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力……良好,血壓,心率,都正常。」
「好了。」醫生合上病歷本,抬頭對眼前的病人說,「簽個字,可以出院了。」
這個病人之前一直昏迷不醒,前幾天醒來,人似乎有點回不了神,總是獨自在病房裡發呆,連家屬與陪護都不願意見,直到昨天才清醒了點,第一句話就問:「我什麼時候能出院?」
他本來就有先心,住院是因為颱風天開車出了車禍,導致心臟起搏器移位,加之未及時服用利尿劑所致,給藥後排了水腫,眼下情況已基本穩定。
看他在出院證明上簽了字,醫生又說:「回去以後多休息,雖說裝了起搏器可以開車,但你從前做過搭橋,存在基礎疾病,如果路況不好,不要上路。」
「行。」
「這兩天醫院床位不緊,你如果哪裡不舒服,其實可以再觀察兩天。我的辦公室在門診七樓心外科,左手第一間,有什麼問題,隨時過來咨詢。」
「知道了,謝謝您了大夫。」
劉醫生一走,程昶獨自在病床上坐了一會兒,隨即拿了床頭的乾淨衣服,去洗手間裡換下病號服。
他是三天前醒來的。
睜眼的一剎那,眼前仍是灼艷的黃昏與滾滾烈火。
他這一生與人無害,即使時空輪轉,一時間仍無法從皇城司大火的焚炙中抽離。
心中恨意難以消減,他什麼人都不想見,每天除了必要的護理與檢查,他都要求一個人呆在病房內。
直到手心觸碰到一個溫涼的事物,心神才慢慢回緩。
那是雲浠送給他的銅簪。
上次是平安符,這次是銅簪,程昶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只記得最後的最後,他在一片茫茫霧野裡看到金色的蛺蝶,蛺蝶溫柔振翅,就像上一回,他落崖時看到的那樣。
程昶努力理順思緒,眼前疑無路,那麼一切只能照舊。
段明成有事先回上海了,臨走前幫他把筆記本捎了過來,程昶冷靜異常地打開筆記本,查了下公司郵件,挑重要的回復了,隨後靜坐了大半日,他想他大約能猜到自己為什麼回到了二十一世紀——一命雙軌,瀕死之境穿越時空。但他仍想弄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決定早點出院。
廖卓這幾日都在病房外陪護,今天早上好像有什麼事,出去了,程昶從洗手間換完衣服出來,看到她的微信:我離開一會兒,盡快回來。
程昶想了一下,回復道:我有點急事要辦,先出院了,你忙完就回家吧,希望你一切順利。然後把手機揣進兜裡,去護士站結賬。
接待程昶的是護士長,她把他的費用清單打出來,說:「所用費用都從您留在這的銀行卡上扣除了,同樣的清單醫院往您的郵箱裡,手機短信上都發了一份,有什麼問題打最下面這個電話咨詢,出院後記得按時吃藥。」
程昶點頭道了聲謝,問:「我剛進醫院那天,有個老和尚來看我,您知道他任何聯繫方式嗎?」
「神神叨叨那個?早走了,什麼聯繫方式都沒留。」
「那送我入院的徐警官呢?」
「這個有,他留了姓名和單位地址,我放在辦公室了,等著,我拿給你。」
護士長說完,交代一旁兩個小護士兩句,快步去辦公室了。
這會兒剛好午過,住院部多的是來探病的,程昶等在護士站,他穿著淺灰色毛衣,深色休閒褲,微開的領口依稀可見鎖骨,目光分明乾淨如水,不知經歷過什麼,眉間竟有風霜凜冽。
他就這麼沉默地站著,整個人溫柔又凌厲,英俊逼人至極,以至於往來的所有人都忍不住轉臉來看他。
其中一個小護士鼓足勇氣走上前,問:「小哥哥,能不能加個微信呀?」
程昶看她一眼,沒說話,移開目光。
正好這時護士長回來了,她把警察的單位地址給程昶,以為他是想過去道謝,就說:「您昏迷那會兒,上海的張大夫,就您中山醫院的主治大夫,來杭州出差,特地過來看了您,您也可以給她打個電話。」
程昶道:「行。」
颱風過去,天氣回暖了點,下午風很大,程昶走到停車場,坐在車裡給張醫生發了條道謝的短信,開車剛走到醫院門口,就看到廖卓從馬路對面跑來。
她是看到程昶的微信,特地趕回來的,隔著車門敲了敲窗,比劃著問他去哪兒。
她颱風天進山找他,畢竟救了他的命。
程昶摁下車窗,如實道:「我去趟派出所。」
廖卓說:「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程昶想了一下:「我之後可能還有點事。」
「我知道,我不會耽誤你的,我是真有點事要去派出所一趟。」廖卓道,她似乎有點難以啟齒,頓了半晌才說,「是我舅舅的事。」
程昶點頭:「行,上車吧。」
廖卓是去找民警咨詢她舅舅借高利貸的事的,還沒到下班時分,杭州的路並不堵,不一會兒到了城西派出所,所裡的民警聽了廖卓的事,說:「你這個屬於民事糾紛,對方沒有犯罪行為,你們也沒掌握犯罪證據,所以不構成犯罪事實,我們這兒不好立案,一般是主張協商解決,協商不了就找代理律師,也有交給仲裁庭的,總之要看情況。哦對了,有一條規定好像是說,借款超過百分之……百分之多少來著……」
「百分之二十四。」程昶道,「借款年利率超過百分之二十四的部分不受法律保護,不用償還。」(注)
這是最高法院為防民間借款利息過高出台的條文,他是做風控的,多少知道一點。
「對,百分之二十四。」民警點頭,「你舅舅要是實在還不上,先把該還的這一部分還了。我們這兒之前遇到過一個案例,等著,我去幫你翻一下。」
「行,謝謝你了,警察同志。」廖卓道。
程昶看她這兒還有好一會兒,先一步回到接待大廳,找一名小民警打聽了一下當日進山救他的徐警官的辦公室,找到徐警官道了謝,順便又問老和尚的手機號。
徐警官翻出筆錄本,把老和尚的電話給程昶,勸說道:「這和尚看上去有點兒神神叨叨的,叫我說,不是什麼壞人,那天你出事,他還下山找你來著,你女朋友前腳報警,他後腳電話就打我們這兒來了。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別怪他,好好跟他說。」
程昶道:「我知道,我就是找他問點事。」
出了派出所大廳,程昶站在大門口,撥通老和尚的手機,鈴響三聲,那頭接了。
「喂?」
「是我。」程昶道,「我醒了。」
「……」
「啪」一聲,好像是手機落在了地上,過了會兒,又傳來窸窸窣窣撿手機的聲音。
老和尚哆嗦著地把手機撿起來,剛要掛,那頭程昶適時道:「別掛,我有事要問你。」
「……你問。」
「你又招魂了?」
「……臥槽!你他媽當時不是昏迷的嗎?真的什麼都能看見?」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除了我剛入院那晚,你招過一次魂,你後來又招過嗎?」
「沒有啊,我哪敢啊,我就那晚招了一次,差點沒被嚇死,後來我師父說,你這種命數的人,不能隨便招魂,好像會影響什麼……另一條命軌?而且輕易也招不回來。」
程昶聽了這話,若有所思。
這麼說,他這次之所以能回來,全然因為瀕臨絕境所致。
「你還在杭州嗎?我們見一面。」
「不見。」老和尚斬釘截鐵,「你這個人問題太大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了。」
「我現在在派出所門口。」
「……」
「那我報案了?」
「……」
「颱風天,你把我趕下山,故意傷害?」
「……」
「剛買了你的平安符,我就出車禍,消費欺詐?」
「……」
「半夜在醫院的太平間外面招魂,封建迷信?」
「……你不能這樣,平安符是你自願買的,我趕你下山的時候,也不知道你有心臟病你能出車禍啊!」
「我知道。」程昶道,「但是我請個律師,幫你把你所有的行為建立一下法律因果關係,還是做得到的。」
「……」
「並且基於你之前見死不救的事實,以及醫院後院關於你招魂的監控視頻,警察找你過來問話是免不了的。」
「……」
「所以,是你自己過來見我,還是讓你的警察叔叔帶你來見我?」
「……」
一個小時後,老和尚拎著編織袋,出現在派出所門口,破口大罵:「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