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們對開鴻第一日,對老師,對書院的態度嗎?」
袁太傅手持一把近九寸長的戒尺,氣得七竅生煙,把案台敲得啪啪響,嚇得滿堂噤若寒蟬。
「簡直無法無天了,說,是誰帶頭的?」
他把手邊一沓習本狠狠摔在地上,眾人定睛望去,個個臉色陡變——
那攤開的本子上,墨色潦草,狂放不羈,畫滿了各種各樣的老鼠、王八、癩蛤|蟆,五花八門,不堪入目,可謂是一塌糊塗,盡辱宮學風範!
「謝子昀,說,是不是你起的頭!」
隨著這一記怒吼,一個習本狠狠擲在了謝子昀身上,袁太傅暴跳如雷,唾沫幾乎要飛濺至他臉上:「你好好看看你的大作!」
謝子昀面白如紙,手忙腳亂地翻開本子,這一看,差點暈厥過去。
他的本子上倒是寫了一首詩,只是題目為《春夢嬌娘十八式》,不僅詩句淫|浪無比,旁邊還配了一幅裸女小像,香艷入骨,極盡猥瑣之能事,這還不算,最下方還寫著斗大的六個字,囂張氣焰簡直撲面而來——
「袁、老、頭、吃、屎、吧!」
不少人伸長脖子望過來,瞧見這圖景,目瞪口呆,謝子昀更是連話都說不完整了:「太傅,我,我,這不是我……」
「不是你還有誰?你眼睛瞎了嗎?這不是你的字跡,不是你的大作嗎?難道青天白日的,還有鬼寫了栽贓給你嗎?」
袁太傅的唾沫星子都要濺出窗外了,他手中戒尺狠狠一敲,聲如洪雷:「你給我立刻上台來,舉著你的習作,滾上來!」
謝子昀嚇得雙腿發顫,哭喪著臉道:「太傅,真不是我,您就算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做出這種事啊,是,是……」
「老師,是學生的錯。」
堂中忽然站起一人,正是滿臉愧色的駱秋遲。
無數目光齊刷刷向他投去,驚愕萬分,他只抬首迎向袁太傅,愧聲道:「都怪學生不好,收集作業時,未有檢查一番,便直接呈給了您,讓您瞧見了這些污言穢語,不堪之事,學生愧疚難安,請老師責罰。」
滿場齊齊發出吸氣聲,袁太傅疼惜無比,就差伸手把駱秋遲揉入懷中了,「秋遲,這事跟你無關,你別往自己身上攬,你是好孩子,你坐下,老師心裡有數,不用你為這群不成器的畜生擔著!」
「畜生」兩個字響徹滿堂,謝子昀心頭恨到幾欲滴血,扭頭瞳孔緊縮:「駱秋遲,你!」
他身邊的柳成眠趕緊將他一拉,壓低聲音道:「子昀,快別說了,袁老頭不會信的,你越說待會兒越慘!」
王舒白也在旁咬牙道:「是啊,反將我們自己供了出來,這事我們左右都討不了巧,你忍忍吧!」
齊琢言也點頭道:「只怪沒看清那小子,這回被他陰了一把,你沉住氣,等袁老頭走了,我們再去修理那小子!」
說「修理」,袁太傅還真舉著戒尺,狠狠「修理」了一番甲班弟子,謝齊王柳與一干涉事人等,統統沒有倖免,輪番上台被抽得手心紅腫,血痕斑斑,一屋子鬼哭狼嚎,狼狽不已。
好不容易等到古鐘敲響,袁太傅一走,謝子昀立刻一腳踹翻桌子,眸中精光迸射,戾氣畢現——
「兄弟們,把前後門和窗子都關了,一隻蒼蠅也不許放進來,今天咱們好好幹一場!」
凶狠氣勢下,一室肅殺,刷刷站起一大片人。
駱秋遲彷彿早有預料般,坐在桌前,氣定神閒,看著眾人緩緩圍上前,唇邊淡笑,連眼睛都未眨一下。
他旁邊的姬文景忽地一下站起,抱著一本畫冊,似乎煩躁不耐,扭頭就想朝門外走去,卻被柳成眠閃身一攔,手疾眼快地堵住了。
那張俊臉折扇一打,陰笑道:「又來了,最最最清高的世子大人,你還是等等吧,免得待會太傅忽然來了,我們可會懷疑有人跑去告狀的。」
姬文景冷哼一聲:「誰耐煩管你們這堆爛事?」
「那你就把眼睛遮住好了,反正不許出去。」說著,柳成眠向門邊兩個人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們看好了,不能讓任何人進出。
「請吧,世子大人,你是想跟我們一起幹一場,還是乖乖呆一邊看戲?」
姬文景拂開柳成眠的折扇,滿臉嫌惡:「別碰我。」
他徑直站到一邊角落裡,目光冰冷,抱著畫冊背過身去,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通通甩在腦後,再不發一言。
堂中,那謝子昀領著眾人,一步步獰笑地走近:「駱秋遲,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眼見他要動真格了,付遠之也不由站起,淡淡道:「書院才開課,不用將事情鬧這麼大吧。」
謝子昀雖然橫行霸道慣了,但與付遠之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對他總是要給上三分薄面,當下道:「付少,這事你就甭插手了,都是這傢伙自找的,敢耍我們,就得付出代價!」
付遠之斜望向後方,對著駱秋遲不鹹不淡道:「駱師弟,你跟他們道個歉吧,只說開個玩笑罷了,來書院求學,還是盼和和氣氣,順當度日。」
他這話乍聽起來是在做和事佬,但又透著說不出的古怪,以及高人一等的漠然,駱秋遲不由好笑出聲,摸摸鼻子,孫左揚皺眉道:「你笑什麼?」
駱秋遲一本正經地攤手:「笑有人假意惺惺,冷情冷心。」
「你!你這不識好歹的傢伙,阿遠,別管他了,我們到那邊去!」孫左揚氣結,拉過付遠之就走。
在一旁站定後,付遠之雙手攏進袖中,這才垂下眼睫,遮住雙眸中的一絲冷漠。
場中央的桌椅均已被挪開,騰出一大片好動手的地方,只餘駱秋遲一方光禿禿的席位,如海中一座孤島,即刻淪陷。
那謝子昀再不囉嗦,一揮手,凶相畢露:「一起上,不把這小子打得趴下來叫爺爺,我們竹岫四少就不在書院混了!」
說時遲那時快,幾人如狼似虎地撲了上去,姬文景只聽到身後傳來連連慘叫——卻不止一聲,不止一人!
他霍然扭過頭,雙眸猛地睜大,不敢相信眼前一幕——
駱秋遲白衣飄灑,身影靈動,一手揪一個狠摔在地,疊羅漢一般,動作乾淨利落,轉瞬之間就橫掃一片,場中慘叫愈甚,羅漢越堆越高。
他眉眼飛揚,從頭到腳換了個人似的,週身匪氣四溢,精悍異常,出手更是快如閃電,招招精準,放倒一個又一個,唇邊明明掛著笑意,卻讓人心生膽寒,不敢逼視。
像一陣電閃雷鳴,轟然過耳,等到一地鬼哭狼嚎,人牆高高壘起後,剩下的人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呆呆地站在原地,一雙眼睛都直了。
駱秋遲腳尖點地,飛踏上那羅漢牆,將髮帶往身後一甩,一屁股坐在了最上面,手裡不知哪順來了一方硯台,一支毛筆。
「來來來,見者有份,萬寶齋上等的松煙墨,可別浪費了。」
底下的付遠之眸光一緊,旁邊孫左揚已出聲道:「阿遠,那不是你的松煙墨嗎?」
人牆上,駱秋遲已提筆蘸墨,逕直在當先一人臉上潦草畫去,「千年王八萬年龜,甚好甚好,同你最般配。」
畫完就將那人往外一拋,那人嚎叫著摔落在地,屁滾尿流,人牆上的駱秋遲卻嘻嘻一笑,提筆畫向下一個,「痛打落水狗,不錯不錯,伸舌頭叫兩聲聽聽。」
「賊眉鼠眼,不用說,就是你了。」
「一張癩□□皮,坑坑窪窪,還往哪裡躲。」
「豬頭豬腦,胖得油膩膩,墨汁都給你吸沒了,晚上少吃點,聽見沒?」
……
畫完一個就飛出去一個,一室慘叫不止,地上很快七零八落,鼻青臉腫地摔了一片,終於,畫到最後那「謝齊王柳」四個了。
最上頭的謝子昀臉色慘白,拚死掙扎,聲音都嘶啞了:「豎子爾敢!你知道我爹是誰嗎,信不信我一句話,一句話就能把你趕出宮學!」
駱秋遲手一頓,偏頭想了想,謝子昀正以為逃過一劫時,駱秋遲已經眉開眼笑道:「給你畫個美嬌娘好了,春夢了無痕,銷魂到天曉!」
墨水四濺中,謝子昀叫得猶如殺豬一般,目眥欲裂:「你,你這膽大包天的狗東西,我要讓我爹把你逐出書院,流放去邊陲之地,日日苦徭,叫你有生之年都再不能踏足皇城一步!」
駱秋遲原本幾筆畫完,想將那謝子昀飛出去時,卻聽到他這話一頓,雙眸一沉,週身一下殺氣凜冽,陰寒得可怕。
「你,你想做什麼?」謝子昀覺出不對,膽寒發顫。
那張俊邪的臉卻笑意冷冷,忽地將毛筆一個倒轉,插進了他的髮梢中,騰出一隻手來,一把扯下腰間的宮學玉牌。
「謝春夢,拜託你張大眼睛看清楚,這是什麼!」
他抓著那宮學玉牌重重拍打著他的臉,匪氣沖天:「我管你爹是誰,難道你爹還能大過皇上不成?看清楚了,這是玉麒麟令,入了千秋冊的,只有當今天子發話了,才能將麒麟魁首逐出宮學,你爹算個屁!」
滿場乍然變色,謝子昀更是漲紅了臉,拚命扭動著身子:「駱秋遲,你,你不許侮辱我爹!」
「你爹生了你就已經是奇恥大辱,畢生污點了,還用得著別人侮辱?」駱秋遲又將宮學玉牌往謝子昀臉上一拍,笑得陰惻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悍匪模樣。
在場眾人無不被懾住,心頭一陣莫名發毛,一直冷眼旁觀的付遠之終於上前一步,抬首勸和道:「駱師弟,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已經出了一口氣,這便算了吧,不要將事情鬧大了,即便你有玉麒麟令庇佑,但也須顧及同窗情誼,萬事不可做絕了。」
底下鼻青臉腫的一干人等一個激靈,紛紛點頭:「是啊是啊。」
他們溫香軟玉裡長大,何曾被這樣教訓過,既被打怕了,又被那股悍匪氣勢嚇蒙了,此刻只想著偃旗息鼓,早早平息事端,不要叫這事鬧大了,被太傅們告到家中長輩那去,那才真真不妙。
「駱兄,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錯了,我們同你鬧著玩來著……」
一干人慫相畢露,姬文景在一旁冷冷一笑。
不過都是一群欺軟怕硬的紈褲子弟,哪有幾分真膽色呢,就是跟著帶頭的「竹岫四少」瞎鬧一鬧,豈料會遇上一個深藏不露,扮豬吃老虎的,現下真是要悔斷腸子了。
付遠之在這個關頭站出來,簡直再恰當不過,給雙方都有個台階可下,眾人眼巴巴望著場中那身白衣。
奈何,駱秋遲只是挑了挑眉,對著付遠之輕蔑一笑:「付大公子好會挑時機,場面話也說得漂亮,不愧是竹岫書院第一人,論起虛偽圓滑,真是捨君其誰!」
付遠之臉色微變,一旁的孫左揚怒聲斥道:「駱秋遲你胡說些什麼,阿遠不過是好心罷了!」
「好心?」駱秋遲唇邊露出譏諷笑意:「是好心還是冷心?知道該在什麼樣的時候,做些什麼樣的事,也知道什麼該管,什麼不該管,永遠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事周到圓滑,精明老辣,一個虛偽涼薄的聰明人罷了,不然你問問他,他心裡一定常常在笑你們蠢。」
「你,你真是一條瘋狗,逮誰都要咬一口,阿遠就不該摻和你們這堆破事!」孫左揚怒不可遏,付遠之拉住他,搖了搖頭,笑意不改:「日久見人心,駱師弟不用急著評判,以後就會清楚我是個怎樣的人了。」
「不用了,你是個怎樣的人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只知道,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駱秋遲說到這,付遠之身子才真的一頓,他藏在袖中的手緩緩捏緊,面上卻分毫不露,唇邊依舊帶著淡淡笑意。
「駱秋遲。」
後方角落裡忽然傳來一聲,眾人回首望去,竟是從來不涉是非的姬文景。
駱秋遲扭頭,把謝子昀四人重重一壓,對他笑了笑:「怎麼,你也想為這些人求情?」
他語氣明顯不似對付遠之那樣充滿敵意,反而帶著說不出的客氣尊重,有人聽出轉圜餘地,眼睛一亮,連忙道:「世子,世子你快開口啊!」
姬文景卻是冷冷一笑,越過那些人,逕直走到場中央,迎上駱秋遲的目光,淡淡道:「你現在是一個人住嗎?不介意的話,可以與我搬來同住一間院舍,如何?」
竹岫書院的院舍向來是兩人一間,但姬文景脾氣古怪,不願意跟任何人一起住,一直獨來獨往,而駱秋遲因麒麟魁首的身份,也是單獨分到一間院舍。
此刻在這個當口,姬文景居然主動開口,邀人同住,簡直令在場所有人大吃一驚,唯獨付遠之瞳孔一緊,瞬間明悟這個舉動的用意。
站邊,站在了駱秋遲那一邊,狠狠甩了所有人……以及他一記耳光。
駱秋遲一愣,望著姬文景無甚表情的樣子,揚唇笑開:「行啊,求之不得,你等我,稍晚時我們一同去跟院傅說,怎麼樣?」
姬文景點點頭,不再多說,退到了一邊,抬抬手,示意駱秋遲可以繼續了。
滿場愕然,那被壓著的竹岫四少,更是一個個氣到腦袋都要冒煙了:「姬文景有你的,你給我們等著!」
這狠話卻一點都沒刺激到姬文景,反讓他輕蔑一笑,露出了看「白癡」的神情。
「好勒,謝春夢,齊啄啄,王白白,柳綿綿,咱們繼續吧?」
駱秋遲抓起毛筆,墨汁四濺,眉目俊邪飛揚,在身下的慘呼中,綻開一個大大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