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書。記者眼尖地發現了什麼,從書堆裡抽出一本叫《鸞鳳禧》的小說:「就是這本《鸞鳳禧》,我看過東籬君的手稿,和你的筆跡一模一樣,何必不承認呢?」
丁放也不搭理他,衝過去想開門,被記者擋住。
「丁小姐,只要你透露一些獨家消息,尤其是傳說中那些風花雪月的情史,我保證寫一篇報道讓你比現在還出名!」
「對不起,我沒有興趣,請你離開。」
記者冷笑一聲,拿出一張照片:「告誡你一句,別把名利雙收的事搞得兩敗俱傷。」
丁放一看,臉色大變。照片上的自己正在換衣服,衣不蔽體。
「你偷拍我?!」
顧耀東已經快走到一樓門廳了。樓上隱約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像是有東西摔碎了。
屋裡一片狼藉,花瓶已經在地上摔得粉碎。丁放在記者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想搶他手裡的照片。記者氣得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將她推倒在地。這一下摔得不輕,眼鏡也甩了出去。
記者氣焰囂張地晃著照片:「你搶這一張也沒用!我還有底片!」
忽然一隻手鉗住了他的手,逕直拿走了照片。記者回頭一看,是顧耀東。
顧耀東看了眼照片,又瞥了眼地上的丁放,趕緊面紅耳赤地將照片遞給她,然後扶正了警帽對記者正色說道:「請你跟我回警局一趟。」
記者挑釁地拍著顧耀東胳膊上的袖章:「你就是個查戶口的,管什麼閒事!」
顧耀東讓開幾步,撿起摔在地上的眼鏡還給丁放,以此掩飾著自己的緊張:「戶籍警也是警察。」
「少管三管四斷我財路!你讓開!」
丁放戴上眼鏡,詫異地看著擋在自己前面的小警察。他看起來那麼堅決,可放在背後的手一直在顫抖。
顧耀東強作鎮定:「麻煩你把相機交出來,然後跟我回警局。」
「不給你點顏色瞧瞧,當我軟腳蟹!」對方看出他是一介書生,於是賣弄起花拳繡腿。顧耀東只是擋,並不還手。記者打得手生疼,乾脆操起那本《鸞鳳禧》當武器揮來,沒想到顧耀東一一躲開了。
記者被他的油鹽不進激怒,一個餓虎撲食猛撲過來,顧耀東本能地往旁邊一退,他就撞在門上摔了個狗啃屎,相機也摔壞了。
刑二處的桌上,放著那架摔壞的相機和《鸞鳳禧》。
記者頭上烏青一團,「啪」地拍案而起:「濫用職權!毆打平民!我要投訴!」
顧耀東灰頭土臉地站在他面前,幾名刑二處警員圍在一旁交頭接耳。
肖大頭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蹺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自從顧大警官來了二處,我們就沒有一天安寧日子!」
趙志勇痛心疾首:「你怎麼又管閒事?不是千叮嚀萬囑咐,除了查戶口什麼事都不要管嗎?耳朵呢?」
「可是他的確擅闖民宅,而且威脅到他人人身安全。」
記者胡攪蠻纏:「動手打人,就是你的錯!相機都給我打壞了!」
趙志勇指了指放在相機旁邊的小說:「那這本書又是什麼意思?」
「凶器呀!他拿這本書打我!」這謊撒得理直氣壯。
顧耀東分辯:「我沒有動手……」
「動沒動手不是你說了算。你要是不賠禮道歉,賠我一台新相機,明天一早我就讓你見報,臭名遠揚!」
小喇叭看不下去了:「哎哎,這是警察局,你再嚷嚷……」
李隊長把織了一半的毛衣往桌上一拍:「行了行了,一屋子烏煙瘴氣。」
此時,局長的電話已經打到了副局長齊昇平的辦公室。電話那頭的人顯然很不高興,齊昇平拿著電話,臉色難看,不斷說著「是,是」。夏繼成畢恭畢敬站在一旁,臉上看不出喜怒。
掛了電話,齊昇平頓時火冒三丈:「讓他查個戶口也能攪得雞飛狗跳!招惹什麼人不好,偏偏招惹記者!他還嫌警局的負面新聞不夠多嗎?」
夏繼成勸解道:「那個小報記者不過是跳樑小丑,不值得您動氣。我馬上處理。」
「報社那邊暫時已經壓下去了。趕緊把那個記者打發走。另外你通知顧耀東,即刻停職!」
夏繼成有些意外,正要說話,齊昇平手一揮打斷了他:「你不用替他求情!為了芝麻大的事惹一身腥臭,簡直愚不可及!這種人留下來幹什麼?讓他自己去人事處辦辭職手續。我不開除他,就是給他留最後一點臉面,這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刑一處警員湊在門邊看對門的熱鬧。
夏繼成從遠處走來,遠遠就看見二處有騷亂。他黑著臉走了進來,警員們都識趣地退開。只有背對著夏繼成的記者還在不依不饒地拍桌子叫囂。
「打了人還想賴賬,現在的年輕警察就是這種素質嗎?」他一邊說一邊推搡顧耀東,「去去去,把你上級叫來!我不跟你講!叫你上級來跟我講話!」
「我就是他的上級。」
顧耀東回頭一看,說話的是處長,一時既委屈又愧疚。
「處長,我真的沒有動手打人……」
夏繼成凶巴巴地:「需要你解釋嗎?」顧耀東不敢吭聲了。
記者見夏繼成板著臉,也稍作收斂:「這位長官,作為一名普通市民我現在要向你投訴!你的手下濫用職權,一個查戶口的,憑什麼讓我來警局?」
夏繼成倒是很客氣:「他是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處二級警員,有權傳喚犯罪嫌疑人到警局接受調查。對於無正當理由不接受傳喚的人,可以強制實行。」
「他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看你們應該送他去好好學一學法律!」
夏繼成看起來很不解:「又送去學法律?可是他剛剛才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從東吳大學法學院畢業啊!」
記者有些瞠目,仍然嘴硬著:「他,他打人!」
「怎麼打?為什麼打?用的鈍器還是銳器?」
「他摔壞了我的相機!」
「哦,那就性質惡劣了。」夏繼成「唰」地拎了把椅子坐下,蹺著二郎腿盛氣凌人,「這樣吧,我親自做筆錄。你把案情經過、前因後果仔細講一遍,我以處長的名義擔保,這件事一定查得清清楚楚,決不包庇警員,也決不姑息不法之徒。」
這番義正詞嚴的表態把記者聽得一愣一愣的。
夏繼成:「趙志勇?」
趙志勇討喜地奉上紙筆。
記者吧唧著嘴猶豫了一下,悻悻然:「我很忙,沒工夫再做筆錄。我這個人呢,沒什麼大本事,當記者的也就是善於借用輿論和群眾的力量,所謂眾口鑠金。要是三天還不見賠款,後果自負。」
夏繼成皮笑肉不笑地起身:「我送你。」
記者拿上摔壞的相機,瞪了顧耀東一眼,轉身出去了。
顧耀東下意識地要跟上去:「處長,他偷拍受害人,有底片!」
夏繼成看也沒看他,直接伸手拽著他的後衣領往後一拉,顧耀東踉蹌著跌回辦公室。
到樓梯拐角的地方,夏繼成停下腳步。記者看了看周圍沒有人,意識到對方可能是想私了,於是又有底氣了。
果然,夏繼成笑著說:「兄弟,三天不合適吧?」
「三天不短了!」
「太長了。我現在就把丁小姐請來警局,三個小時,足夠把事情查得清清楚楚。就從你為什麼出現在丁小姐的公寓開始說起,你看怎麼樣?」
記者這才反應過來。他望著一臉笑意的夏繼成,有些發怵。夏繼成湊到他面前:「要我馬上派車去請嗎?」
記者嚇得脖子一縮:「不用了!丁小姐是個大忙人,我總不能因為自己受了委屈,就去麻煩她吧?我這個人是很懂分寸的!」
「我想你也應該不會再打擾她了。」夏繼成掏出一些錢,塞到記者兜裡,「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大家都少點麻煩,沒必要見報的就不要見報了。你覺得呢?」
記者就著台階趕緊下來:「那倒也是。那位警官太年輕,辦事粗魯點也理解,看您的面子我就不跟他計較了。」
「那就好。另外,我也給你三天時間,把底片放到顧警官桌上。不然,按規矩這案子我只能一查到底。」說這話時他一直笑盈盈的,可記者越發覺得膽寒。
「您都發了話,我當然配合。三天之內我一定送來。」
夏繼成目送對方離開,笑容漸漸消失了。
趙志勇看見處長黑著臉回來,趕緊拽顧耀東的衣服,小聲說:「快去寫份檢討書,認個錯就沒事了!」
「顧耀東即刻起停職。等待處理結果。」夏繼成說得毫無人情。
所有人都很意外地停下了手裡的事。
趙志勇:「這意思……是要開除他嗎?」
夏繼成沒說話。顧耀東望著他,愣住了。
於胖子小心翼翼地把紙袋放到夏繼成面前:「處長,給您買的烤雞……快涼了。」
夏繼成依然一言不發,臉黑得嚇人。
李隊長帶著大家識趣地撤走了。刑二處裡只剩下顧耀東和夏繼成。記者拿走了相機,桌上還剩那本已經皺巴巴的《鸞鳳禧》。顧耀東很認真地把封面撫平了,很認真地收進抽屜。他木然地想著,也許應該抽個時間去把書還給主人,可腦子嗡嗡作響,怎麼也想不起書的主人叫什麼名字。
夏繼成一直盯著他看,似乎想穿透他的制服和皮囊,看到更多東西。
「英雄救美的滋味怎麼樣?」
「我這就寫檢討書。」
「檢討什麼?」
「我的任務是戶口登記,不該越權多管閒事。」他想了片刻,「但是我認為作為一名警察,還是應該匡扶正義,保護百姓……」
「這是認錯的態度嗎?」
顧耀東不吭聲了。
夏繼成從紙袋裡拿了一隻金燦燦油汪汪的雞腿給他。
也許是因為太沮喪沒有胃口,顧耀東並不領情:「謝謝處長,我不餓。」
夏繼成嚷嚷起來:「讓你吃你就吃,沒問你餓不餓!」
李隊長五人剛走到食堂門口,廚師就鎖門了:「不好意思,午飯賣光了。」
五個人只好到外面路邊隨便買了幾個烤紅薯,在警局院子裡蹲了一圈,一人捧著一個烤紅薯狼吞虎嚥。
肖大頭感歎:「這會兒的刑二處,怕是一片疾風驟雨,刀山火海啊……」
然而此刻的刑二處裡肉香瀰漫,夏繼成和顧耀東吃著香噴噴的烤雞,滿嘴是油。
顧耀東包著一嘴肉,含混不清地問:「處長,今天要是換您查戶口遇見這種事,您會怎麼做?
夏繼成回答得很無情:「我不查戶口。」
「我是說如果……」
「沒有如果。」
顧耀東只得閉嘴。
「想過不當警察以後做什麼嗎?」
「我爸以前希望我當律師,我媽希望我去報社當文員,我自己還沒想過。」
「都是不錯的工作。從警局辭職也不一定是壞事。這裡不適合你。」
「可您說過,做人不能忘了初心。」
夏繼成放下烤雞,難得認真地看著他:「不一定非得當警察才能匡扶正義,保護百姓。」
不知道為什麼,顧耀東聽著這句話突然有些感動。他偷偷看了面前這個男人兩眼:「處長,您當初為什麼當警察?」
夏繼成笑了笑,繼續啃烤雞:「上次和沈小姐的生意,你不都看見了?」
「您沒有自己的信仰嗎?」聲音裡明顯帶著失望。
「我信仰生活。」
顧耀東沉默了。信仰生活,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對。
「把工作交接完,去人事處辭職吧。離開警局你會過得不錯,沒必要為了一句口號把自己碰得頭破血流。」
顧耀東不吭聲,不表態。
「聽見了嗎?」
顧耀東吃完最後一口烤雞,站了起來:「我不想辭職。只要您不開除我,我還是想繼續留在警局。謝謝您的烤雞。」
夏繼成默默望著他離開了。
刑一處處長辦公室裡,楊奎正在向王科達報告情況。「最近三個月買過科德孝的男性,一共三百二十七人。已經把名單交給戶籍科了,他們現在找出來二十六張戶籍底卡,我已經拿給石立由辨認了,剩下的還在找。」
王科達很不滿:「怎麼這麼慢?」
「戶籍科人手不夠啊,大部分都上街登記去了,就三個人在篩查。」
王科達的電話很快就打到了戶籍科,孔科長在電話裡被王科達一通質問。掛了電話,他憋氣地對旁邊正在按名單找戶籍底卡的警員說:「你們晚上加班,把名單上這些人的戶籍底卡找出來再走!」
顧耀東剛好走到戶籍科門口,聽見大家在抱怨。
「科長,一共三百多個哪!」
「犯人是因為顧耀東才跑的,他怎麼不來加班?」
孔科長:「他要被開除了。你們就少說兩句吧。」
「還得替他受罰。怪不得一處說他是老鼠屎。觸霉頭!」
孔科長一出來就看見了顧耀東,趕緊沖辦公室裡喊:「少說多做!」他又看了看顧耀東,遺憾地說:「我聽說你的事了。要是真待不下去,換個地方好好幹吧。」說罷,他摘下老花鏡歎了口氣,彷彿這番話也是說給自己的。
孔科長離開了。三名警員看見顧耀東進來,個個都沒好臉色,也一齊起身離開了。其中一人惱火地把筆扔到地上,好像朝他示威似的:「出去透口氣!」
顧耀東被孤立在戶籍科,默默站了會兒。他們說的似乎也沒錯,於是他撿起筆,拿起被扔在桌上的名單。如果真的會被開除,起碼在走之前把自己的爛攤子收拾完吧。
一晃就是夜裡了。
戶籍科有一個巨大的房間,裡面像圖書館一樣,立著一排排專門存放戶口底卡的木櫃子。這種櫃子和藥材鋪裡的中藥斗櫃很像,上面全是小抽屜,每個小抽屜上都貼著一個標籤,上面寫著一個姓氏。戶籍科就是用這種方法,把全上海的戶籍底卡按照姓氏存放在了一個個抽屜裡。
三名戶籍科警員已經趴在桌上鼾聲四起。只有顧耀東一個人還坐在辦公桌前寫寫畫畫。名單上有三百多個人,按照名單順序一個一個去翻抽屜,效率太低。常常是這一分鐘剛找了「張三」的卡片,過一會兒又得走回來找「張四」的卡片。時間全浪費在來來回回走路上了。
顧耀東將名單細化歸類,用表格把相同姓氏的人統一羅列出來,這樣一次就可以把一個姓氏的卡片全找完。這是他在東吳大學法學院讀書時養成的習慣,沒想到會在這裡派上用場。
就這樣到天濛濛亮的時候,名單上的戶口底卡有很多已經被找出來了。
下一個是「劉澤沛」。
顧耀東很快翻出了底卡——「劉澤沛,男,五十三,木匠。籍貫上海市青浦縣三保五甲廿四戶」。
天已經完全亮了。孔科長一進戶籍科就看到三名警員趴在桌上睡覺。他似乎已經司空見慣,搖了搖頭,也沒打算叫醒他們。這時他聽見檔案室裡有動靜,進去一看,是顧耀東。
顧耀東遞給他一摞戶籍底卡:「孔科長,這是四十張底卡。我再接著找。」
孔科長很詫異:「你一個人整理的?」
顧耀東黑著眼圈傻笑,沒說話。
「一晚沒睡吧?」
「我不睏。」說完,他又回卡片櫃前繼續幹活去了。
孔科長看著手裡的一摞戶籍卡,又看著顧耀東,歎了口氣:「可惜了。」
這批戶籍底卡很快由王科達直接轉到了石立由手裡。事情進行得悄無聲息,並且極其迅速,以至於從石立由辨認出「劉澤沛」就是「陳憲民」,到楊奎查出木匠鋪地址,時間還不到上午九點。
這原本是一個天氣不錯的早晨。沈青禾在九點準時到了木匠鋪。警委安排的船已經在碼頭了,她來接陳憲民上船。木匠鋪裡照舊木屑飛舞。桌上放了一箱看起來像是嬰兒車一類的小推車零件。這是陳憲民給沈青禾準備的,她來木匠鋪,總得有個合適的理由。
沈青禾聲音很輕:「船十點到十六鋪碼頭。」
陳憲民把一張單子遞給她:「好,這是木輪的提貨單。一共十個。」
沈青禾看了眼提貨單,收進坤包:「如果有人問起來,您就說出門是幫我搬貨的。貨車就停在路西口的集市,您上車後藏在空貨箱裡,到了碼頭直接和貨箱一起上船。」
「這幾天和外面斷了聯繫,不知道情報組怎麼樣了?」
「他們都處於隱蔽狀態,暫時沒有壞消息。」
陳憲民苦笑:「這也算是個好消息了。」他當組長很多年了,手底下來了很多人也走了很多人,他記得每一個人的故事。「組長」二字對他而言已經不僅僅是個頭銜。
窗外忽然一陣尖銳的剎車聲。沈青禾趕緊從窗簾縫隙往外看,只見三輛車停在門口。楊奎和數名刑一處的警員匆匆下車,朝木匠鋪而來。
她心裡一沉:「是刑一處的人。」
陳憲民果斷放下箱子,脫掉外套,恢復正在幹活的樣子:「你趕緊去曬台,從那兒翻上屋頂可以到旁邊的弄堂。快走!」
敲門聲響起。
「您跟我一起走!」沈青禾很堅定。
「警察都是衝我來的,你沒有暴露,必須分開走!」陳憲民也很堅定。
「我的任務是要把您安全轉移出去!」
「你只是交通員,沒有上級命令不得介入行動!這是紀律!」陳憲民刻意強調了那個「只」字,幾乎是警告沈青禾不要越級,然後將她往樓梯上一推:「走!」
沈青禾咬牙跑了上去。
敲門聲再次響起。陳憲民確認沈青禾上了樓,這才從窗簾後看了看外面的情況。三輛車停在門口,警察已經包圍了木匠鋪。他淡然地整理了裝束,不慌不忙開了門。
楊奎站在門口:「警局登記戶籍,請您配合,出示證件。」
證件應聲遞了過來,上面寫著「劉澤沛」。楊奎隨手翻了翻,瞟著陳憲民。
「警官,您打傢俱嗎?上好的木料。」陳憲民說得很自然。門邊放了一箱小型木輪,工作台上的木工銼還放在木料上,種種跡象都表明開門之前他正在幹活。
楊奎冷笑著推開他進了屋。似乎是有狗的嗅覺,他停在了樓梯下面。兩名警員控制住陳憲民。楊奎掏出手槍,輕輕上了樓。
沈青禾一到屋頂曬台就下意識反鎖了從樓梯通往頂層的門,但她立刻意識到不對,又將一切復原。
屋頂曬台和其他人家的曬台相連,高低錯落。木匠鋪子一共三層,相鄰兩邊的房子都是四層,要想離開必須翻上隔壁屋頂,再從屋頂撤離。弄堂裡,木匠鋪的前後門都有警察守著。沈青禾選了一個他們從下面望不見的角度,正要往上爬,忽然聽見有人在開門。
楊奎拿著手槍,使勁一推,門開了。曬台上空無一人。他快速掃視一圈,停在曬台中央的雜物間面前。這是一間搭建起來的小木屋,只有一人高。楊奎猛地拉開門,貓著腰探進去看了看,裡面除了木工工具什麼都沒有。沈青禾躲在雜物間另一側,聽著楊奎的一舉一動,汗水滲了出來。
楊奎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握著槍悄悄朝雜物間背後挪去,猛地一轉,然而那裡什麼都沒有。
下面弄堂裡有警員守著,楊奎大聲問了幾句,回答都是沒有異常。他還是不放心,趴在平台邊朝下張望。在他正下方是一個小陽台,陽台上放了幾盆花,其他什麼都沒有。而此時的沈青禾就像壁虎一樣緊緊貼在陽台底下的外牆上,一手拎著高跟鞋,一手撐著頭頂的陽台底,赤腳踩在凸出來的一小段排水管上。
楊奎趴在那兒看了半天,確實沒有異常,這才離開了。沈青禾心驚肉跳地翻回曬台,爬上隔壁屋頂,像只矯健的貓從屋頂離開了。
楊奎一邊下樓,一邊收起手槍。
一名警員跑過來:「楊隊長,屋裡沒有其他人了。」
楊奎「嗯」了一聲,走到陳憲民面前,冷笑著從箱子裡拿起一個木輪把玩:「手藝不錯,就是不知道該稱呼您劉木匠,還是陳主編呢?」陳憲民靜靜看著他,不置可否。
楊奎裝模作樣地晃了晃證件:「我是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一處行動隊隊長。現在懷疑你和一起兇殺案有關,請回警局協助調查。」
沈青禾從遠處一戶人家翻下來,跳進了一條安靜的小弄堂。她穿上高跟鞋,若無其事地從弄堂走出來。誰也看不出這女人剛剛還是個女飛俠。就在這時,她看到人們三三兩兩往木匠鋪方向跑去。木匠鋪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圈圍觀的群眾。她趕緊快步跟去,剛到門口,就看見陳憲民被兩名警察押了出來。
楊奎摸著腰間的配槍:「請吧。」
陳憲民看到了站在人群後面的沈青禾,暗中示意她立刻離開。沈青禾僵硬地站著,沒有挪步。兩名警察粗魯地將陳憲民推上了車。
楊奎一腳踢翻了那箱木輪:「散了散了!」
警察局的三輛車揚長而去,圍觀看熱鬧的人們也作鳥獸散。周圍漸漸恢復了平靜。沈青禾望著散落一地滾來滾去的木輪,紅了眼睛。
夏繼成坐在刑二處裡看了眼手錶,已經上午十點。如果一切順利,陳憲民應該已經上船前往解放區。
肖大頭敲著空杯子:「顧耀東呢?幾點了還不來泡茶?」
李隊長織著毛衣:「人家昨天已經被停職了。」
趙志勇:「他在戶籍科,說是要把事情做完才離開。我剛才去看他,眼圈都熬黑了。」
肖大頭:「裝模作樣,戶籍科能有什麼事?」
「好像是篩查什麼名單。」趙志勇看著顧耀東的空桌子,有些同情,「隊長,你看他會被開除嗎?」
李隊長:「凶多吉少。」
肖大頭:「早就該了。處長都因為他背多少次黑鍋了!」
二處的門敞開著,正好能看到幾名參與行動的刑一處警員回一處。
小喇叭隨後嚷嚷著衝進來:「最新消息最新消息!一處又立功了!」
肖大頭:「抓什麼人了?」
小喇叭:「就是瑞賢酒樓跑了的那個!聽說是個殺人犯。」
夏繼成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蒙了,電話鈴響了好幾聲才回過神。
「喂?副局長。好,我馬上來。」
掛了電話,夏繼成默默坐了片刻,將剛剛的情緒收拾乾淨了,這才起身離開。
於胖子:「處長臉色不大好啊。」
肖大頭:「哎,眼看著對門又立功,心情能好嗎?」
夏繼成剛走到齊昇平辦公室門口,就看見他春風滿面地走出來。
「副局長。」
「走,一塊兒去審訊室!」
審訊室光線很暗,幾架刑具散發著金屬夾雜血腥的刺鼻味道。屋裡除了王科達和楊奎,沒有任何警衛在場。
夏繼成與陳憲民面對面站著,彷彿他只是在看一個不相干的犯人。對方顯然已經扛下了酷刑,渾身傷痕纍纍,血跡斑斑。他抬頭,目光停在很遠的地方。
副局長對王科達問道:「怎麼樣?」
「油鹽不進。」王科達把陳憲民的證件和劉澤沛的證件遞給副局長。副局長看了看,遞給夏繼成。
「你也看看。」
夏繼成仔細對比:「是同一個人。」
副局長轉向陳憲民:「陳主編,把你的組織交出來吧。」
「我沒有組織。」
王科達咆哮:「沒有組織?我告訴你,不管你是陳憲民還是劉澤沛,你的全部材料都已經有人交出來了。」
陳憲民笑了笑:「既然有人交了材料,那不是很好嗎?」
副局長也笑了:「在這裡,就不要玩什麼文字遊戲了。這裡既不是保密局,也不是中統,這是上海市警察局。進了這個地方,我就有一百種辦法可以定你的罪,讓共黨打不出一個噴嚏。合作還是頑固抵抗,自己掂量。」
副局長起身,夏繼成也隨即起身:「陳組長,期待你的棄暗投明。」
夏繼成和陳憲民對視著,眼裡都沒有一絲波瀾。
從審訊室到辦公室,齊昇平都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陳憲民能夠變成劉澤沛?
王科達把陳憲民的兩套證件放在桌上:「我已經讓戶籍科的人辨認了,兩套證件都是真的,都是從戶籍科正兒八經發出去的。」
「全市戶籍統計、戶籍清查搞了好幾年,怎麼一直就沒搞清楚過!」副局長感歎,轉而又問夏繼成:「夏處長,戶籍科經常跟你借人。你跟戶籍科關係應該不錯吧?」
夏繼成很淡定:「是,我跟孔科長經常下棋,算是難得的棋友。」
「嗯。這本來是一處的案子,找你來,也是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跟他們打交道多,這件事你怎麼看?」
夏繼成很謹慎:「您是懷疑戶籍科內部出了問題?」
副局長一邊說話,一邊打量著夏繼成:「不然怎麼解釋兩套證件?」
夏繼成:「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但客觀來講,也有很多人在鑽戶籍科的空子。有為了多領一份配售物品冒領身份證的,還有公職人員私壓遷出和死亡報告,利用繳銷的身份證,套購配售物品的。」
王科達:「這倒確實是,刑一處在黑市也抓到過有人兜售失蹤人口證件。」
夏繼成始終很坦然,看不出任何心虛:「上海一共五百多萬人口,戶籍科人手少,登記戶口的又都是底層警員,沒受過專業訓練,指望他們來分辨真假,太難了。」
副局長一聲歎息。這套說辭合情合理,再深究下去就是庸人自擾了:「共黨真是無孔不入啊。」
夏繼成:「這麼看來,市政府號召我們提升警員素質,還是有道理的。」
副局長起身活動了兩下,心情轉好:「罷了。頭疼的事今後再說。抓到陳憲民還是一樁大喜事。走吧,一塊兒上春林酒樓,我自掏腰包給你們慶祝。」
夜色下的春林酒樓高掛著大紅燈籠。賓客進進出出,個個油光滿面。
這裡的招牌菜是蝦子大烏參,烏光亮麗,肉皮軟糯,自然價格也不菲。齊昇平豪氣地要了五份,每個警員都分得一碗。其他諸如八寶鴨、紅燒肉、楓涇丁蹄之類更是擺了滿滿一桌。一處警員坐了兩張大圓桌,酒足飯飽之餘大聲笑鬧著。
夏繼成和副局長、王科達坐在一門之隔的包間裡,一邊吃飯一邊聊天。
副局長:「我們警察局,總算也揚眉吐氣了一回。科達啊,這回你是功臣。」
「全靠副局長您出面,刑一處才有這個機會。卑職不過是大樹下面乘涼。」王科達說這話時看起來很客氣,但也僅此而已。王科達從來都是這樣,只要是自己應得的讚美,即便是從副局長嘴裡說出來,他也不會過分謙虛。
夏繼成:「恭喜王處長,抓了共黨的情報組組長,你的嘉獎令怕是要和晉陞令一塊兒下來了。」
王科達:「那就不奢望了。《雙十協定》一簽,現在滿大街都在喊要和平、要反內戰,就這個陳憲民,我們還是打著逮捕殺人犯的名義抓回來的。」
副局長:「這件事,大家心照不宣就可以了。就按王處長的說法,對外咬定抓的是個殺人犯。筆錄做乾淨一點,走個過場,一周以後就轉到提籃橋監獄去。」
王科達:「明白。」
夏繼成倒酒,裝作隨意:「瑞賢酒樓的事過去這麼多天,我還以為姓陳的石沉大海了,王處長的情報員實在神通廣大啊。」
王科達裝模作樣:「我哪有什麼情報員。」
「人都抓到了還保密?」
「只不過是……抓了他們一個舌頭罷了。」王科達明白,這時候再瞞著多少有點傷面子,但他不想多提石立由的情況,於是話鋒一轉:「真要說起來,這件事顧耀東倒是有一份功勞。」
夏繼成舉到嘴邊的酒杯定住了,這完全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情況。
「陳憲民有心臟病,必須定時買藥,我把所有買藥人的名單交給戶籍科排查,陳憲民就是顧耀東找出來的。」說完,王科達瞄著夏繼成。
夏繼成已經收起意外,皮笑肉不笑:「那是將功補過,說立功,太抬舉他了。」
副局長:「剛說要開除,這就立了功。」
夏繼成:「我已經通知他去人事處辭職了。」
「關於他的處理……再議吧。哎?王處長,不是說了讓顧耀東一起來吃飯嗎?怎麼沒看見人?」
王科達打開包間門,警員們已經喝得東倒西歪,那其中並沒有顧耀東。
「楊隊長,我不是讓你通知顧耀東來喝慶功酒嗎?」
楊奎醉醺醺地:「誰?」
「顧耀東!東吳大學那個!」
楊奎半天才想起來:「哦,那個查戶口的!他不是都要被開除了嗎?」他轉身推搡周圍警員:「哎哎哎!有人通知顧耀東犯人已經抓到,不用再找了嗎?」
無人應答。沒有人在乎這個查戶口的,即使他們能坐在這裡一人一碗蝦子大烏參是因為他。楊奎笑嘻嘻地:「對不起處長,把他忘了。」夏繼成冷笑著喝掉了杯裡的酒。
警局大樓裡空無一人,遠遠望去,只有戶籍科還亮著燈。
顧耀東趴在桌上睡著了,桌上一大堆戶籍底卡,還有吃了一半的烤紅薯。夏繼成走到他身旁,神情複雜地看了這傻子片刻,忽然一腳蹬掉了他屁股下的凳子。
顧耀東摔在地上驚醒了。一看夏繼成站在旁邊,他噌地站起來。
「處長!」
「在這兒浪費電,還不如回家去睡。」
顧耀東睡眼矇矓:「對不起,我今天一定把名單上的戶籍卡都找齊!」
「一處想抓的人已經抓到了……回家吧。」說罷夏繼成轉身離開,顧耀東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有點沒反應過來。
夏繼成開著車,從頭到尾一言不發。顧耀東在後面如坐針氈,處長又一次親自開車送他回家,本是件高興的事,可他一點也不高興,只覺得自己像是被抓上來的。車裡的氣氛很奇怪,夏繼成看起來不太高興。
顧耀東小心翼翼:「處長,真的不用您開車送我,我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可以……」
「閉嘴。」
顧耀東不敢吭聲了。他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難道是因為一處抓到犯人立了功,二處沒有,所以不高興?他不禁看向那個臭著臉開車的小氣處長。
顧家二樓有兩間臥室,一間是顧耀東的,一間是顧悅西的。樓梯拐角的地方還有一間大約六七平米的亭子間。和上海所有的老房子一樣,顧家的亭子間也是窗戶朝北,天花板的高度比平常房間矮,狹小陰暗,冬冷夏熱,所以一直被空置著。
近來市面上房租漲了不少,耀東母親想著把亭子間租出去多少能補貼家用,於是一個星期前在街上貼了招租廣告,可一直無人問津。她站在又髒又亂的亭子間裡,一邊拍打怎麼都不亮的電燈,一邊大聲喊:「亭子間的燈泡又壞了!」
顧邦才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反正也沒有人住!」
耀東母親:「招租廣告貼出去這麼久了,怎麼連個來打聽的人都沒有呢?」
顧邦才正在客堂間很不情願地寫招租廣告:「本來亭子間住著就不舒服,更何況我們家這一間又老又舊,在福安弄都算是條件差的,租得出去才怪了!」
「我要的租金又不高,趕緊多寫幾份,我再往人多的地方貼一貼。」耀東母親一邊說著,一邊開窗透氣,正好遠遠望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弄口。
夏繼成剛一停車,顧耀東就逃也似的跳了下來。
「謝謝處長。我到家了。」
夏繼成看了看周圍的環境,板著臉:「不請我進去喝杯茶嗎?」那樣子就好像是顧耀東欠了他很多杯茶。
「嗯?」
沒等他反應過來,夏繼成已經朝福安弄走去。顧耀東趕緊追上去。
耀東母親興沖沖跑下樓,一邊跑一邊喊:「兒子回來了!還是坐的專車!」
顧邦才寫著廣告,頭也不抬:「瞎扯,戶籍警怎麼可能有專車。」
「我親眼看見的,就停在弄口!」
這時,敲門聲響了。耀東母親開門一看,門口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陌生男人。
耀東母親:「您是……」
顧耀東從夏繼成後面鑽出來:「媽,這是……」
耀東母親反應過來:「哦!你是送我們家耀東回來的司機吧?」
顧邦才一聽,趕緊扔下紙筆噌噌跑過來:「真有專車?」
耀東母親很得意:「這位是司機!」
顧邦才抬起老花鏡上下打量夏繼成,正要開口說話,顧耀東趕緊說道:「爸媽,這是我們夏處長。」
夏繼成一改車上的陰沉,笑容滿面:「二位好。」
在顧家一家三口無地自容的目光中,夏繼成笑呵呵地進了客堂間,也不把自己當外人,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
顧耀東紅著臉給他端茶:「處長,剛剛不好意思……」他一抬頭看夏繼成,夏繼成臉上的笑容就沒了,嚇得他趕緊又埋下頭,像一個突然遇上老師家訪的學生。
夏繼成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喝了口茶,看到桌上放著的招租廣告:「你家裡在出租空房?」
「是。亭子間。」
「能上樓看看嗎?」夏繼成說完就自顧自地上樓了,顧耀東只得又跟上去。
耀東父母在灶披間燒水,但他們根本不關心爐子上的水,兩人趴在門邊偷看客堂間的情況,患得患失著。
顧邦才埋怨道:「都怪你,這下得罪上級了!沒看見人家肩膀上好幾條槓嗎?」
「我又不懂這個!再說我哪裡想到處長這種大人物會親自上門?」
顧邦才很嚴肅地思考了半天,給事情定了性:「看樣子,這小子要麼闖了禍,要麼立了功。」
顧家處於福安弄盡頭,位置恰好在福安弄和另一條馬路交叉處,曬台在三樓,比周圍兩層樓的房子高出一截。
夏繼成站在曬台邊,放眼望去周圍情況一覽無餘。他眼裡有了亮光,心裡盤算著什麼。但顧耀東並不知道他在盤算什麼,對他來說,兩個人站著沒說話太讓人尷尬了。
「處長,空氣不錯吧?」
夏繼成敷衍地「嗯」了一聲。
「好像有點冷。」
夏繼成定定望著遠處的加油站,不想再搭理他。
「顧耀東,你不是一個擅長聊天活躍氣氛的人,別沒話找話了,我都替你尷尬。」
顧耀東鬆了口氣,總算可以閉嘴了。
夏繼成嘴角隱隱有一絲笑意:「不過這確實是個好地方。」
臨走的時候,夏繼成從桌上拿了一張招租廣告。顧耀東送他上車,直到車消失在遠處,他還是一頭霧水。
夏繼成趕到鴻豐米店的時候,沈青禾已經在裡面了。她看起來很消沉。出事後她一直在想,如果當時能早一點到木匠鋪,或許楊奎就撲空了。眼睜睜看著同志被捕,自己卻什麼都不能做,這比內疚更讓人痛苦。
夏繼成沒有急於安慰她。他先把春林酒樓得到的消息匯報給了老董。事情正如他們之前所擔心的,情報小組內部出了叛徒。
老董:「要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個人找出來。陳憲民的情報小組對華東地區的地下戰線至關重要,不除掉此人,遲早還要出事。」
夏繼成:「王科達把他藏得很深,我會找出來,但需要時間。」
「好,我會讓警委其他同志全力配合你。」
沈青禾始終漠然地坐著,好像沒有聽他們說話。
「關於陳憲民,我現在有一個營救計劃。」夏繼成看著沈青禾:「青禾,你是最合適的人選。希望這能讓你心裡好過一點。」
沈青禾很平靜,彷彿她一直在等著說這一句:「你說,需要我做什麼?」
「一周後,陳憲民會從警局轉移到提籃橋監獄。路上會經過一個加油站,那裡是最佳營救點。我找到一所房子,正好可以看到加油站和周圍的情況。我要你設法搬進去。」
「好。房子在什麼位置?」
夏繼成把顧家的招租廣告放到她面前:「福安弄,顧耀東家。」
沈青禾很意外:「那個小警察?」
「對。」
「你要我和他住在一起?」
「以租房的名義。」
沈青禾還是有點猶豫:「福安弄的其他房子不行嗎?」
「顧家的位置很特殊,第一次去我就注意到了。剛才我特意去確認過,三樓曬台是最佳瞭望點。」
「可他畢竟是警察,住在一起會不會妨礙行動?」
「他已經被停職了,可能還會被開除。」
又是一個更大的意外。
沈青禾瞪大眼睛:「為什麼?」
夏繼成神情有點複雜:「他是一個好警察,但警察局並不需要這樣的警察。」
沈青禾說不清應該慶幸自己住進去以後不會被小警察妨礙行動,還是應該替這個小警察難過。
「那好。我盡快搬進去,任務呢?」
「盡快摸清從福安弄到加油站的路線,還有加油站周圍的情況,每天送油的時間,越詳細越好。」
星期日是所有人的休息日。
顧家午飯做了陽春麵,清湯綠蔥,看著很有食慾。一家人坐在天井裡,曬著太陽,一邊聊天一邊吃麵。顧耀東隨便穿了條短褲,拖鞋,頭髮也沒怎麼梳,端著一碗麵條吃得唏裡呼嚕。這是被停職以後的第一個星期日,他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一切正常,因為不想讓父母擔心。
耀東母親問專心吃麵的顧邦才:「讓你再多寫幾份招租廣告,寫了嗎?」
「寫再多也沒用。這亭子間不是漏水就是漏風,誰能看得上?」
耀東母親一聽就來氣:「還好意思說,那你怎麼不修?天天就知道看報。」
「不看報怎麼瞭解國家大事?怎麼瞭解世界格局?我炒股票軋金子都是要以這些為參考的呀!你看我只是在看報,其實我是在籌劃家裡的經濟大局!」作為一家之長,顧邦才總是被質疑,這讓他很不服氣。但是聽眾顯然已經不耐煩了。
耀東母親:「你還吃不吃麵了?」顧邦才只得埋頭吃麵。
顧耀東:「媽,那屋子確實太長時間沒修了,我也覺得不容易租出去。」
耀東父親冷笑一聲:「除非來個傻子。」
話音剛落,有人敲門。
耀東母親:「誰呀?」
一個甜甜的女孩子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請問,這裡有房子出租嗎?」
三人捧著麵碗,面面相覷。那個聲音出現得有點不真實。
敲門聲再次響起。顧耀東趿拉著拖鞋、抱著麵碗去開門。門一開,他就被面嗆了一口。
站在門口的是沈青禾,她拿著出租廣告,地上放著兩大只行李箱。看到顧耀東這副「尊容」,她實在有點不自在,只得看向別的地方:「請問是這裡有亭子間出租嗎?」
「你怎麼……」
耀東母親從後面擠出來,上下打量沈青禾。只見這女孩笑容甜美,衣著整潔,連鞋子也是乾乾淨淨的,這說明她起碼是正當人家出身,生活習慣也不錯。再看她說話做事斯文禮貌,像是老師或者文員,總之交房租應該不成問題。十來秒的時間她已經盤算了很多,結果是滿意得不得了:「是這裡是這裡,請進!」
沈青禾從顧耀東身邊經過時,顧耀東抱著麵碗下意識往後躲了躲,好像很不願意和這女人有交集。但耀東母親可不這麼想,這是顧家歷史上的第一個租客,也許人總是會對「第一個」懷有特殊感情,反正她怎麼看沈青禾怎麼順眼。
「姑娘,是你一個人住嗎?」
「是我一個人。」
耀東母親的滿意已經寫在了臉上:「箱子放這裡吧,我先帶你上去看看。」說罷朝父子二人擠了擠眼睛,領著沈青禾上了樓。
顧邦才和兒子齊刷刷抱著麵碗,齊刷刷看著沈青禾上樓。顧邦才很納悶,這麼體面的姑娘,看著也不傻,居然花錢來租這麼破舊的亭子間。他瞥了眼顧耀東,以為他在和自己納悶同樣的事。「看著不傻,是吧?」他小聲問道。
顧耀東很茫然地看著父親,這問題沒頭沒腦。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回過味來。是啊,上海有這麼多好房子,她和處長做生意賺了很多錢,為什麼偏偏來我們家的亭子間?
從進門到亭子間門口,耀東母親就一直笑瞇瞇地打量沈青禾,沈青禾只能裝作不知道。
「姑娘,你做什麼工作的?」耀東母親說著話,打開了亭子間的門。
沈青禾很坦然地:「一個人做點小買賣。」
就在耀東母親開門的空當,她已經迅速看清了周圍的情況。亭子間旁邊有通往三樓曬台的樓梯。對門和側面各有一個房間,其中一個應該是顧耀東的。
亭子間裡面光線昏暗,沈青禾伸手開燈,燈沒有亮。
耀東母親小聲嘀咕:「老刮皮,就捨不得換個新燈泡!」她拉開窗簾,屋裡的破舊景象頓時一覽無餘。她有些不好意思:「這房子一直空著,所以沒怎麼打掃。收拾出來肯定不錯的!」
顧耀東悄無聲息溜進來,靠在牆邊狐疑地打量沈青禾。
「小是小了點,不過外面景色還是不錯的。」耀東母親正要開窗,顧耀東主動跑了過來:「我來!」他故意一使勁,半扇窗戶都被拉了下來。
顧耀東一本正經地說:「窗戶是舊了點,不過景色是挺好,還透氣。」
耀東母親臉都綠了:「行了行了,你讓開。」
顧耀東裝傻地「哦」了一聲,讓開的時候又故意「不小心」地踩翻了地上的空盆。
「趕緊把盆子收起來!」
「不行啊,屋頂漏雨,要是沒有盆子接著,那不是一下雨就把屋子淹了嗎?」他說得很認真,還帶著點憂慮。
沈青禾順著他的手抬頭一看,屋頂赫然一個洞。
「老房子嘛,有點小毛病也正常……姑娘,要不房租我再便宜點?」耀東母親狠狠瞪著兒子。燒香都求不來的租客,恐怕是要落空了。
沈青禾漠然地望著那個洞,望了很久。這是她見過和到過的所有房間裡最不想住的一間。她轉頭望著耀東母親,一臉燦爛笑容:「我很喜歡這裡!」
耀東母親簡直受寵若驚:「那太好了!」她一把拉過顧耀東:「這是我兒子顧耀東,在市警察局工作!所以你租我們家的房子,安全問題可以一百個放心!耀東!快幫沈小姐把行李拿上來!」
顧耀東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臉鬱悶地看著母親在客堂間翻箱倒櫃找燈泡。
「媽,換個租客。」
耀東母親頭也不抬地嚷嚷:「顧邦才!家裡到底還有沒有新燈泡了?」
顧邦才屁顛屁顛跑過來幫忙:「明明記得就在這裡呀!」兩個人埋頭在櫃子裡翻得熱火朝天,沒人搭理杵在一旁的兒子。
顧耀東還不死心:「就不能換個租客嗎?」
耀東母親:「為什麼?」
「這個人……連這種條件的亭子間都願意租,說明經濟拮据。我擔心她根本交不起房租啊!搞不好會一拖再拖,白住一個月然後就拎著行李偷偷溜啦!」
「瞎說,我看沈小姐既懂事又大方,這麼好的租客上哪兒去找?」
顧耀東悻悻地閉嘴了。他終於明白在這件事上自己完全沒有發言權。
耀東母親:「趕緊幫人家把行李拿上去!」
顧耀東拎著行李進亭子間時,沈青禾正在聚精會神地數錢。看他進來,她還故意背過身子擋了擋,好像生怕見者起了歹心似的。顧耀東想著,這女人恐怕見誰都覺得人家想要搶她的錢。
「你真要租這間房子?」
「我連房租都準備好了。」沈青禾把錢分成兩疊,其中一疊放在床上,剩下的放進一隻小木箱,用鑰匙鎖上收進了櫃子。
「這房子冬天冷,夏天熱,一般人都住不慣。你還是……」
耀東母親適時地笑呵呵地進來了,放了一隻燈泡在桌上:「沈小姐,這是新燈泡。」
沈青禾甜甜地:「謝謝您。」
「用不用幫你找工人把房間修一修呀?」
「不用了,這種小問題,我自己就能解決。」
「哦,好,好。」耀東母親瞪了顧耀東一眼,離開了。
「你連房子都自己修?」
沈青禾拿起床上那疊錢數起來:「摳門唄!大錢得賺,小錢得省。省下來的錢拿去買兩罐菠蘿罐頭,再倒手一賣,賺來的錢又能買四罐,四罐變八罐,八罐變十六罐……」她數錢時眼睛炯炯有神。顧耀東第一次覺得原來財迷的眼睛是會發光的。
「這房子的毛病比你想的多多了。」
「亭子間都這樣,沒關係。」
「我知道附近還有別的房子在出租,也有亭子間,比這裡條件好很多。」
「這兒離電車站近,出門方便。」沈青禾唰唰唰地來回數著鈔票,絲毫不影響她對答如流。
「車站附近我也可以幫你打聽,反正還沒交房租……」
耀東母親突然又進來:「沈小姐。」
沈青禾幾步走過來,把鈔票往耀東媽媽手裡一塞,甜甜地:「顧太太,這是三個月的房租。」
「不是只用先交一個月嗎?」
「還是三個月一塊兒給您吧,這樣我住著也踏實。」沈青禾看著耀東母親,話卻像是說給顧耀東聽的。
「好好好!往後你就安心住在顧家,耀東,你怎麼還沒換燈泡!可不能讓人家女孩子動手做這種事情呀!」說完她歡天喜地離開了。
這番唇槍舌劍終於被沈青禾的一疊鈔票徹底終結了。顧耀東很鬱悶,但他還是在沈青禾準備爬上桌子換燈泡的時候,先爬了上去。
他一邊擰舊燈泡一邊說:「沈小姐,我覺得你太奇怪了。」
「有嗎?」
「上海那麼多房子,你為什麼非得選這兒?」
一直應對得很輕鬆的沈青禾忽然愣神了。顧耀東的問題讓她想起了和夏繼成一起看的那場電影,那部她最不喜歡的《卡薩布蘭卡》。
顧耀東以為自己問到了關鍵點:「這間亭子間真有這麼好?還是你來我家有別的目的?到底因為什麼?」
片刻的死寂。
「因為便宜啊!
「什麼?」這次換顧耀東蒙了。
「我看了大半個月的招租廣告,這是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子。不然還能因為什麼?」
「啪」的一聲,沈青禾拉了下燈繩,燈泡在顧耀東的頭頂亮了,把他那張憋氣的臉照得亮堂堂的。
「亮了!謝謝你呀顧警官。」她小心翼翼地問,「這個新燈泡我就不用給錢了吧?」
夜晚的曬台空無一人。沈青禾推門上來。
周圍視野開闊,遠處可以看到加油站。一輛油車停靠,工作人員卸油桶。她看了眼手錶,晚上八點。回亭子間後,她反鎖了房門,拉上窗簾,就著昏黃的燈光在紙上畫起了地圖,以福安弄為起點,向加油站延伸……
很久以後,顧耀東去看了一場美國電影。電影裡的男主角說:「世界上有那麼多城鎮,城鎮裡有那麼多酒館,她卻偏偏走進了我的。」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問過的一個問題,那時候沈青禾沒有給他答案,這一刻終於明瞭。那部電影,叫《卡薩布蘭卡》。
清晨的福安弄還靜悄悄的,楊一學已經在掃地了。當他掃到弄口時,弄堂裡的第一縷炊煙升了起來。
顧耀東穿著睡衣和貼身短褲,頂著一頭雞窩就從房間出來了。沈青禾正好端著水盆走到亭子間門口。兩人大眼瞪小眼地愣了片刻,「嗖」地逃進各自房間。
顧耀東貼在門背後,用了半分鐘時間才想起來剛剛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那一瞬間他恨不得鑽進被窩睡到地老天荒再也不起來。更可怕的是,今後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女人都會在自己家出沒。
早上七點三十分,顧耀東一如往常地穿著制服背著挎包出門了。
自從瑞賢酒樓的逃犯被捕後,戶籍科終於不用再加班找戶籍卡,刑一處和戶籍科皆大歡喜,失落的只有顧耀東一個人。他連戶籍科也沒有理由去了,那是停職以後唯一還能被需要的地方。他不知道還能在警局待多久,也許今天,也許明天,停職的書面通知就會下來,接著大概就是開除。但至少現在沒有。
沈青禾跟在顧耀東後面走著,看著他的背影,越看越於心不忍。
「顧警官。」她從後面快步上來。
顧耀東只能停下腳步等著,早上的事讓他有些不敢正眼看對方。
沈青禾倒是落落大方:「我有個朋友在貿易公司,負責上海和寧波之間的貨運。他老婆要生孩子了,得回家去照顧,所以想找個人接替工作,你有興趣去幫忙嗎?」
顧耀東很老實地說:「我不會開車。」
「那去學校教書呢?我正好有個朋友在那兒當老師。」
「他老婆也要生了?」
「我從夏處長那兒聽說你被停職了,想幫你想想辦法。」沈青禾總算明白了,跟有點傻氣的人說話必須直截了當。
顧耀東這次聽懂了,一臉尷尬。
「如果需要換工作,說不定我能幫上忙。」
顧耀東這回抬頭正眼看她了,看得沈青禾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
「只要一天沒被開除,我就還是警察。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好意。」說完他離開了弄堂。沈青禾發現自己對這個回答並不太意外,也許是因為想起了夏繼成的那句評價,他是個好警察。
齊副局長在辦公室畢恭畢敬接電話,王科達等在一旁。
「是……我會在內部口頭嘉獎……誰?您是說那個東吳大學新來的警員?」副局長顯然很驚訝。
「知道了局長,我一定妥善處理。」他掛了電話,沉吟片刻,對王科達說:「陳憲民的案子就按刑事案件處理,找一個沒結的兇殺案,做一份口供,按了手印就行。現在局勢緊張,稍有點風吹草動,就會有別有用心之人大做文章,說我們如何破壞協定,製造摩擦。不能讓人家抓到把柄。」
「我明白。」王科達知道這不是重點,電話裡顯然提到了那個大學生,那才是重點。
副局長有些為難地說:「另外,最近總有抱怨警局不作為的聲音出現,局長想借這個案子重塑警局形象。你的嘉獎遲早是會有的,不過這一次……局長想把顧耀東推到前面。」
王科達愣了:「什麼意思?」
「你也說過,找到陳憲民的關鍵線索,是從他整理的戶籍卡裡發現的。他是東吳大學高才生,學歷高,形象也不錯,把他推出去,顯示我們警局人才濟濟,新人輩出,有助於美化警局形象。」
「這是局長的意思?」他問得很唐突,齊昇平只當沒聽見。他不可能為了一個刑警處長就去頂撞局長。
「局長讓我馬上給報社發通稿,盡快見報。科達啊,這件事只能委屈你了。」
王科達的怨氣已經寫在臉上:「一切以大局為重,我沒有意見。」
但是這股怨氣在他回到刑一處並做出一個決定後,徹底消散了。
刑一處的處長辦公室鎖著門。楊奎依然在憤憤不平:「顧耀東?馬上都要被開除的人,就這麼鹹魚翻身了?搞了半天我們是白忙活呀,最後功勞都成他的了!」
「我倒是忽然覺得,這個好處送給他也無妨。」王科達冷靜地說道,「我一直有個想法,趁石立由沒有暴露,把他原封不動地安插回去,繼續給我們提供情報。」
楊奎明白了,但是有疑慮:「陳憲民被捕,共黨可能已經察覺到出叛徒了。」
「他們即便懷疑,短時間內也甄別不出叛徒的身份。現在,正好可以利用顧耀東來掩蓋石立由的存在。咬定找出陳憲民就是因為顧耀東,讓共黨相信,陳憲民的暴露完全是因為戶口登記這個巧合,並沒有人叛變。」
辦公室裡只有王科達和楊奎兩個人。兩個人高效並且秘密地定下了這個計劃,而計劃裡最重要的那顆棋子卻全然不知。
顧耀東一進刑二處就看見自己桌上堆滿了雜物,他的私人物品被扔在地上。
「都停職了還來呀。」肖大頭看著報紙也不忘刻薄一句。
趙志勇小聲提醒他:「上邊還沒下通知呢。」
「還用等通知嗎?都停職了,最後肯定是開除。正好,趕緊把你的東西收走,那張桌子有另外的用處了。」
在這種事情上,顧耀東從來不善於爭取。他找了一隻空箱子收拾東西。
趙志勇歎了口氣,從抽屜裡拿出個小紙袋給他:「剛才那個小報記者來了,他放你桌上的。」
顧耀東打開看了看,是底片。他將小紙袋夾到那本《鸞鳳禧》裡,然後繼續蹲在地上收拾被扔了一地的東西。
趙志勇在旁邊唉聲歎氣:「你說你,就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作家,為了這麼幾張底片,把自己的前程全毀了。值得嗎?這到底有什麼好啊?」不知不覺,「這到底有什麼好」成了他最愛問顧耀東的問題。他真的很不理解這個人的行為。名校,高才生,這說明他是個聰明人,可聰明人為什麼總做傻事?
門「啪」的一聲被推開,楊奎進來了。他掃了一圈,沒看見蹲在辦公桌後面撿東西的顧耀東:「顧耀東呢?」
顧耀東剛要站起來,卻被站在旁邊的趙志勇偷偷按住了腦袋。看了看還在淡定地織毛衣的李隊長,趙志勇小聲喊:「隊長,趕緊救火啊!你們都是隊長,能說上話!」
李隊長放下手裡的毛線活,慢騰騰起身:「楊隊長,有什麼事呢,聽我說兩句……」
「你坐下!」楊奎面無表情。
於是李隊長無奈地坐下繼續織毛衣。
顧耀東還是站了起來,一臉視死如歸:「楊隊長。」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望著二人,等待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掉下來。
「王處長讓我通知你,準備準備,一會兒領獎。恭喜了啊,顧大警官!」
顧耀東和刑二處所有警員愣住了。
肖大頭:「瞎扯什麼呢?」
小喇叭一陣風似的衝進來,大喊著:「快快快!副局長和夏處長、王處長馬上就到!」
一群人云裡夢裡地匆匆整理儀表。很快,齊副局長帶著夏繼成、王科達、方秘書一行人走了進來,這陣仗把一群孬兵都震得不輕。
夏繼成:「顧耀東?」
顧耀東呆站著,好像叫的不是他。趙志勇趕緊拿走他手裡的家什,把他往前一推。
顧耀東:「報……報告!」
副局長打量他一番,小聲對自己的秘書說:「方秘書,趕緊給他處理處理。」
夏繼成:「肖德榮,去後勤處給他領一套新制服。」
肖大頭憋著氣,不情不願地離開了。
方秘書親自上手給顧耀東整理髮型,周圍一圈警員都看傻了眼。顧耀東昏昏然站著,一動不敢動。他從來聽不懂別人的反話,但這次聽懂了,楊奎說「領獎」「恭喜」一定是反話。他馬上要被開除了,只是沒想到最後的儀式這麼隆重,彷彿臨刑前的最後一餐。
很快,顧耀東整個人煥然一新,新制服很筆挺,頭髮被方秘書捏了個老氣橫秋但一看就很有派頭的造型。
王科達皮笑肉不笑地說:「顧警官,感謝你全力協助我們一處破案。」
楊奎嗤之以鼻。夏繼成在一旁笑而不語。
顧耀東仰著一張很茫然的臉:「我嗎?」
王科達:「全靠你整理出來的戶籍卡提供了線索,楊隊長才能抓到犯人,否則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啊!人雖然是一處抓的,但功勞是你的。」
副局長很讚許地點頭:「利用戶籍登記協助破案,你是第一人。年輕有為,值得鼓勵。」說完,他親自把一張獎狀遞到顧耀東面前,「警局就是需要像你這樣既細心,又有能力的年輕人。」
他接過獎狀:「謝謝副局長!」
隨行的警員已經架好照相機開始拍照。方秘書則捧著筆記本,手寫記錄副局長講話。
副局長:「夏處長,一會兒你要負責親自把獎狀送到顧警官家裡。」
夏繼成:「是。」
副局長:「要讓市民知道,我們警察局也是很重視人才培養的!今後,我們會多多吸納像顧警官這樣優秀的年輕人,壯大警察隊伍。要讓大家相信,我們完全有能力維護社會治安,保證市民安全!我們當警察既不是為了名,也不為了利。是為了匡扶正義,保護百姓!」
說完他小聲問方秘書:「記下來了嗎?」
方秘書:「記下來了。我馬上通知報社!」
副局長很滿意:「給我們拍張合照,發新聞的時候一塊兒登出來。」
副局長時而和顧耀東共同舉著獎狀,時而摟著對方肩膀。他對自己平易近人且不失身份的表現十分滿意,至於顧耀東是否上鏡,他不在乎,他甚至都沒看清他的臉長什麼樣。
顧耀東杵在旁邊彷彿是個道具。閃光燈晃得他什麼都看不見,看不見處長,看不見刑二處的人,好像他被這片白光隔離在了另一個世界裡。如果說這就是成功的滋味,他的惶恐多於幸福。
「來來來,笑一笑!」照相的警員喊著。顧耀東木訥地配合,閃光燈晃得他咧了一下嘴。
耀東母親坐在美發店裡看著報紙燙頭髮,忽然就坐直了身子。報紙頭版頭條標題寫著「為響應市長號召,警局啟用高學歷警官,甫入職即立大功」,下面配的照片上,那名年輕警察不甚雅觀地咧著嘴,露出了一口因為曝光過度而白得發光的牙齒。
她把圍布一掀,頂著滿頭髮卷就跑回了家。
報紙拍在飯桌上時,顧邦才還不太相信。他戴上老花鏡看了半天,報紙上那個牙齒發白光的人還真是自己的兒子!
耀東母親一邊拆發卷一邊激動地說著:「我就知道,我們家耀東這個大學不是白念的!這才多長時間,他就立了大功,還上報紙了!這福安弄上下三代就沒有一個上過報紙的!」
顧邦才匆匆摘下老花鏡,把報紙隨手往桌上一放,拿上錢夾,拎著菜籃子就樂顛顛地出去了。
耀東母親在後面喊:「多帶點錢——!要買肉——買好肉——!」
沈青禾正好拎著菜籃子回來,耀東母親笑盈盈地拉住她:「沈小姐,晚上和我們一塊兒吃飯!」
「謝謝啦顧太太,我自己煮碗麵就行了。」
「晚上給我們家耀東擺慶功宴,人多才喜慶!」
沈青禾一聽,既意外也高興:「顧警官立功了?」
「還是大功!」耀東母親歡天喜地去了灶披間。
沈青禾想到了什麼,跑回亭子間。過了一會兒,她抱著一堆罐頭興沖沖地下樓來。
灶披間已經熱氣騰騰,水盆裡泡著西瓜,壺裡燒著水,鍋裡熬著湯,耀東母親正在砧板上噠噠噠切著菜,一看就是打算使出十八般武藝來操持這頓慶功宴。
沈青禾把一堆罐頭放在一旁:「我剛從天津進了一批昌黎公司的紅果罐頭,打算在上海賣,晚上先開兩罐大家一塊兒嘗嘗!」說著又從自己的菜籃子裡拿出一塊肉,「正好剛才還買了一塊新鮮肉,我再做個紅燒肉,就會這麼一個拿手菜。」
耀東母親:「你是客人,怎麼好意思讓你動手的呀!」
沈青禾真心地:「顧警官立功,我也替他高興!」
天色已近黃昏,福安弄裡的路燈亮了起來。
夏繼成的車停在弄口。下車後,他親手給顧耀東整理了帽子和衣領。顧耀東似乎還沒有從閃光燈的暈眩中清醒過來。剛剛這幾個小時內,他承受了太多關愛和讚譽,這讓他有點無所適從。
夏繼成笑得很刻意:「你這表情可不像立了功的人。」
「我以為今天就要被開除了,這太意外了。」
「說實話,我也很意外。高興一點吧,顧警官。」
顧耀東很聽話地咧嘴笑了:「是!」
夏繼成轉身朝福安弄走去,臉上始終保持笑容。
沈青禾和耀東母親在灶披間忙得昏天黑地,興高采烈。
耀東母親:「當初這弄堂裡的人一聽說耀東被派去查戶籍,臉色都不一樣了。我知道他們在背後說什麼。現在耀東立了功,上了報,總算能揚眉吐氣了!」
「還上了報?」
耀東母親一邊說一邊比畫:「是呀!報紙中中間間,這麼大一張照片!」
沈青禾似乎也被她感染了,傻笑著:「顧警官這下成名人了。」
「出不出名倒無所謂的。不過連副局長都誇他年輕有為,我看離升職也不遠啦!」
「他到底立了什麼功?」
「聽說是抓了個殺人犯。」其實耀東母親不關心抓了什麼人,她現在的心思都在爐子上的湯和鍋裡咕嘟咕嘟的紅燒肉上,「哎喲!你這個紅燒肉可燒得真不錯!」
沈青禾嘗了一口湯汁:「好像應該再加點鹽。顧警官平時吃得鹹還是淡?」
「淡一點吧。」
「那我少加點鹽。他喜歡湯汁多一點還是干一點?」
耀東母親笑瞇了眼:「怎麼樣都行。沈小姐,這頓慶功宴你比我還用心呀!」
沈青禾避開了她的目光:「這是大喜事,應該的。顧太太,家裡還有黃酒嗎?加一點去去腥味。」
「就在外面飯桌上。」
其實沈青禾心裡一直覺得顧耀東走到被開除這一步,和報到那天自己害他遲到有關。在這個節骨眼立功,也許他的警察生涯不用就此終結了,他還可以繼續在夏繼成的二處當他的好警察。於公於私,她都真心替他高興。
沈青禾拿酒瓶時,隨手拿起飯桌上放著的那張報紙來看了一眼。顧耀東的照片比耀東母親形容的還要更大,更顯眼,尤其是那一口曝光過度的炫白牙齒,簡直讓人過目不忘。沈青禾一邊看一邊嗤嗤地笑,可當她往下讀到內容時,笑容漸漸僵住了。
灶披間裡傳來耀東母親的聲音:「沈小姐——找到酒了嗎?」
沈青禾死死盯著報紙,似乎什麼也聽不見。
「燒肉的火用不用小一點呀?」耀東母親從灶披間跑出來,「紅燒肉快燒乾了!還用不用加黃酒啦?……沈小姐?」
就在這時,顧耀東興沖沖地開門進來:「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