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孩子們終於玩累了,一哄而散,紅兒難得玩得如此開心,一臉燦笑,跑回小酒館,只見爹爹正在門口擔心地來回踱步,掌櫃見到女兒回來了,趕緊上前一把抱住女兒,埋怨道:『妳還記得要回來啊!真是急死爹了!』
紅兒畢竟小孩心性,玩得開心了,之前的不愉快也全忘了,『爹!我和郡主姊姊他們玩了一下午呢!』
『郡主姊姊?』酒館掌櫃一頭霧水。
紅兒轉過頭,指指站在不遠處的一對男女,兩人都穿著斗篷,男子的斗篷帽緣更是遮住了大半張臉。
摘星微笑看著紅兒,又指指她爹爹,紅兒記起約定,轉回頭,有些羞赧地對掌櫃道歉:『爹爹,之前是我不懂事,以後我不會再惹您生氣了。』
掌櫃一臉訝異,隨即摸摸紅兒的頭,神色欣慰,『只要紅兒乖,爹就不生氣。』
紅兒乖巧地點點頭。
摘星見父女倆和好如初,放下了心,朝紅兒揮手道別後,轉身與朱友文並肩離去。
『紅兒,妳說那位是郡主姊姊,莫非是摘星郡主?』見兩人走遠了,掌櫃才敢小聲向女兒打探。
紅兒用力點點頭。
奎州城內,摘星郡主的名號,無人不知,多少人曾暗中受過她的幫助,即便馬瑛已逝,奎州城也早已換了新主人,但不少城內百姓仍記掛著他們的小郡主,懷念她的見義勇為與古靈精怪。
馬府慘案後,聽聞摘星郡主被皇上救回了京城,皇上又親自賜婚,將她許配給三皇子渤王,有了皇上這個大靠山,應該不會有人敢再找她麻煩了吧?
掌櫃抱著紅兒,望著摘星的背影,這小郡主,他也算是從小看到大,見他有了好歸宿,多少帶著點嫁女兒的不捨與欣慰。
郡主既已婚配,理應不會獨自出門遠行,她身旁那不願意以真面目示人的高大男子,應該便是渤王殿下?想到堂堂渤王殿下與自家小女兒玩了一下午,掌櫃忍不住問女兒:『紅兒,妳可知郡主姊姊身旁那人是誰?』
紅兒點點頭,『我見過那大哥哥。』
掌櫃疑惑,『妳見過?在哪見的?』
紅兒說得小聲,像是被怕人聽到似的,『就是之前包下我們酒館,還毀掉小狼與星兒戲偶的那個黑衣叔叔……』
『是他?紅兒妳沒認錯人吧?』掌櫃大吃一驚,郡主怎會與那個可怕的男人在一起?想起那黑衣男子渾身散發的殺氣與狠辣,他不覺背後一冷!
糟了,若真是那名黑衣男子,郡主還與他如此親近,豈不是有生命危險?
掌櫃緊張地追到大街上,那兩人卻早已不見蹤影。
他將懷裡的紅兒放下,著急地直搓手,忽想到:既然郡主回到奎州城,必會歇息在從前的馬府吧?
於是他叮嚀紅兒趕緊回去,別再出門亂跑,便獨自前往馬府找摘星,可門口守衛卻告知摘星根本沒有回來過。
『這不是方掌櫃嗎?怎麼跑這兒來了?』
方掌櫃一轉身,見是馬峰程,欣喜道:『馬副將?這不,您已經是將軍了!見過馬將軍!』
『好久沒上你那兒吃蒸魚了!紅兒還好嗎?』馬峰程問。
『多謝將軍關心!紅兒很好……其實紅兒她今日鬧了些脾氣,多虧郡主安撫,草民想來親自向郡主道謝。』
『郡主回來奎州城了?』馬峰程眉頭微微一皺。他怎麼都沒聽說?
『我想紅兒不會認錯人的,而且……』方掌櫃左右張望了一會兒,神情忐忑,『草民見到郡主與一名男子走在一塊兒,那男子他來路不明……』方掌櫃吞了吞口水,『我擔心郡主會有危險!』
馬峰程一聽,不禁失笑,他們家郡主早已名花有主,就算偷偷溜回奎州城,能跟在她身旁的,八成是她未來的夫婿,三皇子渤王殿下。
但方掌櫃仍道出心中所憂:『馬府慘遭滅門那日,那名男子曾包下我的小酒館,身旁還跟著三個手下,一行人全身黑衣,行徑怪異。』方掌櫃抹抹額頭上的汗,也知自己很可能猜測過了頭,但他就是忘不了那名黑衣男子渾身掩不住的可怕殺氣!『若、若他真是渤王殿下,當時來到奎州城,為何不住城主府,卻要包下草民的小酒館?而且入夜後,那四人全不見了蹤影,隔日就發生了滅門慘案!』其餘的,他不用說,馬峰程也已猜了個十之八九。
那名黑衣男子,很可能與滅門血案有關!
事關馬府一案,馬峰程收拾起玩笑心情,認真問:『你確定今日郡主身旁的男人,就是曾包下你小酒館的黑衣男子?』
方掌櫃道:『是紅兒瞧見的。』
『會不會是紅兒認錯了?』馬峰程問。
方掌櫃倒沒那麼有把握了,但他心中那股不祥預感卻越來越深。
『馬將軍,郡主應當還在附近,能不能請您幫忙找找,確認她是否平安?』
馬峰程思索,郡主悄悄回到奎州城,自是不欲人知,他要是真追了上去,豈不大大掃興?況且,若她身邊那人真是渤王殿下,必是有皇令在身,也許是私下暗中探訪或執行朝廷任務,莽莽撞撞戳破行蹤,萬一壞了大事該怎麼收拾?
但郡主的安危他又不能不顧,馬府滅門至今未滿一年,誰知晉賊是否還想趕盡殺絕?
馬峰程左思右想,最後道:『要不,我找位畫師,繪張渤王殿下的肖像,讓紅兒來認認,是否真是那位可疑的黑衣男子,如何?』
方掌櫃雖心急,但馬峰程既如此說了,他也只好道:『那就有勞馬將軍了。』
馬峰程拍拍方掌櫃的肩,感謝他如此關心郡主,方掌櫃見自己著實也幫不上什麼忙了,簡短告別後,轉身離去。
*
梁帝沉著一張臉,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朱友文。
『你還有臉來見朕?』梁帝語氣陰冷。『你倒說說,你犯了什麼錯,一進宮就跑來御書房裡跪著?』
『私自離京,乃為其一,未曾向父皇坦誠與馬郡主的過往,乃為其二。』朱友文答道。
梁帝冷笑一聲,神情似笑非笑,高深莫測,讓人猜不透他此刻心思。
朱友文私自離京,早有眼線向梁帝稟報,梁帝原本只是疑惑,然隨著其餘夜煞支部一一回報朱友文行蹤,得知他前往奎州城與馬家郡主私會,甚至在狼狩山上過夜敘舊,梁帝何等聰明,怎會推不出原來這兩人過去早已相識?
他憤怒,是因為朱友文並未對他完全坦誠,刻意隱瞞了這一段過往,就連他賜婚時也未全盤托出。沒有人喜歡受欺瞞,尤其還是自己最信任的兒子!一個朱友珪就已經夠了,現在連朱友文也欺騙他?
『你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斬了你?』梁帝冷眼看著跪在面前的朱友文。
『父皇曾說,世上有兩件事,一刻都不能緩,那便是認錯與殺人。』
『你倒是還記得!』梁帝重重哼了聲。
『兒臣從未忘過。』
梁帝從書案前起身,走到他面前,質問:『朕問你,馬府滅門,你獨留馬摘星一命,可是念在往日舊情?』
『兒臣不敢!兒臣與馬郡主雖自小相識,但因夏侯都尉命案造成誤會,兒臣更因此險些死於非命,八年後再見,兒臣早已將她視為陌路人,留下她一命,確實是擔心馬家軍控制不易,對朝廷不利。』朱友文低垂著頭,梁帝見不著他的神情,不免起疑。
只聽朱友文又道:『直到她被罰長跪太廟,兒臣才知她當年實是身不由己,腿上的舊疾,更是因兒臣所起,兒臣實在虧欠她太多!』他猛地抬頭,目光直視梁帝,堅定道:『兒臣承認,除了謹遵父皇之命,安撫馬家軍外,兒臣對她好,的確出自真心!』
『你終於承認了!你對馬摘星果然有私心!』梁帝氣得走回書案後,重重落座。
難怪這孽子寧願抗旨也要硬闖太廟,將馬摘星救出!難怪他膽敢私自離京,竟是為了與她重遊舊地!朱溫心頭怒極反笑,難道他真以為他能與馬摘星從此幸福美滿嗎?那也要看看朱友文能瞞到何時?要是馬摘星知道自己的殺父仇人就是她未來的夫君,當年的狼仔,會有何反應?怕是巴不得立刻一刀殺了朱友文吧!與其等到那一天,還不如——
梁帝眼裡閃過一抹狠辣,『倘若有天朕命你取馬摘星之命,你會如何抉擇?』
朱友文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梁帝會這麼問,他低頭不語,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朗聲道:『倘若如此,兒臣必遵皇命!』
忠孝與愛情,他只能選擇前者。
不,應該說他別無選擇,沒有朱溫,就沒有如今的朱友文,朱溫於他的再造之恩,他即使獻出這條命,也無以為報。
而縱使他與摘星已誤會冰釋,縱使他們兩情相悅,但一如他最深沉的恐懼與幽暗夢境,他倆之間相連的,從來就不是姻緣紅線,而是馬府上下幾十條人命的血海深仇。
梁帝大度揮揮手,『罷了,要怪,就怪朕賜了這婚,逼你從一開始的不甘願,到最後落了個情關。』他望著朱友文,語重心長,『自古英雄總是難過情關,友文,望你別讓朕又失望了。』
『兒臣必不會讓父皇失望!』
梁帝笑道:『放心,只要馬摘星與馬家軍永遠效忠於朕,朕必不會讓你為難。朝中大臣都道朕的三子無情冷漠,誰知卻是個癡情種。』他看似調侃,卻彷彿話中有話,朱友文一時猜不出他真正心思。
『還有件小事,父皇要你親自去辦。』梁帝說得輕描淡寫。『奎州酒館那對父女,不留命了。』
朱友文心內一驚,臉色卻掩飾得極好,毫無波瀾,問道:『為何?』
『夜煞回報,那對父女似是認出了你,疑心你與馬府滅門一案有關,還告訴了馬峰程,幸而馬峰程不以為意,但絕不能讓那對父女發現你的身份。』梁帝望向他,『本來這種芝麻小事,夜煞支部處理即可,但涉及馬府滅門,你親自去辦,朕才放心。所謂星火亦可燎原,一個小小掌櫃也千萬別放過,別讓他們父女活著再見到馬峰程,懂了嗎?』
『兒臣遵命!』朱友文目光冷厲,忽顯殺氣。
梁帝滿意點頭,這才是他所熟悉的朱友文。
朱友文離去後,梁帝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朱友文接下任務,看來雖毫無猶豫,依舊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夜煞頭子,即使對馬摘星動了情,也不減一絲忠誠,但人心難測,這一點,他比誰都明白。
梁帝手指輕輕在書案上敲著,發出規律聲響。
看來,是該把那人放出來了,這世上,也只有那人,能替他看清朱友文是否忠心依舊。
*
梁帝帶著張錦來到皇宮最偏僻的一處角落,就連長年駐守宮中的侍衛們都未來過此處,一行人直來到一處地窖入口,兩名看守侍衛見是梁帝來了,立即跪下行禮。
梁帝只淡淡說了句:『開門。』
其中一名侍衛立即拿出鑰匙,與另一人合力打開厚重鐵門,刺眼陽光射入陰暗地窖,不知驚動了什麼,忽然嘩啦啦飛出許多幽暗不明物體,侍衛長緊張地立即拔劍擋在梁帝身前,待定睛一看,原來只是蝙蝠。
梁帝神態自若,走入地窖,看守的侍衛也連忙跟進,點亮蠟燭,眼前居然是一座石壁,原來這是梁帝命人耗費數年打造出來的洞壁石牢,專門用來監禁那人。
看守侍衛拿出另一把鑰匙,打開石壁上的第二道門,眼前出現一道長長階梯,門一打開,空氣流入,階梯兩旁的蠟燭緩緩一根根亮起,只見階梯一路蜿蜒而下,竟是一時見不到盡頭。
究竟是誰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石壁地牢裡?
『她過得好嗎?』梁帝一面問一面開始往下走。
看守侍衛回答:『謹遵陛下吩咐,她要什麼,皆盡力滿足。』
梁帝點點頭。
已經五年了,她倒是挺安分。
長梯終於走到了盡頭,接著是一道長廊,眾人繼續前行,一陣濃郁山茶花香襲來,接著悠揚箏聲響起,關在石牢最深處的那人,似已知有貴客來訪,撫箏相迎。
侍衛長忍不住悄悄問張錦,『張公公,這兒到底關了什麼人?犯了什麼大罪?』
張錦道:『此人曾意圖刺殺三殿下!』
侍衛長驚訝得張大了嘴,久久無法闔上。
刺殺三殿下?大梁最勇猛的戰神?此人是瘋了還是不要命了?
一行人行至長廊盡頭,只見眼前是座鐵牢,但牢房四周種滿了白色山茶花,芳香馥郁,高牆頂上有三道小窗,透進的陽光正照在鐵牢內一名長髮飄逸的年輕女子身上,只見她身穿一襲純白衣裳,外罩輕紗,氣質冷艷,面容絕美,纖白手指正優雅輕撥箏弦。
侍衛長原以為這地牢底關的必是凶神惡煞之輩,怎知竟是如此嬌艷脫俗的美人,山茶花香、樂音悠揚,色不迷人人自迷,正自迷醉間,他忽覺脖子一陣冰涼,轉頭一看,一條白蛇正纏在山茶花枝上,朝他吐著蛇信,距離不過咫尺!
『陛下小心!』他拔劍就想砍蛇,那白衣女子輕抬右手,一根銀針瞬間飛向侍衛長手臂,他隨即一陣暈眩,砰的一聲倒在地上,整條手臂瞬間烏青。
山茶花上的白蛇,滑進鐵牢裡,爬上女子的古箏旁,搖了搖身子。
女子起身,來到梁帝面前,跪下恭敬道:『遙姬見過陛下。』
『五年不見,一見面,就給朕看了這麼一場好戲?』
眾人轉頭望向倒在地上的侍衛長,只見他已臉色發黑,死透了。
遙姬只是輕笑,絲毫不以為意。
誰叫他不自量力想要取她的白蛇性命?
她自小與蛇為伍,在她眼裡,人命還不如她親手養大的一條蛇。
遙姬道:『陛下親自前來探視,可是帶來好消息?要給遙姬將功贖罪的機會?』
五年前,她與朱友文爭奪夜煞之首,輸了後不甘心,便暗中下毒想要取朱友文的命,遭識破後便被梁帝關在這座地牢裡,整整五年。
『不錯,朕要放妳出來。』梁帝朝張錦點點頭,張錦取出鑰匙,親自打開鐵牢門,遙姬伸手至古箏旁,那條白蛇隨著她的手臂而上,盤在她肩頭,她這才緩緩步出牢門。
『陛下有何吩咐,遙姬自當盡心盡力。』
梁帝眼神示意,張錦帶著其他人退下。
四周無人後,梁帝道:『朕,懷疑渤王,不再忠心依舊。』
遙姬始終淡然如水的神情,忽地掀起一抹波瀾。
朱友文?不可能!
*
朱友文手腕一抖,牙獠劍出竅,他的目光隨即變得冷厲,殺氣外露。
『出來!』他忽察覺房外有人,喝道。
一個嬌小人影怯怯推開了房門,手裡還端著早膳。
朱友文微愣:『妳怎麼親自端著早膳來了?』
『你與莫霄他們一早就忙著要出城,怕你餓著了,便趕緊端過來。』她放下早膳,目光落在牙獠劍上,感覺到濃濃的殺氣,不禁問:『此次離京辦事,是否……涉及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