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摘星!妳給我住手——』
高牆大院內,一名錦衣少年有些狼狽地東閃西躲,然而攻擊他的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女孩兒,她年紀雖小、個頭也不高,卻毫無畏懼,拿著婢女打掃庭院的大掃帚一下一下往自己哥哥頭臉上招呼。
『臭馬俊!你為何要毀了我娘的花園?』女孩憤怒喊道。
『馬摘星!妳最好有點分寸!不過是個小妾生的庶女,還敢這麼放肆,不喊我一聲哥哥——啊!』掃帚一揮,不偏不倚打中馬俊的臉,頓時灰頭土臉,他一怒之下,搶過掃帚就往馬摘星頭上擊去,竟是毫不留情!
『小姐!』一旁的小婢女連忙撲了過來,替小姐擋了這一下。
『小鳳!』
『賤婢!給我滾開!』
少年舉起掃帚還想再教訓妹妹,女孩心疼自己的貼身婢女被欺侮,又憤怒娘親生前最喜愛的女蘿草園被破壞,她大喊一聲,像是要將所有的挫折狠狠發洩出來,使盡全力往少年身上撲去!
少年根本沒料到這小小的女孩兒如此決絕,一下子被撞倒在地,女孩瘋了似地用雙手在少年臉上亂抓,怒喊:『臭馬俊!你才欺人太甚!』
滿園溫婉的女蘿草全毀在了少年腳下,莖斷枝折,毫無生氣地匍匐在泥地上。
『馬摘星,滾開!』少年狠狠推開自己的妹妹,不屑道:『我娘說了,女蘿靠攀附而生,就像妳娘一樣,非得攀在我爹身上,而且還專挑咱們馬府發達後才倒貼!我娘可是跟著我爹一塊兒吃苦,陪著我爹南征北討,她才該是當家主母!我早看這滿園女蘿草不順眼了,反正妳娘也死了,這些也不用留了,我就幫我娘清個乾淨!』
『住口!我娘才不是妳說的那樣!』女孩怒極,握緊拳頭一拳揍在少年的鼻上,少年痛叫一聲,一腳踹翻這個討厭的庶生妹妹,女孩面朝下摔倒在泥地裡,渾身是土,夾雜著不少斷株女蘿草,狼狽不堪。
『好了好了,有什麼好吵的?』大夫人終於姍姍來遲,見到花園滿地瘡痍,什麼也沒說,只不痛不癢地念了兒子一句:『怎麼把身子弄得這麼髒?』又眼帶鄙夷地看了女孩一眼,便帶著兒子離去。
女孩忽然轉身跑出花園,轉眼就跑出了高牆外,小鳳追了一陣沒追上,很是擔心,回府稟告,大夫人聽了,只道:『隨她去!一點家教都沒有,長幼有序,她把我俊兒弄成這副德性,卻連句道歉都沒有!』
和那個女人一模一樣!完全不把她這個當家主母放在眼裡,真是什麼樣的人,生下什麼樣的種!
『但小姐她年紀幼小,萬一被人拐騙了——』小鳳仍不放心地問。
小姐喪母不久,正自傷心,少爺卻故意毀壞鳳夫人生前最喜愛的花園,向來疼愛她的老爺此刻在外戍守,大夫人又偏心,連她這個下人都看不下去。
『她那麼古靈精怪,別騙人就不錯了!』大夫人哼了聲,顯然吃過女孩不少虧。
小鳳不敢再多嘴,離開時,猶豫再三,腳跟一轉,決定悄悄向汪總管通報一聲。
馬摘星奔出馬府,一心想著:既然娘親的花園被毀,女蘿草無一倖免,那她就再去找更多的女蘿草回來種植,娘已不在,以後就由她來守護這片花園……
她抬起頭,一眼就望見城北那座山頭。
狼狩山。
山形如狼頭張牙怒吼,地勢高聳,山腰以上常年雲霧繚繞,山中狼群出沒,本地獵戶常上山設陷阱打狼,販賣狼皮狼肉維生,有時也會活抓小狼,賣給大戶人家做為寵物。
野生女蘿草多生長在山裡,離這兒最近的山,恐怕就是那兒了。
儘管知道獨自上狼狩山,危險重重,但倔強的她不願就這麼輕易服輸。
欺侮她?哼!別以為娘不在了,她就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
她一定要將娘親的女蘿草園復原,不讓馬俊那個王八蛋得逞!
*
時序已是晚春,踏入狼狩山,小徑旁繁花似錦,草木蓬勃,樹林鬱鬱蔥蔥,其間點綴桃、櫻、杏木,枝頭滿是嬌嫩粉黃,一切充滿了生機,但馬摘星卻無心欣賞,只是目光專注地盯著地面,尋覓女蘿草。
她很快尋得一株女蘿草,欣喜若狂,但思及今日被摧殘殆盡的花園,打算再多尋幾株,多些機會復原娘親最愛的女蘿草園。
一株又一株,她越尋越多,每尋到一株,她便蹲下身,小心翼翼用雙手輕柔掘出草根,珍惜捧在懷裡。她臉上浮現笑容,但接著笑容又漸漸退去,不輕易在人前留下的淚水悄悄從眼裡溢出。
遊客芳春林,春芳傷客心。
女蘿亦有托,蔓葛亦有尋。
傷栽客遊士,憂思一何深……
春天萬物萌發,處處生機,但對不久前痛失娘親的她而言,卻是處處觸景傷情,再美的景色又如何?能讓她訴說形容如此美景的那人,已天人永隔。
她的娘親雖極得父親寵愛,卻性子清冷,不爭不討,不在乎那點名份與權勢,像是誰都不放在眼裡。她從小就古靈精怪,除非犯下嚴重錯誤,娘親極少對她說過重話,總是放任她自在探索這個世界。有一次,她偷偷跑去騎馬,個子還小的她不小心從馬上摔了下來,幸好命大,只受了些皮肉傷,娘親見了她那些傷,沒有責罵也沒有大驚小怪,只是面露無奈,摸著她的頭歎道:『受這點傷還算是好的,將來也不知妳是不是會吃上更多苦呢……』
她捧著滿手女蘿草,坐了下來,眼淚一滴滴落下,她實在思念娘親,哭了一會兒,伸出手摸著自己的頭,啞聲道:『不哭……不哭……星兒不哭了……』她想像著是娘親心疼她,用手溫柔摸著她的頭,輕聲告訴她別哭了,星兒不哭……不要讓人家知道妳傷心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等她回過神,才發現四周已起了淡淡霧氣,她一驚:自己居然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半山腰處,再往前就是狼群慣於出沒的地帶!
她匆忙抹乾眼淚,起身想要下山,但才踏出幾步,忽又停住。
越來越濃的白霧裡傳來了細微的哭聲。
她豎起耳朵仔細傾聽,真的是哭聲,微弱恐懼,唉唉鳴叫。
是哪家的孩子也在這狼狩山上哭泣?那孩子也失去了摯愛的親人嗎?
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尋著那細微哭聲,走入霧裡。
哭聲忽地停了,她知是自己的腳步聲驚動了那孩子,不敢再亂動,這時霧忽然散去,她定睛望去,不遠處一棵大樹下,居然有只幼狼被關在木籠裡,幼狼見了人類,嚇得又嗚嗚哀鳴,往角落裡縮,小小的身子瑟瑟發抖。
她捧著女蘿草,朝幼狼走去,眼見就要走到木籠前,一隻狼忽然衝了出來,擋在幼狼前!不,那不是狼……而是個半人半狼的男孩!只見男孩全身赤裸,四肢著地,肌肉結實,眼露野性,朝著她齜牙咧嘴,刻意露出犬齒低狺,十足狼性!
摘星嚇得倒抽了一口氣,雙手一鬆,懷裡女蘿草掉落於地。
是狼孩嗎?她聽聞有時狼群撿到剛出生的嬰兒,不會食之,而是會將其扶養長大,尤其是母狼,更會將狼孩視如己出,甚至讓其吸食自己的奶水。
沒想到狼狩山上也有這樣一個狼孩。
摘星立刻就發現了狼孩脖子被鐵鏈束著,鐵鏈的另一端牢牢綁在大樹上,狼孩嘴角滿是鮮血,顯是想要咬斷鐵鏈脫困,卻徒勞無功。看來是獵戶設下陷阱活捉幼狼,狼孩想要救援,連帶也被捉住。
既然幼狼在此,愛子心切的母狼必在附近,她很快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獵戶已布下更殘忍的陷阱,要引母狼現身再將其獵殺。
雖知獵戶補狼維生,理所當然,但她惻隱心起,繞過狼孩,來到木籠前,將木籠打開,幼狼一下子就奔得不見蹤影。她又拾起一塊大石,來到綁著鐵鏈的大樹下,用力敲打鐵鎖,嬌嫩的雙手磨破了皮,終於將鐵鎖敲壞,鐵鏈頓時鬆開,狼孩一愣,轉身就要逃走,她卻狠狠一拉鐵鏈,喊:『等等!』
狼孩不懂人語,仍是拚命想逃,她個子小,根本難以壓制,乾脆放手,趁狼孩一個重心不穩往前摔倒時,她趁機撲上,狼孩反擊,一張口重重咬在她的手背上!她痛叫一聲,咬牙迅速將狼孩脖子上的鐵鏈解開。
狼孩一察覺脖子上不再有束縛,立即甩開她狂奔,身影瞬間沒入林間濃霧,摘星倒在地上,只覺渾身力氣都已用盡,氣喘吁吁。
等休息夠了,她才起身,慢慢走向不遠處散落一地的女蘿草,一一拾起。
她看著手背上的傷口,鮮血淋漓,齒痕明顯,雖絲絲作疼,她倒是不怎麼感到驚慌,她想找些草藥敷上,忽而想起汪叔不是說過嘛,女蘿草可治外創出血。她將女蘿草揉爛後敷在手背上,看著自己的傷口,不免又悲從中來。
以前受了傷,總是千藏萬躲,不敢讓娘發現,免得她擔心,可現在,還有誰會像娘那樣擔心她呢?
下山前,她將獵戶布下的陷阱全數破壞,木籠鐵鏈也拖到懸崖邊扔下。
她離去後,狼孩悄悄由林間現身,原來他一直沒有遠離,而是躲在草叢裡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這是他第一次遇見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人類,還是個這麼水靈漂亮的女孩兒,不但救了幼狼,也救了他……狼孩一直以為人類都像那些獵戶,狡猾殘忍,總是利用各種陷阱捕捉殘殺狼群,他唯一的家人。
人類總以為狼忘恩負義、絕情狠心,卻是狼狩山的狼群接納了他這個『異類』,將他完全當成一份子,餵他狼奶、教他捕捉小動物、教他避開獵人陷阱。
是狼,教會這個被人類棄養的孩子,如何在這個世界生存。
狼孩與狼群同進同出,痛恨那些捕捉狼群的人類,可他今日發現,這個女孩兒和那些人類都不一樣,身上不僅沒有那些獵戶的血腥與野獸臊味,甚至還有淡淡的好聞氣味,那是衣物上的熏香,大戶人家的小姐才穿得起這樣的綾羅綢緞。狼孩沒聞過這香氣,不似花香,也不似成熟果香,但他並不討厭。
狼孩從草叢間爬出,在摘星待過的地方四處聞嗅,嗅到血腥味,連忙湊了過去,在女孩滴血的泥地上舔舐。
林間深處傳來一聲狼嚎,是覓子心切的母狼,狼孩抬起上身,回叫了一聲,又看了一眼泥地上的血跡後,竄入林間。
*
三日後。
狼孩正與兩隻幼狼打鬧玩耍,忽又聞到女孩身上那股好聞的氣味,他愣了愣,思及女孩曾是自己與幼狼的救命恩人,決定去見她,兩隻幼狼又咬又扯,不願他去,狼孩不加理會,趁著幼狼去找母狼告狀,偷偷往山腰處奔去。
果然又是那個女孩,但這次手裡多了只香噴噴的烤雞,那熟透的肉香饞得狼孩口水直流,生活在山裡,茹毛飲血,何時嘗過這等美味?
但母狼教過他,絕對不能白食,況且對方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狼孩饞得口水都要流光了,忽想起女孩之前手裡捧著的女蘿草,他從小在狼狩山上長大,何處長著什麼花草,一清二楚,他立刻轉身去找,很快嘴裡便銜著一大叢女蘿草,匆匆回來。
只見女孩還在四處張望,似在尋找什麼,嘴裡喃喃:『不知今日會不會遇見他……』
摘星實在對狼孩太好奇了,過了三日,忍不住又偷偷跑來狼狩山,還不忘帶只烤雞,想誘狼孩出來,全然沒想到要是誘出了其他的狼或山中猛獸該怎麼辦?幸好她衣上熏香含有微微樟腦,蟲獸厭惡此味,只有狼孩不在意,一聞到烤雞味便傻乎乎地奔來。
一陣微風吹來,女蘿草上的葉子輕輕搔了一下狼孩的鼻子,他打了個好大的噴嚏,附近正開著花的矮樹叢間頓時彩蝶紛飛,女孩聽見聲音轉過頭,見一隻隻彩蝶翩然飛起,立時眼睛發亮,喊了聲:『好漂亮!原來這兒有這麼漂亮的彩蝶!』接著她看見了躲在矮樹叢旁的狼孩。『狼……』糟了,該怎麼叫他呢?『狼……狼仔?』既然是狼養大的孩子,就這麼叫吧。
『狼仔?』她聲調輕柔,像逗弄雀鳥等小動物。『狼仔,別怕,是我。你還記得我嗎?』她緩緩朝狼孩走去,但狼孩吃過人類不少苦頭,警戒萬分,她往前走一步,他便往後退兩步,她只得停下。
摘星將烤雞放在地上,往後退了好大一段距離,站立不動。烤雞香味早讓狼孩饞得只想撲過去大快朵頤,見女孩後退,他猶豫了一下,慢慢踏出一步。四周只有微風輕輕吹拂,沒有可疑人聲或氣味,於是他又大著膽子踏出一步。
就這樣,他一步步朝烤雞走去,摘星只是站在原地望著他,目光好奇。
狼孩披頭散髮,赤裸的肌膚上因為沒有毛皮保護,處處可見刮擦傷痕,身子精瘦,肌肉緊繃結實,他一面接近,一面露出犬齒低狺,並不時觀察周圍。
他終於來到烤雞前,吐出嘴裡女蘿草,一口咬住烤雞,轉頭就跑,摘星依舊站在原地未動,但她知道,自己已經贏得了狼仔的第一步信任。
草叢一陣晃動,狼孩叼著烤雞離去後,摘星才慢慢往前走,只見原本放置烤雞之處,躺著一堆女蘿草,她略感驚訝,蹲下身子,拾起一株株沾滿口水的女蘿草,卻是滿心溫暖。
這是狼仔送她的女蘿草。
雖然沒有了娘,但她遇見了狼仔……鼻子忽有些微酸,她忍不住想,狼仔是不是在天上的娘親怕她寂寞,特地送來陪伴她的?
*
時光匆匆,春天過去,夏天到來,摘星最初的喪母之痛,因為遇見了狼仔,得到了補償,她心中已將狼仔視為自己的秘密朋友,幾乎每天都會帶上烤雞和肉包子,偶爾還有烤乳豬,上山找狼仔。
她雖貴為馬府小姐,卻沒了疼她的娘,爹爹也常年在外戍守邊關,馬府裡只有老是藉機欺侮她的哥哥與大夫人,兩人雖是她名義上的親人,卻比陌生人還不如。
摘星從沒想過,她會遇見一個被狼養大的孩子,越是與狼仔相處,她越是喜歡他那毫無心機的天真,她可以用最真實的一面與狼仔相處,不用裝腔作勢,不用故作堅強,她可以大笑、可以痛哭、可以不顧形象跟著狼仔爬樹,看見從來不曾見過的美景。
氣候炎熱時,她和狼仔到湖邊玩水,玩著玩著狼仔忽然帶著她一塊兒潛入湖裡,她這才知道原來湖底竟別有洞天,有一處不知蜿蜒連綿到何處的石穴,裡頭陰濕清涼,一開始入口很小,但越往內走,洞頂便越高,還有許多垂吊下來的巨大鐘乳石,看得她驚歎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