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地形複雜,杭如雪又做了諸多佈置,付遠之的好記性在這種時候派上了用場,他與駱秋遲一左一右,一個帶路,一個禦敵,配合間竟是默契非常。
付遠之一邊撥開樹枝,一邊狀似不經心地解釋道,自己在進入林中,開始大逃亡的時候,就迅速記住了進出路線,演練途中也都做下記號,所以此刻才能在前面帶路。
他一向有著過目不忘的本領,眾人對此也沒有任何懷疑,只覺他在那樣混亂的情況下,還能臨危不亂地記住路線,心細如塵地一一做下記號,著實非常人可比。
聞人雋跟在隊伍中,嘴唇動了動,到底低下頭,一言不發。
孫左揚背著一把長刀,感慨道:「還好大部分人早就出局,被送回主營去了,此刻還留在林子裡頭的,恐怕就我們幾人了。」
「是啊,虧我們還那麼拚命留下來,原以為能拿個好分數,結果反而到大霉,真是氣死人了……」孫夢吟手持一把弓|弩,嘴裡埋怨著,滿心懊惱不已。
說來啼笑皆非,這跋月寒千算萬算,大概沒有算到,宮學子弟會如此不中用,根本沒能撐下來,還沒等他的人馬盡數混入林中,替代原本的演練士兵,大部分就紛紛出了局,結果反而僥倖撿回一條命。
留得越久,反倒越是危險重重,要跟那群狄族惡狼周旋交鋒,真是有種荒誕的宿命感。
一行人想到這一點,均感滑稽,扯了扯嘴角,卻又都笑不出來。
「算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剩我們幾個也沒什麼,難道要多些人送死才好嗎?」姬文景抬了抬眸,淡淡開口。
他大抵是眾人中對生死看得最淡的,一向也視富貴名利為浮雲,人生空空一場,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他無慾,所以無懼。
孫夢吟卻不樂意了,陰陽怪氣地哼了聲:「你姬世子是大境界,立地就能成佛,我們這群凡夫俗子怎麼比得上?你不怕死,那見到狄族人你第一個衝上去唄!給我們留點生的機會好不好……」
「若能護住想護住的人,衝上去以身相擋又何妨?只可惜,你又不是我在意的人,為你去送死,除非我腦子被驢踢了吧,做人還是不要太過自作多情,你說呢?」
「姬文景,你!」孫夢吟被毫不客氣地當面一懟,惱羞成怒。
趙清禾卻跟在姬文景旁邊,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心頭觸動難言:「姬師兄……」
她想起方纔他擋在她身上那一幕,眼眶忍不住有些發熱,姬文景知道她所想,什麼也沒說,只將一物悄悄塞入她手心。
趙清禾定睛望去,竟是一顆晶瑩剔透的紅色珠子,她指尖動了動,「這,這是什麼?」
「珊瑚珠。」姬文景輕聲道:「我娘留給我的,你拿著便是,如果我們能活著出去,你再將它還給我吧,倘若不幸……」
長睫微顫,俊美的臉龐在長陽下籠了層光,目視著趙清禾,逐字逐句道:「便帶著它上路吧,這樣我們不會走散的,黃泉路上,你不會一個人孤零零的了。」
趙清禾心頭一震,手中的珊瑚珠瞬間重如千鈞,她呼吸紊亂,眸光閃爍,唇角翕動著正要說什麼時,前方的駱秋遲已經一抬手,語氣肅然:「噓,林子裡有狄族人!」
幾棵茂密的大樹下,聚集了黑壓壓一片的狄族人,個個獸皮加身,弓|弩負背,手中還握著森然駭人的刀劍,遙遙望去透出一股令人膽寒的殺意。
此處已接近樹林盡頭,距杭如雪的主營不算遠了,只要出了這一片就能離開林子,與大部隊匯合了,可跋月寒顯然也不是傻的,提前就派了一批人牢牢守在此處,陣勢駭人,大有一副來一個殺一個,來一群逮一群,等著宮學子弟自投羅網的架勢。
「我的天,這裡得有多少狄族人啊,看起來恐怕是有……」
樹叢裡,一行人蹲在其間,小心翼翼地隱藏身形,孫左揚遙望那駭人的陣勢,忍不住就開口道。
旁邊的付遠之眉心緊鎖,想也未想道:「七十五個,東面二十二個,中間二十六個,西面二十三個,馬邊還有四個。」
他不愧心算超群,只一眼望去,便迅速報出了方位與對應的人數,這下孫左揚愈發驚了:「這,這惡狼也太多了,跋月寒當真是要趕盡殺絕嗎!」
蹲在最中間的聞人姝嚇得一哆嗦,嬌美的臉上又落下淚來:「怎麼辦,怎麼辦啊,我們會死在這裡嗎……」
「噓!」聞人雋趕緊將她嘴唇一掩:「四姐,不要出聲!」
駱秋遲凝眸望著樹下情勢,手一點點握緊,沉聲道:「狼的確太多了,硬碰是下下策……付遠之,還有別的路嗎?」
「沒有。」他身後的付遠之乾脆答道,直接吐出八個字:「要出樹林,必經此處。」
蹲在樹叢裡的幾人均臉色大變,唯獨最前面的駱秋遲,深吸了口氣,唇邊勾出一絲決絕的笑意:「好,我知道了,既然如此……」
「老天爺想要我們陪他玩一玩,那便玩玩吧。」他扭過頭,望向眾人:「有誰帶了火折子在身上嗎?」
四野大風獵獵,無人回應,死一般的寂靜。
駱秋遲剛想失望地歎氣時,一隻手弱弱地舉了起來,趙清禾小白兔似地在風中瑟瑟發抖,面向眾人望來的目光,努力挺直背脊,顫聲道:「我,我沒帶火折子,可是帶了一種打火石,是我大哥從海上帶回來的,他說大梁沒有這種玩意兒,一定要我帶在身上,說是遇到危險就扔出去……」
「打火石?」駱秋遲眼前一亮:「快拿來看看!」
趙清禾吞了下口水,慢慢地摸向懷中,掏出一枚鴿子蛋大小,褐色的圓滑石珠,駱秋遲迫不及待地接過一看,喜不自禁:「這哪是什麼打火石,這是霹靂丸啊!」
趙清禾結結巴巴道:「霹,霹靂丸是什麼?」
「是……哎呀說了你也不懂,總之是寶貝,小禾苗,這回你可立大功了!」駱秋遲興奮異常,將手往趙清禾面前伸去:「快,你帶了幾枚霹靂丸,全部拿出來!」
「只,只帶了兩枚,我大哥塞了一盒給我,我,我嫌麻煩,而且聽說很難買到,大哥統共也只從海上帶回十六枚……」
趙清禾又窸窸窣窣地掏出了另外一枚霹靂丸,駱秋遲唇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接過後咬咬牙,攥緊兩顆石珠:「行吧,兩枚就兩枚,有比沒有強!」
他扭頭又看向林中形勢,雙眸有精光迸射而出:「炸不死這群狼崽子!」
風聲肅殺,拂過眾人衣袂,駱秋遲腦中飛速而轉,漸漸有了計策,他身子又往下伏低了點,道:「你們瞧見沒,那樹邊還有個好東西……」
「什麼?」眾人齊齊望去,付遠之眉心一皺,敏銳道:「是馬匹對嗎?」
「對。」駱秋遲側過身,目視著眾人,言簡意賅道:「總共三匹馬,兩兩一組,孫家兄妹一匹,小姬小禾苗一匹,剩下一匹,付遠之帶上聞人家兩姐妹,剛好足夠。」
他不顧眾人驚詫眼神,逕直安排道:「待會我去引開那幫狄族人,你們就立刻過去奪馬,馬邊只站了四頭狼,孫左揚,你和你妹妹對付應該不成問題吧?記住,奪了馬就逃,千萬不要停留,直接奔去主營找杭如雪,聽清楚了嗎?」
話音一落,聞人雋已急切地抓住駱秋遲的手:「那你呢?你怎麼辦?總共三匹馬,我們逃了,留下你怎麼辦?你一個人如何去對付那麼多狄族人?你這不是在送……」
「別激動,小師姐。」駱秋遲拍拍聞人雋的手,笑了笑,故作輕鬆道:「不是有你們嗎?你們去主營搬了救兵,回來救我便是,再說,我還有這兩個寶貝呢,總歸能拖得一陣……」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了,這是最好的法子。」駱秋遲斂了笑意,定定地望著聞人雋:「相信我,我來引開他們,你們趁機奪馬逃出樹林,千萬不要猶疑不決,否則我們一個都走不了!」
四野風聲愈急,樹叢裡陡然瀰漫起一股悲烈氣氛,姬文景與趙清禾均心頭惻然,正想要開口時,孫左揚忽地將手中長刀一提:「我留下來,跟你一起殺敵!」
他胸膛熱血沸騰,直視著駱秋遲:「我也會武,也能殺狄族人,我可以跟你並肩作戰,不讓你一個人以身涉險!」
「大哥!」孫夢吟叫了聲,胸中熱血亦翻湧起來,她握緊孫左揚的手,也扭頭望向駱秋遲,一派視死如歸的語氣道:「駱師弟,我也留下來,我也跟你一起殺狄族人!」
她激動得呼吸急促,眼泛淚光:「我跟大哥從小一起學武,爹爹不僅教了我們防身之技,更教了我們家國大義,他說無國不成家,大梁的山河還容不得外族染指,今日這幫狄族人都欺到皇城腳跟下來了,我們還有什麼好退縮的,索性跟這群惡狼拼了!不就是一死麼,沒什麼豁不出去的,我們跟你一起去殺敵,讓這幫狄族人見識見識我們宮學子弟的厲害!」
熱血滿滿的話中,又帶著一股不諳世事的稚氣,聽得駱秋遲想發笑,卻又感動莫名,他像一個大哥哥,注視著一群「長大懂事」的弟弟妹妹般,由衷地感慨道:「無國不成家,大梁山河寸土不讓,說得極好,這大概就是這次演練的最大意義了,若杭如雪能聽到你們這番話,一定會頗感欣慰。」
「但是,生死關頭,僅憑一腔熱血是不夠的,你們留下來,反而會成為我的拖累。」駱秋遲望著孫家兄妹,神情肅然道:「聽我說,你們只需要解決馬邊的那四個狄族人,護送大家逃出樹林就行了,其餘的,交給我來做吧,沒有時間再拉拉扯扯了,我待會數三聲,會炸開一枚霹靂丸,出去引開那幫狄族人,你們就立刻去奪馬,不用管我,趕緊出了樹林去找杭如雪……」
一縷陽光透過樹縫灑在駱秋遲身上,長風拂過他衣袂髮梢,他面龐堅毅,背脊俊挺,從頭到腳透出一股颯然豪氣。
過去孫左揚總是不喜駱秋遲,覺此人放浪無形,匪氣過甚,但此時此刻,他卻覺得駱秋遲週身光芒四射,腳踏地頭頂天,世間再沒有這樣鐵骨錚錚的率性兒郎了。
眾人心潮起伏間,付遠之一雙眼眸複雜深邃,忽然道:「駱秋遲,樹下東南面約十五步遠,你將那群狄族人引到那裡去,下面是一個深坑陷阱,上面用草堆蓋著,你應該能瞧出痕跡來,自己小心點不要踩進去了,順利的話大概能解決三分之一的狄族人,剩下的……刀劍無眼,你自己多加保重。」
話一出,樹叢裡的幾人均有些驚奇,這埋伏佈置付遠之從何得知?彷彿看出眾人所想,付遠之抿了抿唇,眉眼間帶了些倦意,到底一言未發。
從他開口說出這些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無從解釋,但隨便吧,他也不打算解釋了。
倒是聞人雋眼眸一抬,及時接道:「付師兄果真心細如塵,一定是剛進樹林演練時,就發現了那草堆掩蓋的痕跡,推論而出,駱師弟可以一試!」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點頭稱是,讓駱秋遲記住這方位,生死關頭,他們也沒有去細想太多。
唯有駱秋遲深深看了眼聞人雋,又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付遠之,久久的,他揚唇一笑:「多謝了,我記住了,你們也要多加小心。」
長陽下,他伸出手,笑意愈深,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洒然:「今日有幸與諸君在此,同生共死,也算緣分一場,就讓我們一起迎敵,放手一搏吧!」
風揚起眾人衣裳,抹額飄飄,一股悲壯氣氛在長空下升起,每個人均心緒激盪,熱血翻湧不已,孫左揚率先將自己的手覆了上去,嘶啞了喉頭:「無畏迎敵,放手一搏!」
孫夢吟也緊跟而上,泛紅了眼眶:「奶奶的,就跟那群惡狼拼了!」
另外幾隻手也紛紛覆上,付遠之看著駱秋遲,徐徐將手放了上去,只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你我之局還未分勝負,你要活著,我等你回來。」
最後一個沒有將手放上去的是聞人雋,她身子微微顫動著,眸中淚光氤氳,似乎怎麼也不願讓駱秋遲去孤身涉險,她抬頭呼吸急促:「老……駱師弟,只有這個法子了嗎?我們,我們可以再想……」
「小師姐,別再猶豫了。」駱秋遲打斷她的顫聲,抓住她的手,重重地覆了上去,他目視著她的淚眼,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我答應你,我會活著回來的,畢竟,這世上還有太多值得留戀的東西了。」
說著,他另一隻手也蓋了上去,牢牢地裹住了她那只白皙纖細的手,將溫暖直達她心底。
聞人雋心尖一顫,紅著眼還想再說什麼時,駱秋遲已經深吸口氣,決絕而笑:「諸位,我數三聲,生死面前莫回頭,放手一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