得更名換姓:洋藥改叫土藥,洋布改叫土布、西布,洋貨鋪改叫廣貨鋪,日本國的東洋車改名太平車,洋錢謂之鬼鈔,洋炮謂之鬼銃,洋槍謂之鬼桿,西洋來的火藥謂之散煙粉,鐵路軌道也被改叫了鐵蜈蚣,甚至連「洋」字右邊也加了個「火」字,以便「水火左右交攻」。可見洋鬼子必定是壞人。

  洋鬼子這段時間沒來秦家,可能是秦家代理投毒了。反正秦家脫不掉干係。老秦一家三張嘴都去辯解,風起澱的井水他們也喝,若投毒,豈不自己也中招了?風起澱人說,那只能說明,洋鬼子給了你們解藥。

  井水投毒跟教民事件性質不同:教民是義和團操心的事,井水有毒是所有風起澱人的日常生活。老秦家被大面積地恨上了,所以秦家門神不斷遭毀。秦家最近不讓我上門,就是不想再惹事;他們在家天天磕頭燒香,祈禱風起澱的痢疾風潮趕緊過去。可這大熱天痢疾蔓延實在太正常,中暑會上吐下瀉,喝涼水也容易拉肚子;而風起澱的衛生問題又跟其他地方一樣,天津城都髒得要死;沿白河而下,斷斷續續漂過因戰爭和饑荒死掉的無頭屍體,沒出現大規模瘟疫已經是上帝保佑了。但他們不相信科學,對小人作祟卻充滿好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秦家一直在命運的反覆中尋求自保。

  出現一個新情況,如玉說好了第二天晚上來,爽約了。她說我閒著也閒著,打算明晚帶幾幅年畫過來讓我上色。第二天晚上沒來,第三天晚上我等到半夜,蘆葦蕩裡只有風動蘆葦聲。我想可能出事了。第四天黃昏,我把船收拾好,晚飯吃足,左輪手槍裡放好子彈,撐船去了風起澱。

  傍晚船隻漸稀,偶爾有屍體擦著船幫漂過,我把斗笠簷壓到最低。秦家院門大開,院子裡點著火把。船停好,手槍插在腰間,我拄雙拐上岸。秦家三口並排坐在院子裡,旁邊站著兩個手持梭鏢的義和團成員,旁邊的兩把椅子上坐著兩個義和團頭目,一個蹺著二郎腿,嘴裡叼著旱煙袋,一個在拍打叮咬他胳膊的蚊子。如玉先看見我,看見我就喊,快走!站她後面的拳民正打瞌睡,猛地驚醒,伸手去捂如玉的嘴,梭鏢倒地,另一隻手從後背拽出把大刀,橫在如玉的脖子上。這是個靈光的,另外一個看管老秦夫婦的拳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對,端起梭鏢原地指向我,似乎這樣就有威懾力。倒是那兩個頭目比較從容,站起來,慢騰騰地從椅子旁邊撿起刀。果然來了!一個說。他們拿了袁家賄賂的工錢在等我。

  第二天晚上如玉其實去了。快到蘆葦蕩時習慣性地左右觀望,發現半路跟過來的一條船還在身後。船上至少兩個人。她拐一個彎,擦著另一片蘆葦蕩繞了一大圈,回家了。那船也跟著她繞了一圈。第三天晚上她又出門,解下纜繩就看見不遠處有人也在解船,先前兩個人一直蹲在碼頭上吸煙。她的船走,他們的船也走;她的船停,他們也停。如玉乾脆劃到河對岸,到雜貨鋪買了把菜刀。她知道他們看得見,她把新菜刀用力剁到船尾上。她懷疑那是袁家派來的盯梢。她不知道是她還是我自己暴露了行蹤。我是想不出來哪個地方出了差錯,但河廣澱大,耳目眾多,我明敵暗,有個紕漏也正常。袁家給一幫義和團員上貢了銀子,雇他們來守株待兔。

  他們逮著了。一個說,露出臉來。既然來了,露不露臉都一樣,那就讓他們看個清楚。我把斗笠推下來,掛到後背上。那個頭目在火光下笑了,貨真價實的洋鬼子。另一個說,莊王載勳出了告示,招摹能殺洋人者,殺一男夷賞銀五十兩,女夷四十兩,稚夷二十兩。咱哥幾個今晚要發了。他們提刀走向拄著雙拐的我。我把拐橫起來。兩把刀在一雙拐這裡佔不到便宜,這兩個臉色黑黃的人加起來得有九十歲了吧。他們的套路太簡單。也可能是袁家就請不來像樣的義和團。我點著腳往如玉那邊移,兩個看守的拳民還在猶豫,是繼續看守好秦家人還是幫自己的上司。

  事情突變就在那半分鐘。一個頭目喊,帶她走,搬救兵!把刀架在如玉脖子上的拳民反應過來,揪著如玉的衣服把她拎起來,推著她就要往院子外走。老秦夫婦哭號起來,不讓閨女走,但另一個拳民的刀舉在他們眼前,老兩口不敢動。兩個頭目纏得我分不開身,再不出手如玉就被帶出門了。我從腰間拔出手槍,一槍擊中押著如玉的拳民的後心。這群在鄉間橫行的拳民其實沒聽過幾聲正經槍響,同伴瞬間倒斃把他們嚇傻了,哇哇哇狂叫半天,才想起來逃命要緊,三個人拎著刀就往門外跑。鋤奸務盡,連開兩槍,兩個拳民倒在秦家院裡;再要開第三槍,如玉抱住我胳膊。不能再殺人了,她說。說完又捂上耳朵。給她打了個岔,剩下的一個小頭目趁機跑出了門。

  當時我還抱怨如玉婦人之仁,如果不放走一個報信的,結果會不會有所不同?仔細想來,那個人死不死,結局都一樣。風起澱的夜晚靜寂得只有水聲和蟲鳴,三聲槍響能把墳墓裡的死人也給驚醒,瞞不住的。老秦夫婦任何情況下也不會跟我們走。對這個年齡的中國人,死固然可怕,但跟背井離鄉比,命沒那麼重要。他們寧可死在家裡,也不願活在逃亡的路上。老秦跌坐在椅子上,看著母女倆抱在一起哭。我把屍體一具具拖到門外,扔進河裡。待我氣喘吁吁地回到院子裡,老秦夫婦從一個房間裡出來,老秦抱著一塊布包的長方形大東西,秦夫人拎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秦夫人把包裹塞到如玉手裡,老秦把那個長方形大東西遞給我;接到手一掂量,我就猜到是《龍王行雨圖》的雕版。

  老兩口說什麼我沒全聽懂,大意是,他們把如玉托付給我了。秦夫人說得真誠,只要對她女兒好,那人就足可信賴。老秦就勉強得多,他的表情和語氣表明,女兒和雕版托付給我,完全是情非得已。儘管如此,當我把雕版背到身後,他還是緊緊握住我手,突然間老淚縱橫,顫抖著要給我下跪行禮,嚇得我趕緊扶住。我對他鞠了一躬。這是男人對男人的囑托,也是男人對男人的承諾。我結結巴巴地對如玉說,一起走。如玉搖頭,他們無論如何不走。一家三口又抱頭痛哭。

  遠處殺聲震天,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走!老兩口說。我拉著如玉往外走。如玉說,拐呢?我看看兩個胳肢窩,空空蕩蕩,我已經不需要雙拐了。這才注意到左腿,走路時我忍不住要跛一下。我果真成了一個瘸子。

  剛坐上船划出不遠,幾十號義和團民就趕過來了。他們站在碼頭上嗷嗷叫,把梭鏢往船上扔,用弓箭和彈弓往船上射。我讓如玉掌握好方向,我把自製的帆升起來,調整好角度,藉著越刮越大的夜風,船行駛飛快,射過來的羽毛箭和彈丸全落進了水裡。義和團正在遠去。秦家正在遠去。風起澱正在遠去。蘆葦蕩正在遠去。秦家所在的方向起了火光,越燃越大,大火在黑暗裡掏出的這個洞,彷彿河邊之夜滴血的傷口。

  如玉停止哭泣,拉我到船尾跪下,說,叫爹娘。

  我說,爹,娘,我會對如玉好,你們——「放心」這個詞那時候我還不會說。

  如玉想得周到,成夫妻了,路上行走就方便了。可憐的如玉,她也只有我這個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外國男人了。

  船走了一夜。如玉一直哭,到凌晨終於歪倒在船艙裡睡著了。我努力睜大眼,不能停,走得越遠越好。困得不行時,我抄起河水洗一把臉,水裡有股腐敗的怪味。天越走越亮,從上游漂下來很多屍體。又有一場戰爭或者屠殺。如玉醒來後,看見不時撞到船上的浮屍,男的臉朝下,女的面朝上,泡得一個個肚子鼓鼓囊囊。她想起父母,又哭起來。哭得我也心生遼闊的虛無和悲涼。我掌握方向,盡量繞開每一具浮屍,實在繞不過,也力求避免正面衝撞。

  在戰場上,人像莊稼一樣被成茬地割掉,我都沒有感覺生命如此脆弱,吹彈可滅。我把如玉攬在懷裡。我說,死幾個人不算什麼,死了誰都不算什麼。

  我們沿河走,在武清待過,在香河待過,最後到了北京通州的蠻子營。那地方接近北運河的終點。天氣晴好,能看見燃燈塔矗立在北方。那是漕船的燈塔,看見它就可以鬆口氣,押運漕糧的任務結束了。我是看到一堆義和團民爭著搶著上船南下,才決定去通州的。當時我們躲在香河的一間草棚裡,門前是奔流的運河。如玉問,現在去北京是不是很危險?我說,這時候恰恰最安全,義和團大批南下,說明他們攤上了大事,在北京待不下去了。一問,果然是慈禧太后在西逃的路上發佈了剿滅義和團的上諭。其實此前,就是聯軍打進北京後,清政府已經開始配合聯軍一起捕殺義和團了。我們啟程繼續北上。如果運河能通到北極,我也樂意一直走下去。

  蠻子營在通州城東南,一群中國的南方人聚集在那裡。南方人被稱為南蠻子,外國人被稱為蠻夷,南方人對義和團興趣不大,也不會整天吆喝要殺洋鬼子,這個地方合適。當年馬嘎爾尼覲見乾隆皇帝,據說就被安排在這裡下船,蠻子營嘛,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和如玉租在河邊的一戶破落院裡。住了半個月,掌管村裡日常雜務的裡正上門登記身份信息。對外一概由如玉應付。

  ——姓名?

  ——秦如玉。

  ——男的呢?

  ——馬福德。

  ——讓他自己說。

  我上前,啞著嗓子說,馬——福——德。

  ——怎麼跟個啞巴似的?

  ——他就這樣,小時候家裡人就叫他啞巴。

  ——哦,那我就記啞巴了。不像漢人哪,也不是滿人。西域來的駱駝客?

  ——老家西北的。早年牽過十幾頭駱駝,世道亂,又不會說,就不幹了。

  此後,蠻子營的人就知道了,那個新來的瘸子,是從西北來的啞巴駱駝客。西北人姓馬的也多。西北就西北,啞巴就啞巴,駱駝客就駱駝客。我可以出門了。

  街坊蕙嫂跟如玉說,你家老馬皮膚夠白啊。有人的時候我戴著斗笠,沒人時我就拿掉,褂子也脫了,在大太陽底下曬。麥皮色才健康。胸毛沒事也帶著拔,等我跟中國男人一樣,開始赤裸上身吃飯幹活時,胸毛已經拔得差不多了。

  房東大嫂問如玉,你家老馬比你大多少?有二十歲嗎?如玉說,不到。我決定繼續留著大鬍子。

  外國人跟中國人生的孩子叫「二毛子」。在床上,我跟如玉說,你不怕生個「二毛子」?如玉一把抓住我的下身,少廢話,再來。她是個有主張的女人。

  如玉左眼下有顆痣,她說中國人叫「傷夫落淚痣」,對我不好。我說那是你們中國人的規矩,管不到意大利。我就喜歡她的那顆痣,讓她的眼神和表情有種平和的哀傷。哀而不傷。這在意大利語和英語中叫性感。她問這是什麼意思?我把門關上,讓穿過小窗戶的光照到她臉上,然後開始扒她的衣服。就是這個意思。你是我唯一的光。

  我們在運河灘上開了塊地,種莊稼和菜。如玉會一點,我跟著學,人家怎麼做我們怎麼做。播種,澆水,施肥,抓蟲子,收割。收成不好。河灘是塊變幻莫測的地方,說不準水什麼時候就上來了。辛辛苦苦幹了一季,一場大水全沒了。還會被人偷,跑船的人幹的。蔥、蒜、蘿蔔最吃香,拔出來在水裡洗洗就能吃。有一年種了兩分地蘿蔔,兩天被拔走一半。

  蠻子營斜對面,運河的那一邊,有個村叫楊坨,住的多是北方流民,有一部分人做過義和團。他們覺得我像外國人,坐我的擺渡船時會起哄。我不吭聲。北運河上沒有橋,架了橋河道清淤太麻煩。從河這邊到對岸,需要擺渡。這個活兒之前是房東大哥干的。他好酒,賺了幾個辛苦錢就買了酒,有一天喝多了,自己渡自己,一頭栽進運河裡,一直到張家灣南邊的蘆葦蕩裡才找到他屍體。那片蘆葦蕩強盜出沒,所以也有人說,房東大哥死在了賊人手裡。不管怎麼死的,都是死了。房東大嫂希望我去頂這個缺兒,條件是擺渡錢的四分之一歸她們娘倆。孤兒寡母不容易,我和如玉答應了,我也算有個職業。這個活兒我一干幾十年。

  過去房東大哥擺渡靠蠻力,單兩隻胳膊跟水流較勁兒,水大的時候常有風險。我在河兩岸挑了兩棵大樹,買一條粗壯的繩子,兩頭拴到樹幹上,等於在河上拉了一道操作繩,我只要抓住操作繩,就可以把船從這邊拉到那邊。省力、便捷又安全。小船過來,挑一下繩子就可以從下面通過,大的帆船過來,兩頭隨時可以解開。漕運廢止後,往來的大船少了一大半。楊坨人挑釁得不到回應,慢慢也就友好了,他們不得不坐我的擺渡。小聖廟碼頭往北,大河沿碼頭以南,這一段運河人家,沒坐過我船的,十根手指都數不滿。

  蠻子營這邊有個東嶽廟,小聖廟那裡供著龍王,燒香拜佛、祈壽求子的兩岸往來,我的船就是他們的橋。他們說,過河?啞巴在呢;或者,瘸子候著呢;或者,那個駱駝客啊,厚道人。如玉一直擔心每天來來往往我會煩。沒那回事,我喜歡船行水上的感覺。這讓我想起在威尼斯的時候,我從船夫們手裡搶過貢多拉的櫓,我說我來幫你們搖,別告訴我父親啊。

  我一直提醒自己,馬可·波羅首先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

  去通州城買鹽,順便買回來宣紙、水彩、墨汁、毛筆和拓印的一套傢伙。還需要門子,我想讓如玉問問房東大嫂,蠻子營哪個木匠手藝好。如玉攔住我,她把筆墨紙硯收起來。她不想再做年畫,那讓她想起父母和一場大火。我問,那雕版?她說,存著。再沒動過。

  保羅·迪馬克。我一直懷疑哥哥搶了我的名字。父母說,瞎扯,你哥哥一出生名字就取好了。好吧,保羅·迪馬克的弟弟也可以向馬可·波羅學習。

  運河邊的生活的確跟我想的相去甚遠。我們被時局和生計困在世界的一個角落,也可以說,因為時局和生計,我們被排除在了世界之外。偶爾我也想過回意大利,也後悔過。我把世界和生活想得太簡單了。我可以這麼想,但不能讓如玉這麼想,她是無辜的。想到能跟這樣的女人在一起,別說這一種生活,就是下地獄,我也願意。半夜醒來,我在一小塊月光下看她左眼下的痣,她突然睜開眼,我們倆都嚇了一跳。我鑽到她懷裡。不是我哭了,是她在流淚。

  擺渡船空閒時,我也會跟著一群男人拉縴。北運河上行,大船每一步都要幾十上百號人拖拽著走。他們知道那個瘸腿的啞巴拉縴從不惜力。

  拉縴是如玉能接受的最重的活兒。蕙嫂的兄弟約我去門頭溝挖煤,我問如玉,如玉說,除非她死了。

  馬可·波羅會說八思巴語、阿拉伯語、回鶻語和敘利亞語,但不會說漢語。我會說漢語。

  去南邊的蘆葦蕩打葦葉包粽子,我喜歡把煮熟的粽子放涼了吃,清冽的粽香能進到骨頭裡。上岸時採了一束野花送給如玉,她羞得像頭一次被我脫光衣服,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說,每個女人都有權利收到這樣的禮物,可惜我沒法送你更漂亮的。她從花束中摘出一根狗尾巴草,在我眼前搖晃,這一根就是最美的。

  馬可·波羅一行從威尼斯出發,先到阿克拉求見新當選的教皇,然後前往拉亞斯,再經由萊亞蘇斯港直達土耳其的埃爾祖魯姆,之後經過波斯的大不裡士城、薩韋城、伊耶茲特城、克爾曼王國、霍爾木茲市一直到波斯灣。他們繼續向北直行,翻越帕米爾高原,最終抵達忽必烈汗的王宮。此行歷時四年。

  1900年11月,天開始冷。如玉想回風起澱看看,夜裡她夢見父母穿著一身楊柳青年畫在大風裡走。要去就宜早不宜遲,再冷河水就結冰了。我把所有被褥和棉衣放進船艙,重新做了一掛帆,順風順水往下走。北方的深秋是一年中最後的繁華,入了冬再看就讓人想哭。蘆葦纓子白得飄雪,一樹樹紅的黃的葉子像火焰在燃燒。

  沒有意外,秦家成了一片廢墟,門樓都倒了。老秦兩口子葬身火海,他們就沒想著要苟活於世。我想去找他們的骨灰,如玉擋住了,既然父母不願意離開,這就是他們最好的歸宿。讓他們埋在一座大墳裡。我們在夜晚的碼頭上岸,照風起澱的風俗,燒三道紙,磕六遍頭,轉身在黑夜裡離去。

  然後去了白河河口,在沙洲上那棵老槐樹的樹洞裡找到大衛留下的一封信。不是寫給我的,而是寫給我父母的。他謄抄了一個備份。他認為我活著呢還是死了?

  親愛的迪馬克先生和夫人:

  我是費德爾的朋友,英國人大衛·布朗,剛從北京回到大沽洋面的軍艦上。我不知道寫這封信是否合適。費德爾和我約好,戰爭告一段落,活著的那個,要給對方家裡寫一封信。我從殘酷的北京戰爭中活下來,傷了一隻胳膊。跟那些把命丟在對方刀槍下和炮火中的各國戰士——不管是聯軍的,還是中國的——相比,我都是最幸運的那一群人。我希望費德爾也在這個幸運的群體裡,但從離開北京一直到重返軍艦,我一直都沒打聽到他還活著。英國人不知道,意大利人不知道,戰場上沒見到,醫院裡也沒見到——如果不刻意避諱,我必須向你們說明,在中國漫長的戰線和遼闊的戰場上,默默無聞地死去、死得默默無聞的人,何止千萬。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大河裡漂滿辨不出面孔的無名死屍,血染紅了這個國家一半的土地與河流。如果這封信給你們帶來永久的哀痛,我很抱歉。我無比希望這是一封完全多餘的信。

  不知道從醫院分手後,費德爾是否開拔到北京,希望沒有。死是一件殘酷的事,但世界上肯定還有比死更殘酷的活著,就是這一次的北京之行。我們從天津向北京進發,這是我從軍以來前所未有的艱苦行程。我們走在無邊際的沙地上,穿過雜草叢生的沼澤,髒水發出惡臭,如同走在巨大的蒸鍋裡。除了日本和俄國士兵像點樣,英國和美國士兵走著走著就歪倒在路邊,高溫連印度的僱傭兵都受不了。因為喝了污水,很多人染上痢疾,拉肚子把我們拉成了一個個輕飄飄的空殼。行軍途中我就想,費德爾好好在醫院養他的左腿脛骨吧,這裡真不是人幹的活兒。我們抓了大量的中國苦力來運送軍事物資,用皮鞭、刺刀和步槍來驅使他們把步子邁得大一點,以便加速行軍進程。我們在河上弄到兩百艘帆船,裝滿彈藥和補給,同樣用武力來逼迫中國苦力當縴夫,拖拽著逆流緩慢前行。

  一路都在打仗。我完全記不得打了多少次仗。有天晚上我抱著槍站著就睡著了。我們與義和團打,與清軍打;我們殺人如麻,別人也殺我們。人死如草芥。想起我小時候一腳下去踩死的那些螞蟻,我們就是死神派來的那只殘暴的腳。八月十三日晚,我們打到北京城外,突然風雨大作,電閃雷鳴。我想這下完了,我們犯了如此罪惡的殺戒,上帝終於動怒了。我在風雨搖撼的城下祈禱,一個連隊都在祈禱,請求上帝寬恕我們。我們告訴上帝,之所以把槍口對準中國人,是為了救助那些被圍困在使館中的同胞。這理由算充分麼?總之上帝息怒了,風住雨歇。然後我們開始進攻。一排排火炮架起來,炮彈像又一場大雨,密密麻麻地落到北京古老的城門和城樓上。

  第二天早上,俄軍首先攻破東便門衝進北京城,然後是日軍和法軍。英軍從廣渠門進入了北京。我們穿過下水道來到使館區。公使們得救了。

  我以為戰爭到此結束。沒想到屠殺和搶劫才剛剛開始。十五日,慈禧太后挾光緒皇帝出紫禁城西逃,第二天我們佔領各大宮門。從這一天開始,城牆下就堆滿了清兵和義和團民的屍體,古老華美的建築物開始燃燒,成為和即將成為廢墟。我們開始搜查和射殺義和團。義和團曾任意指認他人為教民,我們也開始任意指認無辜者為拳民。看誰不順眼,或者想從他那裡撈點東西,我們就會伸出手指,理直氣壯地說,你是義和團。刀跟著砍過去。美國的一個指揮官說,他確信,每殺死一個義和團,就有五十個無辜的人陪葬。

  法國軍隊在王府井大街抓了二十多人,因為他們拒不提供任何信息,二十多人無一倖免,有一個下士一口氣刺死了十四個人。還有一對法國人,把義和團、清軍和平民逼進一條死胡同,用槍連續掃射十五分鐘,一個活口沒留下來。美國軍隊埋伏在街口,像訓練打靶一樣,對出現的每一個中國人開槍射擊。俄軍和日軍對女人有種歇斯底里的慾望,強姦和折磨,小女孩都不放過。為了免遭凌辱,千百計的女人自殺,通州的一口水井中投進去二十九個姑娘;一個大水塘裡,一個母親寧願把兩個女兒活活溺死在裡面。那些十惡不赦之徒也要在暗處才敢犯下的姦污和殘殺的彌天之罪,光天化日之下比比皆是。向以文明自居的歐美人,怎麼就突然失掉了廉恥、良善和尊嚴,殘暴如禽獸?親愛的迪馬克先生和夫人,我真希望能夠否認這一切,但我不得不承認,這都是事實。

  聯軍進北京後,公開准許士兵搶劫三天。其實,直至撤離北京,搶劫也未曾停止。我們以捕拿義和團、搜查軍械為名,走街串巷,見門就踹,踹了就搶。臥房密室,灶台馬桶,但凡有一點晃眼的東西,都劫掠一空。我從沒見過人驚惶至此。北京城裡的平民為求自保,匆忙做出各種國旗和白旗插在自家門上,或者請人寫個字條,表示家裡也被洗劫,或者家產已經被某個歐美人佔有,希望自己能夠倖免於難。有個德國士兵搞了個惡作劇,給一戶人家寫了張紙條:我有萬貫家財,還有漂亮的老婆和兩個鮮嫩的女兒,來我家吧!那個中國人不認識洋文,頗為自得地貼到院門上;一群外國士兵狂笑著衝進他們家,他完全弄不清到底哪個地方出了岔子。

  尊敬的迪馬克先生和夫人,給你們講一個至今想來都極為心酸和羞愧的事。那天兩個俄國士兵和一個意大利士兵在街上碰到我,邀我一起去一戶中國人家「看看」。看上去那家過得不錯。戶主是個氣質非常好的中國男人,見到我們,絕望中有淡定。他把箱子打開,值錢的東西都在那裡,隨便拿。我們裝滿口袋。

  兩個俄國士兵看見躲在廚房裡的女主人和十五六歲的女兒,突然來了興致,下意識地提了一下褲子。那個中國男人嚇壞了,擋在廚房門口,被俄國士兵揪住領子扔到了一邊。俄國同行開始脫衣服。我和意大利士兵晾在天井裡,不知道該上去把他揪回來,還是轉身就走裝看不見。身後響起了短笛聲。那個中國男人從地上爬起來,回房間裡拿出了短笛,他吹奏的是俄國的國歌。那兩個俄國士兵突然站直了,安靜地聽完了整首曲子。然後他們倆從口袋裡掏出瓜分的珠寶,出門到了街上。我和意大利士兵也物歸原主。

  必須承認,這是我在這場浩劫中看見的唯一動人的人性之光。我也是罪惡的參與者。正因為如此,我才更加痛恨自己。我們以文明之名,我們以正義之名,我們以尊嚴之名,我們以救援之名,又做了一回屠殺者和強盜。四十年前,偉大的作家雨果曾批評過劫掠圓明園的英法聯軍:「一天,兩個強盜闖進了圓明園。勝者之一裝滿了腰包,另一個裝滿了他的箱子:他們臂挽著臂歡笑著回到了歐洲……我們歐洲人是文明人,我們認為中國人是野蠻人。而這就是文明對野蠻的所作所為……歷史記下了一次搶掠和兩個盜賊。」現在,歷史又記下了一次搶掠:這一次,盜賊不是少了,而是更多了;不是兩個,而是八個。連仁慈的傳教士和優雅的外交官夫人都搶紅了眼,他們成車成車地搜羅和運送中國的奇珍異寶。

  戰爭還在進行,屠殺和搶劫還在進行。我們的目標不僅是北京,還有直隸、陝西,還有整個中國。到處都在死人,到處都是死屍,狐狸在白天出沒,狼群和野狗四處遊蕩,已經不滿足於只吃死人了。親愛的迪馬克先生和夫人,當我念及這纍纍罪孽,我真替費德爾慶幸;生命並非越長越好,跟雙手沾滿鮮血相比,我更希望我的好兄弟能夠乾淨坦蕩地升入天國。而我永遠做不到了。費德爾以馬可·波羅為人生典範,所以來了中國;我將背負兇手和強盜的恥辱離開這片土地。

  遠征軍的隊伍開進了保定,我回到大沽的艦船上。受傷只是借口,我希望能盡快回到英國,多一天都不想待下去,海風刮來遙遠的血腥味。戰爭永不會停止。

  尊敬的迪馬克先生和夫人,祝你們平安健康。親愛的兄弟費德爾,不管你在哪裡,生死有命,願你美好。大衛·布朗永遠擁抱著你們!

  讀完大衛的信,我把它撕成碎片,飄撒到水面上。費德爾已經是一個新的費德爾,大衛也是一個新大衛了。如玉說,他其實是寫給你看的。我點點頭。我把如玉攬進懷裡,是你救了我。

  馬可·波羅的父親尼科洛和叔叔馬費奧,在察合台汗國最好的城市布哈拉城做了三年生意。布哈拉最好的瓷器來自中國,最好的絲綢來自中國,還有一些精美貴重的黃金製品也來自中國。布哈拉人評論女人時,往往會說,她像中國女人一樣美;談到中國的工匠時會說,他們有兩隻眼,而法蘭克人只有一隻眼。

  語言是深入一種異質生活和文化的最重要的路徑。

  馬可·波羅是忽必烈汗貂皮帳篷裡的常客。他給大汗講巴勒斯坦、帕米爾,講沙漠,在那裡馬匹會陷入沙子裡,還講山中的隱士。馬可·波羅在忽必烈汗身邊時,人們從馬達加斯加給大汗帶來了上好的禮物:象牙和從鯨魚內臟中提取的龍涎香;最貴重的東西是一種鳥的羽毛,這種鳥在阿拉伯傳說中被稱為命運之鳥,羽毛有九十寸長。

  兒子小時候經常半夜咳嗽,每一聲都咳得我心顫。我抓著兒子的小手,另一隻必須抓住如玉的手。我以為如玉更堅強,如玉說,你不在家,我時刻擔心兒子下一聲就把天咳塌了。

  馬可·波羅在中國大地上遊歷了六個月,凡事他都記得,回來全講給忽必烈汗聽。大汗既吃驚又好笑,他稱馬可·波羅為智者,開始派遣他去不同的國家。

  馬可·波羅來到匝兒丹丹國,那裡的人鑲著滿口金牙。妻子分娩的時候,丈夫也躺到床上,他喊叫的聲音比女人還大。妻子分娩後,他自己還躺在那裡,接受別人的祝賀,他裝出十分疲憊的樣子,以此證明孩子是他自己的。這裡沒有文字,他們的貨幣是金子,零錢是貝殼;這裡用小木棍計數。

  兒子十五歲那年,帶他去北京城。鬼使神差就到了台基廠,洋人把這條胡同叫馬可·波羅路。意大利使館在這裡,旁邊是英國使館。聽說使館主樓前有兩尊銅獅子。不讓進。一個意大利紳士正進使館區,我避開兒子,用意大利語小聲對他說,我們是同胞。那位同胞穿白西裝戴白手套,瞥我一眼,用流利的漢語回答我,一個中國人,誰跟你同胞,神經病!轉身進了使館區。一隊巡邏士兵走過來,他叫住他們,用英語叮囑,小心防範,別讓閒雜人等混進了咱們的地盤。他指著我,那個中國人就很危險,竟然會說意大利語,雖然說得不太好。我也聽出來自己說得生硬磕巴,十幾年沒說過意大利語了。我帶兒子離開。兒子問,那人說了啥?我說不知道,聽不懂鳥語。我又問兒子,你看爹像中國人嗎?兒子說,爹,你有點像外國人。我就樂了,老子終於是正兒八經的中國人了。兒子,爹帶傷去吃驢打滾,吃完了咱就回家,你娘該等急了。

  不知道我這個瘸子,還有沒有希望成為馬克·波羅,或者我就待在這裡,就已經是馬克·波羅了?

  一月份聽說他們開始在山海關跟中國軍隊打,四月份就在家門口聽到了炮擊聲。他們隔著運河炮轟了通縣縣城。這幫小日本,動作夠快的,他們有備而來。早在九一八事變的消息傳來,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大衛說,戰爭永不會停止。大衛說的沒錯。我和如玉生活的這片土地上,戰爭就沒有消停過,別人不打我們,我們就自己打自己;哪一陣子沒看見戰爭,僅僅是因為槍炮在我們身後運行,刺刀正等待磨礪,子彈已悄然上膛。我跟如玉說,沒事別出門,尤其是孩子,把孫子孫女看好。女人對戰爭經常沒概念,她說打打殺殺跟咱們平頭百姓有什麼關係?我說,戰爭中沒有平頭百姓,人只分兩種:活的和死的。

  我們都老了。很多年裡我們躲過了無數次戰爭。我們縮在家裡,看著戰爭穿過運河,從蠻子營的村口走,從我們家門口經過——在房東大嫂家租住了五年,我們終於建起了自己的房屋和院落。戰爭我一眼都不想多看。但這次不同,我一點躲掉的信心都沒有。三十三年前我就知道日本兵是怎麼一回事。聯軍裡,沒有哪個國家的軍人敢說自己比日軍更守紀律,比日軍更吃苦耐勞,比日軍更有執行力和戰鬥力;可能也沒有哪個國家的軍人敢說自己比日軍更殘暴、更貪婪、更具有破壞力。他們既然來了,就一定帶著必死和必勝的決心。這民族像一根彈簧,要麼溫文謙恭,要拉就一下子扯到頭,不給你活路也不給自己退路。

  到五月份,一大早就有整齊的腳步聲經過東嶽廟。我還賴在床上。年紀大了覺少,天不亮就醒,醒了總要磨蹭一會兒再起,為的是看一看小孫女。小丫頭跟著我們老兩口睡。

  兒子娶了媳婦就單住了,其實就是一牆之隔。他們都覺得不必分家,我堅決要分,各過各的輕省。分家時我都沒意識到,這其實是我身體裡的意大利在作祟。這些年我已經充分地把自己中國化了:中國男人留辮子,我也留辮子;中國男人剪辮子,我也剪辮子;中國男人穿大襠褲、扎綁腿、穿布鞋,我也穿大襠褲、扎綁腿、穿布鞋;中國男人抽旱煙袋我也抽旱煙袋;我的筷子用得不比任何一個中國人差,吃魚吐刺的功夫堪稱一流;早就想不起來香檳、紅酒、威士忌、啤酒是什麼味兒了,我喝燒酒,吱兒一杯,吱兒又一杯。我的話依然少,年齡越大嗓子越啞,別人繼續叫我啞巴,但我會說幾乎所有的中國話,只是寫還有大問題。不過無妨,蠻子營裡這個年紀的男人,基本上都不識字。有一天如玉跟我說,老頭子,你的鼻子怎麼矮下去了?我照了鏡子,果然沒有年輕時高。皮膚也成了古銅色,扒開皺紋,褶子裡都是黑的。如玉走到鏡子前,她還是那麼白,比我更像一個白人。

  兩個人同時出現在一面鏡子前,上一次可能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時候如玉還為我們兩個五官的差異焦慮。現在,我們倆驚奇地發現,鏡子裡的兩個人如同兄妹。我們的差異在無限地縮小,我們的面孔和表情在朝著同一個標準生長。中國人常說,多年的朋友成手足,多年的夫妻成兄妹。我總以為是指夫妻一起生活久了,產生了血緣一般不能分割的關係,原來還別有一層意指,即長相也在趨同,如兄妹對長輩相貌的遺傳。我和如玉抱在一起大笑。我說老婆子,你再也不必擔心我是個洋鬼子了。如玉親了我一下。

  如果說這些年我對如玉有所改造,那就是成功地讓一個中國女人習慣了在日常生活中親吻和擁抱。如玉說,中國夫妻除了在床上會有身體接觸,下了床相互碰一下指頭都是新鮮事;就算在床上,也只是在「干見不得人的事」時肌膚相親,幹完了,蜷進自己的被筒裡,各睡各的;若是老得幹不了「見不得人的事」,後半輩子就成了同性人,跟磁鐵一樣,同極相斥,再無肢體上的交流。

  那天早上我醒了沒起,支著上半身看小孫女。小丫頭一到晚上就跑過來,爬到我們床上,睡在我和如玉中間。一直想要個孫女。前頭有了兩個孫子,兒媳婦又懷上了,一家人都希望是個女孩。想啥來啥,如玉和我開心壞了,恨不得每天把丫頭揣兜裡隨身帶著。丫頭和我們也親。隔代遺傳,丫頭長得像我。人都說駱駝客的血統又回來了,啞巴好人有好報。我兒子長得像如玉。幸虧兒子像娘,要不那時候還真說不清。那天早上我醒了,和如玉一起看著孫女,聽見整齊的腳步聲往東嶽廟方向去。我說壞了,一定是日本人來了。

  為什麼就不會是中國人?如玉問。

  靴子聲。我說,共產黨沒這麼好的鞋,國民黨沒這麼齊。

  我讓如玉把像樣的東西裝進罈子,挖個坑埋好。明天通州城大集,我再去囤點吃的和用的。

  第二天早上,我先把急著過河的兩岸人渡過來渡過去,然後回家吃了早飯,趕著借來的毛驢去了城裡。走之前再囑咐如玉,一家人都別亂跑,尤其不能讓兒媳婦和孩子出門。已經有個十幾個日本兵的小分隊在附近駐紮下來了。早上我擺渡時,也渡了三個日本兵和一個翻譯。

  船剛到對岸,我想歇歇抽袋煙,從樹後面走過來四個穿軍裝的。走在最前頭的挎著腰刀,褲腿塞在馬靴裡,個兒不高,挺著小肚子,仁丹鬍子像張黑紙片貼在嘴唇上,牽著一條大狼狗,舌頭吐出來有半尺長。他對我嘰哩哇啦說了一串。身後跟著的瘦猴是個翻譯,翻譯說:「太君說,呔,那個抽煙的中國人,站起來,大日本皇軍要渡河。」我把煙灰磕掉,站起來去解纜繩。他們也把我看成中國人,這讓我挺高興;要不就沖那個仁丹鬍子和點頭哈腰的麻稈翻譯,我肯定會告訴他們,船是人家的,我弄不了。過河時,翻譯問我,東嶽廟靈不靈?我說,那得看你們求什麼。他們沒說求什麼。

  你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事。我從城裡回來,半道上遇到蕙嫂的孫子二蛋。十五歲的二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啞巴爺爺啞巴爺爺,每一個字都噎得伸長脖子,出出事了!我問什麼事。二蛋說,如如如玉奶奶被日本人的狗咬咬咬死了!我頭腦嗡地響起來,右腿被壞掉的左腿絆了一跤,摔到地上。二蛋把我扶起來,終於理順了舌頭,啞巴爺爺,咱們先回家再說。我把毛驢和褡褳扔給二蛋,撒開腿就往家裡跑。

  一定沒有人看過一個年邁的瘸子這麼跑過。他的鬍子白了,頭髮也白了,只有人是黑的,他跑步的姿勢像一條骨折的瘦蟲子。他覺得天都塌下來了。是的,我覺得天都塌下來了。三十三年來我從來沒有現在這麼慌張過,我都想不起來在一隻腳落地之前怎樣才能抬起另外一隻腳。我一個六神無主的瘸子奔跑在這輩子最後一段路上。如玉沒了。我從沒想過如玉死了我該怎麼辦,三十三年來一次都沒想過。我怕想,我沒法去想。她是我跟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繫。我一度以為馬可·波羅很重要,運河很重要,後來我發現,跟如玉比,一切都不重要。這個世界可以沒有馬可·波羅,可以沒有運河,甚至可以沒有意大利,但不能沒有如玉。我一邊歪歪扭扭、搖搖晃晃地跑,一邊放聲大哭。我不忌諱一個老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失聲痛哭。他不哭,只是沒到哭的時候,就像過去三十三年裡,除了在戰地流動醫院因為十九歲英國水兵的死,我從沒有如此痛哭過。現在到了痛哭的時候。這輩子只有這一次機會,讓我哭個痛快。讓我把餘下的眼淚和聲音都哭出來。

  院子裡站滿了街坊鄰居。如玉的屍體停在院子裡的一領草蓆上,蓋著我們家最白的一塊白布。兒子、兒媳婦、兩個孫子跪在屍體旁邊,小孫女被兒媳婦攬在懷裡,她不知道哥哥和大人們在幹什麼,只是驚恐地看著白布呈現出的奶奶的身形。血滲透白布,變成紫黑色,觸目驚心。鄰居們給我閃開一條路,我兩腿一軟,跌倒在地上。如玉。我沙啞的嗓子裡這輩子都沒喊出過如此結實粗壯的聲音,我把嗓子都喊破了。如玉。

  白布我只掀開了一個角,慘不忍睹。如玉臉上和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好皮肉,全被那條狼狗撕爛了。狼狗被放開來去抓小孫女的,如玉攔在中間,狼狗一個躍起撲上來,如玉抓住狼狗兩隻前腿,同時被撞倒在地上,無論狗怎麼咬怎麼抓,她始終都沒鬆手。如玉的兩手像兩把鉗子死死地固定在狗腿上,直到她被狗撕爛、抓破內臟,直到死。因為如玉拖住了狼狗,小孫女才得以逃脫,被八歲的小孫子背著跑回了家。

  三個日本兵從東嶽廟回來,還要渡河到對岸。翻譯問村民河工家住哪兒,直接找到我家門上。如玉正帶小孫女玩沙包。隔壁兒子家的門開著半扇,兒媳婦當時在堂屋做刺繡。防止節外生枝的最好辦法,就是盡快把日本人打發走,如玉決定去給他們擺渡。水不兇猛的時候,如玉經常幫我擺渡,她的兩隻手因此骨節粗大,東西抓得牢靠。她把小孫女抱進兒子家的院門,然後關上門,跟著日本人和翻譯去了渡口。快到碼頭,小孫女追過來了,身後跟著小孫子,他被他娘派出來看著妹妹。兒媳婦根本不知道日本人找上門要擺渡。

  日本人走得快,已經上了船。仁丹小鬍子拍起了手,說我小孫女長得像西洋娃娃。後邊的日本兵就開始叫喚,翻譯官把他們的要求翻譯給如玉聽,他們想看看生娃娃的女人,肯定是個漂亮的西洋女人。日本兵在說西洋女人時,聲音、表情和動作充滿了色情與猥瑣。如玉說,不是,她媽媽就是個瘦弱矮小的中國女人。翻譯官又把他們的日語翻譯過來,這麼說,這孩子就是個西洋男人的雜種,那更得看看什麼樣的女人才能睡上西洋男人了。如玉讓小孫子趕快帶妹妹回家,她要往船上走;船動了,事就沒了。小孫子背上妹妹往回走,這時候牽狗的日本兵鬆開了狗繩,狼狗迅速跳上岸要去追小孫女。如玉一閃身堵住狼狗的路,狼狗受了刺激,一躍而起向如玉撲來。

  蠻子營最靠邊的住家離河邊還有一段距離,鄰居們聽見有人叫了幾聲又沒了聲息,就沒當回事。等兩個孩子回到家詞不達意地叫來我兒子,如玉已經仰面朝天死在荒草裡,衣不蔽體,整個人被狼狗撕得稀爛。為了從狗腿上掰下她的手,如玉的十指的骨節被日本人生生折斷。日本人自己把船渡到對岸,纜繩都沒系,跳上岸就跑。船順水漂流,擱淺在一個弧形的拐彎處。

  人固有一死,但你給我一萬個腦袋,我也想不出這世上竟會有如此殘忍、粗暴又無謂的死法。我們堅忍地活過一個又一個亂世,多少淒風苦雨都扛過去了,一個新的亂世如今才剛露出眉目,她都沒來得及挺一挺、熬一熬,就死了。如何活著才算有意義?什麼樣的死才算值得?誰說了都不算。趕上了你逃不掉;趕不上,操那份閒心也沒用。甩開步,照命數走。

  我守了如玉兩天,白天黑夜地坐在她身邊。天熱了,不能再不入土。我讓兒子、孫子和二蛋把河灘上所有的野花都採回來,放進如玉的墓穴裡。她的身底下鋪滿了花,她的身上蓋滿了花。我要讓她像我第一次聞見她時那樣香,讓她帶著一身的香味離開這個操蛋的世界。我和兒子在她的身邊旁邊又挖了一個坑。兒子問,挖這個幹嗎?我說,死了埋我。墳墓在河灘上,兒子和蕙嫂他們都不贊同,發大水了容易被沖掉。我說沖掉了正好順水漂流,回到風起澱。

  葬完如玉,我這一生也可以結束了。馬可·波羅說,中國是世界的盡頭。我去日本兵小分隊駐紮的營地附近仔細轉了一圈,回來把如玉埋的罈子從院子裡的銀杏樹下挖出來。左輪手槍還在,三十三年不用還跟新的一樣;子彈也一顆顆精神飽滿,一點銹跡都沒生。吃過晚飯,我把小孫女抱在懷裡,跟兒子、兒媳婦和兩個孫子說,我去看看你們的娘和你們奶奶。我讓兒子、兒媳看好三個孩子,讓兩個孫子看好妹妹;天太黑。他們以為我去如玉的墳邊坐坐。

  我的確去了如玉的墳邊。我坐在她身旁抽了一袋煙,跟她說了幾句話。到頭來我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了。站起身時我說,如玉,等等我,到那邊我還要對你好。我摸摸腰後和褲兜,槍硬邦邦的,子彈嘩嘩地響。

《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