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致遠凝視著顏曉晨,「我已經擁有最好的回報。」
「我不明白……」
電梯到了,門緩緩打開。
程致遠用手擋住電梯,示意顏曉晨先走,「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做的每個決定都是我深思熟慮、心甘情願的決定,你不用考慮我,只考慮你自己。你好好考慮一下,如果可以,我就開始安排。」
顏曉晨沉默了一瞬,點點頭,「好的。」
兩人並肩走向家門,剛到門口,門就打開了。顏媽媽臉色鐵青,雙目泛紅,像是要吃了顏曉晨一般,怒瞪著她。
顏曉晨和程致遠呆住了。
未等他們反應,顏媽媽「啪」一巴掌,重重扇在了顏曉晨臉上,顏曉晨被打蒙了,傻傻地看著媽媽,「媽媽,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顏媽媽氣得全身都在抖,她還想再打,程致遠一手握住顏媽媽的手,一手把顏曉晨往自己身後推了一下。
顏媽媽掙扎著想推開程致遠,卻畢竟是個女人,壓根兒推不動程致遠,程致遠說:「媽,您有什麼事好好說!」
顏媽媽指著顏曉晨,豆大的眼淚一顆顆滾了下來,「顏曉晨!你告訴我,你爸爸是怎麼死的?你肚子裡的孩子又是誰的?」
顏曉晨的腦袋轟一下炸開了,她踉踉蹌蹌後退了幾步,絕望地想:媽媽知道了!媽媽知道了!
程致遠也傻了,一個小時前,他們下樓時,一切都正常,再上樓時,竟然就翻天覆地了。
顏媽媽狠命地用力想掙脫程致遠,可程致遠怕她會傷害到曉晨,不管她推他、打他,他就是不放手。顏媽媽又怒又恨,破口大罵起來:「程致遠,你放開我!孩子根本不是你的,你護著他們有什麼好處?戴綠帽子,替別人養孩子很有臉面嗎?就算自己生不出來,也找個好的養!你小心你們程家的祖宗從祖墳裡爬出來找你算賬……」
顏媽媽是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罵大街的話越說越難聽,程致遠雖然眉頭緊鎖,卻依舊溫言軟語地勸著:「媽媽,只要我在,不會讓你動曉晨的!你先冷靜下來……」
顏媽媽拗不過程致遠,指著顏曉晨開始罵:「你個短命的討債鬼!我告訴你,你要還認我這個媽……呸,老娘也不喜歡做你媽!你要還有點良心,記得你爸一點半點的好處,你給我趕緊去醫院把孩子打掉!你打了孩子,和沈侯斷得乾乾淨淨了,我就饒了你!否則我寧可親手勒死你,權當沒生過你這個討債鬼,也不能讓你去給仇人傳宗接代!從小到大,只要有點好東西,你爸都給你,寧可自己受罪,也不能委屈了你!可你的心到底是怎麼長的?肚子裡揣著那麼個噁心東西,竟然還能睡得著?你爸有沒有來找你?他死不瞑目,肯定會來找你……」
顏曉晨直勾勾地看著媽媽,臉色煞白,爸爸真的會死不瞑目嗎?
程致遠看顏媽媽越說越不堪、越來越瘋狂,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蠻力,他竟然都快要拽不住她,他對顏曉晨吼:「曉晨,不要再聽了!你去按電梯,先離開!按電梯,走啊!」
電梯門開了,在程致遠焦急擔心的一遍遍催促中,顏曉晨一步步退進了電梯。
隨著電梯門的合攏,顏媽媽的哭罵聲終於被阻隔在了外面,但顏曉晨覺得她的耳畔依舊響著媽媽的罵聲:「你爸爸死不瞑目,他會來找你!」顏曉晨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廈。
已經九點,天早已全黑,沒有錢、沒有手機,身上甚至連片紙都沒有。
顏曉晨不知道該去哪裡,卻又不敢停,似乎身後一直有個聲音在對她哭嚷「把孩子打掉、把孩子打掉」,她只能沿著馬路一直向前走。
在家鄉的小縣城,這個時間,大街上已經冷冷清清,但上海的街道依舊燈紅酒綠、車水馬龍。
顏曉晨突然想起了五年前來上海時的情形,她一個人拖著行李,走進校園。雖然現代社會已經不講究披麻戴孝,但農村裡還是會講究一下,她穿著白色的T恤、黑色的短褲,用一根白色塑料珠花的頭繩紮了馬尾。她的世界就像她的打扮,只剩下黑白兩色,那時她的願望只有兩個:拿到學位,代爸爸照顧好媽媽。
這些年,她一直在努力,但是從來沒有做好,學位沒有拿到,媽媽也沒有照顧好!
難道真的是因為從一開始就錯了?
因為她茫然地站在校園的迎新大道上,羨慕又悲傷地看著來來往往、在父母陪伴下來報到的新生時,看見了沈侯。沈侯爸媽對沈侯的照顧讓她想起了自己爸爸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沈侯對爸爸媽媽的體貼讓她想起了自己想為爸爸做、卻一直沒來得及做的遺憾。
是不是因為她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人,喜歡了不該喜歡的人,所以爸爸一直死不瞑目?
顏曉晨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是感覺連上海這個繁忙得幾乎不需要休息的城市也累了,街上的車流少了,行人也幾乎看不到了。
她的腿發軟,肚子沉甸甸的,似乎有什麼東西要往下墜,她不得不停了下來,坐在了馬路邊的水泥台階上。看著街道對面的繁華都市,高樓林立、廣廈千間,卻沒有她的三尺容身之地,而那個她出生長大的故鄉,自從爸爸離去的那天,也沒有了能容納她的家。
一陣陣涼風吹過,已經六月中旬,其實並不算冷,但顏曉晨只穿了一條裙子,又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不自禁地打著寒戰,卻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打寒戰,仍舊呆呆地看著夜色中的輝煌燈火,只是身子越縮越小,像是要被漆黑的夜吞噬掉。
沈侯接到程致遠的電話後立即衝出了家門。
在沈侯的印象裡,不管任何時候,程致遠總是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的樣子,可這一次,他的聲音是慌亂的。剛開始,沈侯還覺得很意外,但當程致遠說曉晨的媽媽全知道了時,沈侯也立即慌了。
程致遠說曉晨穿著一條藍色的及膝連衣裙,連裝東西的口袋都沒有,她沒帶錢、沒帶手機,一定在步行可及的範圍內,但是沈侯找遍小區附近都沒有找到她。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他打電話叫來了司機,讓司機帶著他,一寸寸挨著找。
已經凌晨三點多,他依舊沒有找到曉晨。沈侯越來越害怕,眼前總是浮現出顏媽媽揮舞著竹竿,瘋狂抽打曉晨的畫面。這世上,不只竹竿能殺人,言語也能殺人。
沈侯告訴自己曉晨不是那麼軟弱的人,逼著自己鎮定下來。他根據曉晨的習慣,推測著她最有可能往哪裡走。她是個路盲,分不清東西南北,認路總是前後左右,以前兩人走路,總會下意識往右拐。
沈侯讓司機從小區門口先右拐,再直行。
「右拐……直行……直行……右拐……直行……停!」
他終於找到了她!
清冷的夜色裡,她坐在一家連鎖快餐店的水泥台階上,冷得整個身子一直在不停地打哆嗦,可她似乎什麼都感覺不到,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台階上,面無表情地盯著虛空。他的小小,已經被痛苦無助逼到角落裡,再無力反抗,一個瞬間,沈侯的眼淚就衝到了眼眶裡,他深吸了口氣,把眼淚逼了回去,車還沒停穩,他就推開車門,衝下了車。
沈侯像旋風一般刮到了曉晨身邊,卻又膽怯了,生怕嚇著她,半跪半蹲在台階下,小心地說:「小……曉晨,是我!」
顏曉晨看著他,目光逐漸有了焦距,「我知道。」
沈侯一把抱住了她,只覺得入懷冰涼,像是抱住了一個冰塊。顏曉晨微微掙扎了一下,似乎想推開他,但她的身體不停地打著哆嗦,根本使不上力。
沈侯打橫抱起她,小步跑到車邊,把她塞進車裡,對司機說:「把暖氣打開。」他自己從另一邊上了車。
本來顏曉晨沒覺得冷,可這會兒進入了一個溫暖的環境,就像有了對比,突然開始覺得好冷,身體抖得比剛才還厲害,連話都說不了。
沈侯急得不停地用手搓揉她的胳膊和手,車裡沒有熱水,也沒有毯子,他自己又一向不怕冷,沒穿外套,幸好司機有開夜車的經驗,知道晚上多穿點總沒錯,出門時在T恤外套了件長袖襯衣。沈侯立即讓司機把襯衣脫了,蓋在顏曉晨身上。
司機開車到24小時營業便利店,買了兩杯熱牛奶,沈侯餵著顏曉晨慢慢喝完,才算緩了過來。
沈侯依舊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摩挲著她的胳膊,檢查著她體溫是否正常了。顏曉晨抽出手,推了他一下,自己也往車門邊挪了一下。
沈侯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輕聲說:「車門有點涼,別靠車門太近。」
他主動挪坐到了另一側的車門邊,留下了絕對足夠的空間給顏曉晨。
顏曉晨說:「怎麼是你來找我?程致遠呢?」
沈侯說:「曉晨,你先答應我不要著急。」
顏曉晨苦笑,「現在還能有什麼事讓我著急?你說吧!」
「程致遠在醫院,他沒有辦法來找你,所以給我打電話,讓我來接你。」
顏曉晨無奈地輕歎了口氣,「我媽打的?」
「你媽媽突然心肌梗死,程致遠在醫院照顧你媽媽。你千萬別擔心,程致遠已經打電話報過平安,沒有生命危險。」
顏曉晨呆滯地看著沈侯。沈侯知道她難以相信,他剛聽聞時,也是大吃一驚,顏媽媽罵人時嗓門洪亮,打人時力大無窮,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虛弱的病人。
顏曉晨嘴唇哆哆嗦嗦,似乎就要哭出來,卻又硬生生地忍著,「我想去醫院。」
沈侯心裡難受,可沒有辦法去分擔她一絲一毫的痛苦,「我們正在去醫院的路上。」
深夜,完全沒有堵車,一路暢通無阻地趕到了醫院。
沈侯和程致遠通完電話,問清楚在哪個病房,帶著顏曉晨去乘電梯。
程致遠在病房外等他們,一出電梯,就看到了他。
顏曉晨忍不住跑了起來,沈侯想扶她,可伸出手時一遲疑,顏曉晨已經跑在了前面。程致遠急忙跑了幾步,扶住顏曉晨,「小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