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卷長長鋪開在地上,姬文景低頭執筆,信手遊走,隨著圖景的展開,趙清禾雲紗飛舞,身姿輕盈,足尖沾染著墨水,躍入畫卷之中,配合著姬文景一同舞動作畫。
這別出心裁的方式,可謂是靈動有趣,以人為畫筆,腳下朵朵清蓮綻開,令全場為之驚艷。
席上的孫左揚一雙眼睛都看直了:「清禾師妹真是太美了,太美了……」
的確,月光籠罩在那道輕盈飛揚的身影上,衣袂飄飄,長髮如瀑,人與畫卷融為一體,美得便如瓊宮仙子一般,叫一眾宮學弟子都看呆了,不敢相信這如斯美人竟會是平日裡那個默默無聞,膽怯結巴的趙清禾。
姬文景餘光掃過,自然知曉週遭的一片驚艷之聲,他望向正在月下翩然起舞的趙清禾,唇角一揚,手中畫筆隨著她的舞步勾勒開去,一時間,人在畫中,畫隨人動,潑墨的山水彷彿活了過來一般,清雅靈秀,脈脈流淌,美得愈發如夢似幻,艷驚四座。
「大哥,擦擦口水,你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孫夢吟與孫左揚同坐一席,沒好氣地將手巾向他一遞:「一個趙清禾而已,至於讓你癡迷成這樣嗎?你不覺得我們剛剛那一段大刀也耍得很不錯嗎?虎虎生風,多有力度來著,你說是不是?」
孫左揚身子一頓,扭過頭,複雜地看了一眼孫夢吟,良久一歎:「夢吟啊,都是大哥的錯,不該讓你舞刀弄槍,你到底是個姑娘家,還要嫁人的……你看看人家清禾師妹,多麼秀氣,多麼柔弱,再看看你自己,五大三粗,聲如洪雷的,我真是擔心,你日後怎麼嫁……」
「大哥!」孫夢吟怒了,拿起碟中一塊糕點就狠狠塞進孫左揚嘴裡,「你這張臭嘴就該堵起來,少替我瞎操心,多想想你自己吧,那趙清禾明顯喜歡姓姬的,有你什麼事啊!」
這邊兩兄妹吵吵鬧鬧著,場中姬文景與趙清禾的畫卷也已作完,兩人相視一笑,向首座上的梁帝跪下行禮,齊聲道:「今日宮學盛宴,陛下親臨,學生二人特獻上此幅《錦繡山河圖》,願我大梁山河綿延,錦繡常春,陛下與天不老。」
清朗的聲音迴盪在風中,兩人身姿靈秀,容貌氣度無一不匹,簡直像是一對賞心悅目的「璧人」。
那長長的畫卷鋪開在月下,更是熠熠生輝,奪目不已,梁帝撫掌大悅:「好,朕甚歡喜,今日可算一飽眼福!」
滿座隨之喝彩紛紛,一片熱鬧間,席中的歐陽少傅伸出手,悄悄拉了拉旁邊宣少傅的衣袖,調笑道:「早聽說這小姬公子畫技了得,卻沒想到那小白兔也有一手啊,真是一對妙人,我看他們之間很有戲啊……」
宣少傅面不改色,只抽出衣袖,低聲道:「凌光,別亂給學生起外號,也別亂調侃學生,你是為人師長,可要正經一點。」
歐陽少傅摸摸鼻子,笑意不減:「我哪裡不正經了?就是跟你私下說說唄,這少年少女間相互傾心,情意萌動,是多美好的事情啊,你不覺得嗎……」
宣少傅扶了扶額,無奈歎道:「是是是,你說的都有理,快別喧嘩了……遠之他們上場了,聽說是以琴伴舞,古意悠揚,且一同看看吧。」
月下琴聲飄渺,付遠之一襲青衫,靜坐風中,眉目俊秀沉著,白皙的手指撫過琴弦,從容嫻熟,如行雲流水,令眾人聽得如癡如醉,讚歎不已。
一面大鼓置於他旁邊,聞人姝華服盛裝,精心亮相,頭上還簪了幾朵美艷至極的花,襯得她傾國傾城,一顰一笑都動人心魄。
她隨著付遠之的曲聲嫵媚起舞,腰肢曼妙,舞步楚楚,月光灑在她身上,她成了全場的焦點,眾所矚目下,不少人在心中暗歎,果然不愧是竹岫書院第一美人。
孫夢吟得意洋洋:「大哥,你看,姝兒這才叫天香國色,真真正正的大美人,你那什麼清禾師妹配跟她比嗎?」
孫左揚漫不經心地一瞥,給自己倒了杯酒,不以為然道:「臉上的脂粉太厚了,嘴巴也抹得太紅了,像猴子屁股似的,還是清禾師妹乾乾淨淨,清新動人,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清禾師妹就是這樣的,誰也比不上她,她也用不著跟任何人比,反正在我心中,她就是最好的……」
「大哥,你!」孫夢吟氣結:「可憐你年紀輕輕,一雙眼睛居然就已經瞎掉了!」
他們旁邊不遠處,正是姬文景與趙清禾同席而坐,兩兄妹的對話斷斷續續地傳入風中,趙清禾面皮薄,想裝作聽不見都不行,低頭臉一紅,正有些羞窘時,姬文景在她耳邊倏然笑道:「孫左揚別的本事沒有,看人的眼光倒是不錯。」
他遙望鼓上那道嬌麗起舞的身影,冷冷搖頭,語帶嫌惡:「又俗又艷,頭上若只簪一朵花還好,尚顯風情,但像她這般,簪滿一腦袋都猶嫌不夠,簡直是俗到了家,說是猴子屁股都抬舉了她。」
這番評點簡直一語中的,鞭辟入裡,若是錦繡閣的芸娘在,肯定又會大大感慨一番,稱姬文景要搶去她們的生意了。
當下,趙清禾有些吃驚地望著姬文景,姬文景卻笑了笑,繼續道:「她就是太想博風光了,用力過猛,從頭到腳都恨不得堆滿亮點,但若是全身都是亮點,那便沒有亮點了,你明白嗎?」
這樣的「心機」只能唬住一些沒見過世面的,真正慣看風雲,品味卓然的,都不會為之所動。
果然,首座上的梁帝就是興致缺缺,他唇邊雖然也是掛著笑意,但那笑意卻未達心底,他整個人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還向座下的杭如雪舉杯致意,完全沒有全身心投入地去欣賞這場鼓上舞。
顯然,這段獻藝,對他而言,沒什麼太大的吸引力。
「你看,陛下是否看杭如雪的次數,都比要看那聞人姝的次數多?」
聽著姬文景在耳邊的竊竊低語,趙清禾瞪大了眼睛,左右望望後,心中倒吸了口氣,簡直要對姬文景五體投地了。
她扭頭看向他,眼中是毫不遮掩的「歎服」,姬文景卻笑了笑:「可憐這聞人姝,貪心反被貪心誤,一身俗艷反倒遮了她本來面目。」
趙清禾忍不住就小聲感慨道:「她,她如果能請姬師兄去,為她指點一二,肯定,肯定會……」
「我幹嘛要去指點她?」姬文景直接一口打斷,他長眉一挑:「我閒得發慌嗎?」
趙清禾愣住了,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是……」
話還沒怎麼說出口,姬文景已經湊近她,俊美的一張臉映照在月下,似笑非笑:「趙清禾,你是不是真以為隨便拎個女人過來,我都會花心思替她挑衣打扮?」
他冷不防抬起手,將她一縷碎發別到了耳後,低低而笑:「你這個傻瓜。」
風中他的氣息迎面而來,將她團團籠罩住,趙清禾臉上一熱,陡然回過神來,有些語無倫次:「對,對不起,姬師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姬文景轉過身,看向夜空,微瞇了眸,留下趙清禾愣呆呆的,像只發懵的小兔子。
事實上,趙清禾的確不知道,這場殿前獻藝,最先去找姬文景的是陳院首,姬文景卻只回了兩個字:「不去。」
陳院首口水都快說干,大言特言,這是多麼一樁於己於家族的好事,姬文景卻始終不為所動。
陳院首急了:「你那一手好丹青,難道就真要這樣藏著掖著,不去陛下面前露回臉,不當眾展示一下?你不覺得可惜嗎?」
姬文景眼皮都沒帶翻一下,一句話就將陳院首駁了回去:「我一手好丹青,畫山畫水畫我心,從天從地從我意,就一定要獻給皇上看嗎?」
陳院首被堵得啞口無言:「你,你……」
說來姬文景這性子誰也勸不動,若是他肯獻畫,他大哥早就巴巴送去各處,結交各種達官貴族,撈取各番功名富貴了,更別提當今皇上本就尚文不尚武,對丹青書法這類風雅之事極其喜愛,若是姬文景願意,以他的畫技,討得聖上歡心簡直是輕而易舉!
為此姬文景的大哥不知勸了他多少回,只盼這好弟弟能開開竅,用自己的畫去換取前途富貴,可惜姬文景永遠都是冷眼拒絕,寧願撕毀了畫像也不讓他大哥拿去攀交權貴,所以說,這樣一個像極了姬家祖上,寧折不彎的他,又怎麼會聽從陳院首的,去御前獻個什麼藝呢?
陳院首失望至極,出門時歎了句:「你不去倒算了,可憐那趙清禾了,她家中花多少錢都買不來這樣一個露臉的機會,真是白白浪費了……」
「等等,跟趙清禾有什麼關係?」姬文景冷不丁叫住了陳院首。
這一叫,他便破天荒地取下了自己的畫匣,不僅去了御前獻藝,還畫了一幅《錦繡山河圖》,特意投梁帝所好,討盡聖上歡心,果然令得龍顏大悅,對他們大加誇讚。
這場獻藝「大獲成功」,雖然他不習慣做這種事,但看到身邊那張歡喜不勝的笑臉,望著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眸,他便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傻姑娘,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我日後也許還要做許多,但我心甘情願……」
低低的呢喃飄入風中,帶著說不出的意味,卻只有風和月,筆和畫,天知地知,自己知道。
後台暗處,駱秋遲白衣飛揚,月下背著一把七絃琴,身姿俊逸,風華奪目。
他低下頭,輕輕對聞人雋道:「小猴子,你還好嗎?我們馬上就要登場了,你還能舞劍嗎?」
聞人雋有些心神恍惚,好半天才抬起頭,一雙眼眸依然微微泛紅。
駱秋遲歎了聲,不由自主就撫上她腦袋:「傻不傻,為了那種人傷心難過,你那四姐心術不正,從小就是壞胚子,根都爛掉了,救不回來了……你這次能看清她面目,反倒是好事一樁,這世上有些人,本就不值得你去付出,因為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別再去想了,聽見了嗎?」
聞人雋肩頭微顫著,不知過了多久,才深吸了口氣,將手中兩把短劍緊緊一握,昂首目視著駱秋遲道:「我明白了,我可以的,我今晚一定會好好表現,不輸任何人……為我娘,也為我自己爭口氣!」
她油然升起一股鬥志,嚴肅的模樣反倒將駱秋遲逗笑了,他伸手往她臉上一掐:「那全看你的了,小師姐?」
明月皎皎,風聲颯颯,宴至一半,終於只剩一組沒有獻藝了。
當駱秋遲與聞人雋的身影出來時,席上的杭如雪目光一亮,繃緊了背脊,將手中酒杯一扣,像看見獵物一般敏銳興奮。
他前來赴宴,長夜漫漫,索然無味地等了這麼久,就是在等這一刻——
「駱秋遲,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