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禾很從容地看著鍾百鳴:「鍾副局長,這麼巧。」
鍾百鳴笑盈盈地看了她片刻,興奮,卻又不慌不忙,「不巧。我是專門來等白小姐的。」他笑著拿過吧檯上的點心盒子,「周福記,很有名啊。介意我打開看看嗎?」
「無所謂。」
鍾百鳴瞄著她,慢慢打開盒子,裡面確實是滿滿的點心。
「沈小姐,哦,不對,是白小姐。有時間一起喝杯咖啡嗎?」
說話時,鍾百鳴始終是溫和而春風洋溢的,彷彿只是在和一個朋友聊天。而沈青禾也一直掛著淡淡的笑容。
鍾百鳴「請」沈青禾和自己同桌坐下了。周圍還零星有幾桌客人。就在沈青禾身後那張桌子,周明佩獨自坐著,喝了口咖啡,鎮定地翻著報紙。
鍾百鳴很紳士地問道:「沈小姐,想喝點什麼?咖啡?汽水?還是果汁?」
「白水就行。」
鍾百鳴笑了笑,對服務生說道:「兩杯美式咖啡。」然後他打開了點心盒子,自己拿了一塊美滋滋地吃起來,「別客氣啊。」他指了指盒子。
「謝謝。我現在不餓。」
鍾百鳴直接拿了一塊點心放到她面前,直直地盯著她:「在咖啡館,就做在咖啡館該做的事。」
沈青禾看了他片刻,拿起點心咬了一口,正要放下,鍾百鳴忽然又說道:「不不不!都吃了!」沈青禾的手下意識抖了一下,「你現在有點緊張,不多吃點一會兒怎麼扛得住?」
沈青禾盡力保持著平靜,一口一口往嘴裡塞著點心。
服務生送來了兩杯咖啡。鍾百鳴很紳士地道了謝,臉上又恢復了笑容:「沈小姐一個人來喝咖啡?」
「對。」
「哎呀,周福記的點心確實不錯!」鍾百鳴忽東忽西,似乎對這場談話漫不經心。又吃了兩口點心,他才又問道:「什麼人給你留在吧檯的?」
「鍾副局長要是喜歡,下次我親自幫你買一盒。」
「我是問,什麼人給你留在吧檯的。」
「這是審問嗎?我不知道現在連一個人喝咖啡也算犯法了。」
鍾百鳴不緊不慢喝了口咖啡:「顧耀東應該知道你來這裡吧?」
「我習慣一個人出門,不用每件事都跟他匯報。」
「他是你的未婚夫,就不想約他來喝個咖啡,聊聊天?」
「顧警官從來不喝咖啡,他這個人生活很無趣。」
鍾百鳴笑了:「知道什麼樣的人最有趣嗎?明明很複雜,但看起來卻比其他人都簡單,甚至簡單到像一張白紙,這樣的人,才是最有趣的。」
沈青禾也笑了:「我一定轉告您對他的評價。」
「這不完全是對顧警官。或者說,此時此刻,這是對沈小姐你的評價。」
「謝謝。」沈青禾無所畏懼地直視著鍾百鳴。
一名便衣匆匆跑進咖啡館,手裡拿著沈青禾藏在卡車駕駛座下的坤包。他在鍾百鳴耳邊低聲說著什麼。那一瞬間,沈青禾便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再安然無恙走出去了。
鍾百鳴笑著慢慢打開坤包,忽然又停了手,把包放到了沈青禾面前:「這樣好像不太禮貌。沈小姐,還是你自己來吧。」
沉默片刻。沈青禾把包裡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整整齊齊擺在桌上,彷彿在等待最後的宣判。最後,是一盒磺胺粉。
鍾百鳴笑了:「磺胺粉。哦……有人受傷了。那讓我來猜一猜。」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肩,「這裡,槍傷。對不對?」
沉默。
鍾百鳴招手叫來服務生,從錢夾裡抽了幾張美金給他:「多餘的不用找了,算是小費吧。」
「謝謝先生。外面下雨了,需要給二位叫黃包車嗎?」
「不用。我來負責送這位小姐。」
周明佩喝著咖啡,紅了眼眶。
暮色下的上海,陰雨沉沉,悲慼而靜默。
一間廢棄的工廠廠房裡,沈青禾被反綁在刑具上。趙志勇畏畏縮縮地站在角落,甚至連抬頭看她一眼的勇氣也沒有了。沈青禾已經受過了重刑,在咖啡館時還漂亮整潔的衣服此時已經被打得破爛不堪。在那張沾滿血污的臉上,只有那雙眼睛依然是乾淨的,眼裡的光依然是明亮而倔強的。
鍾百鳴:「磺胺粉是送給誰的?」
沈青禾:「我沒那麼大方。藥是拿去黑市賣的。」
鍾百鳴冷笑著從衣兜裡拿出那盒磺胺粉。「既然沒有誰等著這盒藥救命,那就扔掉也無所謂了。」他打開盒子,將藥粉撒了一地,然後將空盒子扔在了地上。
沈青禾咬緊了牙關,忍著沒說話。
鍾百鳴快步過去,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在同德醫院中槍的人是誰?藥是送給誰的?」
「我說過了,藥是拿去賣的。」
「是不是顧耀東?」
「顧耀東受傷了嗎?」沈青禾挑釁地看著他。
鍾百鳴沉默片刻,鬆開了她,喃喃道:「果然是夏繼成。」
「我只是個跑單幫的,你要污蔑夏監察官,別拖我下水。」
沉默片刻,鍾百鳴示意一旁的警員開了門,米店夥計被人架著進來了。沈青禾和夥計默默看著對方,一個依然倔強,一個已然絕望。
夥計被推到角落站著,鍾百鳴用槍指著沈青禾,轉頭問他:「你的這位沈青禾同志,今天因為你暴露了。多漂亮的小姑娘,不內疚嗎?」
夥計木然地看著這一切,臉上除了絕望,什麼也沒有了。
「隨便說點什麼吧。比如今天為什麼接頭?藥是給誰的?你開口,她就少受點罪。」
忽然,夥計用力一咬,嘴裡有血流了出來。
「他把舌頭咬了!」兩名警員驚呼著跑上前用力掰開他的嘴。
「怎麼不看著點?」
「副局長,送醫院嗎?」
「人都廢了,送去也是徒勞。」鍾百鳴惱火地示意兩名警員讓開,然後轉頭問沈青禾,「他是你的同志?」
沈青禾一聲冷笑:「就是個米店伙……」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鍾百鳴頭也沒轉就一槍打中了夥計。沈青禾愣住了。又是兩槍,夥計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趙志勇跑上去摸了摸脈搏,嚇得一縮手:「他死了!」
鍾百鳴:「後院找個地方埋了。」
趙志勇看著屍體像麻袋一樣被人拖走,恐慌地問道:「副局長,要是被人知道我們打死人……」
「志勇啊,知道我最喜歡什麼時候的上海嗎?就是現在。夜晚和白天是不一樣的。夜晚的城市不需要警察,因為它不需要規則和秩序,這才是最真實的樣子。等到明天太陽升起來,所有的罪惡都會消失得乾乾淨淨。」
看著笑容滿面的鍾百鳴,趙志勇只覺得毛骨悚然。
「把她弄過去。」鍾百鳴指了指滿是血跡的角落,對趙志勇說道。
趙志勇哆嗦著想說什麼,最後嚥了回去。他顫抖著手解開反綁著沈青禾的繩子,扶她到牆邊。青禾站在夥計被打死的地方,背靠著沾滿鮮血的牆壁。鍾百鳴用槍對準了她。
青禾看起來很平靜。她用盡了全身力氣克制著內心的恐懼,可她畢竟只是個二十幾歲有血有肉的女孩。當死亡真實來臨時,她依然無法做到心如止水。沈青禾將微微顫抖的手藏在了身後。她眼裡有淚光,但眼神沒有一絲退縮。能做的,只是努力不眨眼,不讓眼淚流出來。
如果就要犧牲了,至少要站得像棵白樺樹,永不動搖,永不妥協。
「沈小姐,我再問一遍。藥是送給夏繼成的,對嗎?」
沉默。
鍾百鳴朝她臉側開槍,子彈擦破沈青禾的臉射入牆內。
「對嗎?」
依然是沉默。
鍾百鳴用槍瞄準了她的眉心。
顧耀東躺在床上,高燒,虛弱,一陣一陣莫名的心慌和恐懼。他昏昏沉沉地醒來,看見坐在面前的人是父母。
耀東母親摸著他的額頭:「還是燒得厲害。」
顧邦才:「這到底是得了什麼病呢?一直不見好。」
顧耀東無力地說:「就是著涼了,沒事。」
耀東母親:「我覺得不像。吃了這麼多藥,要是著涼早就好了。還是去醫院吧!」
顧耀東正要說什麼,樓下響起了敲門聲。
「可能沈小姐回來了吧?」顧邦才嘀咕著下樓開門去了。
顧耀東一聽,趕緊看了眼床頭放的鐘,已經晚上八點了,他記得青禾出門時還是白天。
很快,顧邦才高興地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耀東的朋友托大夫來送藥,正好幫他看看病。」
朋友?顧耀東望向門口,當看見從父親身後走進來的人是一身郎中打扮的老董時,他愣住了。一顆心猛然沉入了無底深淵。
老董:「我現在就給顧先生把脈。就是……要勞煩二位迴避一下。」
耀東母親:「我就在旁邊看看,不說話的。」
顧邦才拉著她往外走:「人家大夫看病,不習慣有人在的。」
耀東父母嘰嘰喳喳地下了樓。
門關上了。屋裡恢復了安靜。
老董低聲說道:「我只能留五分鐘。」
「沈青禾出事了?」顧耀東死死盯著他。
老董摸了摸他的額頭,迅速從包裡拿出針管和藥劑:「她暴露了。為了救周明佩。」
顧耀東壓抑著情緒,聲音有些發抖:「被捕了?犧牲了?」
「周明佩看到她被鍾百鳴帶走了。具體情況還不清楚。」
顧耀東死死盯著他,想說什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董一邊給他打針,一邊快速交代著:「我現在給你打的是退燒針,然後幫你處理傷口,至少保證你能夠自由行動。米店暴露了,警局馬上會調查你。現在兩條路。第一是你馬上撤離。第二是……」
「我留下來。」
「第二是留下來,但這條路的終點可能是犧牲。」
「我要留下來,不管終點是什麼。」
老董沉默片刻:「好。現在我說營救計劃。來之前我見了夏繼成,從現在開始需要我們互相配合。」
顧家的敲門聲響起時,正在灶披間熬藥的耀東父母趕緊出來開門。
「這回應該是沈小姐回來了。」
一開門,站在門口的是趙志勇。顧邦才正要說話,只聽見顧耀東也從樓上下來了。耀東母親趕緊過去把自己的外套給他披上,「你發著燒,怎麼穿個睡衣就跑下來了!」
顧耀東看起來很平靜:「我以為青禾回來了。趙隊長啊。這麼晚了有事嗎?」
「沈小姐托我來取點東西。」趙志勇目光閃躲,不敢看他。
「哦,那辛苦你了。她房間在樓上。」
兩名便衣去了亭子間,在屋裡翻箱倒櫃。
趙志勇有些不忍,低聲說道:「手輕點。」說著他又偷偷看了眼顧耀東,顧耀東只是在旁邊站著,臉色蒼白,一直沒說話。趙志勇原本還在為難,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這件事,現在看來顧耀東已經什麼都明白了。
亭子間在老董來之後就已經收拾過了,老董帶走了重要的東西,顧耀東把藏在床底的小木箱帶回了自己房間。最終兩名便衣一無所獲。
下樓時,耀東父母仍舊等在客堂間。
耀東母親不安地問道:「耀東啊,青禾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
顧耀東:「沒事,她臨時有點生意要去外地,忘了帶通行證。正好遇到趙隊長,過來幫她取一下。」
耀東父母期待地望向趙志勇。趙志勇遲疑了一下:「……沈小姐在火車站守著一堆貨,走不開。我們檢查正好遇上,我就來幫她取了送過去。」
「顧警官,」趙志勇終於還是開了口,「局裡有點急事,鍾副局長請你去一趟。」
警車裡的顧耀東已經換上了警服,坐在趙志勇和另一名警員中間,像是被押送的犯人。除了趙志勇,其他人手裡都拿著槍。
長久的沉默之後,顧耀東問道:「有證據嗎?」
趙志勇:「證據確鑿。」
車內再次陷入沉默。
夜色已經深了。警車停在了一處偏僻而荒涼的院子裡。旁邊就是那間廢棄的工廠,窗戶和門縫裡透著燈光。
顧耀東下了車,看起來很虛弱。他望著亮燈的地方,僵硬地走了過去。
旁邊兩名警員一下車就抽起煙來,趙志勇從一名警員手裡抽走了剛點燃的煙,「借一根!」他快步追上顧耀東,把煙塞到他手裡,「抽根煙再進去吧。」
顧耀東看著手裡燃著的煙,有些失神。
「知道你不會。聽別人說,抽兩口心裡能好過點。」
顧耀東顫抖著拿起煙,拿到半空中,還是放下了。他朝工廠走去,每一步都沉重而艱難。
警員將顧耀東帶去了工廠值班室。鍾百鳴已經坐在這裡等著了,他笑著朝顧耀東指了指椅子:「顧警官,坐!」
顧耀東默默和他對視片刻,坐在了椅子上。在他側面有一扇窗戶,透過虛掩的窗戶,顧耀東餘光瞥見工廠廠房裡趴著一個人。他知道那就是沈青禾。來之前,他明明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安危,可此時此刻,卻不敢轉頭去看。他像個學生一樣端正地坐著,竭力保持著鎮定,可全身的血液都在朝頭上湧。
鍾百鳴笑著走過去,一把推開了虛掩的窗戶:「沒關係,看看吧。」
顧耀東怔怔地轉過頭去,赫然可見渾身是血的沈青禾躺在地上。儘管他已經竭盡全力做好心理準備,可當這一幕真真實實出現在眼前時,他還是徹底呆住了。
「你的未婚妻是共黨,我也很抱歉。想替她說點什麼嗎?」
顧耀東彷彿沒有聽見,失魂落魄地坐著。
「那麼,你自己有什麼想解釋的嗎?」
依然是沉默。
「好吧,理解你的心情。那就我來問。就從……沈青禾搬進顧家亭子間說起。」
鍾百鳴已經勝券在握了。他用居高臨下的眼神打量著顧耀東,期待著他崩潰的那一刻到來:「沈青禾租住亭子間,是民國三十五年初夏,那時候你剛進警察局不久……」
顧耀東怔怔地望著沈青禾,民國三十五年初夏,他彷彿又聞見那時滿街的法桐清香。恍惚中,鍾百鳴的聲音漸漸變得遙遠起來。
沈青禾趴在地上幾近昏迷,鮮血將額前的頭髮糊成了一片,擋住了眼睛。她模糊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撒了一地的磺胺粉上,她艱難地轉頭望向另一邊,那裡扔著裝磺胺粉的空藥盒。終於,她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彷彿被一股力量牽引著,她努力朝空藥盒爬去。
旁邊兩名警員正在抽煙休息,其中一人見有動靜,趕緊用胳膊碰了碰同伴:「快看。」
對方瞄了一眼,訕笑道:「隨她吧,再不活動活動,過會兒骨頭斷了就沒機會了。」
沈青禾用盡了全身力氣爬過去,撿起空藥盒,又努力朝一地粉末爬去。顧耀東怔怔地望著她,望著她用被打得血腫的手,顫抖著一點一點將撒了一地的磺胺粉末裝進盒子。對她來說,此時此刻全身的碎骨之痛,或是即將來臨的死亡,似乎都不如這一地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粉末重要。
一幫警員在旁邊竊竊私語。
「這女的瘋了吧!皮都打爛了還惦記那些藥。」
「人家以為自己還能從這兒出去呢,還想著去黑市賣了賺錢唄。」
「要麼死硬分子,要麼真是想錢想瘋了。」
顧耀東濕了眼睛。只有他知道,沈青禾心裡的執念是自己。這個在旁人眼裡或可笑或不可理喻或嗤之以鼻的舉動,對他來說卻是震撼。
鍾百鳴輕蔑地看著沈青禾,意味深長地說道:「顧警官,上海有那麼多房子。以你對沈青禾的瞭解,兩年前,她為什麼偏偏要搬進顧家的亭子間?」
「你喜歡看電影嗎?」顧耀東轉回頭直直地看著鍾百鳴,不再逃避,目光與他硬碰硬地對峙著。鍾百鳴一時沒反應過來。
「看過一部叫《卡薩布蘭卡》的電影嗎?『世界上有那麼城鎮,鎮上有那麼多酒館,她卻偏偏走進了我的。』我很喜歡這句台詞。」
「我對虛構的故事不感興趣。」
「其實生活裡多一點藝術,會很美好的。」
鍾百鳴冷冷地看了他片刻:「那我來告訴你所謂的藝術背後的真相。兩年前的你,還是一張白紙。沈青禾之所以搬進顧家亭子間,全都是夏繼成的安排。因為他想讓沈青禾策反你。」
趙志勇很詫異地看向顧耀東。
顧耀東面不改色:「所以您認為我被策反了。」
「還記得明香裁縫鋪吧?那天我之所以撲空,是因為有人打電話報了信。這個人就是鴻豐米店的夥計。他是沈青禾的同黨,而沈青禾當天曾到刑一處和刑二處吃飯的酒樓找你。環環相扣,所以我不得不懷疑,消息就是從你這裡傳出去的。」
「劉隊長當天洩露過行動信息,也許還有張警官李警官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也洩露過信息,甚至直接聯繫過夥計。」
二人直視對方,氣氛有些緊張。
鍾百鳴忽然笑了,態度緩和下來:「你說的我也不是沒想過。剛剛這些,都是我的推測。隨口一說,別介意。作為個人來講,我是很願意相信你的。其實我也不願意做那個棒打鴛鴦的惡人啊。但是今天,從沈青禾在咖啡館說出接頭暗號那一刻起,誰都無力回天了。她就是共黨,否則我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會讓她主動宣判自己死刑。」
沉默片刻,顧耀東也笑著說道:「副局長,您根本不瞭解我的未婚妻。」
「今後會瞭解的。去見見她吧,我這個人還是很講人情的。」
兩名警員將沈青禾架起來扔到受刑的椅子上。她幾乎全身都失去知覺了,只有手還一直緊緊攥著那盒磺胺粉。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朝自己走來,她怔怔地抬頭望去,逆著光,恍惚中看見顧耀東走到了自己面前。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埋下頭慌亂地用袖子擦著臉,遮掩著那並不美麗的血污,那一瞬間她彷彿是個不小心弄花了臉的小女孩,不願意讓心愛的男孩看到自己這般髒亂。顧耀東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沈青禾愣住了。她清楚地看見鍾百鳴、趙志勇和幾名警員就站在周圍。傻子嗎?這樣只會讓他也被懷疑!她拚命想要掙脫他的手,顧耀東卻死死攥著不肯鬆手。沈青禾最終放棄了。二人默默看著對方。
顧耀東:「青禾,我從福安弄走出來,就一定會帶著你走回去。一起走回去。」
沈青禾朝他笑了,笑得淚流滿面。
兩名警員推搡著帶走了顧耀東,他被鍾百鳴軟禁到了另一個房間,理由是需要隔離調查,尤其是要查清楚他和沈青禾之間的關係。
沈青禾被警員推倒在刑具上躺著。磺胺粉盒子「啪」地落在地上,藥粉再次撒了一地。警員們開始賣力地綁繩子。沈青禾一直望著工廠的天窗,努力透過天窗望向遙遠的夜空,望向那些隱秘在黑夜中忽明忽暗的星星。她知道接下來又會是一場暴風驟雨,但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工廠一間小房間門口,守著兩名荷槍實彈的警衛。屋裡亮著一盞昏暗的小燈。顧耀東坐在地上,面前擺著的是鍾百鳴差人送來的紙和筆。他讓顧耀東寫一份自查報告,交代清楚他和沈青禾認識的前後始末,並檢舉她住進顧家後的可疑之處。寫文字對顧耀東來說不是難事,但他久久沒有動筆。
老董剛剛來顧家時,曾經說過一句話——以青禾的能力,如果當時只是走進咖啡館,她是完全有辦法脫身的。選擇說出暗號,是因為她知道只有這樣,鍾百鳴才不會再繼續調查咖啡館裡的其他人,包括周明佩。
到此刻,顧耀東真正明白了「白樺」這個代號的意義。
警局檔案室裡拉著窗簾,亮著燈。桌上堆著大摞的舊報紙和檔案。鍾百鳴在這裡翻了一個通宵,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天一亮,他就撥通了金門飯店的電話。
「請轉接國防部監察局夏監察官的房間。」
夏繼成穿著睡衣,站在窗邊。電話鈴響了好一會兒,他才不慌不忙接起來,懶洋洋說道:「喂……鍾副局長啊。見面?我們前兩天才一起吃過飯,剛見過啊。有什麼事嗎?」
鍾百鳴看著桌上的檔案,謙虛地說:「我知道您在警局的時候,也很關注共黨分子白樺的動向。這兩天共黨很活躍,我發現了一些線索,懷疑是白樺重新出現了。所以我想面見您,請教幾個關於白樺的問題。」
「你也知道刑二處過去的情況,這麼多年,我對白樺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找我恐怕就找錯人了。」
「不管怎麼說,您在警局這麼多年,至少比我更熟悉白樺。」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個道理你應該也懂。這件事,你還是另尋高參吧。」
鍾百鳴臉上已經有了笑意,夏繼成越是推辭,他就越是斷定夏繼成心裡有鬼:「那……我想單獨約您吃個飯,不談公事,不知道您有時間嗎?」
「抱歉,行政會議事務繁雜,實在分身乏術。如果以後有機會,一定安排專門的時間接待。」
電話「卡噠」一聲斷了。鍾百鳴放下了電話,禁不住揚揚自得起來。
夏繼成走到沙發邊坐下,沙發上還坐著另一個人——依然一身郎中打扮的老董。
老董:「他這是要耐不住性子了。」
夏繼成:「應該是從警局查到了什麼,再加上青禾那盒磺胺粉,他現在是躊躇滿志。既然給了他這麼大希望,我們也不好讓他失望,索性陪他把戲演到底。」
和夏繼成通完電話後,鍾百鳴立刻叫來了趙志勇。
「有件事要你去辦。」
趙志勇一聽便明白了,有些厭倦地問道:「還是和顧耀東有關嗎?」
鍾百鳴心情很好,所以他並不在乎趙志勇這點小情緒:「對,你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搬進顧家,借口我已經幫你想好了。住進去以後,你要盯著他警局以外的行蹤,尤其是他和夏繼成之間的來往。顧耀東信任你,所以這件事只能你去辦。」
「副局長,其實我一直不明白,您覺得顧耀東是共黨,為什麼不逮捕他?」
鍾百鳴笑了,只覺得眼前的趙志勇單純得令人憐憫。他摟住趙志勇的肩膀,親切地說:「對我來說,他已經出局了,但我需要他繼續坐在這張牌桌上。」
齊昇平一路陰沉著臉,去了鍾百鳴辦公室。他沒有敲門,而是直接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聽說,昨天夜裡上演了一出大戲啊。」
鍾百鳴故作謙遜:「確實抓了一名共黨。顧耀東的未婚妻,沈青禾。」
「為什麼到現在,我既沒有收到任何報告,也沒有看到任何犯人?」
對於齊昇平的突然到來,鍾百鳴並不像往常一樣反感,反倒表現得很無所謂:「正要跟您申請一件事。沈青禾在警局裡人脈很廣,牽扯的人多。好在我調來得晚,不在那個圈子裡。所以我考慮這件案子由我單獨調查。如果得罪什麼人,也不用牽連警局。」
「你所謂的圈子,也包括我,對嗎?」
「齊副局長說笑了,我指的是顧耀東。您比較信任他,所以不想讓您為難。」
「在這件事面前,我從來只有一個立場,黨國事業高於一切。」
鍾百鳴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個我當然相信。但顧耀東未必和您一樣。我剛剛查到一些新的線索,打算重審他的未婚妻。您要是感興趣,我很歡迎您加入審問。」
齊昇平琢磨著他的笑容,翻了翻桌上的幾張舊報紙和檔案,有些不敢相信。
一名警衛打開工廠小房間的門,鍾百鳴和齊昇平走了進來。顧耀東依然坐在地上,一夜未眠。鍾百鳴拿起那張紙,上面一個字也沒有。
鍾百鳴:「行了,讓你檢舉未婚妻確實有些殘忍,我就不為難你了。走吧,邀請你一起去聽聽沈青禾的故事。」
顧耀東:「我不需要從別人口中瞭解她。」
「你應該感謝齊副局長特批你參加審訊。今天的內容,你會感興趣的。」
齊昇平冷冷地看著顧耀東:「希望你聽完以後,也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顧耀東看著二人,隱隱有些不安。
顧耀東被單獨帶去了值班室,從這裡能看到沈青禾受刑的地方,但沈青禾看不見他。
鍾百鳴:「你就在這裡吧。讓沈小姐看見你,恐怕有的話她會有顧慮。」
說完,他和齊昇平去了工廠空地。方秘書坐在旁邊記錄。沈青禾被警員從刑具上架著下來,放到椅子上。
鍾百鳴:「沈小姐,又見面了。」
沈青禾虛弱地說:「該說的我已經都說了,還有必要再浪費時間嗎?」
「昨天見面以後,我去了檔案室,坐了一整夜。最後發現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東西。所以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抱歉,你的問題,我想我沒有答案。」
「但是這個,你一定有。」鍾百鳴起身將舊報紙和照片放到青禾面前,「不知道我應該稱呼你,米亞咖啡的白小姐?跑單幫的沈小姐?還是……曾經滬上名商的千金,蔚青未蔚小姐呢?」
沈青禾一怔,但很快恢復了平靜。檔案裡有一張學生合影,是她初中時的畢業照。
「昨天在咖啡館見到你以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來警局負責的第一樁案子,是尚榮生綁架案。而你曾經提到過,你和尚榮生的女兒是聖瑪利亞女中同學。所以我查了那一年的學生名冊。最後找到了你,蔚青未。」
「對,十多年前我叫蔚青未。這不是什麼秘密。」
「為什麼要改名?」
「既然你對我這麼好奇,那應該也查到當年關於蔚家滅門慘案的新聞了。我父母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剩我一個人僥倖活下來,改名字,當然是為了活下去。」
「你父母因為抗日而遇害,我很同情,也很敬佩。不過在我看來你改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你父母通共。而你在蔚家出事後不久,就從上海消失了。其實你是去了蘇聯。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你加入了共黨。」鍾百鳴將另一張發黃的舊照片放到沈青禾面前,「這是你在蘇聯學習野戰特訓醫務時的照片。照片上這個叫陳婷的女人,就是你。」
沈青禾看著照片上的自己,沉默了。
「還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蔚家滅門那年,你只有十三歲,根本不可能逃脫日本人的追捕。你能活下來,真的只是因為改了一個名字嗎?」
一直平靜的沈青禾,似乎被什麼觸動了。鍾百鳴更加胸有成竹。
「我查了民國二十六年的重大刑事案件,其中一件,一名二十多歲的男性青年被指控在法租界槍殺三名日本官員,一共三顆子彈,顆顆直擊要害。你能活下來,就是因為那個人救了你,甚至說是他把你從死神那兒拉了回來。案發後,工部局警務處有一名年輕警察消失了,而且他的所有檔案都被抹掉了。我又查了你在蘇聯受訓期間,莫斯科東方大學軍事學院的學員檔案,和那名警察年齡、特徵相仿的男人不在少數。我想做個大膽的猜測……那個救了你,並且在蘇聯帶你加入共黨的人,就是夏繼成,對不對?」
值班室裡沒有開燈,也沒有任何光線。顧耀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黑暗裡,呆若木雞。
片刻的沉默之後,沈青禾微微一笑:「我和夏處長是三年前在上海認識的。他是齊副局長介紹給我的生意夥伴。僅此而已。」
齊昇平隱隱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顧耀東望著沈青禾,陷入了無以復加的震撼中,久久無法平靜。
警車送顧耀東到了福安弄弄口,他假裝沒看見弄口多了幾名便衣假扮的補鞋匠和菜販,道了聲謝,便朝弄堂裡走去。他其實也猜到了,鍾百鳴之所以放自己出來,是想利用自己套出夏繼成,這反倒有利於他們實施營救計劃。既然弄口有眼線,那就好好利用眼線演這齣戲。
一進家門,歡聲笑語就撲面而來。多多戴著不知誰的警帽橫衝直撞,撞翻了放在屋子中間的一隻行李箱。
顧悅西頂著發卷咚咚咚跑下來:「臭小子,一分鐘都安靜不了!」
顧耀東:「爸,家裡來客人了?」
顧邦才正要張口,耀東母親一邊跟什麼人說著話,一邊從灶披間走了出來:「灶披間就是這裡了,家裡隨時燒得有熱水,要喝水或者洗臉就自己來倒好了,不要拿自己當外人。」跟著她從灶披間出來的人是趙志勇。
顧耀東愣住了。
耀東母親見他回來,趕緊熱情地拉著趙志勇的胳膊說道:「看看,誰要搬來我們家!」
顧耀東更詫異了:「你要搬來我家?」
「本來是想等你回來,跟你商量的。我……」
耀東母親:「行了行了,我來講吧。趙警官的媽媽不是在老家養病嘛,看病吃藥需要用錢,他只好把原來租的房子退掉,省下來的錢寄回去看病。但是一時又租不到更便宜的房子,所以來暫住幾天。」
顧悅西:「趙警官真是個孝子啊。」
耀東母親:「所以我說,這種事不用商量耀東也會同意的。」
趙志勇趕緊說道:「該交的租金我都會交的。」
顧邦才:「交什麼租金?我們怎麼可能收你的租金?安安心心住著,這點事情我們顧家還是幫得上忙的。」
一家人七嘴八舌,熱情而熱鬧。顧耀東看著趙志勇,趙志勇無地自容地躲開了他的目光。顧耀東便明白了,這又是鍾百鳴的主意。
趙志勇將行李拿進了顧耀東的房間,顧耀東則收拾書本和衣服,準備搬去亭子間。兩人在房間裡各自收拾東西,總感覺隔了些什麼。
「伯母情況怎麼樣了?」
「已經一個月沒收到信了。我想回家看看,只是……剛好遇到沈小姐的案子。等這件事過去了,我就打算請假回淮安。」趙志勇偷偷瞄了他兩眼,「沈小姐的事,你打算瞞多久?」
「至少不是現在。等時間長了,家裡人慢慢淡忘了,那時候再告訴他們,也許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二人沉默片刻。
「耀東,我今天也是剛剛聽說蔚青未的事。另外那個人,真的是夏處長嗎?」
顧耀東笑了笑,「如果有人告訴我,他們曾經是叱吒風雲的英雄,我一點都不意外。不過我認識的只有跑單幫的沈青禾和刑二處的夏處長。其他一無所知。」他從衣櫃裡拿了套睡衣放在床上,「我的睡衣,你穿吧,大小應該正好。」
顧耀東抱著東西去了亭子間,趙志勇望著他的背影,心情複雜。
第二天一早,顧家的爐灶就生起火來了,整個灶披間熱氣騰騰,米香四溢。顧邦才和顧耀東正在擺碗筷,耀東母親端了一鍋菜粥從灶披間出來。
多多拿著筷子敲樓梯扶手,朝樓上喊著:「媽媽——快下來呀!今天有大米粥!白的大米——」
顧悅西穿著拖鞋就衝了下來:「發財啦!半個月沒見過大米了!」
耀東母親:「人家趙警官難得來一次,總要拿點好東西招待客人呀!」
趙志勇也下樓了,看到顧家一家人熱熱鬧鬧圍成一桌吃飯,既羨慕,又心酸。他埋著頭就要往外走。
「哎?趙警官下來啦。來吃飯。」說著耀東母親就把他拉了過來。
趙志勇看到飯桌上留了一個空位,筷子已經擺好了。顧耀東盛了一碗熱騰騰的菜粥放到他面前。
趙志勇很意外:「我也有?」
耀東母親理所當然地:「我們有,你當然有了!一人一碗呀。」
顧邦才:「現在這個天氣,一出門就凍得縮手縮腳。不吃暖和了再出門哪裡行的?」
趙志勇抱著碗喝了一口,看著身邊的顧家人說著話,喝著粥,熱鬧而溫暖。他沒有顧耀東的好命,沒能生在這樣的家庭,但哪怕只是坐在一旁靜靜看著,也覺得幸福。聽著他們七嘴八舌,趙志勇不禁跟著傻笑起來,然而人在幸福時總是容易患得患失。笑著笑著他便笑不出來了。他驀然想起自己只是個過客,而且是一名心懷鬼胎的過客。於是他臉上開始火辣辣地生疼,彷彿看見自己是一把被人藏在暗處的刀,隨時可能齷齪地捅出去,讓這滿屋的幸福支離破碎。
幾名警員站在刑一處門口說話,一看趙志勇和顧耀東前後腳走過來,趕緊把趙志勇拉了過去。
「怎麼和他一起來?他未婚妻是共黨,當心被牽連啊!」
顧耀東只當沒聽見,進了刑二處。
二處警員坐在屋子裡,都聽見了外面說話的聲音。顧耀東剛坐下,肖大頭「噌」地就起身出去了。
「陳大警官,你娶著老婆啦?」肖大頭朝那名訕笑的警員問道。
對方顯然沒反應過來。
「快三十了還娶不著老婆,你怎麼不著急呢?有時間在這兒碎嘴不如先給自己想想辦法。」
顧耀東正要勸肖大頭,肖大頭朝他擺了擺手:「行了顧耀東,說句心裡話,你要是共黨,我救不了你。我有老婆孩子,不想被人拖下水。但現在沒有證據,我也聽不得別人說風涼話。」
趙志勇站在一處望了顧耀東片刻,默默回了座位。那之後他一直悶頭坐在座位上,坐了很久。
兩名警員從外面執勤回來,一人拎了個小布袋,裡面是一點大米。
一人湊過來問道:「又是從鴻豐米店拿的?」
「反正那個窩點都被端了,天天在那兒守著不能白守啊。有機會就拿點。」
「下回換我去撈點。現在能買著米簡直就要燒高香了。報上天天說『全力遏制搶米風潮』,都癟著肚子,神仙也攔不住啊。」
趙志勇想著自己的心事,似乎聽不見旁人說話。像是忽然之間決定了什麼,他從抽屜裡拿出紙筆寫了起來。剛回來的警員笑嘻嘻地放了一小布袋米在趙志勇桌上,「趙隊長,這是給您的那份。鍾副局長面前,您就當不知道這事吧。」
「哎?趙隊長,要不你跟局裡申請申請,下個月的薪水也直接發大米算了。」
趙志勇彷彿沒聽見,拿著那張紙去了鍾百鳴辦公室。
「副局長,這是我的請假申請。您看……顧耀東家能不能另外派個人去。不管他是不是共黨,我實在不想再夾在中間了。」
鍾百鳴瞄了一眼申請:「他懷疑你了?」
「沒有。他以為我是真的找不到地方住。」
「那是他們一家人不歡迎你?」
「不是不歡迎,是對我太好了。不知道為什麼,住在他家裡,我特別想我媽媽。我已經快一個月沒收到她的信了,所以也想請假回老家看看。」
鍾百鳴看了他片刻,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正好,這是早上剛收到的信,我順便幫你拿上來了。」
趙志勇趕緊拆開看信,神色漸漸變得憂慮。
鍾百鳴似乎對信的內容一無所知,關切地問道:「怎麼,家裡情況不太好?」
「病情惡化了,讓我趕緊寄錢回去。」
「要多少?」
「差不多是我三個月的薪水。」趙志勇快要哭出來了,「副局長,我能不能跟局裡申請先預支一部分薪水,我可以寫欠條!」
「等財務科批下來,都猴年馬月了。」說著,他從抽屜裡拿了一個信封,「我手上的美金一共就這麼多,你先寄回去,不夠的再幫你湊。總之錢的事我可以想辦法。但有一件事你要搞清楚,我不是施捨,而是看在你是孝子的份上在幫你。」他把那一信封美金放到了趙志勇面前,「手術費還沒攢夠吧?」
「是。」
「那就別這麼多愁善感,當心矯情過頭,耽誤你母親治病的大事。」
「我知道了。」趙志勇沒骨氣地垂著頭,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鍾百鳴恢復了笑容:「請假條我就先收起來了,等沈青禾的案子一結束,我馬上給你放假,讓你安心回去陪你媽媽。好好盯著顧耀東吧,我也希望這件事盡快結束。」
他拉開抽屜,把請假申請放了進去,然後關上抽屜,上了鎖。趙志勇當然不會知道,抽屜裡還放著好幾封母親寫給他的信。每一封鍾百鳴都看過了,剛剛給他的那一封根本不是剛收到的,而是鍾百鳴選出來的,因為它最合適。
鴻豐米店暴露後,夏繼成和老董改在了江邊見面。
老董:「按你的計劃,警委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就等顧耀東的信號。另外,趙志勇搬進顧家了,應該是為了監控顧耀東。」
「算是個好消息。」
「還有,鍾百鳴查到青禾的身世,懷疑你和她早就認識。好在工部局和東大軍事學院的檔案當時就銷毀了。他現在的懷疑,反倒有利於我們營救青禾。」
「青禾現在怎麼樣?」
「受了重刑,一直很堅強。」
夏繼成望著江面沉默了。他曾經失去過最重要的人,十年過去了,他絕不會讓同樣的事情再發生在青禾身上。
今天原本不是下棋的日子,但顧耀東主動約了孔科長,反正閒來無事,切磋兩盤。戶籍科裡除了他們便沒有其他警員了。屋裡很安靜,只能聽見象棋落下的聲音。
「有段時間沒來,科裡怎麼不見什麼人了呢?」
「局裡本來就在裁人,科裡出了偷賣證件的事,他們就拿我的戶籍科開刀,能裁的都給裁了,經費也縮減了。」
「戶籍科工作量這麼大,人手不增反減,不怕亂套啊?」
孔科長感歎道:「且看他們能得意到幾時吧。顧警官,這裡沒有外人,我今天就說一次實話。不只是警局,怕是這政府也遲早要完蛋。」
顧耀東怔了怔:「孔科長,這話可不能亂講啊。」
「大不了他們今天把我也裁了。但是共產黨最後是一定會得天下的。你想,到時候警局這些人會有什麼下場?」
「什麼下場?」
「就兩種結果,一部分人會被共產黨替代,換上他們的人;還有一部分人,可以繼續給共產黨做事。」
「那您覺得,什麼人能夠繼續給共產黨做事?」
孔科長臉上有些自豪:「哪朝哪代都得有人管戶籍不是?當年租界工部局用我,國民政府還都南京後用我,以後共產黨得天下了,一定還會用我。大上海幾百萬人姓甚名誰,住哪裡,共產黨管理上海也得瞭解情況不是?所以,在警局裡混,不是看明面上光鮮不光鮮,而是看你的工作是不是對老百姓有用。」
「哎?我贏了!」老孔興奮地喊道。今天他似乎格外好運,這一下午,他大獲全勝,顧耀東一盤也沒有贏。
但是顧耀東一點也不沮喪,他笑著收拾棋盤:「孔科長,最近我可能都不會來戶籍科了。還有,剛才那些話以後還是放在心裡吧。有的東西,時間會證明的。」
沒有了沈青禾的亭子間,顯得格外空寂。從小到大看了二十多年的房子,竟然忽然變得陌生了起來。
寫字檯上放了一杯熱水,上面倒扣著一本證件。照片背後的膠水已經被蒸汽熏得濕軟了。顧耀東從桌上的梳妝盒裡拿出修眉小刀,輕輕剔下了潮濕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正是沈青禾。他又從衣兜裡拿出了一本新的證件,這是下午偷偷從戶籍科的失蹤人口檔案櫃裡拿出來的。他將那張照片小心翼翼貼在了這本證件上。證件上的人叫「王玉晨」,職業一欄是「紡織工」。從今天起,他的青禾就要變成這個陌生的女人了。
關於製作證件的一切,都是沈青禾教會顧耀東的。他利用戶籍科的條件做了很多本證件,送走了很多因為暴露而不得不隱姓埋名背井離鄉的同志。即便有的人可以留下來繼續潛伏,也會與從前的生活一刀兩斷,以全新的身份開始全新的生活,從此湮沒在茫茫人海裡。只是顧耀東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要用沈青禾教的辦法親手將她送離自己身邊。他摩挲著那本證件,久久凝視著,戀戀不捨。
早飯時,一家人正坐著吃油條,耀東母親驚喜地拎著一個布袋子從灶披間出來:「哎哎哎,一袋子大米呀!誰放在灶披間的?」
趙志勇不好意思地說:「是我放的。」
顧悅西驚訝道:「趙隊長,你也去搶米啦?」
顧邦才:「這孩子,都說了住在這裡不用掏錢!搶米又不是白搶,也是要掏錢的呀!這些起碼得一麻袋金圓券吧?」
「這是一處發的,不收錢,算是一點小福利吧。」
耀東母親:「趙警官,那真是謝謝了呀!」
趙志勇靦腆地笑著:「不客氣。」看到顧家人因為自己帶來的一小袋米如此開心,他備感幸福,恍惚覺得自己真的成了其中一員。
顧耀東穿著便服匆匆下樓,看起來像是有什麼急事要趕著出門。
耀東母親:「來吃飯。」
「你們吃吧,我出去買點東西。」
趙志勇怔了怔,趕緊放下碗筷:「你們慢慢吃,我也去警局了!」
顧耀東從福安弄出去後,趙志勇和門口假扮修鞋匠、菜販的便衣警察也悄悄跟了上去。
一路上,顧耀東瞻前顧後,一看便是有事情不想讓人知道。走了一段後,他進了路邊的公用電話亭。
趙志勇和兩名便衣躲在暗處,只看見顧耀東很警惕地打了一個電話,聽不見他說了什麼,然後就匆匆離開了。
十六鋪碼頭附近有一處黑市,聚集了很多小販,嘈雜而混亂。顧耀東穿梭其中,趙志勇和兩名便衣遠遠跟在後面。
很快,顧耀東走到了一名小販面前,遮遮掩掩給了他一些美金,然後從小販手裡接過一個盒子。他很謹慎地用報紙把盒子裹得嚴嚴實實,然後才朝遠處走去。
顧耀東離開後,趙志勇和兩名便衣找上了那名小販。
趙志勇:「打聽一下,剛才那位先生買了什麼?」
小販小聲地:「磺胺粉,這市場就我一個人能搞到。要嗎?」
趙志勇詫異地望向顧耀東的背影,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顧耀東去了一間咖啡館,獨自坐在窗邊的位置等著什麼人。沒過多久,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了咖啡館門口。透過半搖下的車窗,趙志勇看見開車的人正是夏繼成。顧耀東從咖啡館裡出來,將報紙裹著的盒子塞進了車窗。車開走了,顧耀東也離開了。
萬分糾結之後,趙志勇最終還是走進電話亭,撥通了鍾百鳴的電話。
警車車隊停在金門飯店外,二十多名警員跳下車迅速集合。
鍾百鳴一下車便氣勢洶洶地朝飯店走去:「把前後門堵起來!扣住監察局的車!跟我上去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