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曉晨霍然停步,冰冷地質問:「侯月珍,你還記得我爸爸嗎?那個老實巴交、連普通話都說不流利的農民工。他蹲在教育局門口傻乎乎等領導討個說法時,你有沒有去看過他?你有沒有僱人去打過他、轟趕過他?有沒有看著他下跪磕頭,求人聽他的話,覺得這人真是鼻涕蟲,軟弱討厭?你看著他三伏盛夏,連一瓶水都捨不得買來喝,只知道咧著嘴傻傻賠笑,是不是覺得他就應該是只微不足道的螞蟻,活該被你捏死?」
沈媽媽心頭巨震,停住了腳步。隨著顏曉晨的話語,她好像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咽喉,嘴唇輕顫、一翕一合,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表情十分扭曲。
「你都記得,對嗎?那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顏曉晨把手放在腹部,對沈媽媽一字字說:「這個孩子會姓顏,他永遠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沈媽媽的淚水滾滾而落,無力地看著顏曉晨走進了辦公樓。
年輕時,還相信人定勝天,但隨著年紀越大,看得越多,卻越來越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只是為什麼要報應到她的兒孫身上?
沈媽媽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裡。
沈爸爸看她表情,已經猜到結果,卻因為事關重大,仍然要問清楚,「孩子是我們家沈侯的?」
沈媽媽雙目無神,沉重地點了下頭,「曉晨說孩子姓顏,和我們沒關係。」
沈爸爸重重歎了口氣,扶著沈媽媽坐下,給她拿了兩丸中藥。自從遇見顏曉晨,沈媽媽就開始心神不寧、難以入睡,找老中醫開了中藥,一直丸藥、湯藥吃著,但藥只能治身,不能治心,吃了半年藥了,治療效果並不理想。
沈媽媽吃完藥,喃喃問:「老沈,你說該怎麼辦?曉晨說孩子和我們沒關係,但怎麼可能沒有關係呢?」這一生,不管再艱難時,她都知道該怎麼辦。雖然在外面,她一直非常尊重沈侯的爸爸,凡事都要問他,可其實不管公司裡的人,還是公司外面的人都知道,真正做決策的人是她。但平生第一次,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如果按照顏曉晨的要求,保持沉默,當那個孩子不存在,是可以讓顏曉晨和她媽媽維持現在的平靜生活,但孩子呢?沈侯呢?程致遠也許是好人,會對孩子視若己出,但「己出」前面加了兩個字「視若」,再視若己出的父親也比不上親生的父親。可是不理會顏曉晨的要求,去爭取孩子嗎?他們已經做了太多對不起顏曉晨和她媽媽的事,不管他們再想要孩子,也做不出傷害她們的事。
沈爸爸在沙發上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做了決定,「孩子可以和我們沒有關係,但不能和沈侯沒有關係!」
沈媽媽沒明白,「什麼意思?」
「我們必須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沈侯,孩子是沈侯和曉晨兩個人的,不管怎麼做,都應該讓他們兩人一起決定。」
沈媽媽斷然否決,「不行!沒有想出妥善的解決辦法前,不能告訴沈侯!沈侯沒有做錯任何事,他不應該承受這些痛苦!是我造下的孽,不管多苦多痛,都應該我去背……」
「曉晨呢?她做錯了什麼,要承受現在的一切?曉晨和沈侯同歲,你光想著兒子痛苦,曉晨現在不痛苦嗎?」
沈媽媽被問得啞口無言,眼中湧出了淚水。
沈爸爸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沒有責怪你……我只是想說,曉晨也很無辜,不應該只讓她一個人承受一切。」
「我明白。」
「我也心疼兒子,但這事超出了我們的能力,我們解決不了!我們不能再瞞著沈侯,必須告訴他。」
沈媽媽帶著哭音問:「沈侯就能解決嗎?」
沈爸爸抹了把臉,覺得憋得難受,站起來找上次老劉送的煙,「應該也解決不了!」
「那告訴他有什麼意義?除了多了一個人痛苦?」
沈爸爸拆開嶄新的煙,點了一支抽起來。在公安系統工作的男人沒有煙癮不大的,當年他的煙癮也很大,可第一個孩子流產之後,為了老婆和孩子的健康,他就把煙戒了,幾十年都沒再抽,這段時間卻好像又有煙癮了。沈爸爸吸著煙說:「沈侯現在不痛苦嗎?昨天老劉拿來的是四條煙,現在櫃子裡只剩下兩條了,另外兩條都被你兒子拿去抽了,還有他臥室裡的酒,你肯定也看到了。」
沈媽媽擦著眼淚,默不作聲。沈侯自從和曉晨分手,狀態一直不對。
一邊瘋狂工作,著急地想要證明自己,一邊酗酒抽煙,遊戲人間。他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沒有一絲過去的陽光開朗,滿身陰暗抑鬱。本來沈媽媽還不太能理解,但現在她完全能理解了,男人和女人的愛情表達方式截然不同,但愛裡的信任、快樂、希望都一樣,顏曉晨的「懷孕式」分手背叛了最親密的信任,譏嘲了最甜蜜的快樂,打碎了最真摯的希望。看似只是一段感情的背叛結束,可其實是毀滅了沈侯心裡最美好的一切。沈媽媽突然想,也許,讓沈侯知道真相,不見得是一件壞事,雖然會面對另一種絕望、痛苦,但至少他會清楚,一切的錯誤都是因為他的父母,而不是他,他心裡曾相信和珍視的美好依舊存在。
沈爸爸說:「你是個母親,不想兒子痛苦很正常,但是,沈侯現在已經是父親了,有些事他只能去面對。我是個男人,也是個父親,我肯定,沈侯一定寧願面對痛苦,也不願意被我們當傻子一樣保護。小月,我們現在不是保護,是欺騙!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他會恨我們!恨我們的人已經太多了,我不想再加上我們的兒子!」
沈媽媽苦笑,「我們告訴他一切,他就不會恨我們嗎?」
沈爸爸無力地吁了口氣,所有父母都希望在孩子心裡保持住「正面」的形象,但他們必須自己親手把自己打成碎末,「沈侯會怨怪我們,會對我們很失望,但他遲早會理解,我們是一對望子成龍的自私父母,但我們從不是殺人犯!」
聽到「殺人犯」三個字,沈媽媽一下子失聲痛哭了起來。這些年,背負著一條人命,良心上的煎熬從沒有放過她。
沈爸爸也眼睛發紅,他抱著沈媽媽,拍著她的背說:「曉晨對我們只有恨,可她對沈侯不一樣,至少,她會願意聽他說話。」
沈媽媽哭著點了點頭,「給沈侯打電話,叫他立即回來。」
自從那天和沈侯的媽媽談完話,顏曉晨一直忐忑不安。
雖然理智上分析,就算沈媽媽知道孩子是沈侯的,也不會有勇氣告訴沈侯,畢竟,他們之前什麼都不敢告訴沈侯,如果現在他們告訴了沈侯孩子的真相,勢必會牽扯出過去的事。但是,顏曉晨總是不安,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潛伏在暗處,悄無聲息地看著她。
如果程致遠在家,她還能和他商量一下,可他現在人在北京,她只能一個人胡思亂想。
戰戰兢兢過了一個星期,什麼都沒發生,沈侯的爸媽也沒有再出現,顏曉晨漸漸放心了。如果要發生什麼,應該早發生了,既然一個星期都沒有發生什麼,證明一切都過去了,沈侯的爸媽選擇了把一切塵封。
她不再緊張,卻開始悲傷,她不知道自己在悲傷什麼,也不想知道,對現在的她而言,她完全不在乎內裡是否千瘡百孔,她只想維持住外在的平靜生活。
週末,顏媽媽拖著顏曉晨出去鍛煉。
顏曉晨懶洋洋的不想動,顏媽媽卻生龍活虎、精力充沛。一群經常一起鍛煉的老太太叫顏媽媽去跳舞,顏媽媽有點心動,又掛慮女兒。顏曉晨說:「你去玩你的,我自己一個人慢慢溜躂,大白天的,用不著你陪。」
「那你小心點,有事給我打電話。」顏媽媽跟著一群老太太高高興興地走了。
顏曉晨沿著林蔭小路溜躂,她不喜歡嘈雜,專找曲徑通幽、人少安靜的地方走,綠化好、空氣也好。走得時間長了,倒像是把筋骨活動開了,人沒有剛出來時那麼懶,精神也好了許多。
顏曉晨越走越有興頭,從一條小路出來,下青石台階,打算再走完另一條小路,就回去找媽媽。沒想到下台階時,一個閃神,腳下打滑,整個人向前跌去,顏曉晨沒有任何辦法制止一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整個身體重重摔下,滿心驚懼地想著,完了!
電光石火間,一個人像猿猴一般敏捷地躥出,不顧自己有可能受傷,硬是從高高的台階上一下子跳下,伸出手,從下方接住了她。
兩個人重心不穩,一起跌在了地上,可他一直盡力扶著顏曉晨,又用自己的身體幫她做了靠墊,顏曉晨除了被他雙手牢牢卡住的兩肋有些疼,別的地方沒什麼不適的感覺。
從摔倒到被救,看似發生了很多事,時間上不過是短短一剎那,顏曉晨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救她的人。她覺得簡直是絕處逢生,想到這一跤如果摔實了的後果,她心有餘悸,手腳發軟、動彈不得。救她的人也沒有動,扶在她兩肋的手竟然環抱住了她,把她攬在了懷裡。
顏曉晨從滿懷感激變成了滿腔怒氣,抬起身子,想掙脫對方。一個照面,四目交投,看清楚是沈侯,她一下愣住了。被他胳膊上稍稍使了點力,整個人又趴回了他胸前。
四周林木幽幽,青石小徑上沒有一個行人,讓人好像置身在另一個空間,靠在熟悉又陌生的懷抱裡,顏曉晨很茫然,喃喃問:「你……你怎麼在這裡?」
沈侯瞇著眼說:「你真是能把人活活嚇死!」
顏曉晨清醒了,掙脫沈侯,坐了起來。沈侯依舊躺在地上,太陽透過樹蔭,在他臉上映照出斑駁的光影。
顏曉晨看著沈侯,沈侯也看著她,沈侯笑了笑,顏曉晨卻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