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湖邊交心

  月影婆娑,湖邊波光粼粼,夜風輕拂,一顆石子擊入水面,連續彈跳數下,盪開陣陣波紋。

  駱秋遲白衣飛揚,一面打著水漂,一面漫不經心道:「果然,我就猜到是杭如雪起疑心了,那夜御前獻藝,我未料到他也會到場,否則教給你的劍舞,我一定會變換一種路數,讓他瞧不出來,不過現下已經是這樣了,只能以後不再露破綻給他,至少我們已經知曉他的意圖,他整個人又身在明處,便不算多難防……」

  聞人雋坐在湖邊一塊山石上,清麗的面容上滿是擔憂:「老大,杭如雪心思細膩,行動力又極強,就算在明處也是個很可怕的對手,我擔心他一直揪著你不放,如果真給他找出什麼確鑿的證據,那你可……」

  「他能拿出確鑿的證據來再說吧。」駱秋遲隨手又飛出一顆石子,夜風拂過他的髮絲,他淡淡道:「至少現在,他只能按兵不動,等著我們方寸大亂,露出馬腳給他,而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什麼也不做,好好當個書院學生,一切都像往常一樣就行了,他反倒無從下手,毫無辦法。」

  聞人雋點點頭,在風中一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如果這杭將軍能知曉當日青州一事的過往原委,同老大你握手言和,化敵為友就好了……」

  駱秋遲手一頓,捏著石子轉過身來,沖聞人雋微揚了唇角,低低一笑:「小猴子,你聽過一句話沒有?自古官匪不兩立,化敵為友這種事情,杭如雪同駱秋遲有可能,同東夷山君就是妄想了。」

  「他吃皇糧,拿皇餉,走的是忠君護國的路線,身上無一處不打著官家的烙印,你讓他怎樣跟一個『匪』握手言和?」

  聞人雋聽得有些急了,月下起身道:「可是老大你並不是那種燒殺搶掠的土匪,你在青州做了那麼多好事,劫富濟貧,對抗狄族,深受百姓愛戴,他難道都不能明辨是非,將你同那些真正的惡匪區分開來嗎?」

  義正言辭,又略帶稚氣的一番話成功逗笑了駱秋遲,他看著月下天真純善的姑娘,忍不住柔聲道:「小猴子,若世間之事,都能如你所想的那般簡單就好了。」

  「你的世界裡非黑即白,好壞劃得清清楚楚,涇渭分明,可事實上,這個世道很複雜,人也是複雜的,哪有什麼涇渭分明的黑白好壞。」

  「東夷山君就是一個不黑不白的人,統領著十八座匪寨,腳踩著灰色地帶,誠然做了許多好事,但手上也同樣沾了不少鮮血,那些箇中的是非曲直,三言兩語哪說得清楚,站在杭如雪的立場上,他也是在做他認為應該的事情……行了,不說這些了,你現在這樣挺好的,簡簡單單,一個姑娘家的,天真一些沒什麼,我倒寧願你一直如此,保有自己乾淨善良的秉性,不用被世俗弄污。」

  「畢竟,面目全非的人,有一個駱衡,就已經足夠了……」駱秋遲將剩下的石子一氣扔出,撣撣衣袖,側身面對著聞人雋,洒然笑道:「要不要來慶賀又一次成為隊友,嗯,小師姐?」

  他伸出手,月下眸光閃爍如星,一張臉說不出的俊逸動人,聞人雋心頭忽然就跳了起來,她久久與他對視著,將手也伸了過去,握緊的一瞬間,不知怎麼竟脫口而出道:「會一輩子嗎?」

  「嗯?」駱秋遲笑著一揚眉。

  聞人雋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按捺著呼吸道:「我是說,我們會一直是隊友嗎?一直站在一起嗎?一直……」

  那身白衣笑容迷人,彷彿一眼看穿她心底:「你希望如此嗎?」

  「我,我……」聞人雋微紅了臉,點點頭。

  「那便如你所願。」白衣翻飛,眉目含笑,大手將那只白皙纖秀的小手握得更緊了,他目視著她,一字一句道:「我說過,我不會做那個被先扔下的人,同樣也不會做那個先扔下別人的人,你明白嗎?」

  只要她不離,他便不棄。

  夜風涼如夢,月移花影動,天地間靜悄悄的,只有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照著兩道久久對望的身影。

  聞人雋心中溫熱難言,明明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出來,卻像有一股力量推使著她,叫她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那有一天阿狐回來了怎麼辦?」

  話一出口,她便悔得恨不能咬掉舌頭。

  果然,那隻手一頓,笑意凝固,在夜風中慢慢地鬆開了她的手。

  她整顆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卻聽到那道白衣轉過身,對著清風明月,幽然一歎:「阿狐不會再回來了。」

  「萬一,萬一有一天回來了呢……」月下少女肩頭微微顫動著,莫名紅了眼眶,她知道自己不該再繼續問下去了,可卻忍不住,胸中酸楚無限湧上,她不知哪來的執拗,似乎一定要得到一個答案般。

  「小猴子。」駱秋遲轉過身,定定地望著風中那道單薄的身影,那雙眸中水霧愈漫愈多,他再忍不住,忽然伸出手,將她一把拉入了懷中,緊緊閉上了眼睛:「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惜取眼前人。」

  他在月下沉聲道:「小猴子,我說過,我永不會做那個先扔下你的人。」

  藏書閣裡暖陽微醺,一行人圍桌而坐,細細看著手中的長卷,神情認真。

  陳院首站在桌前,清清嗓子,介紹道:「這次的兩國學府比試科目一共分為文、武、技三大塊,文分策論、詩賦、算術、辨理、地經五項,武分弓法、馬法、槍法、劍法、搏鬥五項,技分琴術、舞術、棋術、畫術、書法、廚藝六項。」

  「其中這『廚藝』是最為特別的一項,因為那扶桑臨海而居,乃一小小島國,物產十分稀少,食材種類有限,便在飲食的精細上格外下功夫,他們那邊的皇室學府中,還專門開了這樣一門課,教導貴女們用稀少的食材,做出美味的佳餚,這次漂洋過海來大梁比試的學府弟子裡,便有庖廚方面的頂尖高手,據說會專門帶當地的海產過來,做扶桑最具特色的美食,與大梁的美味佳餚切磋一番。」

  「陛下特意叮囑了,這一項竹岫書院的弟子可能不佔優勢,個個俱是王孫貴女,何曾洗手作羹湯過?但正是這一項,尤為重要,試想我大梁地大物博,所產之食材,所孕之生靈,豈是小小一扶桑可比?若是我們守著這樣一座豐富的寶庫,還輸給了那物產貧瘠的扶桑人,可真是要丟盡臉面,淪為扶桑國上上下下的笑柄了。」

  「是故,這一項,你們一定要用最嚴謹的態度去對待!陛下說了,在你們為學府比試做準備的這段期間,會賜你們特製的宮牌,讓你們能夠自由出入御膳房,學習各樣宮廷美食,選出『應戰之菜』,你們要用任何食材也儘管跟御膳房打招呼,就算傾一國之力也會給你們弄過來!但時間有限,你們務必要在比試之前,將那幾道應戰之菜學得爐火純青,揮灑自如,當天才能……」

  陳院首說到這,忽然頓住了,目光在長桌上掃了一遍,問道:「對了,你們八人中,誰下過廚?掌過勺?有些底子,會一點刀火功夫的?」

  閣樓裡靜了靜,畢竟此項事關重大,誰也不敢輕易答話,卻是孫夢吟忽然生生地抓起旁邊聞人雋的手,高高一舉:「陳院首,她會,聞人雋會!她以前還做過飯給駱師弟吃呢!」

  所有目光瞬間齊齊望來,聞人雋的一張臉微微泛紅,頗為無奈道:「我,我也是半吊子廚藝,跟我娘學的……」

  「半吊子廚藝也是刀火功夫啊!那就你了,廚藝這塊就分給你了,反正除了你,我們誰都不會做飯……」

  孫夢吟囔囔的聲音還未完,另一隻手已經懶洋洋地舉了起來,駱秋遲抬起一雙好看的眉眼,徐徐吐出五個字:「我也會做飯。」

  他望著眾人的驚異目光,唇角一揚道:「不過難吃了些,但好歹吃不死人,畢竟這麼多年我也沒被自己毒死。」

  白衣一拂,倏然站起,從孫夢吟手中拉過了那道清雋身影,面向陳院首笑道:「不如就讓我跟小師姐一組吧,一同負責廚藝這一項,院首您看如何?」

  陳院首點點頭,提起桌邊一支紫毫毛筆,在那長卷的廚藝一項後,以小篆寫上了駱秋遲與聞人雋兩人的名字,道:「行,這一塊就你們兩個主要負責了,其他人協同配合。」

  他拿起長卷,望向眾人道:「除了廚藝這一項,還有其餘十五個項目,你們現在商量一下,按照各人的特長分配一番,我們每項大概會派出兩人應戰,每組大概負責四個項目,各組有了主攻方向後,就要開始全力準備了,書院方面也會緊密配合,務求此次學府比試勝過扶桑。」

  長捲上三大塊,十六項列得清清楚楚——

  文:策論、詩賦、算術、辨理、地經。

  武:弓法、馬法、槍法、劍法、搏鬥。

  技:琴術、舞術、棋術、畫術、書法、廚藝。

  有了駱秋遲與聞人雋「打頭陣」,拿走了最難的廚藝一項,剩下的分配便簡單多了。

  孫夢吟拉著大哥,率先圈了幾項道:「武術這幾項我們都可以主攻,弓法馬法槍法劍法什麼的,爹爹從小就訓練過我們,過往的宮學大考中,我們也均是甲等的成績,此次兩國學府比試,我們兄妹同心,不信還壓不倒那小小的扶桑國!」

  陳院首撫鬚而歎:「好志氣,這一塊你們兄妹二人的確適合,那便……」

  「等等,院首!」孫左揚忽然開口,他看了看駱秋遲,真心誠意道:「其實我們之中,駱師弟的武功最好,我與妹妹加起來,恐怕也不及他十分之一,他才是……」

  「孫師兄,不用謙虛了,我的武功路子野,從未經過系統的訓練,這什麼弓法馬法一類,規矩繁瑣,評判複雜,還是你們兄妹二人更加熟悉與瞭解,況且兩人一組,單打獨鬥沒什麼優勢,還是你們更加適合。」

  駱秋遲淡笑回應道,神情灑脫豁然,孫左揚怔怔地望著他,心頭一熱,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事實上,他當然是想出戰,為自己,為家族,為書院,更為大梁奪取榮耀,但他又顧及到自己的實力,這樣的分配並非最佳,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駱秋遲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其實,作為駱秋遲而言,他一個麒麟魁首,文武雙全,有這樣展示實力的大好機會,若是他想露臉出風頭,大可直接拍桌子一句,所有項目我全包了,不需要你們任何人,反正我樣樣都強,我一人獨挑扶桑也無懼。

  但他沒有,不僅沒有,還將自己擅長之處「拱手讓出」,為他人極盡爭取……這樣的一個駱秋遲,為什麼從前會被自己認為是粗蠻無禮,放浪野性呢?

  孫左揚心中一時百感交集,望著那張俊逸面容,喉頭動了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院首思量了番,沉吟道:「你們都說得有道理,這樣吧,弓法、馬法、槍法、劍法這四項劃給孫家兄妹,搏鬥乃單人的項目,駱秋遲可以發揮最大優勢,便由他主攻。其實大家也不用太緊張,真到了兩國學府比試的場上,我們可以視具體情況,靈活上陣嘛,總而言之這是一件團隊的事情,大家各展所長,相互配合,隨機應變,自然會取得最佳的成績。」

  「武」這一大塊便這樣劃分好了,剩下「文」與「技」還有足足十項,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了付遠之。

  除卻刀槍劍戟這類武技外,他其他方面都很出眾,與駱秋遲不相上下,尤其在算術一門上,更是天賦異稟,整個宮學的人都望塵莫及。

  當下,付遠之薄唇微動,看出眾人的意思,正要開口之際,他旁邊的聞人姝已經搶先道:「我跟付師兄這一組能主攻的項目太多了,都不止四項呢,院首您看……」

  她興致勃勃地圈了一大片:「算術付師兄無人能敵,自然由他出戰,策論他也頭頭是道,提出的精妙觀點傳遍宮學,詩賦一類就更無需贅言了,往年的流觴曲水大會,都是付師兄摘取頭名呢,而琴棋書畫這四藝,我與付師兄出身名門,自小浸淫其中,若能好好搭配,定能……」

  她話還沒說完,駱秋遲已經雙手抱肩,發出一聲嗤笑:「四小姐,你當小姬、小禾苗是死的嗎?」

  聞人姝臉色一變,駱秋遲卻絲毫不給她面子,譏諷道:「小姬的一手妙筆丹青,冠絕盛都,連皇上都讚不絕口,你不會不清楚吧?而小禾苗那夜在御前獻藝時,跳的那段畫中舞,也是艷驚四座,比某人的鼓上舞強上百倍不止,明顯更得聖心,不信你問問在座的諸位?」

  他話音才落,孫左揚已連忙誇道:「是是是,清禾師妹的那段畫中舞當真驚艷,可謂是翩若驚鴻,仙氣四溢,風華絕世,碾壓小小一扶桑完全不在話下……」

  他誇得肉麻不已,趙清禾的臉一下紅了,姬文景站在她旁邊,卻神情淡定道:「孫左揚的話雖然浮誇了點,卻沒有說錯,僅以當夜二舞相較,同樣都帶了一個『俗』字,只是一個是清麗脫俗,一個卻是矯柔艷俗,完全不可放在一起比較,若要與扶桑一戰,只要眼睛未瞎的人,都知道該如何選吧?」

  兩番話一出,聞人姝指尖掐入手心,臉色一下難看至極。

  但孫左揚卻還在興奮道:「對對對,姬文景所言甚是,舞術一項,一定要派清禾師妹出戰!」

  他往常都與姬文景勢不兩立,覺得他言語刻薄,討厭至極,但今日卻難得統一戰線,只覺他每一句話都說得太漂亮了,字字都說進他心坎裡,他簡直想與他擊掌一賀了!

  陳院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拿筆在長捲上寫下對應的名字:「那便如此安排了,畫藝與舞術,外加書法一門,均分給姬文景與趙清禾這組,由他們來主攻。」

  聞人姝呼吸一窒,霎時間,又是難堪至極,又是不可置信,她嬌美的臉龐還想說些什麼時,旁邊的付遠之已將她一拉,臉上無甚表情,只語調涼涼道:

  「院首之前才說過,兩國學府比試,是一個團隊的事情,要各展所長,相互配合,怎能由一組攬下多項呢?時間精力畢竟有限,分工合作,專攻所長才是明智之舉,一切還是聽從院首的安排吧。」

  他話中隱隱有責備聞人姝太過貪心,不顧全局的意思,聞人姝顯然聽懂了,臉色一白,這才發現自己之前的舉動有多麼愚蠢,她咬住唇,雖然不甘心,卻不敢再造次,只能老老實實在付遠之旁邊低下頭,染著蔻丹的長指甲卻深深陷入了手心之中。

  陳院首欣慰地點點頭,望著付遠之道:「遠之,除了你最擅長的算術以外,剩下各門你也均出類拔萃,你自己便在其中任意挑選幾項吧?」

  付遠之點頭稱是,望著那長卷,沉思了番,開口間卻提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聞人雋」的名字。

  他朗聲道:「聞人師妹的才名相信大家都有所耳聞,她筆下詩賦靈秀生動,不拘一格,趣味盎然,可謂是新穎出眾,令人眼前一亮,比起那些四平八穩,死氣沉沉之作,不知高出多少境界了。」

  「而棋術方面,若我未記錯,她的棋藝,似乎就連教導她的女傅都自愧不如,誇她是妙手神童再世,若這樣一個妙棋聖手我們都放置一旁,不用來應戰,還更用何人?」

  兩段話皆屬事實,又巧妙地將聞人雋「抬高」不少,在場眾人不由信服點頭,唯獨付遠之身旁的聞人姝,垂首死死咬住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讓心裡那份滔天的妒意,以及不甘怨毒絲毫顯露出來。

  陳院首提筆記下,滿意點頭道:「那遠之,剩下的策論、琴術、地經這些都全交給你了,再加上算術一項,你們組就主攻這四個方面,沒有問題吧?」

  付遠之眉目沉靜道:「是。」

  「對了,還漏了辨理這一項……」陳院首提筆嘀咕著,抬首正好看見姬文景露出不耐的神色,似乎對商討了如此之久感到不滿,只想早點離去。

  他眼前一亮,瞬間想到先前勸姬文景去御前獻藝時,他那番乾脆的駁斥,不由大喜道:「來來來,姬文景,辨理這最後一門歸你了,你言辭犀利,一張嘴死人都能給罵活了,辨理此項,真是捨你其誰!」

《宮學有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