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丫家本就不大,前一夜在相鄰幾戶借幾間屋子,尚能容下來漁村尋人的官兵,眼下琮親王府的三公子醒來的消息不脛而走,臨近府衙的府尹當即帶上家眷與官差過來迎候,加上來東海漁村尋雲浠的禁軍,整個豐南港人滿為患。
好話歹話都叫他一個人說完了,程昶還能說什麼,便點頭應了。
府尹見程昶不怎麼喫茶,於是遞上清水供他清口,又懊喪道:「下官乍聞三公子在豐南港,急著趕來拜見,一時之間竟沒能思慮周到,忘了帶家僕婢子過來伺候。漁村貧瘠,三公子屈尊在這裡,想必是不習慣得很了——」他說著,小心翼翼地覷了眼程昶的臉色,續道,「好在下官的家眷隨了下官一道過來,小女身邊倒是跟著兩個貼身丫鬟,三公子若不介意,這些日子就由小女帶著丫鬟照料則個?」
言罷,略微直起身,喚道:「瑜姐兒。」
門外頃刻有名女子領著丫鬟應聲而入,她大約十五六的年紀,身著薄粉襖衫,身姿纖纖,五官雖不怎麼出眾,襯著雪一般白的膚色,也是靈動好看的。
程昶萬沒想到府尹竟來了這麼一出,他方才心裡裝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連聽府尹說話都是心不在焉的,等反應過來,一個半大的姑娘已杵在他跟前了。
程昶的目光在瑜姐兒臉上只停了一瞬,不自覺就朝雲浠看去,雲浠也正看著他。
兩人目光這麼一撞上,雲浠愣了一下,程昶也愣了一下。
但雲浠很快垂下眸,與屋中另幾位侍立著的統領一樣,只當是視無所見。
其實這也沒什麼,三公子皇親貴胄,身邊本來就該有合乎身份的人伺候,府尹情急之下沒安排好人手,於是把自己的小女身邊的丫鬟撥過來也順理成章。只是,這府尹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屋裡一眾立著的人卻是心知肚明的。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縱然名聲不怎麼樣,卻是親王府的獨苗,是太皇太后的眼珠子,連當今聖上都縱著他三分。誰家女兒若能入他的眼,日後便是不能封王妃,憑著府尹小姐的身份,指不定也能夠上一個側妃。這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大好契機,府尹一家子沒道理不抓住,退一萬步說,哪怕三公子沒瞧上他家瑜姐兒,看在他們一家一路護送照料的份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擱在今上與琮親王眼裡,也是該行封賞的。
瑜姐兒見三公子好半晌不作聲,忍不住抬目看了她一眼,這一看,臉便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子,怔了片刻她才斂眸,低聲行禮道:「三公子。」
程昶的目光早已從雲浠身上收回了。
不知怎麼,方纔那些零零散散的,不可名狀的心事,在他心間一片片聚攏起來,彷彿大霧褪去後,蔓草叢生的林間,慢慢竟能尋出一條路來。
半晌,程昶開口道:「我這裡不需要人伺候,你們出去吧。」
府尹「啊?」了一聲。
孫海平看了眼他家小王爺的臉色,頃刻斥道:「沒聽明白還是怎麼著,我家小王爺不近女色,身邊慣來不用丫鬟。」
他這話說得露骨,府尹聽了,連忙打揖賠罪,又自找台階說:「天已晚了,三公子好生歇息。」帶著瑜姐兒出去了。
他這麼一走,屋中侍立的幾名禁軍統領也紛紛行禮告退。
雲浠原是想與程昶說一兩句話的,奈何屋中幾名禁軍官職都在她之上,他們告退,她自也不好多在屋中呆著,正要跟著一道出去,沒留神身後傳來一句,「雲校尉留步。」
雲浠默了一瞬,回身拱手:「三公子有何吩咐?」
程昶也不知道自己留下雲浠是要說什麼。
他原本是這紅塵方外人,於這個世界無牽無掛,眼下歷經生死回來了,莫名覺得他好像就該和她說一聲,交代一下似的。
半晌,程昶才尋出一句話來:「你今日去衙門辦事,順利嗎?」
雲浠道:「順利。」過了會兒,又添補道,「今上要把父親與哥哥的舊部召回京裡,有幾個等不及開春,今秋就想起行,殿前司的人讓我去瞧一眼名錄。」
程昶「嗯」了聲。
屋子裡安靜得出奇,沒過多久,兩人竟又同時開口。
「我……」
「三公子……」
聽見彼此的聲音,又同時住口。
雲浠覺得他們原本該是有很多話要說的。
她想問他到底是怎麼遇害的,想與他說她對「貴人」身份的揣測,想理一下手裡的線索,與他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但他們太久未見了,眼下不是說這些話的恰當時機。
何況——雲浠也不知是否是自己錯覺——三公子今日待她與以往有些不同,興許是大夢方醒的緣故,像是有些生分,卻又沒覺得疏遠,兩人之間隔著一段雲山霧罩的距離,倒叫她沒由來地比從前更緊張些。
雲浠又看了程昶一眼,燭光恰好照在他身上,明明一身淡泊色澤,卻在這一段火色裡熠熠生輝。
雲浠垂下眼,輕聲道:「三公子若沒有旁的吩咐,下官先告退了。明日清早,下官亦會護送三公子回京。」
程昶道:「好。」
沉默一下,吩咐,「張大虎,你去送雲校尉。」
雲浠仍住在四丫家,離程昶這裡不過百步距離,張大虎尋思著「這有什麼好相送的」,先「啊?」了一聲,瞥見程昶一臉淡淡的,隨即又「哦」一聲,撓撓頭,莫名其妙地追去了。
雲浠走後,孫海平一面打水伺候程昶洗漱,一面問道:「小王爺,您怎麼待雲校尉不一樣了?」
程昶半晌沒吭聲,披衣從臥榻上坐起,在水盆裡淨了手,才問:「怎麼不一樣了?」
「小的說不上來,像是不如以往熟絡了。」孫海平道。
他彎下身,幫程昶脫了襪,又兀自說道,「不過這樣也挺好,她費了辛苦來找您,是對您有恩情,可您大難不死,終歸是您自己福澤深厚。她立了功,朝廷少不了會賞她,也算咱們已還了恩。再說了,她從前老盯著您,您尚煩她煩得厲害,近一年交情雖好了些,但她手裡攥著您往日那些把柄,總叫人心裡老大不痛快。她眼下升了校尉,不能再查案子,與咱們交集也該少了,少了好,少來少往的。」
程昶光腳立在足踏上,問:「她攥著我什麼把柄了?」
「也沒什麼。」孫海平俯身去幫他理臥榻,「她從前不是京兆府的捕快麼,早幾年您常去畫舫那陣,京兆府那個姓張的三不開就常派她來盯著您,怕您鬧出點兒什麼事。有回您夜裡遛出府,為了會芊芊姑娘,爬到秦淮河畔摘星樓的房樑上去了,後來下不來,就是她把您捎下來的。」
程昶:「……」
程昶:「還有嗎?」
「還有。」孫海平爽快地應了聲,「就去年,您瞧上桐子巷一家玉器鋪子的玉器,想拿銅板跟掌櫃的換,按說這間鋪子的玉器能得小王爺您青眼,那是它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但那掌櫃的竟是個好歹不分的草包,非但不願換,還直要將您請走,後來小的們實在看不下去,幫您幫那鋪子砸了,結果就是雲校尉帶著田泗那幾個人過來,硬把您和小的們從那鋪子裡拽了出來,還把這事稟了王爺,叫您賠了好些銀子。」
程昶:「……還有……嗎?」
「還有一樁您記不記得?」孫海平道,「就四年前,雲校尉帶著她哥哥的棺材從塞北回來那次。這事小的後來又琢磨過,有些了悟,覺得雖然是那棺材犯了晦氣,冒犯咱們在先,但死者為大嘛,咱們是不該撞翻宣威將軍的棺材。誰知這事被路過的陵王殿下瞧見,叫小王爺您當街得了殿下好一通申斥,後來王爺還因為這個,在朝廷賣了忠勇侯府好大一個情面,幫他們把老忠勇侯的案子都壓了下來。」
程昶:「……」
孫海平鋪好臥榻,說:「小王爺,可以歇息了。」
一回頭,卻見程昶一臉沉痛地立在腳踏上,半晌沒動作,於是問:「怎麼著?小王爺,您還想聽?那可多了去了!就說從前您常在畫舫吃醉酒,十有八回都是雲校尉帶著她那個手下田泗來為您收拾的爛攤子,時不時還撞見您——」
「別、別說了。」程昶道。
他摀住胸口,深呼吸,平復了半晌,隨後在臥榻上躺平,拉過被衾直接蓋過臉,說:「你出去吧,我想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