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東夷山,崖頂大風獵獵。
銀槍如龍,狠狠刺穿了那方英挺的肩頭,血腥瀰漫間,那張臉被大鬍子亂糟糟地遮掩住,只露出一雙眼眸亮得嚇人,像抓了漫天星河塞進去一般。
大片兵士湧上,那賊寇窮途末路,以一人之力血戰至此,再無法支撐,長刀與銀槍凜冽過招間,竟一個踉蹌後退,在大風中被逼落了山崖。
衣袂髮梢高高揚起,那張佈滿血污的臉掩在大鬍子之下,只有一對瞳孔充滿萬般不甘,像一輪冷月能直直照入人心底般,令人遍體生寒。
支離破碎的畫面裡,卻是陡然間,那雙眼睛詭異一笑,亂糟糟的大鬍子也被大風吹散,露出了一張俊逸邪氣的真實面目——
是他!
兩道身影霍然重疊在了一起,崖邊的銀袍將軍不可置信,握著長槍的手微微發顫,再按捺不住,竟也跟著縱身一躍,跳下崖頂,伸手想要抓住風中那道染血的身影。
「東夷山君!」
杭如雪猛地從床上坐起,額上冷汗涔流,心頭狂跳不止。
冷風敲窗,夜黑得嚇人,他久久未動,整個人還沉浸在那個太過真實的夢境之中。
屋裡沒有點燈,簾幔飛揚,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清清嗓子,喚了府中管家前來。
隔著一道屏風,他按了按額角,嗓音略帶疲倦:「現在什麼時辰了?」
那老管家畢恭畢敬道:「回大人的話,寅時了,外頭天還黑著呢。」
頓了頓,老管家話鋒一轉,聲音放得更低,一字一句道:「大人,查過了,那駱秋遲出自寒門,祖籍蘭陵,那裡有個駱家村,他身份名姓均能對應上,找不出問題。」
「只是他親族單薄,父母早亡,家中只餘他一人了,無法從旁下手,也找不出更多東西了。」
夜間風大,一聲又一聲地敲打著窗欞,顯得屋中格外靜寂,月光清冷灑下,籠罩著床榻上那道身影。
許久,杭如雪揮揮手,聽不出語氣:「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管家退下後,杭如雪在簾幔間又坐了許久,整個人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呢喃著:「駱秋遲,駱秋遲……」
揉了揉臉,他長長呼出一口氣,聲音低不可聞:「你究竟是誰?」
狄族一事震驚朝野上下,那日樹林之中,杭如雪率兵及時趕到,將跋月寒的人馬殺了個措手不及。
雖說狄族詭計未能得逞,但此次事態如此嚴重,按理而言,梁帝應當向狄族王發難,不說兵戎相見,發起大戰,至少也得遣使者前去要個說法,以示大國尊嚴。
但龍椅上這位一心求穩的陛下,竟然依舊選擇息事寧人,反倒是安撫杭如雪不要再去追究了,左右也沒有貴胄子弟為之喪命,只是死了些演練士兵而已,多發些撫恤金,追封些頭銜,將遺孀家屬好好安置,事情也便能大而化小,小而化無,壓下去了。
杭如雪一腔熱血,憤懣不過,連上了幾道折子,卻都被駁回了。
最後梁帝不得已,只能將他召去,關上殿門,單獨面談了一番。
大殿空空,燭火昏暗,梁帝靜坐案前,正在慢條斯理地沏茶。
他沏茶的手法十分清雅,與他那張年輕文秀的面孔一般,白霧繚繞間,整個人都籠著一股氤氳的茶香。
杭如雪才要伏地下跪,梁帝已命人賜座,言辭間對杭如雪十分尊敬:「杭將軍勿要多禮,來嘗嘗朕沏的新茶,今年的第一杯,當歸將軍。」
杭如雪的桌前立刻呈上了一杯澄淨幽香的清茶,他深吸口氣,向梁帝施禮道:「多謝陛下,可臣今日不是來喝茶的,狄族一事,臣想跟陛下……」
「杭將軍稍安勿躁。」梁帝開口打斷了杭如雪。
他揮揮手,左右侍從便紛紛退下,霎時間,空蕩蕩的宮殿裡,只剩下了梁帝與杭如雪兩人。
瀰漫的茶香中,梁帝文秀的眉眼漾開淡淡笑意,對杭如雪溫聲道:「狄族之事暫且按下不提,朕想先跟將軍說個故事,等將軍聽完了故事,再來商討狄族一事,如何?」
語氣可謂是有商有量,再溫和不過了,杭如雪忙道:「陛下言重了,臣洗耳恭聽。」
殿中茶香裊裊,梁帝遙望虛空,手指輕撫著白玉剔透的茶杯,悠悠道:「朕有一位姑姑,是當年宣帝最小的一個女兒,名喚葉陽公主,杭將軍聽說過吧?」
杭如雪凝眸想了想,抬首道:「是那個遠嫁西夏,結兩國邦交的小葉公主?」
聽過「小葉公主」四個字,梁帝目光動了動,啞然而笑,語氣愈發溫情了:「難為還有人記得這個稱呼,說起來朕都有多少年沒見過她了,朕的小葉子姑姑……」
葉陽公主是大梁皇室中最特殊的一位公主,因為她年紀最小,輩分卻最高,連梁帝都得尊稱她一聲「姑姑」。
皇族在世的女人中,數她資歷最「老」,與她同輩之人都已相繼過世,她卻還是個正當韶華的小姑娘。
「說來好笑,小葉子姑姑比朕還年幼好幾歲,從前在一起時,朕待她倒更像妹妹一般,她同朕自小一起長大,親厚無間。」
「那時她在宮學唸書,因為身份特殊,大家只敢遠遠望著她,她沒有什麼朋友,身邊只養了只白狐,很是孤單寂寞。」
「大家都說她古板,人前總是不苟言笑,當時的裘院首還特意上書,大讚葉陽公主言行有度,舉止得體,稱她有皇室風範,是宮學貴女們的楷模。」
說到這,梁帝笑了笑:「她怎麼可能不恪守禮儀呢?她那樣的身份,多少雙眼睛盯著她呀,縱是她想出格點,朝堂上那些大臣答應嗎?史官的筆下最是無情,口誅筆伐勝過無數刀劍,她是宣帝唯一留在世上的女兒了,就算為了宣帝死後的聲名,她也出不得一絲偏差,只能規規矩矩,做個任何人都無法指摘的公主。」
「可其實,那些人怎麼會知道,朕的小葉子姑姑,天性是個很愛說很愛笑的人,所謂的端莊古板,舉止沉靜,全都是她裝出來的,她這樣一裝就裝了許多年,有時還會跑來跟朕說很累,朕聽了又想笑又心酸……畢竟,朕的小葉子姑姑,還只是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啊。」
悠悠輕緩的講述中,像是又回到了許多年前,歲月正好,不驚不擾的時候。
靈秀俏麗的少女,抱著雪白的小狐狸,坐在葡萄籐下,有一下沒一下地蕩著鞦韆,一邊支使著梁帝給她的小狐狸喂點心,一邊嘟著嘴巴衝他埋怨道:「蘇蘇,這個宮學上得好沒意思,也沒人跟我玩,他們都怕我,那裘院首還天天過來拍我馬匹,我都聽得煩死了,還得憋著不能笑出來,簡直太痛苦了,我不想去唸書了,成不成?」
「不成。」梁帝拈起一塊水晶糕,往那小狐狸嘴邊遞去,頭也未抬道:「你若不去宮學,明天我的案頭上就該堆起一沓奏折了。」
「蘇蘇!」少女大吼一聲,抱著小狐狸氣呼呼的:「你好沒義氣!」
她伸出小小的拳頭,往梁帝背上捶了下,咬牙切齒道:「你忘了小時候你尿床,還是我幫你瞞過去的,你這個討厭的……」
「姑姑,都陳年舊事了,能不能別提了。」梁帝頗感無奈,抬頭歎了口氣。
少女反而被逗笑了,伸手又連捶了幾下:「就要提就要提,笨蛋蘇蘇,你最笨,最笨了!」
梁帝被囔得頭疼,卻不閃不躲,任少女發洩著,只是文秀的一張臉皺成了個糰子。
說來滑稽,他們雖是姑侄關係,但私下無人時,她卻總是叫他「蘇蘇」,只因他名字裡含個「蘇」字,他覺得這稱呼太沒正經,她卻笑嘻嘻地跟他道:「你叫我姑姑,我叫你叔叔,剛好扯平了,你說對不對?」
那理直氣壯,歪理也能說成正論的樣子,真叫人啼笑皆非。
「朕那時常常在想,是不是讓她多發洩一點,在朕面前多任性一些,朕的小葉子姑姑,就沒那麼辛苦了?」
昏暗的大殿中,繚繞的白霧模糊了梁帝的眉眼,他望著虛空,像是看見了某道遙遠不可觸的身影,輕輕笑道:「畢竟,只有在朕面前,她才能無所顧忌,做回她自己,做回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如果日子能夠一直這麼過下去,於葉陽公主而言,大抵也算一件幸事,可惜,天公從來不仁。」
那一年,西夏向大梁開戰,來勢洶洶,西夏王御駕親征,連奪了大梁十六座城池,戰況慘烈無比。
「紫荊關那一仗你也聽聞了吧,一座城都被屠盡了,死了無數的人,遍地橫屍,血流成河,白骨都堆成了山,連陸老將軍都折了進去……」
聽到「陸老將軍」時,杭如雪的手動了動,他沉聲道:「臣知道,臣曾在陸老將軍麾下任過職,他是個嚴厲卻又和藹的老人家,令人敬佩折服,臣在他手中學到不少東西。」
梁帝長長一歎:「是啊,三朝元老,忠心耿耿,立下過無數汗馬功勞,可惜人說沒就沒了,鐵骨錚錚戰到了最後一刻,死在了西夏人的鐵蹄下……戰報傳來的那天,朕整整一個晚上都沒合眼。」
梁帝彷彿又想起那年的場景,摩挲著手邊的茶杯,聲音瞬間都蒼老了許多:「仗不能再打了,大梁耗不起了,不管是百姓還是將士,朕都不想再失去了……」
杭如雪坐在昏暗的大殿中,定定道:「所以只能談判講和。」
「對,談判講和。」梁帝閉了閉眼,歎息著:「西夏人胃口大,要錢要土地,還要……皇室最尊貴的女人。」
像是又回到那雷電交加的一夜,少女散著發,赤著腳,抱著自己的小狐狸,宮人們攔都攔不住,她一路跑到了大殿,跑到了她的「蘇蘇」面前。
殿門大開,冷風呼嘯,她全身濕漉漉的,一步步走向他,像暗夜的幽靈,瞪著大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蘇蘇,我不想嫁到西夏去。」
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案前就擺著要遞向西夏的求和書,他悲慟地看著她,雙眸裡佈滿了血絲。
他知道她會來,從下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一定會來。
他心如刀割,卻望著那張蒼白的臉,只能吐出六個字:「小葉子,對不起。」
殿裡靜了靜,忽然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蘇蘇,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殿外電閃雷鳴,映亮那張瘋狂而絕望的面容,她一下跪在了地上,單薄瘦削的身子顫抖不已,一步步地向他跪挪過去:「蘇蘇,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能嫁,不能嫁去西夏,我要是嫁了會有人死掉的……」
「可已經有很多黎民百姓死掉了!」龍椅上的他忽地一聲吼道,他捏緊雙手,呼吸急促,血紅了眼眶:「不要拿死來威脅朕,小葉子,就算你死了,屍體都要給朕抬到西夏去!」
她猛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他在她面前極少用「朕」這個字,可一旦用了,就是再無轉圜的可能了。
她顯然明白過來,渾身不住顫抖著,忽然發出一聲嗚咽,整個人伏在了地上,慟哭失聲。
她懷裡的小狐狸受到驚嚇,跳了出去,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瑟瑟發顫,似乎不明白主人為什麼這樣傷心欲絕。
「那是朕第一次看到她哭,從前不管多辛苦多累,她都沒在朕面前掉過一滴眼淚……」
「朕直到那時才知道,原來一個總是笑著的人,哭起來也可以是那麼的……絕望。」
雨夜滂沱,雷電交加,大殿裡,他走下了龍椅,一步步來到她身邊,顫抖著手,將她一點點摟入了懷中。
她是那樣瘦,身子那麼冰冷單薄,好像風一吹就會散開一般。
他強忍著淚水,在她耳畔道:「別怪朕,他們指名道姓,一定要你,要你這個宣帝的女兒,大梁身份最尊貴的女人。」
「那西夏王曾在宮宴上與你有過一面之緣,他記得你的模樣,遣人送了畫像過來,那使臣再三叮囑,一定不能弄錯人,言下之意是警告大梁不要妄想耍花招,否則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朕別無他法,連找人替嫁都不可能了,朕……對不起你,小葉子,你心裡有怨有恨就都喊出來吧,都是朕的錯,是朕無能,朕保全不了你。」
大殿中茶香縈繞,陷入回憶的梁帝眉目哀傷,望著虛空一時久久未動:「那夜的雨下了好久好久,天昏地暗,外頭彷彿始終沒有清明過一般,朕耳邊至今都還依稀能聽到那夜的雷電聲。」
「葉陽公主最終還是去了西夏,她說不怪朕,國難當頭,她必須要肩負起一個公主的使命……」
「從那天起,朕再也沒有見過葉陽公主了,西夏那麼遠,她遠離故土,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定活得比從前更不易,她原本是那樣愛說愛笑的人,可卻被逼得心如死灰,臉上再也找不出一絲笑容,就像她離開皇城的那天一樣,雙眼直勾勾的,像一口枯井般,了無生氣。」
「朕知道,朕的小葉姑姑,從那天開始,就已經死了。」
梁帝深深吸了口氣,低下頭,一滴淚水墜入了茶杯之中,漾開一圈又一圈。
他沒說話,杭如雪也沒說話,大殿一時寂寂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首座上才傳來梁帝沉重的聲音:「或許在你們看來,朕這個君王過於軟弱,只知一味退縮,但朕是真的不願再打仗了。」
「戰火一起,死的都是黎民百姓,動亂的都是國土山河,朕不願再見血流成河的畫面,不願再失去像陸老將軍那樣的老臣,更不願再親手把自己最在乎的人送出去。」
大殿燭火搖曳,梁帝將手中的茶杯緊緊一捏,眼眶泛紅:「男人們打仗輸了,卻要把女人送出去和親,你說好笑不好笑?」
杭如雪眉心一動,霍然抬首望著梁帝,他面孔依然文秀清雅,卻似乎陡然間染上一層堅毅的光芒,他在龍座上一字一句道:「朕發過誓,絕不再送任何一個皇室貴女出去和親,這江山興亡,最不該犧牲的,便是百姓與女人。」
擲地有聲的話語中,杭如雪唇角翕動著,到底忍不住開口道:「陛下有此心臣萬分欽佩,可是戰爭總是無法避免的,狄族三番四次挑釁我大梁,若還不……」
「朕知道。」梁帝揮揮手,凝眸望著杭如雪:「狄族不是不能動,但不是現在,朕要思慮的東西還有很多。」
他緩緩道:「你容朕再想想,朕知道杭將軍赤膽忠誠,一心為我大梁,但是許多事情無法急在一時。」
「杭將軍你是千年一出的將星,一劍可擋百萬師,無所畏懼,但你有沒有想過……」
梁帝頓了頓,拔高了語調,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在大殿迴盪著——
「我大梁現在,又有幾個杭如雪呢?」
座下的那身銀袍心頭一震,還來不及開口時,梁帝已將手邊茶向殿中一灑,冷冷道:「朕肩負黎民百姓,肩負祖宗基業,一旦做出決定,便如此茶,覆水難收了。」
「朕賭不起,眼下也不想賭,狄族之事先暫且如此,朕心意已決,無需再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