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默了一會兒,微微頷首,然後合袖,俯身,紆尊向方芙蘭施了一個賠罪的禮。
天色已晚,雲浠看程昶走近,也不耽擱,逕自便問:「三公子今日尋卑職過來,可是從大理寺那裡得了什麼消息?」
程昶看她一眼,本不欲再提這事,轉念一想,大理寺昨晚死的八個殺手秋節當夜與雲浠打過照面,眼下她就要去京郊平亂,提點提點她此事也好。
「嗯,昨天半夜,大理寺的刑牢裡,秋節當晚鬧事的匪寇死了十幾個,圍殺刀疤人的那八個,都死了。」
又說,「今天早上,羅復尤也被大理寺的人帶走問話了。」
雲浠點頭:「秋節當晚,那個刀疤人與我說,背後要害三公子的真兇權勢很大,他們管他叫『貴人』,但誰也沒真的見過他。我原想為他做掩護,讓他上竹台去找三公子您,可惜當時官兵來了,刀疤人跟我說,倘若被官兵帶走,他遲早會死,我不得已,這才放走了他。」
眼下看來,刀疤人沒有撒謊,那八個圍殺他的殺手也是「貴人」的人,正是在隔日夜裡就被人在大理寺刑牢裡滅了口。
程昶道:「我知道。」
雲浠看他一眼,過了會兒,低聲道:「還有一事,我瞞了三公子。」
「之前艄公投案,消息就是從忠勇侯府走漏的。後來張大虎扮作艄公,原想引那『貴人』的殺手上鉤,沒想到,又是在侯府走漏了消息。」
「這兩月下來,我在府中仔細查過,排除了大半人,有嫌疑的只剩幾個,其中嫌疑最大的……原本是羅姝。」
「羅姝?」程昶一愣。
「嗯,忠勇侯府敗落後,羅府與侯府一直不怎麼來往,羅姝她從前與我阿嫂更是連相熟都談不上。可是,今年開春後,她忽然與我阿嫂走得很近,還常常主動陪她去藥鋪看病。消息走漏的兩回,她都趕巧來了我府上,時機也對得上,後來我去藥鋪打聽過,藥鋪的掌櫃說,羅姝送阿嫂去藥鋪後,因受不了藥味,每回都出去過,若她是去與『貴人』報信,時間是剛好來得及的。」
「自然我沒有實證,不能說這事實實在在就是她做的,而且,府中其他幾人的嫌疑也沒有全然洗清。可我既然疑了她,就是該往下查的,誰知突然鬧出了個姚素素的案子,反倒把我弄糊塗了。」
羅姝為人雖然有點虛情假意,但正如方芙蘭所說,她也就是心思玲瓏了些,並不算壞。
雲浠一直不明白羅姝這副樣子,究竟是不是只是她的表象。
直到姚素素的案子一出,羅姝跪在公堂上,驚惶又怨憤著承認了自己的心思,承認她喜歡裴闌,嫉妒姚素素——雲浠竟覺得羅姝是可信的。
「現在想想,我該在對羅姝起疑的當口,就去找她問明事由的,便是退一步,也該早日來與三公子相商,而今她被囚入了大理寺,我就是想問也來不及了。」
程昶聽雲浠這麼說,不由看了她一眼。
她雙眸低垂,雙唇抿得很緊,一副自責的樣子。
其實他可以理解她為何將羅姝的事暫且壓下,沒有及時與他相商。
消息是在忠勇侯府走漏的,「貴人」的幫兇若是羅姝還好說,若不是羅姝,若是任何一個忠勇侯府的人,都會令雲浠難以接受。
他忽地又想起方芙蘭方才說的話。
「妾身不知以三公子這樣尊崇的身份,究竟有什麼事需要阿汀幫忙。」
是啊,這事與雲浠究竟有什麼關係?
她為什麼要幫他?憑什麼要幫他?
甚至為了幫他,讓自己處於兩難之地,數度身陷危境。
這時,雲浠忽道:「三公子方才說,今日一早,羅姝的父親羅大人也被大理寺帶走問話了?」
程昶「嗯」了聲。
雲浠若有所思道:「姚素素的案子,裴闌已經是嫌疑人了,他是當朝三品大將軍,羅大人又官拜四品……」
她眼前一亮,「我知道了,這案子眼下定是改成三堂會審了!」
程昶聞言一愣,他是現代人,對古時的政事不太敏感,經雲浠這麼一提醒,仔細想了想,反應過來。
裴闌一個三品大將軍,羅復尤一個當朝四品大員,大理寺即便要審,也是吃不下的。
而大理寺已是古代最高的刑審機構之一,它都吃不下的案子,只有動用三堂會審了——即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共同審案。
程昶就是御史台的巡城御史。
這麼說,他可以……去見羅姝一面?
與此同時,雲浠也道:「三公子,您是御史,我不能問羅姝的事,您可以試著去大理寺的刑牢裡問問她。」
其實巡城御史的品級低,這樣的大案,非是要侍御史以上才可直入大理寺刑牢。
好在御史查案可無視品級,三公子又貴為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與大理寺的牢頭獄卒打聲招呼,他是可以入刑牢問話的。
雲浠道:「可惜我這兩日就要去京郊平亂,不能隨三公子同去大理寺,否則您想個辦法,去刑牢時帶上我,我與羅姝相熟,有什麼端倪,也可助三公子分辨一二。」
程昶聽了這話,又看了雲浠一眼。
暮色微涼,她一雙明眸熠熠生輝,長睫覆在眼上,密如鴉羽。
他覺得她挺好看的。
二十一世紀物質豐富,科技手段發達,人們對美的追求也借此達到了一種空前絕後的地步。
而追過程昶的女孩兒猶如過江之鯽,前仆後繼,其中不乏有貌美如花的,可都市裡人情淡漠,往來皆匆匆,程昶後來見多了好顏色,覺得自己對美貌已經免疫了。
程昶忽然想,如果他穿過來後沒遇到雲浠,他是不是早就該死了?
暮風漸起,拂過蓮池中的芙蕖,送來隱隱清香。
雲浠聽了程昶的話,半晌,垂下眸,悶聲道:「這案子,本來就是我的案子,縱是我做了校尉,也不能就這麼半途而廢了。」
她其實也弄不明白,若案子裡的三公子換作旁人,她還會不會如今日這般盡心。
畢竟程昶對雲浠而言,實在太不一樣了。
程昶說:「是你的,但不該是你一個人的,我早該報官,之所以壓下來,是因為……」
他略一頓。
他從未與任何人說過自己不報官,以一己之力壓下這案子的真正緣由——說自己冥冥之中是受「死去程昶」的指引,誰會信?
但他不願瞞著雲浠,模稜兩可地道:「我壓下來,是因為一種直覺。」
雲浠點點頭。
她其實聽明白了一半。
要害三公子的「貴人」權勢滔天,整個金陵城,這樣的人就那麼幾個,哪怕報了官,捅到今上面前,只怕也不好收場。
萬一……就是昭元帝本人呢?
只能一點一點地查。
程昶道:「以後尋到適當的時機,我會把這些事告訴官府的,你接到聖旨後,安心去京郊平亂,你不是想從軍麼,眼下就是好時機,這案子交給我,你不必再掛在心上了。」
雲浠別過臉去看夕陽下的芙蕖,過了會兒,道:「不好。」
「我不想只管一半。」她今日意外的固執,「我……左右已經攤上這事了,那些殺手知道我,背後那個『貴人』一定也知道我,現在想要抽|身,已經晚了。」
言罷,像是生怕程昶拒絕,亟亟止住了這個話題,從荷包裡摸了摸,取出一個平安符,遞給程昶:「三公子,給您。」
程昶愣了下。
雲浠道:「我要去京郊平亂了,短則十日,長則月餘,這些日子不在金陵,三公子您一定要多加當心。」
今日無論誰人問她,她都說自己來文殊菩薩廟是求平安符的。
他還當這只是她的借口,沒想到她真地求了一枚。
還是……給他的。
程昶心中生出一種異樣之感,這樣的示好,他前生不是沒遇到過。
他不由看向雲浠,心中複雜難言,正不知說什麼好,只聽雲浠坦坦然又道:「從前父親與哥哥出征,我們一家子都會去廟裡求平安符保平安。今日我在菩薩廟裡閒來無事,給阿嫂求了一枚,便也給三公子您求了一枚。」
這番話在方才等他時,已在雲浠心中演練了多次,眼下說出口,總算沒露什麼破綻。
程昶看她這幅輕鬆自然的模樣,恍了下神,覺得是自己多想。
他道了聲謝,從雲浠手裡接過平安符,收入懷中。
兩人一時話畢,同往前院而去。
寺院裡敲響暮鼓聲,香客們上完最後一炷香,紛紛散去。
方芙蘭尚等在佛堂外,瞧見雲浠與程昶,沒說什麼,與他二人一同出了香門。
琮親王府的馬車已備好了,雲浠目送程昶登上車轅,想到此去京郊,少說也有數日,也不知那「貴人」會否在此期間有動作,忍不住道:「三公子一定多加保重。」
程昶回頭看她一眼,點了點頭:「你也是。」
天黑得很快,馬車走在路上,沒多久四下就徹底暗了,塵囂似乎只在日暮的一剎歸於寂靜,街巷裡點起燈,金陵城又熱鬧起來。
程昶在馬車裡默坐了一會兒,從懷裡取出雲浠送給他的那道平安符。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程昶與雲浠其實挺像的,凡事講究一報還一報,旁人待他好一分,他必要還回去三分。
但他這種講究,與雲浠有本質上的不同。
雲浠是重情重義,而程昶只是重禮。
人生在世,人情往來是一筆賬,他算得明白,寧肯吃虧,也不願虧欠了誰,如此到了曲終人散,既自在,又了無牽掛。
程昶看著手裡的平安符,想起一事來。
他上輩子交往的最後一個女朋友,對他其實挺不錯的,有陣子她想去日本,他因為身體不好,不能陪她同去,就給她轉了五萬。
後來女朋友從日本回來,給他帶了一枚御守,聽說是在京都最靈驗的寺廟求的,能夠保佑他一輩子平安。
程昶生來多病多災,一向不大信這些,但念在女朋友的心意,把她上個月看上的miu miu包買給了她,算是回禮。
然而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與他所有無疾而終的戀情一樣,他生病,她起初體貼照顧,爾後漸漸疏遠,最後提出分手。
而且提出分手的那天,她忘了打電話把護工叫來。
離開病房時,程昶正睡著,沒人看點滴,一時不查空氣輸進了血管裡,把程昶生生疼醒。
朋友同事們得知了這事,都義憤填膺地說那姑娘拜金、忘恩負義,還說程昶人傻錢多。
但程昶不這麼認為。
他那時已經把感情看得很寡淡了,幾乎是食之無味,對這位前女友,他實在談不上有多喜歡,反正分手了絲毫不難過。
因此他覺得當初那樣相處挺好的。
他花錢,買來她真假摻半的幾分心意,畢竟她還在他病榻前守足了半月,日日煲湯熬粥呢。誰也沒這個義務不是?
等價交換,他其實不虧。
程昶摩挲著雲浠給她的平安符,順理成章地想,這回還個什麼回去好?
可他想了半晌,竟什麼都沒想出來。
大概因為雲浠的這份心意,就是一份很單純的心意。
程昶覺得,倒是比千百年後的那枚御守要珍貴許多。
外間傳來奔馬之聲,似乎有官兵在巡街,程昶驀地想起之前雲浠說,每回出征前,她都會與父兄去廟裡求平安符。
而今她父兄已逝,她盡顧著為別人求平安,卻忘了給自己求了吧。
程昶掀開車簾,問孫海平:「父親此前是不是說等過幾日,宗室們要一起去白雲寺一趟?」
「是啊。小王爺您忘啦,其實這是天家祖輩定下的規矩,祭天祈豐收嘛,您每年處暑都該去的,不過您往年都是不去的。」
程昶道:「哦,那你回去與父親說一聲,過幾日我隨他同去。」
孫海平納罕,提醒道:「小王爺,那裡一去就是整三日,規矩又多,沒意思得很。」又小心翼翼地問,「小王爺,您這回咋想通要去了?」
程昶默了一會兒,道:「我去求個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