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章

  他想要的佐證。

  程昶拿著平安符,一時之間失了神。

  他從大綏回來,身體是二十一世紀的身體,衣物是二十一世紀的衣物,連心臟,也是一直以來殘破的那一顆,獨這一枚平安符,竟然跟著他回來了。

  那麼這是不是可以說明,他這大半年來在大綏的經歷,並不單單只是一場夢?

  段明成看程昶沉默著不說話,以為他在想廖卓,於是說:「廖卓老家那邊有點急事,昨天半夜接了個電話,趕回去了。回頭我把你醒了的消息跟她說一聲,叫她早點回來。」

  「還有你那個陪護,我覺得挺不靠譜的,之前三天兩頭的請假就算了,昨晚臨到緊要關頭,居然推說有事,又溜號了,我看你還是另請一個吧。」

  程昶點點頭,說行。

  段明成只請了半天假,留下陪程昶說了一會兒話,就趕著回公司了。

  他走後,程昶的目光又落回到手裡的平安符。

  外間喧囂吵嚷,病房空寂無聲,兩個世界在這一刻彷彿在他的手裡的古符上交錯,病房成了囚籠,他忽然迫切地想離開這裡,去看一看這個他自以為熟知的人間究竟是怎麼樣的。

  放在床頭的手機震了一下。

  廖卓發來微信:醒了?感覺怎麼樣,還好嗎?

  程昶回了句:嗯。

  想了一下,又回:謝謝。

  過了會兒,廖卓發來一大段語音:「不好意思啊,家裡臨時出了點急事,沒留在醫院陪你,我這邊盡快處理好,早點回來。公司那邊我幫你請了假,你這幾天多靜養,剛我和段明成還有你哥商量了一下,那個護工咱們就不用了,你哥另請了個人早晚給你做營養餐,至於特護,等我回來幫你一起物色物色。」

  程昶聽完,又回了句謝謝。

  他剛醒來,精神其實並不好,剛才和段明成說了小半天的話,連身體都很疲乏了。

  等護士進來幫他換了點滴,量了體溫,搖下病床的背板,沒過多久,他就睡了過去。

  程昶在醫院又住了兩天,隨後做了一次全面檢查。

  出院那天,他哥何筧過來幫忙辦出院手續。

  何筧不是程昶的親哥,他其實是曾經收養程昶的老院子的兒子,比程昶大三歲,沒有血緣關係,兩人起初相交泛泛,後來老院長去世,才生出了點親情。

  程昶留在病房裡,正收拾行李,不期然病房門被輕輕一推,門口站著的是一名小護士。

  「程先生,我聽說您要出院了是嗎?」

  「對。」

  「是這樣,我是您入院後,一直負責照顧您的護士,這兩天調休沒在,所以……您可能不認得我。」

  程昶沒說話。

  他其實認得,他在大綏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裡見過她。

  「您,我……」小護士見程昶不言,有點緊張,半晌,掏出手機,「我聽說您出院以後,身邊暫時沒人照顧,您看您……是不是加我個微信?到時候有什麼注意事項,我也好直接跟您說。」

  理由找得很好,可她閃爍不定的目光卻出賣了她。

  程昶看著小護士,他其實很清楚她的意思。

  但是……

  「不用了。」程昶說,「我有張醫生的電話。」

  小護士愕然抬頭,眼中有明顯的失望,她的臉倏地紅了,站在那裡有點不知所措,好半晌才道:「這、這樣啊,那……」

  好在這時,何筧辦完出院手續回來了,小護士見來了人,把沒說完的話嚥了回去,埋著頭,快步走了。

  何筧大步邁入病房中,幫程昶提了行李,一邊往外走,一邊拿肘彎捅了捅程昶,笑說:「可以啊,這才多久會兒功夫,又招了一個小妹妹。」

  程昶說:「想多了,人家就是對工作認真負責。」

  何筧又笑了兩聲,從褲袋裡摸出車鑰匙,遞給程昶:「我把你的奔馳大G開過來了,你看等會兒你是自己開車,還是我來開。」

  「自己開吧。」程昶道。

  起搏器的匹配程度很好,不影響開車,雖然說最好是休息三個月以後再上路,但在市區裡轉轉還是可以的。

  「行,那你順路把我送回公司。」

  何筧的公司在CBD,離程昶的公司很近,程昶靠邊讓他下了車,想了想,覺得自己反正已經過來了,掉了個頭,把車開進地下車庫,去了公司一趟。

  他這幾天已經已經想得很清楚了,覺得自己這狀態,暫時不能工作,不全是因為病情,而是……因為這一段匪夷所思的經歷。

  回來至今,他都覺得不真實。

  整個人就像徘徊游離在兩個世界之間,塵囂紛擾,行人匆匆,與他卻毫無瓜葛。

  程昶沒帶工作卡,但他是公司中層骨幹,在接待那裡靠刷臉入了大樓,直接去了頂層見大老闆。

  他的原意是直接辭職,但大老闆卻說:「這樣吧,我給你放個大長假,等你休息好了,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到時候直接給我個電話,要調崗提前一個禮拜打招呼。」

  想想也是。

  人才到了一定境界,就是這麼搶手,獵頭公司三不五時地打電話挖人,對家開價動輒就是雙倍年薪,大老闆握住程昶這麼一個勤奮兼有頭腦的稀缺資源,不肯放手也情有可原。

  程昶於是沒客氣,點頭道:「行,那謝謝您了。」

  從公司裡出來,天色灰濛濛的,四月間的下午,原本已經回暖的天氣被一場寒流打回原形,空氣裡沁著春寒的料峭,程昶打開廣播,一個女聲說這幾天有強颱風登陸江浙滬一帶,提醒人們注意出行。

  上海的路況永遠都是一個熊樣,無論什麼時段都擁堵不堪,幸而程昶的公寓離CBD不遠,半個小時之內,終於堵回了家。

  天比方才更暗了,透過落地窗望去,外頭陰雲密佈,風聲陣陣,果然是強颱風來襲的徵兆。

  程昶大半個月沒在,傢俱上落了灰,他做了點簡單的打掃,打電話跟鐘點工約了明天清潔的時間,然後坐在長桌前,想了想,還是打開了筆記本。

  大老闆好心留他,自然是出於挽留人才的考量。

  但他還拿著工資呢,總不能當甩手掌櫃,起碼要有個交代。

  程昶把這半個多月的郵件都看了一遍,挑要緊的回了,然後給部門裡的下屬發了郵件,分配了工作,又給全公司包括海外總部發了函,說明了自己的情況,順便抄送給相關事務的緊急聯絡人。

  做完這一切,天也徹底黑了。

  程昶手機裡存了幾傢俬房菜館的電話,翻出一家來點了營養餐,在等餐的當口,他就坐在沙發上,發起呆來。

  無事可做,無所適從。

  連心裡,也是空空蕩蕩的。

  他從前幾乎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程昶不禁想,自己在穿去大綏前,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來著?

  那時候工作忙,成日加班,偶爾看點新聞,跟朋友聚會,日子一天一天也就過去。

  他這個人,沒什麼興趣愛好,上學的時候勤奮上進,幾乎沒拿過除了第一以外別的名次,因為天生的心臟病,總比別人格外珍惜生活與機會,閒暇的光陰都用來努力,很少荒廢,於是也算充實。

  後來去了大綏……

  去了大綏,到了金陵,他成日裡想著如何在「貴人」手下保命,也無暇分心其他,幾回險險從危境裡脫生,都得雲浠相幫……

  程昶想起雲浠,一時間出了神。

  半晌,他不自覺地從口袋裡取出平安符,放在茶几上,一言不發地看著。

  如果……他在大綏的一切經歷都是真的,那麼他落崖後,一切又怎麼樣了?

  算日子,雲浠很快也該平亂回來了,她若知道他不見了,甚至是……死了,又會如何?

  思緒彷彿無處著落,在他腦海裡雜亂無章地徘徊著。

  過了會兒,餐館送餐的到了,程昶聽到敲門聲,神智回籠。

  他揉了揉眉心,讓自己冷靜下來,去門口取了餐,把熱騰騰的飯菜拿出來擺在茶几上,卻沒什麼胃口。

  他又坐了一會兒,似想起什麼,翻出手機,搜了一下前幾天電視台播的古裝武俠劇,找到劇名和女主演員的名字,然後……充了個騰訊視頻的會員,想要看劇。

  程昶家裡的電視基本上是個擺設,平時最多用來看看新聞,好不容易弄明白極光TV就是騰訊視頻電視版,點進去,又發現普通會員不能在電視上跳廣告,於是……給自己充值升了個超級VIP。

  說實話,女主演的演技真的一般,只是因為服裝造型,乍一看和雲浠像罷了,皮膚也沒雲浠好,尤其是那雙眼,可能帶了美瞳,有點失真,不如雲浠的清亮。

  程昶看了一會兒,恨不得她就拿著劍站在那兒不要動。

  他又去註冊了一個微博賬號,搜了搜女演員的微博,翻了下她的生活照,都是擺拍,這就更不像了。

  程昶很失望,只好勉強去電視劇官微,翻出了幾張還不錯的劇照,存在手機裡。

  外頭的天忽然閃了閃,俄頃,一聲響雷在天際炸開,大雨兜頭澆下。

  一陣風順著窗隙飄進來,吹動茶几上的平安符。

  平安符的一角掀了掀,順著這陣風,險些飄落在地上。

  程昶一手把它接住,拿了個瓷杯壓了,然後步去窗前,把兩側的小飄窗關嚴實,拉上窗簾。

  外間風雨大作,幾乎要隔絕一切聲音,程昶把電視劇的音量調大了些,見桌上的飯菜已經溫涼了,於是齊了齊筷子頭,準備開吃。

  正是這時,屋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在你眉梢點花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