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與雲浠一時間誰都沒有開腔。
水邊的血腥味很濃,滲進冬日的寒涼裡,竟泛出森冷的刺骨之意。
半晌,雲浠道:「我……出生在金陵,後來在塞北長大,跟哥哥上過兩回沙場,十三歲那年舉家遷回金陵不久,塔格草原蠻敵入侵,父親受故太子殿下保舉,出征了,再後來,哥哥娶了阿嫂過門,父親在塞北禦敵犧牲……」
她沒頭沒尾地說著,彷彿意無所指。
但程昶知道她在費力表達什麼。
真正的三公子是因為一個「天大的秘密」被害的,而那個「天大的秘密」,最後竟然與她有關。
雲浠心中亂極,她不知道她這明明昭昭的小半生中,究竟是哪裡出了錯,竟會累及三公子被害。
她很自責,想要解釋,但不知從何說起。
程昶道:「或許那個秘密並不在你身上,而是在——」
「三公子。」
程昶話未說完,便被趕來稟報的武衛打斷。
他順著武衛的目光看去,不遠處,有一人抱手倚在樟樹邊,正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
竟是衛玠。
在場的武衛包括雲浠都是有功夫在身的,耳力極好,可就是這麼一大幫人,竟沒一個知道衛玠是何時過來的。
衛玠見已被察覺,吊兒郎當地走過來,一面道:「延福宮的守備雖然鬆懈,但在京房的南安小郡王,可是個辦實差的。」
他一笑,朝樟木林那邊看了一眼,「三公子再耽擱下去,恐怕就要來人了——」
話音落,遠處果然傳來搜尋之聲。
程昶原還不明衛玠為何要提及程燁,思緒一轉,才意識到今夜太皇太后壽宴,延福宮這裡添了在京房的人把守,而程燁目下掌領的正是在京房。
一名武衛問:「三公子,可要清掃這些黑衣人的屍身?」
程昶道:「不必。」
衛玠嗤笑一聲:「做賊的又不是你家主子,何須清掃?」
他在水岸邊蹲下身,正欲仔細查看毛九的屍身,忽聽樟木林外有人道:「小郡王,動靜像是從這裡傳來的。」又拜道,「陛下。」
陛下?
雲浠與程昶同時一愣,怎麼昭元帝也過來了?
衛玠皺眉「嘖」了一聲,再凝神一看地上,毛九一身西域舞者衣,腹上駭然一個血窟窿,儼然不是與那些黑衣人一夥的。
他稍一思索,當機立斷,抬起一腳就把毛九的屍身踹入了湖水中。
雲浠愕然道:「你做什麼?」
衛玠看她一眼,不耐地解釋:「天家有嗣了!」
這一句話沒頭沒尾,可電光火石間,程昶就明白了過來。
昭元帝與琮親王雖是同宗兄弟,依然有君臣之分。
程昶這大半年來被伏殺多次,昭元帝的態度一直曖昧,擺明了要袒護「貴人」,若放在以往,倘「貴人」做得太過,昭元帝或許會懲戒,會暗查,可如今不一樣了,天家有嗣,儲位將定,昭元帝勢必不會為了一個親王之子去動一個也許會坐主東宮的皇子。
何況今夜這些武衛是程昶暗藏在延福宮,目的就是為了找到毛九揭發「貴人」。
親王之子與皇子之間鬥得如火如荼,是昭元帝不樂見的,他眼下尚能忍,尚能做到明面上的公正,可若程昶不懂得藏鋒,甚至步步相逼,哪怕有朝一日能揪出「貴人」,皇威之下也難以自全了。
因此今夜這一茬,至少在明面上不能太難看,稍微示弱,當作是暗殺便罷。
衛玠又看了眼程昶與雲浠身上的大片血漬,想了想,順手在地上撿起一個黑衣人的匕首,對程昶道:「你忍著點兒。」
林間已依稀能見火光,程昶點頭:「好,快!」
衛玠挽袖,當即抬手往程昶的肩頭刺去。
雲浠剛想明白,見得眼前一幕,一瞬間已來不及反應,下意識就去奪那匕首。並手在衛玠手腕下兩寸處一劈,衛玠沒防備,竟被她卸了力道。
匕首脫手,拋向高空,雲浠順勢奪下,反手將利刃對準自己,朝著肩頭狠狠一劃。
她是常習武的人,下手極有分寸,傷口不深也不淺。
可痛是無法避免的,血當即湧了出來,雲浠悶哼一聲,匕首從她手中脫開,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清響,她抬手摀住自己肩頭,另一隻手還牢牢地撐在地上。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程昶不由愣住。
深紅的血花就在他眼前綻開,順著她霜青色的衣裙蔓延而下。
灼灼而焚,烈烈如火。
他怔忪道:「你……」
然而不等他說完,衛玠便道:「你腦子是水囊子做的?你身上有血正常,你劃傷自己,他身上這麼多血怎麼解釋?」
火光越來越近,林子裡,有人喚:「小郡王,在這邊!」
就要來不及了。
衛玠一咬牙,並手便自雲浠的後頸一打。
他這一下下手極重,雲浠眼前一黯,再無力支撐,往前栽倒,程昶順勢將她接住,扶著她的雙臂,讓她慢慢倚在自己肩頭。
他心口淤堵,說不出是何滋味,半晌,問:「你……為什麼……」
為什麼要替我受這一刀?
「三公子千金之軀……不能受傷,」雲浠尚還沒有昏暈過去,喃喃著道,「我摔打慣了,沒事……」
血順著她的肩頭流淌,一滴打落在他的手背,那股灼燙在觸到他肌膚的一瞬間偃旗息鼓,化作融融的暖意,安靜地順著他手背的紋理,滲入血管,走過百骸,最後淌進心脈。
程昶慢慢地垂下雙眸。
他覺得有些好笑。
她說他千金之軀不能受傷,她可知他的一顆心早已千瘡百孔?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在無影燈下無數次開胸關胸,家常便飯一般躺在手術台上等待生命的終止,每一回都會覺得無望。
獨行艱難的這一生,從不盼望能開花結果。
習慣了冰冷的器械在心上縫合操作,胸上遍佈猙獰的創口,他其實早已不怕疼了。
剜心之痛他尚能從容待之,這一股滲入心扉的涓涓熱流,卻讓他頭一回覺得不適。
「小郡王,三公子在這裡!」
一列火光穿過樟木林行來,程燁領著在京房的護衛到了湖水邊,看到雲浠,他愣了一下,想要上前去扶她,卻猶疑著頓住,一揮手讓護衛把守住此處,跟隨後跟來的昭元帝與琮親王稟道:「陛下,王爺殿下,找到三公子了,衛大人與雲校尉也在。」
昭元帝「嗯」了一聲。
衛玠拱手道:「稟陛下,方才三公子遇襲,臣與雲校尉聽到響動,找來此處。」
他指了一下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襲擊三公子的正是這幾個黑衣人,雲校尉為了保護三公子,受了傷。」
昭元帝目光落在程昶懷裡的雲浠身上,並不作聲。
半晌,他緩緩地道:「忠勇侯府雲氏女數度救昶兒於危難,來人——」
「在。」
「帶她下去尋太醫醫治。」
幾名內侍官越眾而出,想要去扶雲浠,可程昶不鬆手,拽了幾下,都沒能將她從程昶懷裡拽開。
「這……」其中一名內侍官為難,正欲稟報,回頭一看,只見昭元帝目色凜然,當即用了蠻力,這才把已經昏暈過去的雲浠拉開。
程昶怔怔地看著內侍官將雲浠帶走,在原地頓了良久,才站起身,朝昭元帝與琮親王行了個禮,說:「有勞皇叔父、父親費心,明嬰沒事。」
琮親王沒應聲。
昭元帝吩咐道:「衛玠、程燁,即刻去查,看看究竟是誰膽敢在延福宮對昶兒動手!」
衛玠與程燁拱手稱是。
昭元帝說罷這話,目色微緩,又對程昶道:「你太皇祖母在席上久不見你,擔心得緊,所幸你這廂出來沒有受傷,今日到底是她的壽辰,不能敗了興致,這便隨朕回去罷。」
說著,垂眸見他的絨氅上滿是血漬,抬手示意內侍官替他褪了絨氅,親自解下自己的為他罩上。
這便是天家,永遠都在粉飾太平,無論私下如何兵戎相見,面上都該其樂融融。
程昶一回到昆玉苑,太皇太后便由余凌扶著迎上來,拉過他的手憂心地問:「怎麼去了那般久,沒事吧?」
程昶道:「太奶奶放心,不過是四處走了走,沒事的。」
「這就好,這就好。」太皇太后撫了撫心口,轉而笑著道:「適才上了玉蓉湯,我記得你最愛吃,特地讓凌姐兒拿小爐給你煨著,只等你回來。凌姐兒,還不快去為昶兒把湯碗呈過來?」
余凌應了聲「是」,跟程昶盈盈一拜,步去席邊端了湯碗,喚道:「三公子請用。」
程昶點了點頭,接過碗,目光不經意間,在她身上掠過。
余凌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衣裙。
程昶想起雲浠今日穿的是霜青色,同樣是青色,可穿在雲浠身上就格外好看,稱著她額間的玉墜,鬢邊的簪花,乾淨而明媚,今日在宴上,他就看了她好幾眼,但她只顧著吃宴,都沒發現。
他想起那朵開在她肩頭滾燙的血花,不由移開眼,去看雲浠的席次。
席上空空蕩蕩的。
她還沒回來。想必也沒有這麼快回來。
太皇太后看程昶這副失了神的模樣,移目去看昭元帝。
視線對上,昭元帝對太皇太后微一頷首,太皇太后於是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拉著程昶的手笑著道:「昶兒,太奶奶有個心願,不知你應是不應?」
「你既已及冠,說起來很不小了,王府裡連個正妃也沒有,這不成體統,早早納了妃,你皇叔父也好為你封王世子呀。你與凌姐兒一起長大,說到底是青梅竹馬的情誼,你目下既沒有喜歡的,趁著太奶奶的壽辰,不如就由太奶奶給你做主,讓你皇叔父為你與凌姐兒賜個婚,算是為太奶奶祝壽了,你可願?」
程昶聽了這話,驀地一怔,茫然地看著太皇太后。
昭元帝也笑道:「是,昶兒不小了,近日也十分長進,該是納妃的時候,且這既是皇祖母的意思,朕豈有推辭的道理?昶兒,你太奶奶問你話呢。」
程昶一時未答。
半輩子游離在生死之交,朝暮凡塵間任憑來去,一直以來,他對緣對情,都是無所謂的。
這還是頭一遭,紅塵一點一點蜿蜒,在他荒涼的心間落土生根,抽出枝椏。
此生依舊茫茫,可是大霧瀰漫間,前方彷彿點起了一盞燈。
燈色微弱又冷清,卻彷彿有著滔天之志,要在這寒冷冬日,掬一捧春光,到他跟前。
程昶不由笑了。
雖然這份笑意,也被藏在了心底。
他抱手,長身一揖:「回陛下,回太皇祖母,明嬰——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