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傾灑,趙清禾站在路口,猶疑了半天,最終還是邁出了腳步。
這是竹岫書院旁的一條後巷,開了間萬寶齋,一般人不會踏足進來,能摸到這的都是達官貴族,其中不乏宮學子弟。
因為萬寶齋的東西確實好,但也確實……貴。
趙清禾今天久久失神的原因就是在這,不,確切地說,是昨天在這,她撞見了姬文景,撞見了來萬寶齋買畫具的姬文景。
那時他在挑選畫具,並未注意到角落裡的她,但她卻將他與老闆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姬文景看中了一塊墨錠,但卻價值不菲,那老闆寸步都不肯讓,姬文景只得失落而去,臨走前還將那塊墨錠看了又看,讓老闆為他留著,他攢夠了錢就會來將墨錠買走,老闆卻表示,萬寶齋的東西從來留不住,想買就要趁快,不然可會被其他貴客買去了。
趙清禾回去後想了一整晚,總忘不了姬文景那眼神,她不是沒有聽過姬氏侯府的一些軼聞,但親眼見到,還是不免難過。
據說姬氏祖上並不是什麼貴族,侯位毫無根基,得來全憑一手妙筆丹青,或者說……是一段不可告人的關係。
那時姬家的祖上是個宮廷畫師,當時在位的獻帝也好書畫,極為喜愛他的丹青,與他時常秉燭夜談,將人留宿在自己宮中,甚至連各宮妃嬪那都不去了。
久而久之,朝野與民間開始傳出一些難聽的話了,說那姬畫師不僅筆下功夫好,別的地方的功夫更是妙,把聖上迷得是神魂顛倒,後宮三千女人瞧都不瞧一眼了。
這話到底傳進了姬畫師耳中,他雖然色如春花,生了張極美的面孔,卻是個心高氣傲的主,當下,進宮闖進了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對著龍椅上的那位,親手折斷了自己的畫筆,說此生再不碰丹青書畫,並自願請旨離開皇城,遠赴漠北從軍。
獻帝大驚失色,連番挽留下,居然當堂嘔血,滿朝震驚,那姬畫師也便沒能走成,這事就擱置了下來,後不了了之。
從那之後,也沒人敢瞎嚼舌頭了,獻帝在好幾次的重大場合上,都攜姬畫師出席,字字鏗鏘有力,說他二人是君子之交,高山流水般的情誼,不容小人詆毀。
大家自然舉杯附和,連連點頭,但心裡怎麼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總之再沒人敢去得罪姬畫師了,每個人都知道,獻帝看重他,比看重自己的命還來得緊要。
就這樣,姬畫師娶妻生子,安穩度日,畫了一輩子畫,也陪了獻帝一輩子。
獻帝臨終前,最後見的一個人就是姬畫師,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姬畫師回去後就大病了一場,燒了過往多年所作丹青,獻帝的畫像更是一張都未留。
這本是個大逆不道之舉,但無人敢問罪於他,因為獻帝留下了一道旨意,不僅許了姬氏一門侯位,還保姬畫師與其子孫後代,無論所犯何事,都不可追究,換而言之,姬世子孫,雖不是正兒八經地出身貴族,但某種意義上,比真正的貴族還要幸運。
只是同時,這也注定姬氏侯府是個空架子,得來毫不費力,立足也毫無根基,人脈仕途上都不會有什麼大作為,傳到姬文景哥哥手中時,更是可稱得上「清貧」。
因為姬文景的哥哥好賭,侯府每月只有那麼多份例,他挪去一大半賭了,剩下的除了支撐一整座侯府外,還得拿出一份,給姬文景購置各種昂貴畫具色料,一年十二個月,侯府有十個月是處在捉襟見肘的境況下,在皇城中也一度淪為各大世家的笑柄。
但就算是這樣,姬文景也從不肯賣畫。
是的,他繼承了祖上的一手妙筆丹青,一幅畫可值千金,可他從不曾出手過,就算哥哥賭輸了,急紅了眼,他也寧願將畫撕毀,冷眼而去,同當年他那位朝堂斷筆的祖上一般,寧折不彎。
如此一來,姬文景的哥哥也沒轍了,只能靠別的地方,比如說……收下不菲的酬金,讓姬文景去青州贖人。
那次孫左揚找上門來,姬文景的哥哥別提多高興了,姬氏在皇城世家中地位獨特,沒人敢動,但也沒人願意結交,好不容易逮著一次機會,姬文景的哥哥幾乎要貼上去了。
趙家給了一大筆錢,姬文景知道時,他哥哥已經收下錢,一口應承下來,他即便再不情願,也只能去了青州一趟,但卻在把人帶回後,趙家又來送謝禮時,將那些金銀珠寶通通扔了出去,他哥哥也被他嚇得不敢去拿,只能賠著笑臉,送走了趙家的人。
這些事情,都是趙清禾的三哥告訴她的,那時三哥還沒得個校尉之職,跟著押糧隊去往青州,同趙清禾說完後,還嘖嘖感歎了幾聲:「龍生龍,鳳生鳳,這當弟弟的倒像足了祖上,哥哥卻跟撿來似的,除了那張臉,渾無一處似姬家人,當真有趣。」
趙清禾聽在耳裡,記在心底,霎時想起當日在青州,姬文景那冷冰冰的聲音:「我算什麼狗屁世子,別再跟著我了,救你不是我情願的,要謝就去謝你家的錢,謝孫家的權,謝我有個會曲意逢迎的好大哥吧!」
原來……是這麼回事,難怪他會這麼說,趙清禾默默回想起那張冷俊的面孔,心中一時沉甸甸的,不知是何滋味。
如今再次在這萬寶齋中看到他,她百感交集,只不由想到,趙家出的那筆錢其實數目很可觀,夠整個侯府用一年半載都不成問題的,但是看他現在的情況,想來……又被他哥哥全賭輸了。
趙清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胸口堵得慌,又難過又心疼,等姬文景離開後,鬼使神差地走了出來,對老闆悄悄說了一番話。
她回去後忐忑了一夜,也不知自己做得對不對,好像她總是……好心辦成壞事?
就像她上回千挑萬選,給姬文景送去的那方硯台一樣,她本意是為了謝他,可在他看來,她無形中又侮辱了他一次,又用「錢」壓了他一回吧?
這是她後知後覺才想到的,悔得恨不能用硯台砸自己腦袋,可這次……她做得究竟是對還是錯呢?會不會又弄糟一次?
整個白天她都心神不定,到了同樣的黃昏時分,到底忍不住,又來到了這條後巷。
斜陽一寸寸落滿屋頂,當等在萬寶齋的角落裡,看到那道俊秀身影踏進門中時,趙清禾眼睛一亮,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他來了,他真的來了!他果然還是放不下那塊墨錠,可是,她會不會再次……弄巧成拙?
姬文景走到櫃檯前,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暗處有道目光,隱秘又灼熱地向他投來,他只是一心繫在那塊上好的松煙墨上。
「小公子,你昨日就看中了這塊松煙墨,今日又來了?可是帶夠了錢?」
老闆不同於昨日的態度,一臉笑吟吟的,還拿出了那塊松煙墨,讓姬文景細細端詳。
姬文景目光戀戀不捨,卻還是在看夠了後,對著老闆搖了搖頭:「尚未攢夠銀錢,還請先生多為我保留一段時日。」
老闆笑了笑,一抬手:「無妨,看你也是個惜墨之人,先問你幾個問題好了,不知你能否答得上來?」
「你可知松煙墨與油煙墨有何區別?製作松煙墨又有哪幾步工序?需經幾冬幾夏?保存過程中如何防蟲蛀?」
姬文景皺眉,雖奇怪為何老闆如此發問,但還是細細道:「松煙墨深重而不姿媚,油煙墨姿媚而不深重,松煙墨的特點是濃黑無光,質細易磨,入水易化,宜用來畫人物鬚眉,鳥雀羽毛,蝴蝶翅膀,以及蒼茫遠山等,油煙墨則色泛光澤,更飄逸飛揚一些。」
「至於松煙墨的製作工序,分別為伐松枝、燒煙、篩煙、熔膠、杵搗、錘煉等,期間需經三冬四夏,若要防蟲蛀,還得加上許多香料、煙葉等,如此,才能製出上等的松煙墨。」
姬文景說到這,頓了頓,又摩挲起手邊的那塊墨錠,「像萬寶齋的這塊松煙墨,至少是用百年以上的松木製得,其質地細膩程度,乃墨中罕見,若能用在丹青畫作之上,再好不過,不管如何,我都會攢夠錢,將它買下,還請老闆等我一等。」
「不用等了,」老闆撫掌而笑,對著抬頭詫然的姬文景,長聲歎道:「小公子不愧是懂墨中人,這塊松煙墨若能認你為主,也算美事一樁,我今日便成全你與它之間的這份緣吧,你帶了多少錢來,不夠的也算了,只當我給你的折價好了,你看如何?」
「老闆,你,你是說真的?」姬文景有些措手不及,那老闆笑得更爽朗了,「當然,雖然我是個商人,但做的是書香生意,也不想雙手沾滿銅臭,這塊松煙墨頗具靈性,我能感覺得出它已認你為主了,我怎好做那煞風景的惡人呢,只看你願不願意掏錢買下,將它帶回家了?」
「願意,我當然願意!」姬文景猛一激靈,興奮點頭,冷冰冰的臉上難得露出欣喜神色,叫角落裡的趙清禾瞧了也不由抿唇一笑,心頭暖洋洋的。
等到人帶著墨錠歡喜離去後,趙清禾才走了出來,對櫃前的老闆歎服道:「大叔,你演得好逼真啊,墨有靈性,認人為主什麼的,我都差點要信了呢。」
那老闆得意一撫鬚,「那可不是,當我話本子白看的嗎?我可一直喜歡金爺得緊呢,他每個故事我都看了不少遍,這些哄人的話信手拈來。」
聽到「金爺」兩個字,趙清禾莫名結巴了,心虛笑道:「是,是的,還是大叔,大叔你厲害,我這就,這就給你補上差價……」
說著,她掏出一個錢袋,待那老闆點算之時,繼續結巴道:「以,以後他再來買什麼,都由我來,我來補足差價,這些錢,這些錢應該足夠應對一段時日,大叔你千萬不要,不要說出去了……」
走出萬寶齋的門時,屋外已斜陽滿天,趙清禾微瞇了眸,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在巷中,想到姬文景那喜不自禁的模樣,不由又低頭抿唇露出了笑意,卻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喂,趙清禾,我可全瞧見了!」
霍然扭過頭去,趙清禾煞白了一張臉,孫夢吟踩著餘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嘖嘖,真沒想到會撞見這樣一齣好戲。」
她圍著趙清禾繞了兩圈:「你說可憐堂堂一個世子,連筆墨紙硯都買不起,還得一個女人偷偷貼補,這事是不是很可笑?要是被姬文景自己知道了,他會不會惱羞成怒,當著你的面把那些東西通通砸掉?」
「不,不要,你不要說出去了,求求你……」趙清禾一激靈,一下抓住孫夢吟的衣袖,滿眼慌亂,孫夢吟將她隨手一甩,脆生生地笑道:
「不說出去也行,正巧了,你幫我做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