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江南入了梅,雨水淅淅瀝瀝的,從黎明落到暮裡。
初二一早,方芙蘭撐著傘,囑咐兩個雜役將備好的賀禮搬進馬車裡。
這日是老太君的壽辰,極可能也是雲浠的大好日子。
雖然老太君先前已討要了一柄舊劍與一幅刺繡作為賀禮,方芙蘭怕送過去太寒酸,下了侯府的臉面,仍想法子置了些旁的。
雲浠這日休沐,看著方芙蘭忙進忙出,原想問那些多出的賀禮是從哪兒來的,但她微一思量,到底沒問出口。
同住一個屋簷下,彼此相依為命,知根知底,哪還有什麼猜不到的?
雲洛生前待方芙蘭十分好,那時方家小姐艷冠金陵,雲洛尚未娶她,便將她擱在了心尖上。
方芙蘭過門後,雲洛因頻頻征戰,兩人相守的日子並不多。每逢他得勝歸來,得了朝廷的賞賜,都會換來銀錢買許多物什送給她。
環釵首飾,脂粉華衣,不一而足。
方芙蘭生得太美,雲洛覺得天底下最好的珠玉都不能與她相配,總怕怠慢了她。
可惜兩夫妻這樣琴瑟和鳴日子沒過幾年雲洛便走了。
雲洛戰死塞北的噩耗傳來,方芙蘭傷心欲絕,病了大半年,險些隨他而去,後來還是看著雲浠一個孤女支撐侯府,實在可憐,才強撐著站了起來。
一府老弱病殘,哪裡都需要花銀子。
阿苓的娘親病得只剩一口氣的時候,方芙蘭一咬牙,拿出雲洛生前給自己買的環釵,對雲浠說:「阿汀,你拿去當了吧。」
雲洛走得突然,連最後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跟方芙蘭交代,這些環釵,是他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雲浠本不願當了它們,方芙蘭卻說:「在你哥哥心中,這個侯府,還有侯府裡的這些人,永遠都比這些死物重要。」
雲浠這才為方芙蘭留了幾樣她最喜歡的,把其餘的拿去當了。
看著方芙蘭指點著雜役往馬車上抬賀禮,雲浠想,她的阿嫂,為了她,大約把自己最喜歡的那幾樣首飾也變賣了吧。
裴府的壽宴在晚上,不少人一大早便登門祝賀,大都是看在裴府顯貴,過去套交情的。
忠勇侯府沒人當官,倒是不必去那麼早。
近晚時分,雨停了,方芙蘭與雲浠帶上丫鬟,由趙五驅車,往裴府而去。
裴府門口十分熱鬧,兩旁掛著的紅燈籠上以金粉寫著一個大大的「壽」字。
馮管家與二房的兩位小公子在府門前迎客,一旁站著排收禮的廝役,末後有張桌子,上備筆墨紅宣,供來客寫祝詞。
馮管家一看到雲浠,當即迎了上來,說:「少夫人,雲浠小姐,您二位可算來了,老太君今日早起身便盼著哩,快請進,快請進。」
說著,跟一旁的小僕交代了兩句,親自將她二人迎進了府內。
裴府很大,宴席開在東面的花苑裡,中有小池,蓮葉田田,雖未開宴,眾人已相談甚歡。
雲浠舉目望去,只見上首的座旁,姚杭山與羅復尤這些當朝大員正陪著老太君說話,而姚素素、裴闌、羅姝就立在一旁,一時不知說起什麼,姚素素與羅姝的臉竟同時一紅。
這時,一個小僕湊到老太君耳側說了一句。
老太君神色一怔,抬目瞧見了雲浠,拄杖便朝她疾步走來。
走近了,啞聲喚一句:「阿汀。」握了她的手,不知是喜還是悲,險些落下淚來。
雲浠也動容,說:「這幾年祖母身子不好,阿汀早有聽聞,一直沒能去探望,是阿汀不孝。」
老太君比起往日是老了些,但她到底女將出身,哪怕到了古稀之齡,依舊鶴髮童顏,精神矍鑠。
聽到這一聲「祖母」,她的聲音愈發哽咽:「難為你還肯叫我一聲祖母,這些年……唉,哪裡是你不孝,是裴府虧欠了你才對。洛兒那孩子,小時候那麼頑皮,我還罵他是禍害遺千年,沒成想,沒成想……」
她說著,雙眼漸漸盈滿淚花,方芙蘭見狀,柔聲勸:「今日是老太君的壽辰,流淚可不吉利。這些年老太君一直思念阿汀,阿汀何嘗不是盼著能見您一面。而今您祖孫二人終於得以重逢,該高興才是。」
「是、是,芙蘭說得對。」老太君抬手拭了拭眼角,笑道,「我是老糊塗了,而今我們祖孫倆終於能重逢,是大喜事。」
雲浠與雲洛自小就跟老太君親,喚一聲「祖母」不為過。
可他們之間到底是沒有親緣的,方芙蘭與老太君一人一句「祖孫倆」,落進旁人的耳裡,就是另一層意思了。
一時有人竊竊私語,話裡話外不離雲浠與裴闌的親事。
姚素素立在一旁,慢慢握緊羅姝的手,臉色發白。
可老太君眼裡哪裡還裝得下旁人?
她鬆了雲浠的手,將她推開了些,上下打量。
多年未見,這個常纏著她的小姑娘長大了,出落得比她想像得還好看。
眉眼明媚如春,青絲烏黑茂密,乾乾淨淨的眸子裡藏著雲氏一門與生俱來的堅貞堅韌,雙唇微微一彎,頰邊的梨渦又溢出幾分如早春山溪般的純澈。
她今日沒著捕快服,一身淡青裙衫外罩一層輕紗,腰扣上的玉雖不算名貴,映著燈火,卻華光流轉,與她青絲馬尾間的梔子花簪相映成輝。
腰身纖細,不顯瘦弱,不顯嬌貴,反而更加亭亭玉立。
老太君連連點頭,不停地說:「好、真是好……」
又拉過雲浠的手,比方才更親暱幾分,說:「我今天下午趁著午歇的時候,給你做了幾份你小時候最愛的小點,你快來嘗嘗,看看合不合胃口。」
一旁侍立著一個三房的少爺,聽了這話,一面去扶老太君一面笑道:「祖母當真偏心,下午做好小點,孫兒想嘗一口都不肯給,偏生等到雲浠小姐來了,全拿出來給她。」
老太君拍開他的手,笑罵:「你也配跟阿汀比?」
這話一出,什麼意思眾人都聽明白了。
自然也明白了今日的壽宴上,老太君一定會給裴闌與雲浠的親事做主。
一時間,裴府的僕從,外來的雜役,對待侯府丫鬟下人的態度都恭敬起來。
這時,外間忽然有人來報:「老太君、大老爺、二少爺,陵王殿下、琮親王、還有三公子到了!」
老太君一怔,放下手中的小點,拍了拍雲浠的手,叫上裴銘與裴闌:「快、隨老身去前院相迎。」
皇子與王爺到了,眾人皆不敢怠慢,跟著老太君的腳步,一齊去了前院。
前院倒是比先才靜了許多,僕從們屏息凝神,從大門口迎進來一個身著紺青錦衣,眉眼英朗端方的人,正是當今的三皇子,陵王殿下。
前些年太子病逝,昭元帝膝下,還余三個皇子。
三皇子陵王是為最長,另就是四皇子鄆王,六皇子年紀尚小,才十一,尚未封王,如今還住在宮裡。
陵王系皇貴妃所出,算是個身份尊貴的庶皇子。
但昭元帝在立儲一事上,並不太重視嫡庶長幼,他執意立賢,當年太子的生母不過是一個美人,後來母憑子貴才封了妃。
可惜太子福薄,去得早,此後數年,東宮儲位一直虛懸。
外間不是沒有人議論,下一任儲君究竟會是陵王與鄆王中的哪一個,但這種事不能攤開來在明面上說,說多了,一頂意圖謀反的帽子便扣上來了。
老太君見了陵王,領著裴銘與裴闌參拜。
陵王上去扶了她的手,溫言道:「晚輩是授母妃的意,過來與老太君賀壽的,老太君是長輩,晚輩怎好受您的禮?」
又跟身旁的侍衛交代了幾句,侍衛聞言,朝院中眾人打了一個手勢,也免了所有人的禮。
這時,府門口又有動靜。
是琮親王與三公子也入府了。
眾人尚未來得及跟琮親王參拜,目光不由自主便被落後他半步的三公子吸引。
程昶今日一身淡月白,長髮如墨挽成髻,手裡還拿了根折扇。
要命的是那張臉,好看得天怒人怨,偏生他近日轉了性,不苟言笑,沉默且清冷地立在燈火下,不動倒也罷了,倘動一步,衣擺雲紋浮動,恍若月色流淌,不是行在人世間,而是步在雲端。
在座都是凡人,只他一個是天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