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齊本安接到調令走進中福集團大廳時,已經是春節後了。漫天飛雪渲染出一片銀白世界,室外異常寒冷,屋裡卻熱得讓人穿不住毛線衣,這就是北京,這就是集團總部。齊本安又回到總部了,總部景狀依舊,物是人非。風暴尚未過去,自上而下的整頓,讓許多人和事脫離了原有的軌道。林滿江時代過去了,曾經的林家鋪子灰飛煙滅,他這位林家鋪子的叛逆者,也被集團新班子從京州中福調回來了。實話說,他很不情願回來,想繼續留在京州中福一展身手。他在京州中福僅僅待了四個多月啊,連五個月都不到,除了一場反腐遭遇戰,他啥事都沒能幹成,就這樣灰溜溜地走了,簡直是個笑話,他於心不甘。
范家慧也不贊同他重回北京。范家慧認為,這個時候回北京非常糟糕,現在高管層肯定恨死他了,他觸動的不僅僅是一個林滿江,或者靳支援,而是一個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這個集團盤根錯節的程度讓齊本安有些想不到:京州市長吳雄飛竟然也被牽扯了,他竟然收受了傅長明十萬股長明保險股票,被撤職移送法辦。這個利益集團的勢力不可能因為面前的這一場反腐敗的遭遇戰就被肅清,他明裡暗裡面對的敵手不知會有多少,未來的路上佈滿荊棘。完蛋專家想到危險的前程,又滿嘴完蛋完蛋,氣得齊本安臨走也沒給專家老婆一個好臉色。
齊本安的新職務是集團紀檢組副組長,享受正局級待遇,算是平調。和他進行任職談話的不是新來的集團董事長、黨組書記,而是張繼英。張繼英還是黨組副書記、紀檢組長,代表黨組和他談話也屬正常。
張繼英說,新領導忙得不可開交,本想和他談談,哪怕先見一下呢,可實在抱歉,新領導一上班,就被國資委領導一個電話叫去了。
齊本安表示理解,新領導日理萬機,以後有空總會見的。他在張繼英對面的沙發上坐下,說起了林滿江:張書記,林滿江又回京州了。
張繼英不太明白:林滿江又回京州了?怎麼個事啊?
齊本安情緒低落地說了起來,最後一次見林滿江時,林滿江向他提了一個要求,把骨灰安放在京州礦工陵園,陪伴他父親林強柱和母親朱多魚。他和林小偉,還有林小偉的女朋友李佳佳,就把這事辦了。
張繼英隨口問了一句:安放骨灰時,他親家李達康去了沒有?
齊本安搖了搖頭:沒有,李佳佳說了,她家達康書記愛惜羽毛。
張繼英一聲歎息:可以理解,況且,李達康也剛剛受了處分。不過,林滿江的兒子林小偉倒是讓我刮目相看!上周我和他談話,他表了個態:林滿江貪來的錢財如果有一天找到了,他一分都不會要的!
齊本安想,林滿江真是個悲劇!在礦工陵園,看著密密麻麻的墓碑猶如一支龐大的人形隊伍,走向無際虛無,讓他把啥都想開了,人最終的歸宿與權力和財富都無關,林滿江這輩子怎麼就是沒悟透呢?
張繼英說:林滿江機關算盡,但漏算了一步:他寄予厚望的兒子林小偉選擇了做朱昌平!哦,本安,不說這些了,說你的新工作吧!
齊本安只得面對現實,進行最後的抗爭:張書記,我真不想回總部做紀檢工作。我從來就不是黨務紀檢幹部,一直從事業務工作!對京州中福我做了四個月深入調研,一盤改革大棋已經在我心中了……
張繼英打斷他的話頭說:行了,本安,你現在不是京州中福董事長了,是集團紀檢組副組長,事實證明,你是干黨務和紀檢的一把好手嘛!
齊本安苦笑不已:還一把好手?張書記,沒聽人家罵我啊?!白眼狼,忘恩負義,逼死了師妹,害死了師兄,林滿江就不該用他!
張繼英說:風言風語我也聽到過,但怎麼辦呢?本安,你在這場反腐遭遇戰中碰到的道德困境,也是我們紀檢監察幹部經常要面對的。親朋好友,老師故舊,觸犯了黨紀國法,就要對他們相愛相殺。這是撕心裂肺的,這種內心的疼痛難與人言,可我們又不能不忍受。
齊本安一聲歎息:是的,道理我都懂,可真落到自己身上,還是覺得難。林滿江深諳國情和圈子文化,很會籠絡人心,深得咱們中福集團那些高管的擁護和支持!我和林滿江一遭遇就激起了眾怒啊……
張繼英坐近了一些,掏心掏肺地說:但是本安啊,我們都是共產黨人,共產黨人就是要有憂患意識。要憂黨、憂國、憂民,這是一種責任,更是一種擔當,是我們各級領導幹部必須扛起的政治責任啊!
齊本安心裡仍彆扭著,情緒低沉。當初派他去京州中福,張繼英提醒過,讓他到老同志朱道奇那裡告個別,他老實聽話去了,以為拿到了底牌,身後有了靠山,現在卻感到不得要領:朱道奇畢竟是林滿江的親舅舅,儘管他們甥舅間老死不相往來,但是朱道奇希望他這個外人從自己紅色家族裡挖出一個腐敗分子嗎?就像林小偉,完全不認同其父的作為,但也絕對不會和他這個憂國憂民的黨員幹部握手的。
也許朱道奇提名建議他到京州中福,僅是為了安置個家族瞭望哨吧?在京州中福發現了什麼情況,及時向老人家匯報。然而,他卻一次也沒去匯報,就直接和林滿江交上火了。所以朱道奇老人說到京州來,也一次沒來,甚至沒和他打過一個電話。據張繼英說,林滿江出事以後,朱道奇在老同志民主生活會上痛心疾首,熱淚盈眶,大罵林滿江是他們這個革命家族的叛徒。讚揚齊本安有原則、有底線,值得大家學習。然而,值得大家學習的同志想繼續留在京州中福卻不可能——齊本安向老同志求過援,想留在京州中福好好幹一番事業。老同志卻再也不願對新領導張口了,儘管老同志是新領導的入黨介紹人。
還有牛俊傑。為京州中福這場反腐遭遇戰出力不小,幾乎是他唯一的過命戰友,結果卻令齊本安目瞪口呆。集團新班子非但沒有表揚肯定牛俊傑,反而因為請債權人吃喝的舊賬,給了牛俊傑一個警告處分。牛俊傑一氣之下,乾脆辭職。這回沒人再挽留牛俊傑了。京州中福新班子的黨委書記來自上海,董事長來自深圳,總經理來自加拿大合資公司,誰也不需要他這麼條從礦井下鑽出來的強牛了。齊本安打電話找張繼英,為牛俊傑據理力爭,反倒被張繼英一通批評。張繼英說:反腐倡廉沒有特區,也沒有什麼特殊人物,不管誰違紀違規都要給予處理,我們不處理,人家就不服氣,就會無休止地告狀糾纏。聽張繼英一說才知道,這頭倒霉的老牛又被陸建設拉出來四處遛了……
談話繼續進行。張繼英仍在說,表情真摯誠懇又不無凝重,從責任擔當,說到了眼下尚未完結的案子——靳支援賴在非洲不回來,而且已經失蹤,要成立追逃小組,擬讓齊本安到位後即參加追逃工作……
落地窗外的天氣出奇地好,難得見到這樣的晴空。雪白的雲朵映襯著湛藍高遠的晴空,晴空中沒有一絲污染,就像被上帝之手剛剛清洗過。齊本安卻聽得走了神,在蒼穹白雲之間又真切地看到了大師兄林滿江、小師妹石紅杏、師傅程端陽以及自己昔日的面容和人生場景。
有些人生場景是永難忘懷的!比如,第一次去見師傅。那是個秋風蕭瑟、落葉滿地的夜晚。京隆礦工會老**把他和林滿江、石紅杏三個半大孩子帶到了礦工新村程端陽家。老**拿出一沓包在條格手絹裡的十元一張的鈔票共三百元,遞到程端陽手上,哽咽著對程端陽說:程師傅,黨組織把這三個孩子交給你了!他們都是孤兒,父親和你家老皮一樣都在這場瓦斯爆炸事故中犧牲了。你是車工大王,替組織把他們養大,教他們一門技術,讓他們這輩子有碗飯吃,也讓他們父親在地下安心,啊?程端陽摟著年幼的小皮丹,含淚答應著,顫抖著雙手,去接那三百元鈔票,不料一個失手,鈔票落得一地都是……
心中一陣酸楚難忍,齊本安不禁淚流滿面,失態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