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目送雲浠走遠,掉頭便往皇城司去。
皇城司在綏宮西側,從正門這裡過去,有條夾道。
程昶步入夾道中,問跟上來的孫海平:「臨安的雲錦班是什麼?」
方纔程昶與太傅府那位小公子說話,孫海平與張大虎就候在不遠處,聽了個八九不離十,「回小王爺的話,就是臨安府一個很出名的戲班子,近日來了金陵,在秦淮水上搭戲檯子唱戲,聽說一坐難求。」
程昶「嗯」了聲,「那遊湖聽曲,也是聽他們唱曲?」
「這個不是。」孫海平道,「桐子巷的岳明坊有個伶人,唱的一手維揚戲,聽說近日譜了新曲,要在秦淮水上獻唱,宗正寺少卿家的五公子說的遊湖聽曲,應該是聽那伶人唱曲。」
他說著,看了一眼程昶的臉色,立刻獻計:「小王爺,您是何等身份?豈是方纔那兩個低賤東西能相比的?您要是想聽曲,咱們有只畫舫,把岳明坊的伶人叫上來唱即可;您要是想看戲,咱們在城東不是有個莊子麼,只管讓雲錦班來莊子上搭檯子就行。」
程昶聽了這話,頓住腳步,他有個畫舫他知道,「我還有個莊子?」
「不止呢,小王爺,您名下有好幾處莊子。但城東的那個大一點,新一點,是您兩年多前置的,您連這都忘了?」
程昶無言,想起有一回他約雲浠商量「貴人」的事,孫海平出主意把她約去文殊菩薩廟裡,差點讓她名聲受損。
早知有個莊子,約去莊子裡不好?
程昶問:「你之前怎麼不提?」
孫海平聽出他家小王爺語氣中的責備之意,覺得委屈。
那莊子是小王爺修來藏美人的,那會兒小王爺剛落水不久,他哪知道他家小王爺落水後性情大變,能對雲家的小姐有那意思啊?
孫海平不敢頂撞程昶,拐彎抹角地解釋:「小王爺,您忘啦?那會兒您被秦淮的芊芊姑娘迷得五迷三道的,說想修個莊子,把她藏起來,城東的莊子就是為這事置的。但您有點怕髒,修莊子時請了個醫婆,說日後凡有美人進莊,務必讓醫婆給她們驗過身子。結果這莊子剛修好,那醫婆回頭就把這事捅給了王爺,加上您之後夜會芊芊姑娘,滿金陵城的撒酒瘋,王爺差點氣得背過氣去,這才將您毒打一通,關在府中。小的們當時也跟著您受了一通板子,後來哪敢再跟您提莊子的事?」
程昶:「……」
敢情這莊子原來不是莊子,是個沒來得及放人的後宮。
二人說話間,已快到皇城司了。
孫海平看了一眼他家小王爺的臉色,殷切道:「小王爺,您近日剛回金陵,正是將養身子的時候,小的這幾日已命人把您名下幾處莊子都收拾好了,您要想過去,隨時都行。」
程昶意外地看他一眼:「鑰匙你也隨身帶著?」
「帶著哩。」
「行。」程昶點頭,往皇城司裡走去。
衛玠一早就知道程昶要來,已在值房裡等了他半日了,一見到他,問:「你怎麼才來,那老狐狸派人給你使絆子了?」
「沒有,剛才有點私事。」
衛玠點了點頭:「算這老狐狸還有點良知,知道是他老家老三害的你,你回宮後,沒怎麼為難你。」
程昶問:「你已知道是陵王做的了?」
「這有什麼難知道的?」衛玠抱著臂,往椅背上一靠,「皇城司起火那日,你最後讓我查的就是陵王和方家的關係。且你出事當日,我就覺得柴屏不對勁,這個人從來不來我皇城司,怎麼剛巧那日來了?」
他左右一看,候在兩側的武衛會意,紛紛退出值房,把門掩上。
衛玠又湊近,壓低聲音問:「我聽人說,柴屏受刑了?是你命人下的手?」
程昶沒否認,「嗯」了一聲。
衛玠愣了愣,大綏立朝之初就有「刑不上大夫」的規矩,柴屏堂堂御史中丞,便是犯下再大的罪過,當斬便斬,但照規矩,不能受刑。昨天有人和他說琮親王府的小王爺下令對柴屏動了私刑,他還不信,覺得程昶不是這樣的人,沒成想竟是真的。
衛玠抬目細看了程昶一眼。
離得近了,他才發現他的眉宇間隱有一絲森然的、冷凜的戾氣。
他與程昶相識不算久,卻也知清楚他是個少情寡慾的脾氣,這樣的戾氣,從前在他身上從未有過。
衛玠不由問:「那日在皇城司,你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
然而程昶聽了這話,只是沉默。
衛玠於是道:「行,你不願說,我不問了就是。」他想了想,勸道,「但柴屏這個人,既然肯聽陵王的授意追殺你,想必是陵王多年親信,你就是命人動刑,不能說的他照樣不會說,還不如讓人把刑給停了,省得老狐狸那裡不高興。」
「我知道。」程昶淡淡道,「我從未想過要從柴屏嘴裡審出什麼,我就是看不得他好好活著。」
衛玠又愣了下,直覺程昶有些不對勁,他張了張口,想要再勸,可轉念一想,皇城司走水當日,被追殺的人不是他,被鎖在一片火海裡的人也不是他,既然不能感同身受,又何必慷他人之慨?
「行吧,那我幫你查下柴屏的底,看看他為什麼要效忠陵王。」
「不必了,這事我已交給宿台去查了。」程昶道,「你要是得閒,幫我去查一下當年忠勇侯的案子?」
「忠勇侯的案子?」衛玠一愣,忠勇侯的案子不是早已結了麼?還是程昶親自結的。
他問:「你懷疑老忠勇侯的死,和陵王也有關係?」
程昶一時沒答。
他之前查到老忠勇侯之所以禦敵而亡,是因為鄆王挪用了發去塞北的兵糧。
可陵王是個有本事的人,那陣子陵王執掌戶部,鄆王挪用兵糧的事,憑他的才幹,只要一查賬冊即知。
他既知道,為何不立刻把這事捅到昭元帝跟前?為何任由鄆王投毒去害故太子?
當時故太子的身子已經撐不住了,他若挑個適當的時機,把賬冊的事告知昭元帝,非但算是救了故太子一命,還能得昭元帝青睞。
但他沒有這麼做。
這是不是說明,陵王也有把柄握在故太子手中?
他任由鄆王投毒,是不是因為他也盼著故太子能立刻死?
程昶想到故太子在最後的半年裡,曾一直命人追查忠勇侯的死因,直到臨終前的一刻,還說自己對不起忠勇侯,還有要事想稟給昭元帝。
據明隱寺的兩個證人所說,故太子臨終時已原諒了鄆王,那麼他致死都未能說出口的要事,會不會其實與鄆王無關,而是……與陵王有關?
程昶道:「我說不上來。總之你先查一查,要有線索了,就與我說一聲。」
「行。」衛玠點頭,忽地想起一事,「說起這個,你記不記得你那會兒一直讓我查方家?」
程昶「嗯」了聲。
「後來我查到方遠山被斬後,方家的人逃的逃,散的散,最後只留了的方家小姐,就是雲家那個小丫頭的嫂子在府中。刑部想著左右一個女子罷了,只派了兩名衙差去府上拿人,結果這兩名衙差當夜就暴斃了,七竅流血死的。」
程昶問:「是方芙蘭做的?」
「對,就是她。」衛玠道,「這事之所以沒傳開,是因為有人幫忙善了後。當時你讓我查一查陵王,不查不知道,一查還真就是他。那時他根基不穩,善後沒善乾淨,留了點蛛絲馬跡。」
「這個方芙蘭,原來一早就跟老狐狸家的老三認識,關係好像還挺不一般。不過也是怪,我記得一直到方家出事前,老狐狸都有意把她許給太子,或是老四的。」衛玠皺眉道,又歎了聲氣,「可憐了雲洛嘍。」
程昶沉吟半刻,問:「這事你跟雲浠提過嗎?」
「雲家那個小丫頭?」衛玠道,「沒有。」
「年前她剛回金陵,以為你沒了,別提多傷心了,這事要讓她知道了,她可怎麼活?不過她挺機靈,回金陵後的第二日,就來找我,問我你之前有沒有讓我幫忙追查忠勇侯府的什麼人。我知道她是在找她府上的內應,一概說沒有。畢竟我跟雲洛交情不錯,這幾年派人暗中照應雲家這小丫頭,這個方氏,對她倒是貼心貼肺的好。怎麼,你打算把這事告訴她?」
程昶搖頭:「先不說。」
「你怕她傷心?但她遲早會知道的。」衛玠道,「我看這小丫頭也不像是個弱不禁風的人,當初忠勇侯府蒙冤,雲洛走了,她多難啊,不也這麼撐過來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這小丫頭可能已經疑上她嫂子了,年前從金陵回來後,她就沒怎麼回侯府住過。你當她真的是躲親事?她心裡只有你,才不在乎有誰跟她提了親。我看她八成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嫂子,又擔心是自己冤枉了至親,所以成日往西山營躲。有家歸不得,也是可憐。」
程昶聽了這話,有些意外,「她不常回侯府住?」
「對啊,你不知道?」衛玠道,正欲跟程昶細說,外頭武衛來報:「殿下,大人,明威將軍過來了。」
「你看,說起她,她就來了。」衛玠道,「讓她進來。」
武衛一拱手:「稟大人,明威將軍稱是來尋殿下的,聽聞殿下與大人正議事,就說不打擾,她等著就好,眼下將軍正等在外衙的迴廊下。」
程昶看了眼天色,才剛到未時,早前雲浠分明說要等申末才得閒的。
她難得主動找他,可能是有要事。
程昶道:「我去見她,改日再過來。」
午後的風淡淡的,雲浠一襲朱衣佩劍,在廊下來回徘徊,程昶見了她,老遠就喚了聲:「阿汀。」走得近了,問,「找我有事?」
雲浠點了一下頭,她神色有些複雜,半晌才道:「有樁事,想問一問三公子。」
他又道,「我求親是求得草率了點,但我就是想先與你訂下來。至於提親的規矩,還是按你們這裡的來,三書六聘,我一樣都不會少了你,就是要先等等,沒法操之過急。」
雲浠知道為什麼不能操之過急。
昭元帝一直不願讓三公子娶她,他眼下才回到金陵,這樣大的事,總要先計劃周詳了。
「所以雲大小姐回過味來後,究竟願不願意答應我的求親呢?」程昶問。
這日春光很淡,廊下本有些暗,他坐著的地方,卻剛好浸在一片日暉裡。
一張臉如星似月,一點瑕疵也無,春光落在如水的眸子裡,泛起點點輝煌。
他微揚著嘴角,溫柔又瀟灑。
雲浠道:「我願意。」
然後又說,「那我這就去準備嫁妝。」
「準備什麼嫁妝?」程昶又笑了,「你把你自己準備好給我就行了。」
這話一出口,忽然意識到有歧義。
程昶稍頓了頓,淡淡掃了雲浠一眼。
她什麼也沒聽出來,仍在一本正經地道:「嫁妝還是要有的,三公子從不曾虧待我,我也絕不會虧待了三公子。」
程昶看她這副認真的樣子,忽然想起之前衛玠說,「小丫頭回金陵後,就沒怎麼回府住過」,「有家歸不得,也是可憐」,不由問:「一會兒還有事嗎?」
「方纔我已讓人幫我去衙門裡請了辭,不過要是晚上刑部那裡查到了竊賊的消息,我還是要帶人去緝匪的。」
「也就是說,怎麼著都有一兩個時辰空閒?」程昶道,隨即站起身,往迴廊外走去,「你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