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了。
疾衝趕到時,只見茶店外躺著兩名馬家軍士兵,他跳下馬衝入茶店,前前後後搜了一遍,除了地上兩具屍體,沒有別人。
他仔細翻看屍體,見兩人頸上均有一朵隱約紫色七瓣花印,又是轉花毒!
看來朱梁已得知消息,搶先一步下手了!
經他一番遊說,馬邪韓終於同意拔營,率領馬家軍前往晉國邊界,暫時安全無虞,但兵將們個個心繫摘星安危,想來朱溫也知這一點,不會輕舉妄動,至少摘星目前應還不會有生命危險。
但仍得盡快想法子將她救出才行。
他跳上馬,奔往晉國邊境,腦袋裡飛快轉著念頭:該如何盡快順利救出摘星?
*
摘星與馬婧被押入天牢,分別關押,馬婧大呼小叫:『憑什麼把我和郡主分開?你們這群喪心病狂、狼心狗肺的傢伙!我家郡主哪點對不起你們了?』
相對於馬婧的激動,摘星卻是安靜得詭異,神情漠然,好似身邊一切再也與她無關。
她該恨朱友文,但她卻又如此深愛著他。
滿滿的愛與恨都給了同一個人。
靈魂已被掏空。
馬婧叫嚷了大半天,口乾舌燥,獄卒送來飯菜,一開始她氣憤一腳踢開,大半夜裡餓得實在受不了了,才喝了點水,這時才驚覺隔壁牢房的摘星竟一整天毫無動靜。
『郡主?郡主您沒事吧?』她著急地拍著石牆。
但摘星沒有回應。
『郡主!郡主——來人啊!我家郡主怎麼了?』喊了半天,終於聽見摘星淡淡回了一句:『馬婧,安靜。』
馬婧不由一愣。
遭受到如此巨大的打擊、如此痛心的背叛,為何郡主仍如此冷靜?
郡主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馬婧不再叫嚷,卻覺提心吊膽,向來粗線條的她難得敏感察覺到摘星正在壓抑自己,但如此強烈的負面情緒不狠狠發洩出來,她可是會失去神智、會瘋掉的啊!
有多少人能冷靜承受由愛轉恨的折磨?
以為將執手一生一世的良人,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蒼天為何如此作弄郡主?
『郡主,您想哭的話,就盡量哭……』
不要一滴眼淚都不流,不要一句話都不說,哀莫大於心死,一個人心死了,雖然再也感受不到痛苦悲傷難過,但亦感受不到喜悅幸福快樂,與活死人又有何異?
馬婧心中一凜:難道郡主動了尋死的念頭?
『郡主!郡主您——』正想勸郡主幾句,天牢入口處傳來聲響,整夜如石像般分毫未動的摘星身子輕輕一震,原本黯淡的眼眸瞬間爆出最後一絲殘餘火焰。
是他嗎?是朱友文來了嗎?
他可是來向她解釋前因後果?
他……一定是被逼的,是吧?
然而隨著那身影越來越走近她的牢房前,她眼裡的期待一絲絲黯淡下去。
不是他。
『郡主。』莫霄對摘星態度依然恭敬,親自端著較為豐盛的飯菜與清水,隔著鐵柱,送入摘星牢房。
馬婧在隔壁牢房聽見動靜,整張臉貼在鐵柱前,盯著莫霄的一舉一動,『郡主,別吃!誰知道會不會在飯菜裡下了毒!』
莫霄略帶歉意地看了馬婧一眼,沒有回話。
莫霄離去前,摘星忽喚住他:『莫霄。』
『郡主。』他轉過身。
『他為何要救我?』
問的,自然是滅門那日,既然朱溫下令屠殺,滿門不留,為何單留她一命?
莫霄躊躇,終道:『在趕盡殺絕的那一刻,主子聽見了郡主的銅鈴聲。』
她默然半晌,抬起頭,眼神堅決,『我要見他!』
『郡主,您先吃點東西——』莫霄勸到一半,摘星拿起飯碗用力朝牆上扔去,瓷碗應聲而碎,她拾起一塊尖利碎片,抵住自己咽喉,冷聲道:『我要見他!』
『郡主,冷靜點!』莫霄從來不知她竟有如此決絕一面,一時有些慌了手腳,眼見瓷碗碎片已割入肌膚,滲出血來,她竟彷彿絲毫不感疼痛,眼裡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與威脅,『若不讓我見他,後果你承擔得起嗎?』
鮮紅的血,沿著她雪白頸子汩汩流下,觸目驚心。
莫霄知她若見不到朱友文,絕不會放棄自殘,要是在天牢裡就這麼尋死走了,別說他承擔不起這後果,主子怕也是傷心欲絕。
他只好自作主張,『郡主,我這就請主子過來,您先別再傷害自己好嗎?』
摘星握著碎片的手絲毫未有鬆懈,冷眼看著莫霄,『你只有一個時辰。』
*
天牢裡見不著陽光,感覺不到時間流逝,也許過了很久,也許真只是過了不到一個時辰,拿著碎片的手依舊抵在纖秀頸子上,獄卒在牢房外虎視眈眈。
終於,她等待的那個人來了。
莫霄匆匆趕到,打開牢門,伸出手,她遲疑了下,將碎片交到莫霄手裡。
莫霄領著她離開牢房,往下走了一段長長的階梯,來到拷問室,只見冰冷牆面上掛滿各式刑具,上頭沾滿囚犯血跡,角落點著一爐香,似要掩蓋血腥味,以及隱隱的嘔吐與失禁的髒臭氣味。
他就站在她面前,陰影遮住了大半個人,彷彿由黑夜所生,不見一絲光明與溫暖。
摘星心裡打了個突,她從未見過如此的朱友文。
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刻意將香爐往前推了推,『怕妳嬌生慣養,不習慣這裡的血腥味,命人備了熏香。』目光,不著痕跡地在她頸上傷口滑過,默默收回。
她根本不在意他這一點假惺惺的體貼,開口便問,『你究竟是誰?』
『大梁三皇子,受封渤王,另一個身份,是陛下一手掌握的暗殺組織,夜煞之首。』
『不過就是朱溫的劊子手。』她冷笑。
他沒有回應。
她看著他毫無表情的側顏,思緒萬千,怪不得啊……自從朱溫賜婚後,他對她不是反覆無常,就是若即若離,如今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釋,原來,他想愛卻不敢愛,也不能愛……
她顫聲問:『你除了是渤王,是朱溫的劊子手,你可記得,你還有另外一個身份?』
你可還記得,你是我的狼仔?
朱友文退回陰影裡,低沈語氣似帶著一聲歎息,『那個身份,已無意義了。』
『誰說無意義?滅我馬府上下的,是渤王,可聽見銅鈴聲救我的,是狼仔!我讓你選一回,你是要當朱溫的劊子手,還是星兒的狼仔?』她心裡終究存著一絲期望,他是身不由己,馬家真正的仇人是朱溫,不是他!
朱友文微愣,似乎不敢相信,直到此刻,她竟然還願意原諒他,願意讓他繼續當回她的狼仔。
拷問室陰暗潮濕,熏香濃郁,她的雙眼晶亮異常,期盼著一個答案。
半晌,他反問她:『妳能讓夏侯義起死回生嗎?』
淚水無預警地滑落她的臉頰。
最後僅存的奢望被無情熄滅。
人死不能復生,他之所以為他,已是不可逆,她卻還在癡心妄想?
『父皇問過我同樣的話,我的回答從未改變。』他直視她淚光波動的雙眼,逼自己硬起心腸,『馬摘星,妳一直希望我離開狼群,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但給我名字、身份,讓我不必活得像個怪物的,是父皇,不是妳!我承認,得知當年妳沒有背叛我,曾有那麼一瞬間,我想做回狼仔,但朱家的再造之恩,大哥待我的義氣與手足之情,這些,都不是妳給我的!』
她如遭雷擊,腦袋瞬間一片空白,愣愣看著他許久,才顫著聲音道:『你選擇繼續當渤王,是嗎?』
他放棄了她,他不要她!
他寧願繼續做朱溫的走狗!
摘星踉蹌退後兩步,難以置信,心痛到難以呼吸。
她最深愛的人,她最珍惜的狼仔,竟是滅她馬府的真兇!
終於痛哭失聲,聲嘶力竭控訴:『朱友文!你為何不乾脆殺了我?卻要讓我踏進渤王府,成為你未來的王妃……奪走了我的心,卻又如此踐踏我的感情!朱友文,你果真是禽獸,不,連禽獸都不如!』
為什麼?既然愛她,為何忍心如此待她?
她一句句控訴,撕裂著他的心,但他只能狠下心冷漠以對。
給不起,就別心軟,他已犯過一次錯,落得眼前兩敗俱傷的下場。
他與她,都痛心入骨。
他抄起一包袱,打開倒出星兒與狼仔的皮影戲偶,以及那條狼牙鏈,當著她的面,一把投入火盆裡!
『馬摘星,醒一醒吧!這世上再也無星兒與狼仔!』
戲偶瞬間被熊熊火焰吞噬,她連阻止都來不及。
八年前,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碧藍的天空,蔥鬱的樹林,女蘿草隨風搖蕩的美麗湖泊,狼狩山上曾經迴盪的歡笑聲,全沒了。
她的狼仔,沒了。
可狼仔答應過,要永遠、永遠陪在星兒身邊的。
火焰彷彿燒在了心口上,迅速蔓延擴大,彷彿割開她的肉,劃開她的骨,留下一輩子都難以痊癒的疤痕。
他在她面前,親手毀去兩人之間所有甜蜜回憶,不給自己任何後路。
摘星愣愣地看著戲偶消失在火焰裡,火舌忽地竄高,照亮了她煞白的臉龐,小狼的臉在火光中一閃而逝,隨即消失。
永遠消失了。
連日來情緒大受打擊,更兼不吃不喝,她心灰意冷之餘,苦苦撐著的一口氣一鬆,忽軟倒在地,朱友文連忙上前扶住,一抹青從她袖口滑出,是他曾送她的香囊。
他眼眶一熱,抄起香囊收入袖裡,這才喚來文衍。
文衍行走還有些艱難,得靠莫霄在旁扶持,他進來後輕輕抓起摘星的手腕把脈,然後對朱友文點點頭。
朱友文將摘星輕輕轉過身,解下她上半身衣裳,露出大半個背部,只見晶瑩如雪的白皙肌膚下,一枚枚大小如小指指甲般的黑色鱗紋開始慢慢退去。
文衍點點頭,『看來莫霄盜得的解藥的確有效,郡主的寒蛇毒已解。』
朱友文鬆了口氣,迅速將摘星外衣穿上。
前夜裡他一回京城,便指點莫霄如何避開御前侍衛,潛入梁帝御書房盜得解藥,帶回渤王府讓文衍確認後,混入飯菜飲水,由莫霄親自端入天牢給摘星。雖料到摘星不會乖乖聽話,他卻也沒料到她會摔碗藉機自殘,逼他相見,文衍知道後,便建議將解藥放置香爐內,以熏香解毒。
莫霄被他喚來,一見摘星昏迷便問:『毒真解了嗎?郡主怎麼暈了?』
文衍解釋:『郡主是一時打擊過大才昏過去的,與解毒無關。』
莫霄接過昏迷的摘星,離開拷問室,送回牢房。
『莫霄。』朱友文叮嚀。『她的傷口,好生處理。』
『是,主子。』
他轉過身,背對文衍,袖裡抖落那枚香囊。
七夕定情,遭遇大難後她始終不棄,甚至單槍匹馬闖入天牢,只為見他一面,只為告訴他,她不會棄他而去。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得知他生命有危險,不遠千里趕去魏州城警告他,即使當眾受盡屈辱,仍果敢回頭相救,甚至差點因此送掉一條命。
風中聽蝶,跳崖相逼,只因始終相信,他是她的狼仔。
狼狩山上重溫舊夢,溫言訴說星兒與小狼的故事,小狼始終在她心裡,即使她是天上的星兒,仍夜夜眷戀垂首望著地上的小狼,盼著小狼能長出翅膀,與她雙宿雙飛。
流螢飛舞,皎月朗朗,她躺在他身旁,伸出纖細手指,在空中寫字。
流螢繞著她的手指飛舞,是一顆顆明亮星星。
樁樁件件,都是最美回憶,卻只能屬於星兒與狼仔。
而他與她已不是星兒與狼仔。
心一狠,將香囊扔入火盆裡,淡淡幽香溢出,隨即被轟然火焰吞噬,只餘漆黑焦殘。
一縷輕煙裊裊,彷若芳魂。
那屬於過去的一抹魂魄,仍舊依依不捨。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
*
行進隊伍間起了些騷動,有人指向天空,騎在馬上的朱友貞抬頭,果真見到有只金雕正在他們上方盤旋。
他認得那隻金雕。
是疾衝?
朱友貞正在返回京城途中,梁帝派他前往太保營勘察敵情,如今任務已了,眼見梁晉大戰開打在即,急召他回宮。朱友貞為此有些悶悶不樂,父皇仍將他當成小孩子嗎?為何不讓他留在前線支援?
金雕現蹤,得知疾衝就在附近,朱友貞的心情好了些。
不久前方傳來一聲長嘯,金雕追日應聲而去,只見疾衝單人匹馬,風塵僕僕來到大隊人馬面前,隨行的校尉楊厚使了個眼色,保衛朱友貞的侍衛神情警戒,紛紛靠近朱友貞,他卻放心道:『表兄,疾衝不是外人。』
疾衝停下馬,一臉笑嘻嘻,『殿下,許久不見。小的有一事,非得請殿下幫這個忙不可。』
『何事?儘管開口。』朱友貞沒想到疾衝會有求於他,不免更放鬆了戒心。
『小的是想請殿下幫忙救一個人。』疾衝驅馬上前。
『救誰?』
『救你的摘星姊姊!』話語一落,疾衝的劍已抵在朱友貞頸子上!
巨變突起,在場所有人反應不及,紛紛拔劍吆喝,疾衝身後樹林忽湧現一群蒙面人,迅速將朱友貞等人馬團團包圍,動作井然有序,正是馬家軍精銳。
疾衝身子利落一躍,跳上朱友貞的馬,手上的劍絲毫未曾離開朱友貞的頸子,楊厚在旁看得冷汗直冒,就怕嬌貴的四殿下有個閃失——
『疾衝!你又在玩什麼花樣?』朱友文半驚半疑,疾衝這人鬼點子特多,誰知道是不是在捉弄他玩兒?
『我這次可是玩真的。』疾衝語氣難得如此正經,他朝楊厚道:『聽著!朱友貞現在人在我手裡,若要他活命,三日後,帶著馬摘星與馬婧,到梁晉邊境的莽嶺交換人質,若膽敢玩什麼花樣,就等著替朱友貞收屍吧!』
楊厚見朱友貞落入疾衝手上,先不說梁帝是否會同意交換人質,光是朱友貞被人脅持,梁帝真要怪罪下來,他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啊!正在焦頭爛額之際,疾衝劍光一閃,朱友貞的衣袖已被削下一大片。
『還在摩蹭什麼?下一劍,可就不只是袖子了!』
『這……此地離京城路途遙遠,三日實在太趕,是否能多寬限些時間?』楊厚冷汗直冒,硬著頭皮協商。
跟隨疾衝而來的蒙面人紛紛舉起手上武器,殺氣逼人,馬家軍得知真相後,本就極為痛恨朱溫手段,更痛恨自己對舊主的一片赤誠反被利用,馬家軍本就以剽悍聞名,若不是疾衝事前阻止,此刻恐怕早已大開殺戒,一洩怨氣!
疾衝笑道:『你也見識到了,我這班兄弟,可是嫌三日都太長了呢!』
『你……你別輕舉妄動!』楊厚明知毫無勝算,又不甘就這麼夾著尾巴回京城求救。
嗖的一聲,樹林裡飛出一支冷箭,距離楊厚最近的一名士兵中箭倒下,哼都沒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