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隨楊昭出來時天色已經黑透了,風從高空刮過,嗚嗚作響。殿前有內侍持了燈籠來為他倆引路,菡玉向他索要燈籠,只道自己提著就好,不勞煩他。那內侍也識趣,告了歉便將燈籠遞給她,自己走了。
燈籠被風吹得明滅搖晃,只能照見腳前一小塊地方。兩人並排走著,暗夜裡一點微弱的燈光,四周空曠遼闊的宮城,腳步聲在四周圍牆之間迴響。遠處的殿宇簷下掛著燈,勾出巍峨的輪廓,其餘都是黑黢黢的,如藏在夜幕中的巨獸。
遠遠地看見燈火明亮的宮門了,楊昭忽然停住腳步道:「快到了,有什麼話就趕緊說。」
菡玉聽他聲音冰涼,越發覺得自己實不該再說什麼,質問都噎在喉嚨口,只問出一句囫圇的話:「在相爺眼中,到底是榮華富貴重要,還是黎民蒼生重要?」
「原來你和安祿山的恩怨還是關乎黎民蒼生的大事呢。」他冷哼一聲,「吉少卿,你不用扣這麼大的帽子來壓我。我答應和你合作,互惠互利,可沒答應為了你的事把我自己搭進去。」
「相爺!」她激動起來,「區區富貴權勢,值得如此錙銖必較嗎?你可知道你為這一己之私,斷送了大好的機會……」
「區區富貴權勢,你說得倒輕巧!我不計較富貴權勢,還能計較什麼?你倒是給點別的我計較計較?」
菡玉被他問得一滯,還好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神色。「可是這樣一來……」
「夠了。」他不耐煩地打斷她,「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不需要你來教。你要是覺得我誤了你的事,咱們大可以一拍兩散,各走各路互不干擾。」
菡玉沒料到他居然說出這麼決絕的話來,不由愣住。他的臉沒在夜色中,表情神色都不可見,黑漆漆的一團,什麼也看不到。她是離不了他的,但他無所謂,他手下有那麼多人,她只是無足輕重的一個。以前若不是因為……現在,那唯一的理由也沒有了,她於他,徹底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附庸。
她抬起手按住了心口,四周寂靜得只聽到她微微紊亂的呼吸。他佇立不動,也不開口,似乎在等著她的答覆。
她深吸一口氣,把手拿開。冷風衝進胸腔中,讓她不由打了個寒噤:「相爺行事必有自己的道理。是下官僭越了,一時失狀,還望相爺海涵。」
楊昭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轉身撇下她自行往宮門而去。她提著那盞昏黃明滅的燈籠,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模糊遠去,融進漆黑夜幕中。
他本就是一切以自身利益為上的人,他自己也從不諱言。從前他也許違背本心為她做了很多事,多到她險些就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然而一旦那支撐他的理由和目標沒有了,他像對其他人一樣對她,她才知道他的本性有多自私冷漠。
這樣一想,他對裴娘子真的算很不錯了,也許那才是世上他最親近信任的人吧。
她覺得自己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但又好像什麼都沒看透,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只知道他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就像這夜幕中的背影,看不透、看不清、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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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祿山未能拜相,賞賜封祿卻一樣都沒少。正月初九,皇帝下制加封安祿山為左僕射,賜他兩個兒子一人三品官,一人四品官。因太宗曾擔任過尚書令,後世臣子都避而不任此職,左右僕射實際就是尚書省的最高長官,安祿山倒成了楊昭的上司。
楊昭也不甘示弱,指使幕下群臣上奏美言,請求晉陞他為司空。司空與太尉、司徒合稱三公,皆為正一品,輔佐天子□□定國,無所不統。
安祿山對左僕射之職仍不滿足,自己向皇帝要求擔任閒廄、群牧等使。閒廄群牧都是管理戰馬的署衙,安祿山正可利用權力之便為自己搜羅良馬充實軍力。
菡玉屢次上書勸阻未果,反而惹惱皇帝。楊昭不出面,她一個人勢單力微,說的話毫無份量,眼睜睜看著安祿山得逞卻毫無辦法。
不過讓她吃驚的是,安祿山同時還薦舉了御史中丞吉溫為兵部侍郎。吉溫原在河東任魏郡太守,與安祿山有過接觸。他由楊昭一手提拔上來,在右相那裡碰了壁,便索性投靠安祿山和楊昭作對,朝堂上也敢公然頂撞。
菡玉遠遠望著百官列首的那兩人,心底無奈地歎口氣。
楊昭最近的脾氣越來越不好,動不動就對她發作,還常常當面斥責其他官員,朝堂上擼起袖子來喝罵,被人鄙為毫無宰相威儀。
其實他的脾氣本來就不好,只是原先一直對她包容忍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