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義在金帳內大肆款待,酒水不斷送上,席間他不時與平原公主閒話當年,她皆能應答如流,甚至記得當時兩人偷偷互送字條上的內容,耶律義甫登大位,又遇故人,志得意滿,沒多久便喝得面紅耳赤,直至國師派人來傳,該啟程上木葉山始祖廟祭祖了。
耶律義歎了聲:『重遇公主太過開心,竟一時忘了正事。』他起身向在座貴客一一敬酒致意後,便帶著寶娜離開了金帳。
耶律義一走,金帳內氣氛瞬間便冷了下來,朱友文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只是默默喝著酒、觀察平原公主的一言一行,試圖找出破綻。
朱友貞原本還不時說幾句話搭腔,寶娜一走,他便悶不吭聲,以手支頰,彷彿完全是個局外人,冷眼看著這一切。
摘星見平原公主頗有倦意,便欲先行離席,況且,她也不願再與朱友文同處一室,不是厭惡,也不是害怕,就只是不願。
舊愛相見,如此尷尬,更可惡的是,她的感情一再被利用,但她只能怪自己,都到了這個時刻,難道仍奢望他會念及過往感情?
平原公主起身正欲離去,朱友文忽站起,擋住去路,她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摘星連忙上前,『渤王殿下,不得無禮!別忘了這兒可是契丹!』
朱友文目光凌厲,將平原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平原公主轉過了頭,竟不敢與之對望,身子又往後退了一步,似乎相當害怕朱友文。
朱友文冷笑:『公主雖是前朝皇族,但畢竟年歲已大,弱如扶病,果真能助晉王號召天下,復興前朝嗎?不如繼續躲起來苟延殘喘,至少能保住一條小命。』
摘星不理會他的挑釁,扶著平原公主就要離開,沒想到他忽伸手拉住平原公主的手臂,不讓她離去。
刷的一聲,疾衝拔出劍來,『朱友文!放開公主!不然我砍了你的手!』
上一刻歌舞昇平,下一刻刀光劍影,平原公主身子顫抖,朱友文假意輕聲安慰:『公主莫怕,本王只是想給您幾句忠告,看到角落那老舊斑駁的旗鼓了嗎?』
平原公主緩緩轉頭,視線落在金帳角落的纛旗與王鼓上。
『瞧清楚了嗎?公主殿下,本王只是想告訴您,千萬別傻傻讓人給利用了,否則,到時晉王得了天下,您的命運恐怕就如同那旗鼓,被人扔到角落,自生自滅,再無人理會。』
『渤王殿下,請您自重!』摘星想撥開朱友文的手,平原公主卻鼓起勇氣,自行用力甩開了他的手,堅定道:『晉王有情有義,本公主相信自己的命運斷不會如那旗鼓,渤王毋須多費唇舌。』
疾衝收回劍,恨恨瞪了朱友文一眼,隨即護送平原公主與摘星離帳。
朱友文目送三人離去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轉過身,對朱友貞道:『這個平原公主,是假的!』
朱友貞原本漠然神情總算有了變化,略帶驚訝,『三哥何以得知?』
朱友文指著角落的纛旗與王鼓,『這可是前朝太宗賜給契丹可汗的旗鼓,從此成為契丹代代可汗權位的象徵,堂堂前朝公主,竟然沒認出來,還出言附和我方纔所言,愚昧無知至此。』
朱友貞沈吟,道:『但公主為女流之輩,不干涉政事,沒認出來豈不正常?』
『沒錯,單憑這對旗鼓,尚無法讓可汗相信,平原公主乃是假冒。』朱友文在帳內緩緩踱步,細細回想平原公主現身後,與耶律義所有對話內容。
連耶律義本人都未見過公主真容,那麼如今世上還有誰見過?
細細反覆琢磨,除了前朝宮人,恐怕再無其他人得知公主真容,朱溫雖對前朝皇族趕盡殺絕,但對並未干涉朝政之宮人,卻是睜隻眼閉只眼,任由其竄逃出宮……宮廷畫師!是了,宮廷畫師專替皇親貴族繪製肖像,必定曾見過公主真面貌,只要當年的畫師尚存人間,或是保有平原公主畫像,必能判定這位平原公主究竟是真是假!
主意已定,朱友文走出帳外,雙指放在唇邊吹哨,沒多久一隻墨黑鴿子現身,即使遠在契丹,依然有夜煞眼線,他發出命令,全力搜查前朝畫師!活要見人,就算死也要搜出證據,證明這位平原公主真假!
朱友貞已知他三哥另有身份,卻是第一次見他對夜煞發號施令。
『茫茫人海,要去哪尋這樣一位畫師?』朱友貞問。
『別小看了夜煞的情報網。』朱友文嘴角露出自信。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夜煞的眼線,既是前朝宮廷畫師,又曾親自為公主畫過肖像,自是有跡可循,要追查又有何難?
接著吩咐莫霄,一有消息,隨時出動!
*
摘星與平原公主、疾衝回到氈帳,自平原公主現身後,耶律義對他們大加禮遇,除了氈帳,還特地撥了四名侍女與八名侍衛,負責服侍與守衛平原公主,吃的用的也儘是最好的,待遇與朱友文不相上下。
疾衝不禁有些顧盼自得,一屁股坐下後,朝摘星道:『看來一切進展得挺順利,老頭這招倒是不錯,狠狠讓朱友文難堪。』
摘星卻沉默不語,她總覺得平原公主離開可汗金帳前,朱友文那番話匪夷所思,必定有什麼陷阱,只可惜她還參不透。
正思量間,朱友貞忽來求見,疾衝與摘星對望一眼,不知來者是敵是友,摘星猶豫了一會兒,念及往日情誼,便讓朱友貞入賬。
朱友貞一掃往日開朗無憂,臉色沉重,一入賬來,看了平原公主一眼,隨即低聲道:『摘星姊姊,妳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疾衝擰起眉心,『臭小子,你這話沒頭沒尾,莫名其妙。』
『這位平原公主,是假冒的!』朱友貞道。
疾衝拍桌起身,怒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朱友貞平靜道:『可汗金帳中的纛旗與王鼓,是前朝太宗皇帝賜給契丹首領的旗鼓,堂堂公主居然會沒認出?還附和我三哥所言,讓他找到了破綻!』
疾衝大吃一驚,望向摘星,卻見她異常鎮定。
疾衝更加訝異,『難道妳早就知情?』
摘星看著朱友貞,『四殿下,摘星不知您此言何意?』
她自然以為朱友貞是被朱友文特意派來試探,哪有輕易承認的道理?
朱友貞歎了口氣,悶聲道:『摘星姊姊,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父王與三哥都對不起妳,害得妳那麼慘,我只希望自己能多少替他們償還一些。』
帝王權貴之家,多少明爭惡鬥,他不是不懂,只是無法眼睜睜看著如此無辜的摘星一次又一次受到自家人的傷害,若換作是他,恐怕早就崩潰或恨不得求死,一了百了,不欲在這骯髒的人世間沈浮。
一邊是至親骨血,一邊是道德良知,兩相掙扎,他終究選擇了後者,父王欲興兵一統天下,民間強拉徵兵,早已怨聲載道,他看得越來越清楚,坐在王座上的那個老人,利慾熏心,多疑易怒,大哥死在前線,二哥被逼得造反,三哥一段美好姻緣被硬生生斬斷,還與摘星姊姊從此成為不共戴天的仇家,接下來輪到他,又會有什麼下場?
若他遲早也會被犧牲,那麼他寧願自己在被犧牲前,少一些人受到傷害。
若是契丹與大梁出兵盟約被毀,也許父王會暫緩出兵攻晉,甚至打消念頭。
若父王仍執意攻晉,至少不會傷及契丹勇士無辜性命,契丹皇族們也不會受到波及。
說來說去,他會密報摘星,有很大一部份,還是因為她。
朱友貞臨去前又道:『三哥已派出夜煞搜尋前朝曾見過平原公主一面的宮廷畫師,只要此人尚在人世,夜煞無所不在,必能在三日內找出端倪,三哥更要莫霄一有消息,隨時出動!摘星姊姊……你們好自為之。』
朱友貞離帳後,疾衝驚疑不定,看看摘星,又看看平原公主,最後實在忍不住,質問:『馬摘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朱友貞那臭小子說的都是實情嗎?』
摘星緩緩吐出一口氣,才道:『居然還是被他試探出破綻,原本我還以為天衣無縫。』這一句話,坐實了朱友文的推斷,這位平原公主果然是假冒的!
她就知道朱友文那番話大有文章!
『她究竟是誰?』疾衝指著頭戴面紗的女子。
『她叫柳心,是平原公主當年的貼身宮女,因此才知公主與新可汗的過往,幾年前,她前去投奔晉王,晉王便要她假冒平原公主,想著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場。』摘星伸手握住柳心的手,柳心從頭到尾雖不發一語,手上卻已滿是冷汗。
疾衝悻悻道:『馬摘星,那妳是被老頭給賣了!難怪除了我,此次晉國無人隨行,他必定事先料想到,萬一東窗事發,只要說是妳一人所為,與晉國毫無關係,便能撇得一乾二淨!可惡的老頭,我還以為他是好意給妳機會將功贖罪呢!』
『疾衝,你誤會晉王了,他早已將所有風險坦誠相告,我是自願的。』
出狠招講求時機,時機一過,招再狠也無用,因此明知鋌而走險,有時也不得不背水一戰。
她只恨自己百密一疏,竟不知可汗金帳內旗鼓與契丹歷代淵源,被朱友文識破。
她果然還是太嫩了!
『既然已被識破,難道我們要坐以待斃?還是要寶娜幫忙?』疾衝問。
『不行,不能再牽連寶娜,她已幫我們夠多了。』
疾衝點點頭,思索了一會兒,起身道:『如今之計,只有想辦法攔截證據了!我去盯著莫霄,守株待兔,不管那啥夜煞找到什麼證據,我通通毀掉!沒了證據,朱友文也只是空口無憑!』
摘星點點頭,『也只能這麼辦了,一切就拜託你了。』
疾衝臨去前,忽轉過頭,『若是我失敗了,屆時妳就一口咬定,妳並不知情。』又不悅看了柳心一眼,『妳最好祈禱我不會失手,不然耶律義絕對不會放過妳的!』
柳心手心更冷,不住打顫。
疾衝望著柳心,心道:笨女人!妳在答應扮演老頭的棋子時,就該想到會有這一天!
疾衝匆匆離去,柳心啜泣無助道:『郡主……我……』
摘星忙安撫:『別擔心,疾衝從未失手過,他一定會成功的。』
柳心勉強點點頭。
摘星開始思索:疾衝出發攔截證據,所費時日未定,朱友文既已對柳心起疑,必定會日日盯哨,一旦他發現疾衝消失,必會更加戒備,她得想想辦法,暫時引開他的注意力才行……
*
夜深時刻,摘星離開氈帳,趁著左右無人之際,偷偷溜入可汗金帳內。
帳內光線昏暗,她待雙眼漸漸適應後,才開始找起那面纛旗與王鼓,只見王鼓上積滿灰塵,纛旗老舊不堪,她從懷裡拿出布巾,輕輕擦拭王鼓上的灰塵。
『半夜三更不好好休息,摸進來可汗金帳想做什麼?』朱友文的聲音忽從黑暗裡傳來,她早料到自己此舉必引他現身,不慌不驚,繼續細細擦拭王鼓。
朱友文一個箭步上前,『本王在問妳問題!』
摘星不急不徐轉身,鎮定道:『我奉公主之命,前來確認這旗鼓是否真為前朝贈與契丹之物,早先因為太過老舊蒙塵,加上渤王殿下刻意威嚇,公主一時間才沒有認出。』
『強詞奪理。看來平原公主果真是假冒,妳心虛才會半夜前來確認。』朱友文冷笑,忽伸手推倒王鼓,『勸妳別白費心思,晉國的命運一如前朝,最終都將滅於大梁之手!』
『你放肆!』摘星連忙想扶起王鼓,朱友文隨手抄起身旁托盤上一條束帶,用了巧勁一甩,束帶隨即落在她雙手手腕上,捆了幾捆,牢牢纏住。
『朱友文!你放開我!』她雙手被捆,顧不得王鼓,只想逃離這個男人。
『夜闖可汗金帳,如此宵小行徑,本王願屈就,將郡主親自送至可汗面前解釋清楚。』
摘星雙手雖行動不便,仍有樣學樣,從托盤上勉強抄起另一條束帶,朝著朱友文猛力抽打,那束帶乃獸皮所製,用力揮動之下倒也呼呼作響,頗有氣勢,但對他而言卻是不痛不癢,他輕易便拉住束帶另一端,使勁一拉,摘星一個重心不穩,居然往前直直跌進他懷裡,濃濃男子氣息與體溫襲來,她又羞又惱,卻身子軟癱,竟是使不出力掙扎。
就連朱友文亦是一愣,溫香軟玉在懷,屬於她的氣息瞬間盈滿鼻尖,幽香似有若無,彷彿來自早已被火焰燃燒殆盡的那枚香囊。恍惚間他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胸口湧出一股衝動,想要狠狠摟緊懷裡的嬌小女子。
突如其來的親密與曖昧,對兩人來說衝擊過大,以至雙雙呆愣原地,誰也沒想要先推開誰,儘管理智明白此生不可能再與眼前之人白首不相離,在這一刻,兩人的身體卻彼此深深互相吸引,久違的貼身溫暖、呼之欲出的愛意瞬間濃烈到幾乎要讓人窒息。
這是他的星兒。
這是她的狼仔。
但是——
『渤王殿下?馬郡主?您兩人為何深夜會在可汗金帳內?』
兩人聽到人聲,像碰到火似地連忙跳開,摘星臉頰燒燙,朱友文只覺心跳如擂鼓,兩人皆面色尷尬,不敢面對彼此,幸好金帳內光線昏暗,聽見人聲而誤闖進來的老嬤嬤又老眼昏花,沒看出什麼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