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整晚,捏著白子的聞人雋都心不在焉,水平大幅下降。
東夷山君不動神色,清清嗓子,在她又輸一局之際,適時地開口了:「你的小竹馬沒有選你,你很難過,是不是?」
聞人雋嚇了一跳,拍拍胸膛,「大王你怎麼跟個鬼似的,我都忘了要下哪了。」
東夷山君一嗤:「你今晚有下對的時候嗎?」
聞人雋不吭聲了,東夷山君繼續湊近,笑得厚顏無恥:「不過也難怪,被最相信的人拋下當然會心神不寧了,這是正常的,我理解,理解。」
聞人雋抬抬眼皮,「大王你真是很無聊,在山裡一定過得寂寞非常吧。」
東夷山君無視她的「小尖刺」,繼續笑瞇瞇道:「你恨死他了吧?想哭了吧?想回家了吧?想你娘了吧?」
手中的黑子在棋盤上一拍,那把大鬍子笑得直發顫:「可你回不去了,再也見不著你娘了!」
聞人雋默了許久,才無奈歎聲:「大王你有時候真的很像個幾歲的小孩,不,我幾歲的時候都不會這樣了。」
東夷山君意猶未盡,無視聞人雋的冒犯,「說來你怪那付遠之嗎?」
聞人雋搖頭:「不怪,規矩就是那樣,總要有取捨的。」
「可他捨了你。」東夷山君補一刀。
「他還是你的小青梅竹馬呢。」再補一刀。
「你還說如果真有人會來贖你,那一定就是他。」又補一刀,順手還撒了把鹽。
聞人雋終於忍無可忍了,嘟囔著嘴:「還下不下棋了……大王你幹嘛非要引導我去恨他呢?」
「你難道不恨他嗎?」
「為什麼要恨他?他已經盡力了,如果把我帶走的話,我四姐就得留下來了,不照樣很可憐嗎?」兔子急了也會咬人,聞人雋瞪著不懷好意的東夷山君,語氣裡已帶了些哀怨:「誰叫贖人的規矩就是這樣呢。」
東夷山君拍下一枚黑子,故意哼了聲:「那你是怪我咯?」
這一哼,聞人雋果然又慫了下去:「沒有沒有,我誰都不怪,我現在就只想好好下完這盤棋……說不定我哪一天就真的能下贏大王你了,成功自救呢?」
東夷山君就愛看聞人雋這副憋屈的小慫樣,當下笑開:「我看再過個五百年有這個可能。」
聞人雋不想被他打擊到,努力把心思掰回到棋盤上,漸漸地也真的投入進去,聽不到東夷山君在耳邊喋喋不休些什麼了。
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當東夷山君摟過聞人雋的腰,又要扯下那宮學玉牌丟出去時,聞人雋忽然下意識地奪過來,一把揣到胸前,一反常態:「別扔了別扔了,我不讓它磕到你。」
東夷山君半天沒說話,大鬍子貼在聞人雋的脖頸間,幽幽道:
「小猴子,你還是很難過。」
極肯定的語氣,一言能戳到人心底似的,聞人雋抱緊玉牌,望著窗欞下灑進的月光,輕輕一歎:「我啊,是真的很難過,為什麼老是下不贏大王你,明明女傅都說了我是妙手神童再世,棋藝冠絕盛都城的,贏過很多很多人,你真別小瞧我,我很厲害很厲害的……」
東夷山君笑了笑,也不去戳破,只順著她的話道:「是是是,你很厲害,你很好,你是猴子裡生得最聰明最好看的了……」
聞人雋沒吭聲,過了好久也一點動靜都沒有,東夷山君湊過去一看,發現她居然抱著牌子睡著了。
不由啞然一笑,大手抹過那眼角,試圖擦去些不存在的痕跡。
「真是個傻猴子。」
當贖人的期限越來越近時,盛都那邊也像憋足了勁動用關係,上山的竹岫書院弟子陡然增多,來來走走一大批人後,牢房裡終於只剩下了兩襲綠羅裙。
趙清禾,以及聞人雋。
這也基本在東夷山君的預測之內。
趙清禾是因為家裡雖然有錢,但沒權沒勢,平江首富又如何,在盛都那些王孫貴族看來,不過是介粗鄙的商人,誰會賣他面子,看中那點錢,搭上自家高門子弟去冒險?
而聞人雋嘛,不外乎是那庶女之身,家裡起先就沒多上心,本來讓付遠之一股腦兒撈出來也就罷了,偏偏規矩沒糊弄過去,又錯過了那最佳的贖人時機,現在想再找個能夠來贖人的竹岫書院弟子估計不大容易了,一個蘿蔔一個坑,早就搶光了。
這些內中隱情趙清禾和聞人雋都心裡明白,因為在期限將至的最後幾天,趙清禾終於忍不住摟住聞人雋,小聲抽噎起來:「阿雋,我們會不會死在這裡啊?」
她才剛說完,牢門口的瘦子已經笑嘻嘻接了一句:「不會死,給我做老婆比較好。」
趙清禾一哆嗦,眼眶更紅了,聞人雋趕緊抱住她,貼在她耳邊不住安慰:「他跟你開玩笑呢,不會要你做老婆的,你別怕,我們都不會有事的,一定能離開這裡。」
趙清禾在她懷裡掉眼淚,顫顫巍巍地摸到頭上一根金釵,塞給聞人雋,「阿雋,你知道我膽小,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怕疼,你下手得快些。」
聞人雋一把拍掉金釵,小臉一寒:「你瞎說什麼呢,哪至於就到那一步了,你忘了我以前和大傢伙怎麼說的了嗎?即便真沒人來贖咱們,那也不至於就走到絕路了,你沒看我跟那山大王下棋下得挺好的嘛,一直都相安無事的,他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咱們畢竟還在書院學了那麼多東西,再不濟總還能給這一山的土匪們當當女先生吧,不要工錢,管吃管住就行,上哪找這麼便宜的事情啊……」
趙清禾被聞人雋逗笑了,情緒漸漸穩定下來,勾住她的脖頸,依偎在她懷裡,呢喃著:「阿雋,有你真好,你要是個男的就好了,我鐵定嫁給你了。」
聞人雋回抱住她,下巴抵著她的腦袋,故作驚喜:「哇,那敢情好,娶了你我不就娶了座金山,叫我入贅做『上門女婿』我都願意呢。」
兩個少女咯咯笑了起來,又摟又抱,竊竊私語著,連身邊流淌過的暗河都溫柔了些般。
牢門外的瘦子和胖子相視一眼,也不禁跟著笑了笑,卻是一回頭,發現東夷山君就站在牢門外一角,不知看了多久,大鬍子下的一張臉若有所思,漂亮的眼眸裡亦含了幾絲笑意。
贖人之期最後一天,一個不速之客出現在了東夷山,點名要贖趙清禾。
之所以說他是「不速之客」,是因為趙清禾同聞人雋做夢都沒有想到,從竹岫書院來的會是這個人——
昭陽侯少世子,姬文景。
這幾乎可以說是宮學裡性子最孤傲冷僻的一個人了,他生得極俊美,也極有才華,一手妙筆丹青獨絕盛都,連付遠之都自愧不如。
可他性子也太怪了,平日裡從來不與人多打交道,獨來獨往,萬事萬物都不在乎,誰都同他沒關係,在宮學裡簡直有點「不問世事」的感覺。
但他居然點名要來贖趙清禾了,趙清禾傻愣在牢房裡,有種夢還未做醒的錯覺。
可惜姬文景看也未看她一眼,從踏入巖洞起就滿臉不耐煩,他看起來熟知所有流程般,交了贖金後,什麼也未多說,就在一堆備好的東西裡挑了自己所需的,找了個桌子坐下去,自顧自開始研墨作畫,也不挑剔缺色少料的,只一支毛筆信手畫下,趕著去投胎一般。
別說趙清禾了,就連東夷山君都沒見過這樣的,一時大奇,湊上前去看他作畫。
居然畫的正是這方巖洞,潮壁、懸石、暗河……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派幽靜之景,簡單的白紙黑墨,遊走間渾然天成,硬是畫出了一番驚心動魄的美。
圍上來的山匪們也都驚住了,尤其是瘦子:「這,這是咱這洞穴?」
姬文景頭也不抬,一口氣畫完後丟了毛筆,直接起身,也不囉嗦,逕直解下腰間的宮學玉牌,抬袖就要往火爐裡拋,卻還好被東夷山君眼疾手快,凌空接住。
「你這人也忒性急了點,有說要燒你的了嗎?」
姬文景皺眉,東夷山君拿起他的畫吹了吹,讓墨跡干快一些,眼裡儘是難得的欣賞。
末了,他把宮學玉牌親自為姬文景繫上,語帶感歎。
「你的牌子我不要了,把畫留下就行,你這手丹青配十個這樣的牌子都綽綽有餘。」
這是這麼多來的竹岫書院弟子中,第二個沒被燒掉牌子的,或者說,沒被燒掉臉面的。
可惜姬文景對這份欣賞毫不在意,只是大步走到牢房前,不耐煩地道:「還不快出來,要我進去拉你嗎?」
趙清禾被他的眼神瞅得心一顫,下意識地去握聞人雋的手,「阿雋,我,我捨不得你,我走了你怎麼辦……」
聞人雋明顯看出姬文景耐心有限,趕緊去推趙清禾:「別說了,你快走吧,我沒事的,我肯定還會回書院和你相聚的……」
趙清禾兩眼一紅,水霧汪汪的,又像只可憐的小白兔了,卻是身後牢門打開,姬文景不知何時鑽了進來,將她粗暴地一拉,在跨過牢門的一瞬間,趙清禾爆發出一聲驚天慟哭。
「阿雋!」
俊美的公子哥滿臉冰霜,毫無一絲憐香惜玉,拖得趙清禾一路踉踉蹌蹌,回首還不停伸著手,對著牢裡的聞人雋嚎哭。
「阿雋,阿雋,我不要扔下你,不要……」
那哭聲要多淒慘有多淒慘,不知道的還以為姬文景棒打鴛鴦,活活拆散了一對至死不渝的愛侶呢。
等到哭聲終於消失在洞口時,聞人雋臉上的笑才緩緩下去,她第一次眸光閃爍,雙眼也紅紅的,察覺到東夷山君投來的目光,轉過身,趕緊抬袖抹了抹。
一旁看夠了戲的東夷山君慢慢踱上前,靠著牢門,似笑非笑。
「小猴子,還有兩個時辰期限就過了,你說還會有人來贖你嗎?」
山腳下,趙清禾走了一路,哭了一路,聽得姬文景心煩氣躁,就想把她扔半道上不管了。
「阿雋可怎麼辦,今日是最後一天了,再沒人去贖她就出不來了……不行,姬世子,我們回去救救阿雋好不好?」
趙清禾哭得兩眼通紅,本來想喊「姬師兄」的,但在書院裡跟人家一點都不熟,一句話都沒講過,實在喊不出口,話到嘴邊又改成了「姬世子」。
姬文景顯然很討厭這個稱呼,不爽地喝道:「救什麼救,你沒聽到那贖人的規矩嗎?你不如先去找把斧頭把我劈成兩半,怎麼樣?」
趙清禾被凶得一顫,還想說什麼,卻被姬文景狠狠一瞪,眼淚都嚇回去了,情緒卻好歹是漸漸平復了下來。
她想著先回盛都再說,找她爹尋尋法子,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把阿雋救出來,正想得出神,一抬頭,卻發現前方的姬文景早已走遠,她長睫微顫,趕緊跟了上去。
「姬世子,姬世子你等等我!」
姬文景腳步慢了下去,眉頭緊鎖,一臉陰沉。
「姬世子,謝謝,謝謝你救了我。」
小跑上前的趙清禾臉頰微紅,姬文景沒說話。
趙清禾便緊跟在他身邊,碎碎念著,一口一個「姬世子」,什麼生死大恩,什麼湧泉相報,姬文景終於忍無可忍,猛地一回首:
「什麼姬世子姬世子,別再這樣叫我了,你知不知道很難聽,聽起來很像雞屎子,你就一點常人的審美都沒有嗎?」
那張俊美的臉上顯然已忍耐到極限,趙清禾頓悟過來,臉騰地一下紅了,手足無措:「對,對不起,姬,不,世子,世子我不是有意的……」
她慌亂地想拉住姬文景的衣袖,卻被姬文景一把拂開。
「你煩不煩人,離我遠點!我算什麼狗屁世子,別再跟著我了,救你不是我情願的,要謝就去謝你家的錢,謝孫家的權,謝我有個會曲意逢迎的好大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