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浠見曹校尉卸了架在阿久脖間的劍,連忙上前為她鬆了綁。
程燁拱手問程昶:「殿下既安好,可要立刻啟程回京?」
程昶沒答這話,轉而問:「小郡王手上有多少人在揚州?」
「不多,只有翊衛司禁衛共五十六人。」
程昶點了下頭,又問劉府尹:「揚州府衙現有多少官差?」
劉府尹道:「回殿下,下官府衙上共有官差三百餘人。」
他想了想,切切問,「殿下想要用兵?」忙獻計道,「揚州府附近有駐軍,那裡還有數千兵衛。」
程昶略作沉吟。
柴屏來揚州,共帶了兩百巡查司兵衛,而今程燁手上有五十多人,劉府尹手上還有三百餘人,夠了。
他移目看向柴屏,悠悠道:「本王有一樁事,想要勞煩小郡王和劉府尹。」
「殿下只管吩咐。」
「去年二月十六,本王去皇城司,被歹人追殺至內外衙通道盡頭的柴房,放火逼死!這位歹人,正是今御史中丞柴屏,本王命你等,立刻將此人捉拿歸案!」
此言出,四下俱驚。
放火逼死王世子,這是何等驚天動地的大事?
劉府尹嚇了一跳,瞬間往後躲了躲,安靜得像只鵪鶉。
程燁猶豫了一下,問:「殿下此言當真?」
不等程昶答,他再一權衡,隨即朝後頭看了一眼。
身後兩名翊衛司禁衛會意,走上前,對柴屏一拱手:「柴大人,得罪了。」
然而不等他二人動手,曹校尉在柴屏跟前一攔,問道:「世子殿下是不是記岔了?去年皇城司走水,殿下您被困在柴房,是柴大人帶人去救的您。當時柴大人手下死了不少人,柴大人自己的手臂上也受了傷,到如今還不曾痊癒呢。」
「是嗎?」程昶冷聲問。
「殿下若不信,盡可以看看柴大人的傷臂。」
說著,就要請柴屏挽袖子自證。
柴屏搖了搖頭,一面挽袖子,一面歎道:「其實殿下不記得也無妨,下官去救殿下,原就是為護殿下性命,眼下只要殿下平安無恙地站在這,便算下官當初的犧牲沒有白費,清者自清了。」
手臂上一大片皮肉猙獰翻捲,有的地方早已癒合,有的地方尚還紅腫見血,令人見之心驚。
然而程昶看了這傷,絲毫不為所動,涼涼道:「你這傷,難道不是把我鎖在柴房後,怕有人見了銅鎖,疑是你害我,取鎖時被火燎到的嗎?」
他說著,走近一步,俯去柴屏耳側,低笑一聲,又道:「怎麼?原來當日跟著柴大人的人都死了?看來竟是那烈火承我遺志,為我報仇了?」
他的聲音低徊清幽,落入柴屏耳裡,激得他心中泛起森森寒意。
他不由地跌退一步,震詫地看著程昶。
什麼叫……遺志?
他……是早已死了嗎?
那麼此刻的他,究竟又從何而來?
柴屏徹底被駭住了,一時間竟想起方才乍見他時,他一襲白衣,好似自陰間而來的無常。
程昶懶得再理柴屏,看向週遭躊躇的禁衛,聲色驀地一沉:「本王好歹是琮親王府的王世子,仁宗皇帝嫡親血脈!御史中丞如何?四品欽差如何?任誰膽敢對本王動手,罪同謀逆!」
「還不拿人?!」
「是!」翊衛司禁衛再不敢猶豫,上前反剪住柴屏雙手,逕自將他捆押起來。
時已午過,程昶仔細思量了一下,單看柴屏這狐假虎威的架勢,就能知道陵王眼下在朝中勢力如何。揚州城中,未必沒有陵王的眼線,他若就這麼回京,一旦遇上陵王的埋伏,哪怕有程燁帶著翊衛司的人保護,未必敵得過。
因此,只有讓金陵的人都知道他在揚州,讓衛玠或者宣稚堂堂正正地帶著禁衛來接,他才能平安地回到金陵。
思及此,程昶對程燁道:「勞煩小郡王派人快馬與綏宮傳個信,就說我人在揚州,請他們明日派人來接我。」
程燁道:「是。」
程昶又對劉府尹道:「山下綢緞莊的馮氏父子,這一年來照顧我的起居,是我的恩人,還望劉大人先將他二人先請回馮宅,囑他們明日一早來見我。記得沿途派兵保護。」
「是、是。」劉府尹連聲應道,「這個自然。」
阿久身上的傷不輕,程昶交代完一應事務,沒再耽擱,與雲浠一行人等同回了揚州府衙。
柴屏畢竟是御史中丞,回到衙門後,劉府尹不敢將他關押入大牢,只劈出一個單獨的院落,命官差嚴加看守。
程昶得知此事,倒也沒多在意。
時候尚早,他有的是辦法讓柴屏血債血償。
有了上回東海的經驗,劉府尹知道三公子並不怎麼待見自己,在他跟前小心侍奉了一會兒,為不討嫌,尋了個借口溜了。
程昶累了一日,養了半刻神,見日已西斜,便去雲浠的院子尋她。到了院門口,守院的侍衛卻說:「稟殿下,將軍還未回來,仍在偏院醫婆那裡照顧秦護衛。」
程昶順手為雲浠掩上門,默了默,說:「你衣裳後面,開了道口子。」
雲浠聽了這話,先是一愣,隨即耳根子倏地一紅,背身貼著屋門而站,垂眸抿著唇,不知當如何是好。
她這一日先是與三公子重逢,爾後又急著救阿久,連受傷都不曾察覺,更莫提衣裳開了個口子,那她回衙門的這一路……
程昶看她一眼,似瞧出了她的心思,說:「本來衣裳破的口子不大,回衙門的路上還看不清,可能是因為你剛才浣衣,才將這道口子扯大了。」
他又說:「過來。」
雲浠愣了愣:「做什麼?」
程昶在竹榻上坐下:「我給你上藥。」
雲浠稍稍一怔,耳根子比先時更紅了些,垂著眸搖頭:「不必了,我一會兒另找人為我上藥就好。」
「找誰?」程昶語氣淡淡的,「阿久受傷了,醫婆要照顧她,這衙門除她二人,都是男人,你打算便宜了誰?」
又說一句,「過來。」
雲浠只好背朝著程昶,也在竹榻上坐下。
此刻靜下來,右肩下隱痛終於傳來,她沉默半刻,將襟口微微鬆開,露出小半邊肩頭。
程昶這才發現,雲浠其實天生膚白,或許因為常年櫛風沐雨,單看臉還看不出,身上被衣裳裹著的地方簡直如雪一樣,卻比雪更剔透。
她的肩也生得很好看,輕薄而柔美,烏髮如墨緞披灑下來,霜肌雪骨就在這其間若隱若現。
傳說中的美人香肩,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程昶沒說什麼,只抬手撩起她的發,拂去她身前。
清冷的指尖順著她的後頸劃過,雲浠的臉一下就燒燙起來,一股灼意直湧心頭,腦中嗡鳴作響,以至於他為她上藥,每抹一下,就如寒針輕刻,有點疼,但好像又能雕出花來。
「好了。」片刻,程昶道。
雲浠「嗯」了聲,說了句:「多謝三公子。」回轉身來,欲將衣裳穿好。
程昶將她一攔,移開眼:「藥還沒幹。」
兩人就這麼對面坐著,誰也沒看誰。
二月中的天,縱然早已春回,到了黃昏時分,也難免寒涼。門雖掩好了,可高窗還隙開了一道縫,涼風就順著這道縫灌進屋中。
程昶四下一看,見竹榻上還擱著一條乾淨的薄衾,順手拿過來,俯身為她罩上。
雲浠眸光微抬,落在他的下頜。
他的下頜很好看,弧度清冷乾淨。
她順著往上看,他的嘴角也好看,微微一抿,不羈又深情。
再往上,就撞上他的目光。
他也正垂眸看她。
暮風擲地有聲,將一地灼燙的黃昏霞色攪成一寸又一寸跳動的、溫熱的碎金。
他的目光清冷而疏涼,裡頭盛放著無限溫柔意。
雲浠覺得自己要溺在這目光之中。
她肩上的雪膚已被薄衾遮掩,然而比這雪膚更清透的是她的眼,更瀲灩的是她的唇。
這個黃昏太靜了,四目相對,心跳如擂鼓一般振聾發聵。
雲浠甚至分不清這是他的心跳,還是她的心跳。
她伸手扣緊竹榻,看著他慢慢靠近。
看著他的鼻樑擦過自己的鼻尖,清冽的氣息撲灑而來。
看著他慢慢合眼。
黃昏與暮風在這窄小的房裡落地生根,將要長出如海一般的深情韻致。
然而就在這時,屋外忽然傳來叩門聲。
劉府尹且喜且小心地在屋外喚道:「殿下?三公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