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夏天,陽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端午節快到了,南京路上的永安百貨和新新百貨熱鬧非凡,樓外懸掛著大大小小關於促銷的條幅廣告,門口的香車寶馬不斷走了又來,打扮體面的先生小姐們拎著大小購物紙袋進進出出,謙謙有禮,笑容滿面。
永安百貨門口的空地上,一支小型樂團正在準備演奏樂曲。他們穿著製作精良的表演服,一邊用軟布細細擦拭著手裡的各式西洋樂器,一邊談笑著,氣氛歡樂祥和。
然而就在不遠處的外灘,中央銀行門口卻是一片混亂和慘烈。
大批激憤的民眾衝撞著銀行緊鎖的鐵門,刑一處所有警察都到場了,他們拿著盾牌和警棍以最粗暴的方式維持著秩序。
人群裡一個男人大聲質問:「我們昨天夜裡就來排隊,為什麼到現在了還不讓我們兌金條?」
「肯定是銀行的人在裡面搞鬼!」
「怕是根本沒有金子可兌!我聽說人家有來頭的早就把金子裝了軍車貼了封條,走後門交易了!」
劉警官站了出來。自從楊奎殉職後,刑一處就是他在帶隊執行任務了。
劉警官:「政府和銀行的黃金儲備肯定沒有問題!現在正值警局嚴打,凡是以訛傳訛企圖擾亂社會秩序的人,一律逮捕!」
這時,中央銀行的側門開了一條縫,兩個男人鬼鬼祟祟地出來。
人群裡有人指著他們大喊起來:「看!那邊又有黃牛出來了!銀行和他們內外勾結,真正給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的能剩幾個呀?我們的錢就要爛在手裡啦!」
人們更加憤怒了,高喊著朝銀行鐵門撞去:「把中央銀行撞開!今天一定要軋到金子!」
鐵門搖搖晃晃,眼看現場就要失控,劉警官瞪紅了眼,用盡全力吹響了警哨。
就在尖銳哨聲響起的同時,彷彿電影配樂一般,永安百貨門口的樂團指揮也揮舞起了指揮棒,美妙的樂曲契合地奏了起來。
於是和著南京路上歡快的音樂,中央銀行門口的警察們高舉著警棍揮向平民,手起手落,地上已經躺了一片,鮮血橫流,呻吟著,哭喊著,然而這所有的哭喊都被掩蓋在了歡樂祥和的音樂聲中,彷彿一幕人間荒誕劇。
在遠離外灘和南京路的一條偏僻小路裡,什麼聲音都沒有,一切都安靜得像是靜止了。刑二處六名警員就蹲在這條小路裡,也像是靜止了一樣,每個人都握著警棍,盯著路口,儼然一群等著抓耗子的貓。
從小路口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一家客棧。他們要抓的耗子就在這間客棧裡。
於胖子小聲問:「隊長,一會兒要抓的真是殺人犯?」
李隊長:「強姦殺人,一屍兩命。」
於胖子悄悄把小喇叭推到了自己前面:「這種案子以前不都歸一處管嗎?」
李隊長:「現在全城嚴打,連戶籍科都出去抓小偷了,你好意思只管些家長裡短?犯人出來以後,你、我和顧耀東從這邊上,肖大頭、小喇叭、趙志勇去那邊包抄。」
「是!」
李隊長又特意叮囑了一句:「行動時候要注意克制,尤其是手裡的武器一定要謹慎,不要傷及平民。」
「明白!」
李隊長說得一本正經,眾人也回答得一本正經,看上去這真的是一次極嚴密、極容易血流成河的重大任務。
夏繼成已經離開上海快一年了,局裡一直沒有給二處安排新處長,平時大事由王科達代管,小事就由李隊長處理。二處依然延續了一貫的傳統,辦的大多是造福百姓的民事小案,像今天這樣抓殺人犯的重大行動,是屈指可數的。
等了大約十來分鐘,一個四十多歲、身形瘦高的男人吊兒郎當地從客棧裡出來了。
「出來了,隊長!」顧耀東死死盯著路口。
李隊長很沉穩:「等等。」
犯人在客棧門口左顧右盼磨蹭著,理理頭髮,拍拍衣服,蹭蹭皮鞋上的灰。見周圍沒什麼異常,他才放鬆下來,從煙盒裡拿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點燃了。
李隊長大喝一聲:「上!」
犯人忽見兩隊人馬朝自己衝來,嚇得把煙一扔,掉頭就跑進了客棧。
客棧後門外是一條狹窄的小路,犯人從後門一躍而出,拔腿就跑,刑二處警員隨後衝出,緊追不捨。於胖子因為是第一個發現犯人從後門逃走的,沒多想就追了出去,結果稀里糊塗就成了跑在第一個的人。
小路上停了輛貨車,將原本就狹窄的路佔去一大半,剩下僅能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窄縫。犯人像只瘦猴般「嗖」地竄了過去,刑二處警員隨後追來,個個臉上都帶著志在必得、捨我其誰的氣勢,然而……「彭」的一聲,打頭陣的於胖子卡在了車和牆壁中間。於是後面的四個人一個接一個撞上來,像糖葫蘆似的堵成了一串。
於胖子哀號:「卡住了!」
李隊長:「都用力氣,把他擠出去!」
肖大頭:「你把肚子往裡吸一吸呀!」
於胖子:「肚子吸進去屁股就出來了!」
眼看於胖子卡得臉都要發紫了。
李隊長哀歎:「哎喲,要出人命了,拉回來拉回來!」
幾個人死拉活拽卡成紅酒瓶塞子的於胖子,眼看犯人已經跑到前面路口了,顧耀東後退幾步,鉚足了勁,一段助跑衝上貨車,踩著車頂越了過去。
李隊長大喊:「顧耀東!看你的了!」
「是!」
顧耀東撿起掉在地上的警帽胡亂一戴,揮著警棍就追了上去。
犯人一直跑,顧耀東一直追。犯人快要跑斷氣了,回頭一看,後面的警察還兩眼炯炯有神,於是他只能哭爹喊娘地繼續往前跑。
一直跑到河邊,眼看只差兩三步就能抓到他了,就在顧耀東往前一伸手時,犯人跳進了河裡。顧耀東一秒鐘也沒多想就跟著跳了下去,奮力撲騰著。
最後,犯人爬上了對岸。他站在岸邊看著顧耀東在水裡撲騰,看了好半天,神情有些茫然地轉身走掉了。
等到李隊長一行人追到岸邊時,顧耀東依然在水裡奮力游著,嗆著水大喊:「站住——回來——」他撲騰得很厲害,但是一直在原地。
李隊長又是一聲哀歎:「去個人,把他撈起來吧。」
那個下水撈他的人是肖大頭。
肖大頭一邊擰著濕答答的衣服,一邊教訓他:「往下跳的時候不知道自己不會游泳嗎?」不知不覺,他對顧耀東已經從冷嘲熱諷變成了赤誠相待的訓斥。
落湯雞理直氣壯:「我會游啊!我游得很使勁啊!」
一群人不說話了。
於是顧耀東明白了,那個實在不能稱之為會游泳:「我怕他跑了……其實我還是會游一點。」他有點沮喪。
沉默片刻,被灌了一肚子河水的顧耀東回過味來,噁心得乾嘔起來。
兩天過去了。刑二處在一番調查跟蹤後,終於再次發現了犯人的行蹤。這一次於胖子很老實地跟在了最後面。
一群人追著犯人進了一棟八層高的樓房。追到三樓,李隊長捂著心臟停了下來:「我……我緩緩!你們……接著!」
於胖子癱倒在四樓。小喇叭從兩隻腳爬樓變成了手腳並用,癱倒在五樓。剩下肖大頭和趙志勇也越爬越慢,最後只剩顧耀東爬上了頂樓,一腳踹開鐵門衝到了樓頂的平台上。
犯人被追急了,翻上平台朝外張望,正打算順著水管滑下去,顧耀東縱身一躍,飛撲過來抓住了對方的腰帶。原本跨坐在平台上的犯人被這麼一撲,整個人翻了出去,被抓著腰帶倒吊在空中。
犯人氣急敗壞,一邊踹顧耀東一邊罵:「你這個瘋子!放手!放手!」
只聽哧溜一聲,他的腰帶加上褲子被拉得往下褪到了腳跟,整個人往下滑了一大截。幸虧顧耀東反應及時,抓住了他的雙腳。
犯人懸在空中,下半身只剩褲衩,又氣又怕地叫喚:「我屁股都露出來了!」
顧耀東拽著他,臉都憋紅了:「要不我鬆手替你穿褲子?」
對方終於服軟了:「別別別!快拉我上去吧!我保證不跑了!求你了警官!」
刑二處一行人押著犯人回了市警察局,剛下警車,兩名警員從樓裡跑過來。
一名警員報告說:「李隊長,齊副局長要求我們帶犯人到一樓統一登記。」
李隊長:「押走吧。」
「是!」二人押著犯人離開了。
警察局一樓大廳裡,烏泱泱地站了好幾十名犯人。那幾名在中央銀行門口鬧事的男人也被抓回來了,個個鼻青臉腫。警員正在給他們登記。
刑二處幾個人在旁邊看著,都有些驚訝。
顧耀東:「一處抓了這麼多人!」
趙志勇:「以前倒也不是沒嚴打過,不過這麼大批量抓人的,還是頭一回見。」
小喇叭小聲說道:「我們好歹抓的還是強姦殺人犯,知道他們抓的什麼人嗎?軋金子鬧事的,街上擺攤營業證過期的,連出門忘帶證件的都抓了好幾個,按理說這點事就地處罰就完了,這都往總局抓。」
「嚴打嘛,也正常。」李隊雖然心裡也有點犯嘀咕,但作為隊長,這種時候還是管好嘴更重要。
這時,劉警官拿著登記簿走到顧耀東抓的那名強姦殺人犯面前,接過證件看了一眼。
劉警官:「吳連生?」
犯人一怔:「嗯?」
「怎麼,自己名字都忘了?」
犯人反應過來:「哦,是我。」
「本地人?」劉警官一邊登記,一邊打量他。
「是。」
「家裡還有什麼人?」
犯人猶豫了一下:「沒有!我就一個人,上沒老下沒小。」
劉警官又瞇著眼睛看了看他,招呼一名警員過來:「你們接著登記。」
劉警官去了刑一處王科達辦公室,很謹慎地關了門,然後把登記簿放到桌上,小聲報告道:「處長,又找到一個符合條件的。」
王科達看了看登記簿上「吳連生」的資料:「盡快湊夠五個。個人情況一定要問清楚。一定要是死了也沒人會問一句的那種。」
這是一個月前,齊昇平交給他的一項奇怪的任務。讓他從犯人裡挑五個男性,三十到四十歲之間,要求無家人無背景,消失了也不會有人過問,並把這戲稱為「五隻羊」。王科達一直沒明白,找五個一窮二白的人能派上什麼用場?齊昇平三緘其口,只說和馬上要實施的行動有關,王科達的任務就是湊人,後面的行動不是警局負責。這項行動,更上層的人稱之為「太平計劃」。
顧耀東從吳連生身邊經過時,對方故意撞了他一下,低聲說道:「小子,我從這裡出去的時候,會讓你親自來送我的。」
趙志勇拉走了顧耀東:「別理他,強姦殺人,他出不去了。」
顧耀東回頭望了犯人一眼,和趙志勇一起上樓了。
自從夏繼成離開上海以後,趙志勇對顧耀東的態度緩和了很多。楊奎死了,丁放很長時間沒有出現了,隨著他們的消失,在莫干山的耳光、難堪和屈辱也似乎漸漸被淡忘了。趙志勇慶幸那封匿名信沒有被追查,顧耀東也沒有受到任何傷害,這樣他就可以把這個秘密永久地埋在心底,然後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和顧耀東做朋友。一切終於又恢復了原樣。
大家都去食堂吃飯了,顧耀東回刑二處拿飯盒。屋子裡很安靜。在他桌上醒目的位置,放著一個相框,裡面是他和夏繼成在莫干山的那張合影。
他拿了飯盒正要出去,忽然覺得不對。處長辦公室的門虛掩著,自從夏繼成離開後,那裡還沒有被打開過。他有些納悶地推門進去,竟看見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坐在夏繼成的位子上,埋頭翻看一些文件。
那個人也抬頭看見了他。他長相和善,大概四十七八歲,穿的是便服。
顧耀東:「先生,請問您有事嗎?」
男人笑容可掬:「你是刑二處警員?」
顧耀東皺了皺眉頭,這人沒穿制服,但口氣聽著又對警局很熟悉:「對。不好意思,這裡是處長辦公室,不能隨便進來。」
「哦,抱歉啊小警官,是我冒昧了。我這就走。」男人一邊說話,一邊將桌上的文件放回抽屜,起身出去了。
經過顧耀東辦公桌時,那個男人看見了顧耀東桌上他和夏繼成的合照,笑著問道:「這張合影在莫干山拍的吧?」
「對。」
「秀色可餐,是個好地方。」
顧耀東更奇怪了:「照片上沒寫,您怎麼認出來是莫干山?」
「如果莫干山有一百種風景,那我腦子裡就存了一百張照片。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那個地方了……那兒的黃茶不錯,莫干黃芽。喝過嗎?」
對方的笑容讓顧耀東有些不自在。
顧耀東:「沒有。」
「下次有機會,一定嘗嘗。」
「先生,您是警局的人嗎?」
「我?還不算是。」說罷,男人離開了刑二處辦公室。
顧耀東輕輕推開處長辦公室門,屋裡還是老樣子。他打開那個男人之前翻看的抽屜。
裡面是一些零散的信箋、警員手冊和警局內部雜誌,都是非保密的文件,他在看什麼呢?
午飯之後,齊副局長帶著方秘書過來了,對李隊長代管二處一事慰勞了幾句後,他讓方秘書遞上了一摞給二處警員的請柬。
方秘書:「明晚七點,金門飯店,副局長親自主持酒會慰勞諸位。另外,也是給你們的新處長接風。」
大家都很意外。
肖大頭:「什麼新處長?」
方秘書:「當然是接替夏處長的人啦。刑二處總不能一直沒有處長吧?」
齊副局長:「你們在外衝鋒陷陣,你們的家人擔驚受怕,也不容易哪。明天各位把夫人都帶來吧,沒有成家的帶上女伴,輕輕鬆鬆地喝喝酒,聊聊天。大家也要享受享受上海的美好生活嘛……顧警官。」
顧耀東:「到!」
「聽說之前到莫干山執行任務,你和沈小姐的關係羨煞眾人呀。」
「沈小姐是我家的租客,她去莫干山做生意,正好遇上了。」
「她是夏處長的老朋友,也算跟警局有點緣分。把她也請來吧。」
齊昇平突然提這個要求,顧耀東有些警惕:「副局長,我跟她……」
李隊長暗中拉了他一下:「謝謝副局長關心。明天我們一定按時到,給新處長好好接風。」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顧耀東翻開請柬,上面受邀人的名字寫著「顧耀東、沈青禾」。
刑二處的接風宴,王科達本來不想去的,但是齊昇平開了口讓他去,他只好答應。新處長原是衢州綏靖公署二處處長,來上海警察局,是南京警察總署田副署長欽點的。背靠田副署長,來頭不小。一想到這個,王科達心裡就有些不舒服。
傍晚,華燈初上,陰雨綿綿。顧耀東和趙志勇在福州路等著坐電車去赴宴。趙志勇剛去理髮店新做了個油光水亮的小開髮型,說是第一次見新處長,要留個好印象。顧耀東看了看自己濕漉漉的褲腿,皺巴巴的衣角,乾咳兩聲。
電車遲遲不來,眼看要遲到了。
趙志勇:「怎麼辦?」
顧耀東看了眼手錶:「跑著去吧,還來得及。」
「那怎麼行,淋了雨我這身行頭就全完了!」
正說著,一輛黃包車經過,趙志勇趕緊揮手大喊:「哎哎哎,黃包車!黃包車!」
黃包車應聲過來。車伕抬起帽子,是弄堂裡的楊一學。
顧耀東:「楊先生?」
楊一學:「顧警官,是你呀!」
「下雨天你還出來拉車?當心感冒啊。」
楊一學老實巴交地笑著:「女兒馬上小學畢業了,想攢錢給她買雙新皮鞋。總不能穿著露腳趾頭的鞋子去讀中學吧,會被人家笑話的。你去哪裡?我送你們。」
「不用不用!我們等電車。」
趙志勇著急:「還等什麼呀!這時候了還不來,肯定壞路上了!接風宴不能遲到的!」
顧耀東把他往後拉了拉,小聲說:「我是晚輩,在福安弄他是看著我長大的,讓他給我拉車不合適!」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講究這些!」
「我實在上不了這個車。趙警官,要不你坐吧,我跑著去。」
趙志勇趕緊拉住顧耀東:「我們是要去金門飯店,又不是路邊小酒館,你一身雨水加臭汗地站在新處長面前,那是不尊重上級!再說人家拉黃包車就是為了賺錢養家餬口,都是一個弄堂的,更應該照顧生意呀!」
楊一學擦了把汗水,笑著說:「顧警官,下雨天黃包車少。上車吧,別耽誤事情。」
「就是!一會兒多給兩個錢就是了!」趙志勇拽著顧耀東上了車,「楊先生,麻煩拉我們去金門飯店。」他一邊說話,一邊往前拽黃包車的雨棚,人往裡縮著,唯恐自己淋了雨。
楊一學見狀,脫下雨披,抖乾淨雨水,擋在二人腿上:「擋一擋,別弄濕了褲腿。」
趙志勇高興:「對對對!這個好!」
而顧耀東同時脫口而出:「這個不行!這麼大的雨你怎麼能不穿雨披!」
趙志勇頓時有些尷尬。
楊一學:「反正我都濕透了,雨衣穿著不透氣,更捂得一身汗。」
顧耀東實在過不去心裡的坎,想下車,趙志勇一把按住他:「那就辛苦你啦,楊先生!」然後他又小聲對顧耀東說:「長官最討厭下屬不守時!今天特殊情況,別拎不清啊!」
顧耀東只能如坐針氈地坐著不動了。
雨越下越大了。楊一學拉著黃包車在雨中吃力地奔跑。趙志勇一直拉扯雨披,唯恐褲子和皮鞋淋到一丁點雨。他小聲問顧耀東:「你們弄堂裡還有拉黃包車的呀?」
「他原來是會計,今年經濟不景氣,工廠倒閉了。」
「現在車行租金可不便宜,辛辛苦苦拉一個月的工錢,交完租金就沒剩幾個了。遇到生意不好的時候還得倒貼錢。來我們家小麵攤吃麵的,大多都是他這樣的人。」
顧耀東有些不理解:「那這不是被車行白白剝削嗎?還不如把車還了,另外找事情做。」
趙志勇一副很懂其中門道的樣子:「說得容易,開車行的哪個沒點背景?豈是你一個小老百姓想走就走的。」
顧耀東望著楊一學濕透的瘦削背影,心酸得不忍再看。
傍晚的金門飯店燈火輝煌,穿著光鮮的達官貴人、名媛淑女進進出出。楊一學將黃包車停在門口。顧耀東給車費,被他擋了回來。
楊一學:「我哪能收你的錢。」
顧耀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悶頭把錢硬塞到他手裡。
趙志勇匆匆整理著髮型和衣服:「楊先生,錢一定要收,我們警察白坐車,被人知道要受處分的。」
楊一學:「可是這太多了。」
顧耀東:「我們兩個人坐車,當然要給雙份車費。」
趙志勇:「往後有麻煩儘管來警局找我們,你是顧警官的鄰居,有什麼事大家都會照顧你。」他一邊心不在焉地說話,一邊朝飯店裡張望。從大門望進去,可以看見刑二處的警員已經都到了。
本來是趙志勇兩句無心的客套話,可楊一學是真的遇到了麻煩,也許是想著這裡警察多,說出來能解決問題,他囁喏著開了口,剛喊了句「耀東」,小喇叭從飯店裡跑出來喊著:「就等你們了!怎麼還不進來?」
楊一學的麻煩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說出來。顧耀東被趙志勇和小喇叭拽著進了飯店,他回頭喊著:「楊先生——我回福安弄就去找你——」
楊一學笑著朝他揮了揮手。他望著飯店大門裡金碧輝煌,打扮得體的紳士在談笑風生,大腹便便的官員在和摩登女郎調著情,服務生端著香檳穿梭其間,鮮花,美酒,香氣四溢,紙醉金迷。那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他站在陰冷的夜色中,哆嗦了兩下,拉著車離開了。
顧耀東被拽著進了大堂。沈青禾已經到了,「都等你半天了,哪有約人家來酒會自己還遲到的。」她很自然地走了過來,主動挽住了顧耀東。
顧耀東下意識地要縮回手,被沈青禾暗中拽了一下。他反應過來這是必須要演的戲,於是只能彆扭地讓她挽著。
「怎麼也不收拾收拾就來了。褲腿上都是泥。」
「突然下雨了。」
「早知道這樣,我就從家裡給你帶身衣服來了。」沈青禾嗔怪道。
去宴會廳的路上,沈青禾一直親暱地挽著顧耀東。顧耀東悄悄瞟了一眼,她倒是落落大方。小喇叭和於胖子跟在後面擠眉弄眼,誰都不會懷疑眼前這是一對甜蜜熱戀中的男女。
華麗的宴會廳裡,西式取餐檯上已經擺好佳餚。旁邊有一個很大的露台,從露台可以眺望美麗的夜景。宴會廳的小包房關著門,所有人畢恭畢敬地等待著。過了一會兒,包房門開了。齊副局長和王科達先走了出來。
齊副局長:「各位都到了。來見一見你們的新處長吧。」
新處長最後一個從包房裡走了出來。
顧耀東愣住了。這位穿著警察制服的新處長,就是他在夏繼成辦公室裡遇到的那個陌生男人。
齊副局長:「這位是從綏靖公署調來的鍾百鳴鐘處長。以後就由他接替刑二處處長的位置。」
鍾百鳴一臉和善笑容:「初來乍到,希望今後和各位相處愉快。」
宴會廳的留聲機放著音樂。警員們吃過飯,拿著酒杯去了露台。齊副局長和王科達、鍾百鳴坐在沙發上聊天。
齊副局長:「夏處長在的時候,二處主管民事案件,比較閒散。處裡的氣氛倒是很愉快,就是警員大多平庸。」
鍾百鳴一邊笑容滿面地和二人說話,一邊有意無意地瞟著露台上的二處警員:「沒關係,我這個人正好也喜歡簡單的人和環境。」
「這次你帶著任務來,他們恐怕幫不上忙。如果需要,我可以給你調兩個有能力的警員。」
「謝謝副局長體恤。我還是希望盡量保持二處的愉快氣氛,畢竟我才剛來,和大家搞好關係,將來也好開展工作。」
「那好吧。警局裡有不清楚的地方,王處長會協助你。」
鍾百鳴立刻很謙恭地對王科達說:「我剛到上海,兩眼一抹黑,恐怕以後還真要經常麻煩王處長。」
王科達不痛不癢地客套了兩句。
齊昇平打量著鍾百鳴,意味深長地問道:「不知道鍾處長這次調來上海,還有其他特別的任務需要局裡協助嗎?」
「沒有了。」
「之前警局在莫干山栽了跟頭,雖然我和王處長內心坦蕩,但畢竟難辭其咎。田副署長派你來,如果是需要調查什麼,我很樂意配合。」
鍾百鳴故作茫然:「調查?我沒有接到任何命令啊!再說我也不認為這件事的問題出在警局。田副署長交代了,除了協助太平計劃,我的任務就是當好刑二處處長,在警局一切聽從副局長安排。」
齊昇平終於露出滿意的表情。
露台上,二處警員一邊喝香檳,一邊小聲議論著他們的新處長。顧耀東手裡拿了個裝滿水果的盤子,一直吃著。
趙志勇:「我覺得他看起來蠻和善的,一直笑呵呵,應該不難相處。」
肖大頭:「臉上朝你笑,心裡就在朝你笑嗎?」
趙志勇有些尷尬:「起碼……他看上去應該比夏處長有正形吧?」
一直埋頭吃水果的顧耀東抬起了頭:「夏處長……他做事其實挺認真的。」
趙志勇:「那我們二處怎麼被人家在背後喊後勤處呢?你來的時間短,你不懂。我們二處也該有個新氣象了。」他一邊教育顧耀東,一邊討好地拿起香檳瓶子給肖大頭倒酒。
肖大頭把酒杯放下了,然後很不見外地從顧耀東盤子裡拿了一塊橘子:「別一口一個『我們』。我覺得以前挺好的。二處就是二處,我不想改變什麼。」
「我也不是說二處以前就不好……」
肖大頭瞥了眼他的新髮型:「別一來個外人就油頭粉面貼上去。」
趙志勇更尷尬了。
李隊長看了眼趙志勇,說不清是不忍心,還是失望:「行了,別在背後議論長官。犯大忌。」
警員們的家眷聚在露台另一邊,聊著女人們的話題。
李隊長太太:「沈小姐,你和顧警官是大學同學吧?」
沈青禾:「不是。我們是因為租房子認識的。」
「那就是緣分了。你們兩個站在一起,一看就很登對的。」
「顧警官是東吳大學的高才生,比我強多了。」
「不會的不會的,看你談吐也不是小家小戶出身,你們郎才女貌正合適呀!」
正說著話,李隊長走了過來:「我們顧警官是個老實人,就是太木訥。沈小姐以後要多包涵啊。」
沈青禾故作靦腆地看了顧耀東一眼:「李隊長,顧警官特別照顧我,他人很好。」
一旁的警員開始起哄,小喇叭和於胖子把顧耀東拽過來,往沈青禾身邊一湊。
小喇叭:「正好說說,你們在莫干山的時候到底發生什麼了?明明去之前還沒什麼,回來就好上了,跟演戲似的!」
警員們都跟著起哄打鬧,沈青禾和顧耀東很是拘謹。就在沈青禾被推到顧耀東懷裡時,她無意中看見鍾百鳴一直在屋裡注視著他們。那目光看得沈青禾心裡不由一緊,她「害羞」地挽住了顧耀東:「其實也不是因為莫干山。在那之前,我就租了顧警官家的房子,裡裡外外的事情他都經常幫我,還有顧先生顧太太、耀東姐姐,他們都特別照顧我。所以……其實我們……」
肖大頭朝顧耀東嚷嚷:「這種事應該你來講,怎麼讓人家女孩子開口呢?」
「嗯?啊……我們,是,是在那之前就在一起了。」顧耀東面紅耳赤,偷偷瞟著依偎在自己身邊的沈青禾。
一聲哀歎,於胖子滿臉喪氣地掏出鈔票:「行了行了,我認輸。」
小喇叭笑開了花:「我們打了賭,我賭你們早就好上了。快點,拿錢。」
眾人去了一旁,圍觀於胖子數錢。
「可以放開了。」顧耀東小聲說。
「門裡有人。」沈青禾也小聲說。
顧耀東裝作隨意地瞟了一眼,果然看見鍾百鳴一邊喝酒,一邊望著他們。他這才明白沈青禾的用意,猶豫了一下,主動摟住了沈青禾的肩膀。這次換沈青禾面紅耳赤了。
顧耀東低頭瞟了她一眼,看見她嘴唇粉裡透著橘黃:「你是不是出門之前喝橘子水,忘擦嘴了?」
沈青禾很茫然:「我沒喝橘子水啊。」
「那你嘴怎麼那麼黃?」
一個白眼扔到他臉上:「我專門為今晚酒會買的新口紅。花掉我大半個月飯錢,不好看?」
顧耀東不會撒謊,於是只能憋著不敢說話。
「嫌不好看,那你送我一支口紅啊。」沈青禾語氣裡帶著挑釁。但在旁人聽來,這兩人完全就是在打情罵俏。
於胖子越發喪氣了:「真是……輸了錢還要看他們打情罵俏。」
這時,鍾百鳴端著酒杯推門進來了,臉上依然是那副和藹可親的笑容。
眾人趕緊立正,敬禮:「鍾處長。」
鍾百鳴:「看你們氣氛不錯,我沒有打擾各位聊天吧?」
李隊長:「怎麼會?本來應該我們向您報到的,看您跟副局長和王處長在談事情,我們就沒敢打擾。」
鍾百鳴:「看得出來,夏處長在的時候刑二處是個輕鬆愉快的地方。能來這裡是我的福氣。我這個人正好也比較隨意,不講究規矩。你們不用太在意我的頭銜,呵呵,當我是普通警員就好。」
小喇叭:「鍾處長,您這麼講,感覺我們大家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
李隊長瞪了他一眼:「這是處長,注意分寸。」
鍾百鳴:「沒關係,沒關係。隨便聊聊,不用拘謹。我還想大家帶我去上海到處看看,吃吃路邊小店呢。」
趙志勇:「您是頭一回來上海?」
鍾百鳴:「來過,但都是辦公事,來去匆匆。」
小喇叭:「鍾處長老家是哪裡的呀?」
鍾百鳴笑了笑:「浙江。」
王科達也過來了:「在聊什麼呢?」
小喇叭:「王處長,我們正打聽鍾處長老家呢。」
王科達:「哦……鍾處長好像是浙江人吧?浙江湖州。」
聽到「湖州」二字,顧耀東和沈青禾一個激靈,一年前在莫干山發生的事猛然閃過。顧耀東想起鍾百鳴說過,他對莫干山很熟悉。這巧合讓他和沈青禾心底隱隱不安起來。
鍾百鳴讚歎道:「警察出身就是不一樣啊。我的籍貫沒幾個人知道。」
王科達假惺惺笑著:「對身份信息敏感是警察的本能,別介意。」
「怎麼會呢?」鍾百鳴看著顧耀東說,「我確實是湖州人,所以那天看到你桌上的照片,我一眼認出是莫干山了。」
王科達喪氣道:「別提莫干山了,我在那兒損失了一個隊長,保密局派去一起執行任務的也損失了好幾個,最後屁也沒查出來,不了了之。楊奎是我一手領出來的,這件事想起來就憋火。」
鍾百鳴淡淡笑著:「保密局湖州分站不光損失了人,還背了私通共黨的黑鍋。站長被撤職,很多人都被牽連受了處分,整個分站一蹶不振,代價沉重啊。」
王科達:「鍾處長消息比我們還靈通,該不會真是總署派來調查這件事的吧?」
驚愕之中,顧耀東不小心碰翻了肖大頭放在桌上的酒杯。在酒杯掉下的一瞬間,沈青禾下意識地迅速伸手接住了。她立刻意識到自己不應該這樣,但還是將酒杯放回了原位。
「身手了得呀!」鍾百鳴驚歎道。
李隊長:「這位是顧警官的女友,沈青禾沈小姐。」
鍾百鳴:「沈小姐,一個女孩子有你這樣的身手,可不簡單。」
沈青禾:「讓您見笑了。在外面跑單幫,多少還是得學點防身的招數。不過我手快可不是因為這個,那是數錢練出來的。您信不信,您在空中不管拋多少個銅板,我都能一個不落地抓住?」
幾位夫人被她逗得咯咯笑,鍾百鳴也笑著看了她片刻,轉回了剛才的話題。
「莫干山的事我也是道聽途說。不過要是真查起來,王處長,你覺得……問題會是出在警局內部嗎?」
王科達:「你的意思,私通共黨的鬼也可能在這裡?」
鍾百鳴半開玩笑:「那我就是來抓鬼的。」
趙志勇不合時宜地跟著開玩笑:「馬上端午節了,我們乾脆就在警局掛一掛鐘馗像,捉一捉鬼!」
李隊長訓道:「別口無遮攔。這種玩笑是隨便開的嗎?」
趙志勇不吭聲了。這個晚上他已經好幾次說錯話,也被人訓了好幾次。那一頭為了迎接新處長而特意做的髮型顯得格外愚蠢,他恨不得立刻找個水池子把頭泡進去洗個乾淨。
「自己人開開玩笑,無妨。不過言歸正傳,這次來警局,我的職責是接任刑二處處長。其他事情,那就不是我該管,也不是我有權管的了。」氣氛有些陰沉,但是鍾百鳴依然一副笑臉,「說沉重了。過兩天就是端午節,提前祝大家多吃粽子,端午安康。」
一名警員從裡面出來:「王處長,鍾處長,副局長請大家進去跳舞。」
王科達:「走吧。」
眾人跟著朝裡走去。
趙志勇一個人懨懨地朝裡走時,鍾百鳴走到他身邊問道:「你是趙警官吧?」
趙志勇受寵若驚地敬了個禮:「是!」
「我看過你的檔案,老警員了。淮安人?」
「是,老家淮安。」
「呵呵,我父親老家也是淮安。我們算半個老鄉。」
趙志勇更激動了:「我媽媽開了一家賣陽春麵的小鋪子,是淮安的做法,歡迎處長來嘗一嘗。」
「那一定要來的。」鍾百鳴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進去跳舞了。
趙志勇一掃剛剛被孤立的陰鬱,心裡竟有些感動,臉上也不自覺地笑了,笑得帶著一絲春風。
接風宴直到夜裡九點才結束。刑二處警員各自散去了。鍾百鳴趴在露台上,喝著酒,靜靜地望著沈青禾挽著顧耀東從樓下離開,似乎總想從這對甜蜜戀人身上看出點什麼不一樣來。
沈青禾挽著顧耀東拐進了一條小路,脫離了鍾百鳴的視線。她立刻鬆了手,兩人都不自覺地往兩邊分開了一些。
顧耀東:「莫干山的事,你覺得鍾百鳴是在開玩笑嗎?」
「你怎麼看?」
「我覺得他在撒謊。我撞見他翻處長的東西了,明顯是想調查什麼。」
「有人曾經匿名舉報過你。如果真的調查,你會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
「那他儘管查好了。反正我什麼組織都沒有。只要別去調查處長就好,還有你。」
「現在情況不明,只能隨時提防。今後你跟他在警局每天都要打照面,千萬別再像今天一樣慌張了。」
「那個酒杯謝謝你了,幸虧你反應快。」
沈青禾有些憂慮地喃喃自語:「這是我的失誤,其實我不應該反應那麼快……不過今天你配合我演戲演得不錯。夏處長走之前交代過,既然在莫干山開了頭,那就必須把這個戀人關係演下去。這樣大家都安全。」
顧耀東看她心事重重,有些慘淡地問:「這是處長給你佈置過的……最強人所難的任務了吧?」
沈青禾原本還在擔心酒杯會引起鍾百鳴懷疑的事,聽到顧耀東的問題,這才回過神來。但是這問題讓她啞然了。
於是顧耀東以為她默認了。
「其實找個機會,我們大吵一架,這個任務就可以結束了。反正我在警局把每一個人都惹生氣過,現在把你惹生氣,也沒人會懷疑。」
「不行。匿名信說明警局有人在盯著你,再加上這個摸不清底細的鍾百鳴,至少現在還不能結束。」
「如果有一天這場戲可以結束了,請你告訴我。」
沈青禾轉頭看著他:「你希望結束嗎?」
「我?」顧耀東苦笑,「我只是不希望強人所難。」
當天夜裡,鍾百鳴回到自己陰暗冷清的公寓後,打了一通電話。接電話的,正是莫干山行動後被撤職的保密局湖州站的崔站長。
電話裡,崔站長給顧耀東和沈青禾冠了一個新名號——雌雄大盜。但鍾百鳴顯然有更深的考慮:「那封匿名信雖然舉報的是顧耀東,我也懷疑過他和姓沈的女人從莫干山開始就在演戲,但就算他們有問題,也頂多是跑腿的。如果內鬼出在警局,那至少是處長級別,夏,或者王……崔站長,你我是有過命交情的兄弟,湖州分站背的黑鍋,我一定查到底。這不光是為你,也是為了我自己在警局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