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晴好,瓊花飛舞,琴聲飛入白雲之間,枝頭鳥兒一個未站穩,跌落而下。
仁安堂裡,長廊之上,胡掌櫃將人領到這,指了指耳朵,便再不肯多行一步,付遠之點點頭,表示理解,目送胡掌櫃而去。
他手下挾著一架古琴,週身泛著溫潤古樸的光澤,他攜琴一面走入庭院中,一面淡淡取出懷裡兩個木塞子,堵進了兩邊耳朵裡。
樹下之人正忘情撫琴,閉眼一臉陶醉,待一曲完畢後,才睜開眼,又驚又喜:「遠之,你什麼時候來的?來了多久?」
付遠之讀出他口型,信步上前:「不早不晚,剛好聽完一曲《洞仙遊》。」
那襲水色長袍一愣,聞言喜出望外,難以置信:「當真嗎?你上回還只能聽個開頭,這回竟能聽完全曲,我,我……我果真進步如此之大嗎?」
付遠之擺擺手,摘下了兩邊耳中的木塞,長舒了一口氣,樹下的卓彥蘭身子一僵。
付遠之道:「若非做好萬全準備,我如何敢踏足你這方庭院,畢竟世上風光幾多好,誰會嫌命長?」
「你,你……」卓彥蘭目光幾個變幻,忽地長袖一甩,一下伏在了琴上,「你傷害了我!」
他烏髮垂在胸前,一副泫然欲泣之狀,腳上的紅木屐還沖付遠之飛出了一隻,付遠之淡定躲過,攜古琴施施然坐下,道:「行了,別裝了,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卓彥蘭餘光一瞥,爪子搭到了那琴身上,嘴裡卻還不依不饒:「才一把椴木琴而已,怎麼抵得過你對我的傷害,不夠不夠……」
付遠之一拍他爪子,淡聲道:「那算了,這把也別要了,我收回。」
「別別別,我要,我要……」卓彥蘭急了,一下生龍活虎地彈起,拂袖奪過了那架古琴,撫過上面細膩溫潤的紋理,嘖嘖吸氣,還陶醉地貼上了自己臉頰,「好琴好琴,這個妹妹取了名號沒?」
付遠之早已對他這副浪相見怪不怪,含笑道:「取名靈雨,謝有人聰慧剔透,與我心有靈犀,做了那股及時雨。」
卓彥蘭一揚眉,烏漆漆的眸子一轉,笑得像只漂亮的狐狸:「靈雨聽來便是個清婉可人的妹妹,我喜歡,那我可就卻之不恭了……話說,你有功夫來我這,是你們書院那堆事情都解決完了?」
「嗯,算是告一段落了。」付遠之薄唇微抿,看向了空中飄下的一朵瓊花,「凌女傅已下葬,殷院首……沒有屍身,只能弄了一處衣冠塚,與凌女傅挨在一塊,共同立碑於左丘山下,至於那些愛恨紛擾,個中緣由,只有書院弟子才知曉了,對外的說法自然半遮半掩,只說魔教來襲,不提其他,好歹保住死後清譽,免遭非議。」
「確是想得周到,只可惜……不說了,左丘山我去過,是處山清水秀之地,能長眠於此,也未嘗不是幸事一樁。」
「嗯。」付遠之目光淡淡,伸手接住了又一朵落下的瓊花,修長指尖輕撫著,「陳太傅的繼任儀式也完滿結束,他匆匆上任,費心勞力,笑說自己老來扛鼎,每天帶的藥都變成雙份了……」
說到這,付遠之笑了笑,吹散了手心的花瓣,白皙俊雅的面龐在長陽籠罩下,如清潤玉石一般,美如畫卷。
「過一段時間,書院又要辦一場盛會了,是陳太傅,不,陳院首提議的,取名曰:秉燭夜遊日,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弟子兩兩成對,泛舟遊湖,賞湖心曇花風光,陳院首實在用心良苦,他大概,真的被那樁事嚇怕了……」
「為何這樣說?」
「因為,他定了規矩,泛舟遊湖的兩個弟子,必須是一男一女。」付遠之定眸看向卓彥蘭,唇邊噙著的一抹笑別有深意。
卓彥蘭愣了愣,陡然反應過來,一張臉沒憋住,笑到肩頭打顫:「這陳院首,陳院首忒有意思了,他是有多怕學生們重蹈覆轍?想出這樣的招數,只差沒把心思寫在腦門上了,他嚇得果然不輕啊……」
「是呀,從前他最是古板,男女大防經常放在嘴邊,但現在,他或許……更要防一些別的東西了。」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卓彥蘭又笑了好一陣兒,才擦掉了眼角一點淚水,對著付遠之道:「那遠之,你可有想要攜手遊湖的人選?」
付遠之微微一揚唇,眸中瓊花紛飛,溫柔如許:「自然……是有的,我屬意的那個人,幼時便是與我一道,結對參加過千鳶節,這回泛舟遊湖,我也一定會同她一起,不會有旁人。」
「哦,哪家姑娘?」
付遠之一笑,字句輕緩:「放在我心裡的姑娘,一個頂好的姑娘。」
「嘖嘖。」卓彥蘭牙一酸,還想探聽些什麼,付遠之已經一抬手,望向他:「好了,不說這些了,我今日前來,除了給你送琴外,還想向你討要一樣東西。」
「東西?你要什麼?」
「你這可有去腐生肌,令疤痕盡數消除的靈藥嗎?」
一路往駱秋遲的院舍而去,付遠之打量著手中的瓷瓶,不消說,卓彥蘭給的東西必是上佳,他默念著個中用法,需每日三次,以瓶中藥粉摻溫水,攪動成泥狀,敷於臉上,如此數日,疤痕盡消,不會留下一絲痕跡,可謂真真神丹妙藥也。
但是,他給的時候該怎麼說呢?難不成要拉著人的手,細細囑咐這些用法?未免尷尬了點,還是直接記在紙上,遞給他便走,比較好一些?
正胡思亂想著,付遠之已走近院舍門邊,卻遙遙瞧見門內一道再熟悉不過的清雋身影,手中拿著什麼東西,不住往駱秋遲跟前湊,駱秋遲似乎躲閃不及,兩人你推我送,相隔極近,都快跌在一起了。
那身影,正是聞人雋。
付遠之心念一動,來不及多想,身形一閃,貼著院牆,隱於花草之間,聽著裡頭傳來的動靜。
「拿開,你再弄這些玩意兒來,我真翻臉了!」
「不行,你今天必須吃一條,我查了好多古籍,才查到這個偏方的,每天吃一條生泥鰍,你臉上的傷疤立馬就能好,一丁點痕跡都不會留下,光潔如初,你一定要信我!」
「姑奶奶,你別再成天搗鼓這些偏方了,我謝謝你了!屁點大的小事,天天來煩我,至於嗎?頂天了也就是落條疤下來,有什麼大不了的……」
「什麼叫就是落條疤下來,落條疤還不夠嗎?你不心疼,我還替你心疼呢!這麼好看的一張臉,要是破了相,豈不是惋惜終生,更何況,你還是替我擋的刀,要是治不好你,我這輩子都寢食難安……」
「那也就一條小疤,寸許長而已,不痛不癢的,現在顏色也特別淺了,不湊近仔細看,根本瞧不出來,我自己每天照鏡子,沒覺得有什麼呀?」
「你當然不會覺得有什麼了,姬師兄說得沒錯,你就是個野蠻人,恐怕臉上割上千百刀,只要命還在,你都不會當作一回事,但我在乎啊,我們整個女學那邊都在乎得很呢,你不知道大家有多麼心痛,都說老天不公,美人多舛,太不幸了……」
「我的媽呀!」
裡面傳來駱秋遲倒吸一口氣的聲音,他似乎感到匪夷所思:「你們女人也太看重這點皮相了吧,我是來書院求學的,又不是靠臉吃飯的,更不是什麼以色侍人的小白臉,破點相,難道還要了命不成?」
「要命,要命,就是要命!駱小白臉,你別掙扎了,乖乖聽話,快給我吃下這條生泥鰍……」
「救命啊!這裡有人用生泥鰍殺人啦!快來人啊,救命啊……」
裡頭的動靜越來越大,夾雜著鬧聲笑聲,一牆之隔,隱於花草間的付遠之,一雙眸卻越來越冰冷。
他慢慢抬起手,打開卓彥蘭給的藥瓶,面無表情地一倒,裡面的藥粉紛紛揚揚地落入,風一吹,消散在了花草間。
姬文景抱著幾本畫冊,從外頭走入院中,迎面撞上了失魂落魄的付遠之,他微微一驚:「付遠之,你怎麼在這?」
付遠之看也未看他一眼,只是輕渺渺飄出一句:「走錯院舍了。」
擦肩而過時,他依舊是一臉失神的樣子,叫姬文景都有些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走錯個院舍而已,怎麼跟丟了魂似的?」
他目送付遠之的背影而去,搖搖頭,回身繼續走向門邊時,卻忽然「咦」了一聲,眉心微皺。
院舍旁的花草之間,赫然顯現著一地碎瓷,那瓷身上花紋精緻,捏起一塊嗅了嗅,還散發著一股清苦的藥香。
姬文景蹲在花草間,遙望付遠之背影消失的方向,皺眉思忖,屋裡卻傳來愈加鬧騰的兩個聲音——
「拿開,我寧願破相也不要生吃這玩意兒!」
「不許你再提破相兩個字,再提就給我吃兩條!」
浮雲悠然,長風掠過庭院花草,晴光正好,裊裊藥香飄入空中,姬文景微瞇了眸,忽地福至心靈,恍然明白了什麼,他望向屋內兩道身影,搖頭失笑:「你這野蠻人呀,捲入春光卻不知,我真同情付遠之……」
他又看向了空中浮雲,心裡莫名想到當日流觴曲水,那身白衣對著辛如月,喃喃念起的那句佛偈:「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陽光灑在姬文景身上,映出他清美如畫的面龐,他若有所思,長睫一顫:「究竟情這個東西,是何種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