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蕭瑟,飛雪簌簌,盛都城一片白茫茫。
誰也沒有想到,車馬在出發之際,璇音郡主會忽然折回。
那時遠安郡王府,書房當中,付遠之正與鶯歌在最後核對一批六王爺黨羽官員的名單,以及一些重要情報。
自古以來,男人最流連的地方莫過於秦樓楚館,最會吐露實話的地方莫過於床上枕邊。
鶯歌與一群小姐妹,利用的便是這一點,她們在花船之上,暗中為付遠之做了不少事,打探到了許多重要情報,算是一股隱藏在坊間不大不小的助力。
付遠之曾對鶯歌說過,待到事成,他會替她贖身,為她安排一個衣食不愁的下半輩子。
鶯歌卻低了頭,吶吶地開口,說自己什麼心願都沒有,只盼日後能夠跟在付遠之身邊,哪怕當個小丫鬟也好,她不奢望更多的了,只要這樣就心滿意足了。
付遠之卻久久沉默著,沒有給她任何答覆。
有些東西,是不能輕易許諾出去的,若是做不到,會更加傷人無形。
付遠之是個聰明人,深諳這一點,也不願以此利用那些可憐的女子,讓她們對他更加忠心。
他雖非聖人君子,卻也不想做無恥小人。
如今大雪紛飛,兩人燈下密談,聽著冷風敲窗的聲音,鶯歌神情有些悵然:「恐怕,這是奴家最後一次……來給公子送情報了。」
棋局即將走完,一路同行,無法言說心底那份不捨,鶯歌眸中已有淚光泛起,付遠之卻只是定定望著她,輕輕說了一句:「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鶯歌連忙搖頭,淚光楚楚道:「公子不用言謝,一切都是鶯歌心甘情願的,是公子讓鶯歌明白,原來人生還能有另外一種意義,是公子讓鶯歌重獲新生……鶯歌應該感謝公子才對。」
付遠之望著那張素淨如蓮的臉龐,一時動了動唇,不知該說什麼好。
每次來見他,鶯歌都會洗盡胭脂,素面朝天,不像個聞名盛都的花魁,反倒像個怯生生的宮學女弟子。
付遠之注視著她,終是長長一歎:「你是個好姑娘,日後一定會有福報的。」
鶯歌笑了笑,燈下一字一句道:「能遇上公子,就已經是鶯歌三世修來的福緣了。」
房中暖煙繚繞,一時靜謐無言,付遠之深吸口氣,正欲說些什麼時,外頭卻有人急切地敲起了門:「夫君,我有件東西忘了給你,是在寺中求的平安符,你快開門,我親手為你繫上後,就要隨車隊出發了……」
正是忽然折返的璇音郡主。
她來得猝不及防,房裡的付遠之與鶯歌均乍然變色。
「快,快躲進密室去……」
付遠之呼吸急促,鶯歌將那些情報一把塞進袖中,卻是心慌意亂下,不小心絆到了書桌的一角,疼得長眉一蹙,摔倒在地。
門外的璇音郡主聽出不對:「誰,誰在裡面啊?夫君你在跟誰說話,你快開門啊!」
許是女人的直覺很準,又許是璇音郡主性子急,她用力拍打著門得不到回應後,竟毫不顧形象地提腳踹了起來。
房內的鶯歌臉色大變,情急之下,第一反應就是拿出那些情報,一股腦兒吞進了口中,一邊極力嚥下去,一邊將自己衣裳往下一拉,露出了半邊香肩,嚶嚶哭泣道:「公子,你怎麼能這樣對奴家呢……」
璇音郡主在門外聽得分明,雙眸迸出精光:「怎麼會有女人的聲音?夫君你把誰藏在裡面了?」
她發了狠勁般,一腳踹開了門,卻正撞見地上的鶯歌,伸出雙手,想要勾住付遠之的腿,她哭得梨花帶雨道:「我知道是奴家癡心妄想,配不上你,不該來糾纏你,可你也不該將奴家重重推倒在地啊,奴家為了公子茶飯不思,公子竟要對奴家這般絕情嗎……」
付遠之眸光幾個變幻,下意識後退兩步,當真是一副嫌惡至極的樣子。
璇音郡主霎時明白過來,怒從心起,一腳就踹在了鶯歌肩頭,「好你個小賤蹄子,我認得你,你就是從前花船上的那只騷狐狸,總是纏著遠之哥哥不放,如今竟還敢趁我離府,跑來糾纏他,你簡直膽大包天了!」
「我今日要不打死你,就不叫璇音郡主!」她一把拽過鶯歌的長髮,就要將人往外拖。
動靜鬧得府中下人全部趕來了,璇音郡主將鶯歌重重摔在了雪地中,凶相畢露:「你們幾個人,把她衣服扒了,再給我把刀,我要親手把這個騷狐狸的臉全部劃爛!」
鶯歌身子一哆嗦,淚眼漣漣,連忙求饒道:「不,不要,求求郡主饒過奴家,奴家再也不敢了……」
她扭頭看向門邊的付遠之:「公子,公子救救奴家!」
嘴裡這麼說著,眼中卻分明寫著幾個大字——
不要管她,千萬不要站出來,不要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
付遠之眼眶一熱,握緊了手心,卻仍是上前一步,裝作不耐煩的樣子,皺眉道:「將她趕出府便是,這般下賤之人,不要弄髒了夫人的手。」
往日極好哄騙的璇音郡主,這時卻一反常態,扭過頭,對付遠之似笑非笑道:「怎麼,夫君,你是心疼她了嗎?」
「當然不是了。」付遠之眉頭皺得更深了,面上看不出絲毫異樣:「只是車馬快啟程了,我擔心耽誤時辰,夫人犯不著為這樣的人誤事。」
「耽誤便耽誤!」璇音郡主雙眼一瞪:「大不了我不去那望台寺了,今日無論如何,我也要剝了這張狐狸皮!」
她說著沖四周怒聲喝道:「還愣著做什麼,快給我拿刀來!」
地上的鶯歌與門邊的付遠之均臉色一變,付遠之還想說些什麼時,鶯歌卻已在雪地中咬咬牙,淚眼望著璇音郡主道:「不勞煩郡主動手了,奴家寧願留具全屍上黃泉!」
她最後匆匆看了一眼付遠之:「公子,今生無緣,來世再見!」
那一眼可堪萬年,所有話中,唯獨這一句,是真的。
說著人已從雪地中猛然縱起身來,一腦袋撞在了院中的石桌上,鮮血登時湧出,淒艷如火地流了一地。
璇音郡主一下摀住了嘴,臉色煞白,門邊的付遠之卻是陡然握緊手心,雙目死死望著雪地中的那抹紅,胸膛起伏間,他硬生生將一口熱血嚥下喉中,強迫自己不露出任何破綻來。
冷靜的聲音在院裡響起:「如此污穢之人,死了倒也乾淨,來人,快清理一下院中……」
輕描淡寫的語氣,是他一貫的冷靜自持,畢竟只是死了一個毫不相干之人,還是個風塵女子,他堂堂郡王何需在意,就像衣上沾到的灰塵,撣一撣便隨風消散。
他只是一步步走進風雪中,將自己的外袍解下,罩在了璇音郡主身上,溫柔道:「阿音,別任性了,大家都還在等你呢,快啟程吧。」
天地間雪花飛舞,風聲悲鳴,這一年寒冬,冷得像是望不到盡頭,誰也不知大雪什麼時候才會停下。
璇音郡主離開後的好幾夜,付遠之都再沒能入睡,一閉上眼,就是雪地中那抹淒艷的紅。
那個聲音不斷盤旋在耳邊:「公子,奴家別無所求,只盼日後能夠跟在公子身邊,當個小丫鬟,一輩子追隨公子……」
他在黑暗中瞪大瞳孔,淚水滑過眼角,一動不動,也如同死去一般。
煙花當空綻放,昭華殿中的那場除夕盛宴,終於到來了。
文武百官齊聚一堂,今年還多了幾方特殊的席位,坐著太學閣眾人,他們這股勢力雖才興起,卻已如野火燎原,讓人不容小覷。
六王爺卻是不屑一顧,連幾句客套話也懶得敷衍,全程未將太學閣放在眼中。
付遠之坐在他旁邊,低頭抿酒,眉目清朗,一派氣定神閒之狀,看不出任何異樣。
一片祥和氣氛下,笙歌曼舞,觥籌交錯,卻隱含著刀光的森冷。
宴至一半,眾臣紛紛向天子獻上除夕賀禮,六王爺命人抬上來的,卻是一方古怪的巨石,上面鑿刻著四個大字——
蘇禍亡梁。
六王爺不急不緩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前幾日大雪覆都,本王收到一份神奇之物,便是這方巨石,它從天而降,落在宗廟附近,上面竟還浮現著四個大字,像是帶著上天的指示一般。」
「蘇、禍、亡、梁。」六王爺高聲念出,目視首座上的梁帝道:「本王起初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這四個字究竟是何意思,後面想了又想,忽然茅塞頓開,陛下的名諱中,不正有一個『蘇』字嗎?」
此話一出,滿堂臉色皆變,六王爺笑意卻更深了,梁帝與他四目相對,面無波瀾,只是沉聲道:「皇叔這是何意,不妨說得更清楚一些。」
六王爺霍然站起身,走到了大殿中央,當著群臣之面,目視梁帝一字一句道:「陛下既然發問了,本王也便直言不諱了。」
他眉目一厲,陡然拔高語調道:「這個『蘇』,就是指陛下!蘇禍亡梁,就是說,陛下若再為天子,大梁必將亡於陛下手中!」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迴盪在大殿中,文武百官一片嘩然,唯獨付遠之依舊坐在一側,自斟自飲,神情淡漠,超然物外般。
六王爺還在高聲斥道:「今歲戰火連連,又天災不斷,百姓流離失所,江山動盪,風雨飄搖,皆因陛下而起!」
「更可笑的是,陛下居然還創建了一個什麼太學閣,大舉啟用寒門陋士,想要動搖祖宗之法,大梁根基,宗廟外之所以天降巨石,就是上天對陛下的怒責!」
「如今狄族人的鐵騎就快踏破皇城了,本王夙夜憂心,總算與狄族人談來了議和的可能,他們提出,議和的唯一條件,就是大梁換下無能之王,陛下退位於賢!」
滿堂變色,梁帝卻在龍椅上一聲笑出:「六皇叔莫不是想說,自己就是那個該登位的『賢』?」
「沒錯!」六王爺高聲一喝,虎目灼灼,熊熊野心再不加遮掩:「只有本王,才是那個天命所歸之人!」
這句「天命所歸」,如一個暗號般,靜坐一側的付遠之驟然站起,將酒杯往地上一擲,隨著杯碎之聲響起——
殿門大開,風雪灌入間,瞬時湧進了大批禁衛軍,刀劍森然,將眾人團團圍住,為首之人正是六王爺的心腹,禁衛軍的秦統領。
六王爺仰天而笑,字字狠厲:「侄兒莫再掙扎了,本王為了今天已謀劃了太久,你此刻已是砧板上的魚肉,拿什麼跟本王鬥?還是快快寫下退位詔書吧,本王或許能留你一具全屍!」
他扭頭看向殿外,微瞇了眸:「遠之,快去外面,將韓將軍請進來。」
付遠之神色淡淡,應了一聲,緩緩步出,卻不是走向殿外,而是一步步走向了梁帝身邊,在六王爺驚愕的目光中,轉過身,一字一句響徹大殿——
「不用去外面請了,韓將軍已經來了,卻不是王爺的韓將軍,而是陛下的韓將軍。」
他話音落下,一道人影已從堂後走出,站到了梁帝的另一側,身形高大,一襲鎧甲,威風凜然,不是韓巖明,正是他的義子,韓平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