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秦小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傢伙,從監獄一出來就想翻案。京州人把犯事入獄稱作「上山喝湯」,別人喝了兩年湯,精氣神全無。秦小沖卻不,精神頭好著呢,一腳跨出北山監獄的鐵門檻,腦子裡就掀起了瘋狂的復仇風暴——他要揪出陷害他的幕後黑手,讓真相大白於天下。

  京州中福的腐敗問題相當嚴重,紀委書記田園竟然跳樓了!竟然在他出獄前一天跳樓了,多麼驚心動魄!他在獄中給田園書記寫過信的,雖沒敢說詳細,但點了牛俊傑的名。腐敗分子們實在猖狂,像牛俊傑和他老婆石紅杏,肯定是那「們」中的一員!他們的女兒牛石艷大學一畢業就進《京州時報》做記者,干了沒兩年,就提記者部副主任了,待得一腳把他踹進監獄,立馬提了主任!我操,神節奏啊!

  兩年前,秦小沖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打電話的人說有貪官的猛料要爆,作為《京州時報》的大牌記者,秦小沖就挺身而出去反腐敗了。他沒想到這裡有陰謀,自己會被套牢。他是一枚記者,很優秀的記者,只因為居京州大不易,就對金錢有了份理所當然的熱愛,這就構成了他的致命傷。現在社會風氣不是太好,發紅包很普遍,他就經常面臨人性考驗。他是講原則的,大錢不敢拿,紅包沒少收,個人品質打了點小折扣,就為被壞人陷害、上山喝湯打下了堅實的事實基礎。

  秦小沖接到神秘電話,約好接頭的時間地點,準備去接受反腐舉報。不料,京州能源京隆礦發生事故。千不該萬不該,他那天不該喝高了,喝高了就糊塗,就鑽進了礦外柳樹林裡。他沒見到爆料人,卻見了京隆礦的一個傢伙,給了他十萬元,他本能地就接了,還放進了包裡!接下就是電影裡常見的鏡頭,幾位便衣警察及時出現,熟練地將他按倒在草地上,用腳踩著他,把他兩隻胳膊擰到身後,銬上了手銬。罪名喚作敲詐勒索。十萬贓款就在他包裡,他說什麼也沒用了。案子辦得迅速麻利,人證物證俱在啊,他很快被檢察院起訴,被法院判刑,送進了北山監獄去喝湯。湯不讓白喝,得勞動。強度不大但不是好活——竟然是和一幫女犯一起做女性內衣,做各式胸罩。做了大半年,他開始給監獄《新生報》投稿,這才重操舊業做了編輯……

  他就這麼被人暗算了,比竇娥女士還冤!他接到爆料電話去接頭,是要揭黑幕反貪腐的,有人就害怕了,就設計把他關進了北山大牢,讓他為女性同胞做內衣、做胸罩去了。出來後,秦小沖認定,這是無恥陰謀的一部分!讓他一個青年男性在無法和女性自由接觸的情況下,天天做女性的性感內衣和胸罩,是故意折磨他,意在讓他陽痿!

  接爆料電話的過程,秦小沖記得很清楚。那日晚上,他喝多了,在報社辦公室剛泡好一壺茶,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喂,我是深喉。秦小沖想笑,還他媽的深喉,你倒也配?接下來,電話裡一個低沉的男聲告訴他——京州能源高管勾結奸商,製造了一起國有資產的巨大流失,流失金額高達三十億以上,涉及重大腐敗!這可是重磅炸彈,三十個億,還以上,膽子也太肥了吧?!他脫口叫出了聲。這時,在他對面隔斷辦公的牛石艷突然站了起來,瞥了他一眼,匆匆離去。秦小沖茶都沒顧得喝,也走了。那是一壺金駿眉,作為記者部主任,經常有人給他送點好茶。他想,回來再慢慢喝金駿眉吧,這壺茶丟不了……

  可惜,他注定要喝湯,而不是喝茶。在監獄裡他天天琢磨,是誰害怕洩露天機?作為資深記者,秦小沖明白背後有黑手,他絕對不會放過這只黑手!三十個億以上,他掌握著一顆大炸彈,一旦引爆,京州中福必得人仰馬翻!什麼牛俊傑、石紅杏,通通都得進去!所以牛俊傑今天一早才把他叫到能源公司,向他解釋,和他和解,甚至還要給他安排工作。這個事實證明,腐敗分子們已經惶惶不可終日了……

  現實很骨感。秦小衝出獄後處境十分悲慘,老婆和他離婚了,帶走了女兒,他淨身出戶,只能跟退休的老父親住。秦小衝出獄後最想見的就是女兒,前妻不讓見,說是怕在女兒幼小的心靈蒙上陰影,謊稱他在美國留學。前妻給了他一隻U盤,讓他看女兒的錄像,錄像看得秦小沖淚流滿面。秦小沖拒絕了牛俊傑賞賜的菜市場管理員職位,急於找到其他工作。仇要報,案要破,但也得填飽肚子,撫養女兒。

  他回到原先的單位京州時報社,懇求社長范家慧收留。范家慧對他的職業道德十分不屑,但對他的能力挺欣賞,總算收留了他。她讓他去現任記者部主任牛石艷手下工作。牛石艷原先是他的兵,現在范社長明確了他的身份:報社編外聘用人員,牛石艷自然是他的領導了。

  再見牛石艷,秦小沖心底產生了一種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復仇衝動。他在獄中失眠時,一遍又一遍地回憶當年打電話時的情景——牛石艷忽然從對面的隔斷站了起來,高跟鞋得得響著往外走。她應該是早就潛伏在他身邊的。他和爆料人深喉的通話肯定被她偷聽了去。她當時淚光閃閃的,好像哭了。她為啥要哭?緊張?害怕?她要拯救自己的父母啊,就慌忙報信去了,石總、牛總就聯手把他扭進了北山監獄。

  現在他編外了,歸牛石艷領導了。牛石艷把他領進熟悉的辦公室,指著堆滿一堵牆的白酒說:這都是你的活兒,三個月之內賣完,必須要結回賬來。秦小沖吃驚地瞪大眼睛:咱報社啥時候開始賣酒了?牛石艷說:你在北山喝湯日子清閒,我們報社經營可是舉步維艱。不但賣酒,內衣胸罩都得賣。還有肉聯廠拉來豬肉頂廣告費,下一步得賣肉!秦小沖歎息:看來,當記者和管菜市場,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了。又敏感地想到:自己在北山喝湯的遭遇也許也和牛石艷有關——她提到了內衣胸罩!而事實上他並沒在辦公室貨源裡發現有內衣胸罩可賣。

  幹什麼工作秦小沖不在意,重要的是他又重新踏入《京州時報》的大門。他很清楚,要賭贏人生的後半場,當記者佔著天時地利。更何況守著牛石艷,看她如何表演,一層層剝去她的偽裝和畫皮,也有利於為自己的冤案平反昭雪。從出獄開始,秦小沖多了個身份:福爾摩斯。

  這晚,秦福爾摩斯小沖在礦工新村老父親家裡開始辦案。牆壁上的掛板貼滿紙條和硬紙板,構成一個網狀關係圖。關係圖上有中福集團、京州中福及下屬的京州能源、京福房產、京州電業,以及田園、石紅杏、牛俊傑、皮丹等人的名字。互相之間又有條條槓槓連接起來,看上去極其複雜。自家社長兼總編范家慧名下也拉出了一根虛線,添上了一個人:齊本安,此人是石紅杏二師兄,新到任的京州中福董事長。覺得要突出這個新加入人物的重要性,他又在齊本安名下重重畫了兩道槓。然後,把所有人物關係集中到一個名字下面:林滿江。

  都說中福集團是林家鋪子,大掌櫃林滿江自然不應該忽略,況且流失了三十個億以上的巨額交易,北京的中福集團不會不知道……

  父親秦檢查抱臂看著不明白,問:小沖,你這是在整啥啊?

  秦小沖說:我得自證清白,得找到陷害我的傢伙藏在哪裡!

  秦檢查挺疑惑的:怎麼和人家整個中福集團公司都較上勁了?

  秦小沖沉思道:先排查線索啊,我得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秦檢查關切地問:今年孩子的撫養費有著落嗎?

  秦小沖說:有著落,煤老闆黃清源那兒有我三十萬,月息二分呢!

  秦檢查馬上提醒:哎呀,聽說黃清源日子不好過了,負債纍纍呢!你得趕快去要錢,你坐牢這二年,京州民營企業差不多全垮了……

  說來也巧,就在這時,電話響了。秦小沖拿起話筒一問,對方說是天使公司。他就說打錯了,這裡可不是天堂!對方卻又把電話打了過來,說他們是天使商務公司,要向他爆料,而且是林家鋪子……

  天使公司那個老闆顯然知道他是誰,幹啥的:秦記者,世界很精彩,生活很無奈!你在北山蟄伏的這二年,啥都過剩了,一家家企業倒閉破產,這就帶動了一個新興文化產業——債務催討產業的興旺發達。本公司呢,就應運而生了,去年業績出現了百分之三百的增長啊。

  秦小沖肩負反腐重任,對此等事體很不耐煩:給我打住吧!你天使增長多少關我屁事?增長再多也沒我的份!說正事,說林家鋪子!

  電話裡的人說:林家鋪子你別碰,聽說你對林家鋪子感興趣,我就為你擔心了!秦記者,你也算有過教訓的人,有些東西是不能碰的!

  秦小沖很疑惑:你怎麼知道我對林家鋪子感興趣?誰告訴你的?

  電話裡的人說:哎,你同學黃清源啊,這讓我灰常(非常)為你擔心!

  哎,哎,你……你到底是誰?哪路神仙?

  李順東啊!沒聽說過嗎?打電話那個人笑了,這二年你在北山待著,有首動人的歌謠可能沒聽到。我給你唱——……京州出了個李順東,他為我們去討債……

  這無恥的傢伙,歌聲居然挺好聽。秦小沖明白了:你們黑社會吧?

  李順東說:啥黑社會?我們是提供天使服務的!沒準你哪天也需要我們的服務。事情是這樣的,你同學黃清源,欠了八千萬啊,你是他要好的同學,他比較信任你,所以我們天使就得和你見一見了!

  秦小沖有點慌:你們見我幹啥?我忙著呢,沒工夫理睬你們!

  李順東又嘿嘿笑:不能辜負朋友的信任啊!尤其是朋友面對生死的時候!我不信你會見死不救!你就不怕黃總絕望自殺?如果他自殺了,你的靈魂將安放何處?想想吧,想清楚了,咱們天使公司見!

  秦小沖放下電話,久久地愣著,一時有些蒙。

  老父親在一旁說:你看看,我說的吧,黃清源的麻煩不小吧?!

  秦小沖說:他怎麼會欠下八千萬呢?他公司看起來很正常啊!

  老父親說:正常?今天正常開張,明天卷款跑路,這種事多了!

  秦小沖雙目無神,癡迷地絮叨:完了,完了,這回真完了!那三十萬連本加息得四十五六萬了!這可是我活到今天的全部積蓄啊,按照離婚協議書規定,還有周潔玲一半,昨天她還衝我要呢……

  老父親急了:那你趕快去問問天使,黃清源是不是跑路了?

  秦小沖喃喃道:他沒跑了,被天使們逮住了,還要我去見面……

  這晚,因為大天使李順東的這個報喪電話,因為一生的積蓄面臨極端風險,秦小沖的反腐鬥爭被迫中止,緊急轉入了一場討債鬥爭。

  他的三十萬血汗錢啊,冒著幾上北山的風險苦來的錢啊,這說沒就沒了,而且竟然是在最靠得住的老同學手上沒的,這算什麼事?!

  秦小沖失眠了,怎麼也睡不著,他起來抽了支煙,站在窗前發呆。夜已深,秋蟲哀鳴,細雨迷濛,不遠處高樓上霓虹燈閃爍,光暈在他臉上跳躍,讓他一陣眩暈。這世界到底是怎麼了?真搞不懂了……

《人民的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