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早已候在了宮門口,孫海平看程昶一身染血地走過來,膽顫心驚地問:「小王爺,回、回王府嗎?」
程昶在石桌旁坐下,問:「有酒嗎?」
「有、有。」林掌事應道,即刻命人搬來數壇上好的陳釀。
程昶道:「你們下去吧。」
他拿起一罈酒,對著壇口飲下一口。
一股灼烈入喉,辛辣裡帶著一絲甘,還沒怎麼嘗出滋味就下腹了。
程昶只好又飲一口。
他其實是不嗜酒的,前生有先心,不能碰酒,穿來這裡後,時時命懸一線,偶爾宮宴上淺酌一二,卻也是見好就停。
都說酒能至人醉生夢死。
可他一口接著一口飲下去,腹中燒灼不堪,卻越吃越清醒。
他不知道事到如今,他的手上算不算沾了血,算不算髒了。
但他有些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了。
程昶想把自己關在這裡,不再去見任何人。
直到所有怒火和恨欲都平息。
「三公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喚。
程昶握著酒罈的手頓了頓。
自從他被封了王世子,宮中的人當著他的面,都會稱一聲「殿下」,只有她還固執地喊「三公子」,彷彿這樣就能不一樣似的。
雲浠站在帳幔邊看著程昶。
她是在入夜時分聽說大理寺出事了的。
琮親王府的王世子殿下逼死了御史中丞,宮中一時人人自危。
她趕回宮裡,御史台的小吏告訴她:「殿下身邊的廝役留話說殿下去了城西望山居,將軍若得閒,便去看看吧。」
雲浠從未見過這樣的程昶,無助到形單影隻。
雙手握緊酒罈,彷彿那是什麼靈丹妙藥。
她走過去,在他膝邊蹲下身,覆住他握著酒罈的手:「三公子怎麼飲酒了?」
她的手清涼如雪,他垂眸看著她,半晌,說:「柴屏死了。」
「我知道。」
他又說:「我逼死的。」
他的語氣極蒼涼。
雲浠聽得心間微微一疼,仰頭望著他:「不是的,與三公子無關。」
程昶的嘴角彎了彎,想笑,卻沒笑出來。
他問:「你怎麼過來了?」
雲浠道:「我擔心三公子。」
她的臉龐清透,脖頸一段雪膚一看就是寒涼的,不像他,喝酒喝出一身難以抑制的烈火。
酒沒讓他醉,看到她,他卻有些醉了。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伸手撫上她的頰邊,慢慢摩挲:「阿汀,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很喜歡你。」
「從很早以前,在我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很喜歡你……」
他的語氣誘人,充斥著蠱惑的意味。
可是這麼深情的話,被他說出來,卻是彷徨無力的。
程昶問:「阿汀,我能不能……和你……」
他語焉不詳,可是雲浠聽明白了。
她在他眼裡看到了一絲灼火,溫柔水色裡浮沉著的欲|念。
程昶輕聲又問:「好不好?」
雲浠沒應聲,她伸出雙手撫上他的臉龐,慢慢湊近,很輕地在他的唇角落下一吻,然後迎上他的目光。
程昶也看著她,忽然笑了。
笑意在夜色裡盪開,融進他目色裡的波濤,掀起幾分藏在深處的乖戾。
他勾手攬過她的後頸,俯下臉。
心中慾海如浪如潮,澎湃而洶湧。
事到如今,他終於明白了。
他初來這裡時,以為是自己融不進這個世界,所以才異常寡淡冷漠。
其實不是。
他彷彿是個神魂殘損的人,在時空的遊蕩裡丟了情失了欲。
以至於悲喜不能與這個世間相通。
直到落崖後歸來,才找回了他的情。
所以當初在白雲寺,他被人追殺至絕境,心臟疼痛窒息,還要在崖邊反覆摸索找尋著她送他的平安符。
是情已生根卻不自知。
他在她的唇齒間反覆流連。
陳釀甘冽,卻不及她萬分之一醉人。
這種如霜似雪的滋味,讓人瘋狂,也讓人平息。
他稍微鬆開她,忽然將她打橫抱起來,放在一旁的竹榻上,然後欺身而上,撐在她上方看著她。
他彷彿遺留了一魂一魄在另一個人世。
直至兩世相通,他自烈火裡歸來,才尋回了他的慾念。
他看著她,目光冷峭,眼底卻漸漸染上猩紅。
這是五感在他身體深處復甦的感覺。
他的情意,他的慾念。
是他第一次瀕臨危境,在崖邊拚命尋找她給的的平安符。
也是他後來被鎖在火海裡,想要讓所有人為他陪葬的徹骨之恨。
可惜這些愛恨欲|念都在他心深處積攢了太久,一夜之間開閘洩洪。
自他歸來後,一直翻湧不能平息,不知覺間竟能使人癲狂。
飛瀑的水濺上露台,程昶的腦中一片混亂。
是誰悲歡失所,太上忘情?不過是被剝離了愛恨的可憐人。
到頭來凡根難斬,還不是要在這人世間沉淪。
程昶覺得單這麼淺嘗還不夠,他不想再克制自己,反覆舔舐,輕咬,直到舌尖嘗到類似鐵銹的血的滋味,然後伸手扯開她的束腰,剝開她肩頭的衣衫。
不知怎麼,耳邊忽然想起他回到二十一世紀的時,老和尚師父對他說的話。
「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程先生這次回來,心中有恨?」
他眉心微蹙,心中翻湧不定的恨意藏在他的欲|海裡,他想將它們全都宣洩出來。
血腥味順著齒關蔓延,浸入他肌骨的灼火裡,他彷彿看到了柴屏臨死時恐懼的眼神,和他躺在地上,半截喉管裡不斷噴湧的熱血,沒有生息的屍體。
「生在此間,愛恨都是尋常,但善惡,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施主命途多舛,然行經三世都能秉持善念,是受佛祖庇佑的人,想必比我等更明白這個道理。」
柴屏該死。
害人償命,天經地義。
可是令他彷徨的不是柴屏的死,是在柴屏死後,那些壓不住的,濤濤來襲欲|念,那些恨與殺意幾乎要湮沒他的神識。
他還想要陵王的命,想要方芙蘭的命。
他想殺了曾經害過他的所有人,甚至殺了姑息縱容的昭元帝,殺了他所有嗣子與那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不為他鳴冤的朝臣。
哪怕死傷千萬,鮮血染遍宮禁都在所不惜。
甚至連失蹤的五殿下和後宮裡懵懂的六皇子都不要存在這個世上才好。
日後,就換他來做那個生殺予奪的人!
有個聲音告訴他,沉淪吧。
就此沉淪吧。
「大千世界,一切無常皆為有常。」
「便如你此刻心中難以消解的恨,你在他世遇到的困局,都逃不開一個因果緣法。」
「切記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
程昶心中幾乎是悲愴的。
什麼三世善人,他不過是一個欲|念難抑的凡人。
後知後覺地愛,後知後覺地恨。
他俯身而下,剝離她最後一件衣衫。
他想將她這一身冰肌玉骨都納入己身,想用她的純淨與真摯,洗淨他這一身髒了身心的污血。
雲浠看著程昶,他的眼底有癲狂的迷亂,以至於他今夜失了輕重。
而眼下,她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了。
她有些害怕,顫抖著撫上他的肩。
程昶將要淪陷其中之時,夜風陡然增大,將飛瀑的水星子斜吹而來。
瀑水如雨,澆灑在程昶身上,雨中,忽然傳來極其細小的聲音。
「三哥。」
「程昶!」
「程老師……」
「醒醒啊——」
彷彿是要喚回他的神志一般,程昶的心劇烈一跳。
他怔了怔,側耳又去分辨那些模糊不清的聲音,可是除了夜風蒼茫的呼嘯,什麼都聽不到了。
他垂下眸,看著被他困在懷裡的雲浠。
她的脖頸與肩頭紅痕遍佈,唇上、鎖骨下,都有被他咬破皮淌下的血。
可她看著他,眼神雖害怕卻堅定。
似乎哪怕要與他一起跌落萬丈深淵都不怕。
心頭混雜著殺意與恨意的火還在灼灼燃燒著。
但終於回籠的一絲神志卻讓他清醒。
他在做什麼?
他的姑娘這一生艱難,坎坷至今,他只恨不能把這世間最好的都給她,怎麼能這樣傷害她?
深衣裡有個事物微微刺膚。
那是他藏在腰間,伴著他生死輪迴的銅簪。
程昶驀地一下撐起身,光腳步去露台的欄杆邊。
雲浠來時是深夜,到了眼下,天已經一點點亮起來了。
但四下還是昏黯的,飛瀑的水濺灑進來,融成一團一團霧氣。
他的身影在這霧裡格外寂寥。
雲浠披好衣衫,朝他走去,輕聲喚:「三公子。」
離得近了,她才發現他的鎖骨與額頭上都有細細密密的汗。
或許是心頭的恨難澆難熄,所以難以忍受。
程昶「嗯」著應了她一聲。
聲音也是沙啞的。
雲浠細看過去,他手裡緊握著她的銅簪,簪身鋒利,刺進掌心,一滴滴淌著血。
他的眼角有水光,不知是飛瀑的水還是淚,映著清晨第一縷霞色,猶如血。
他就這麼站在那裡,白色深衣烈烈翻飛,安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以殺止殺他也情非得已,他不願沾血,更不願牽連無辜。
可他恨不能此刻,就把所有擋在他前面的人全都清殺乾淨。
程昶不知道這麼走下去,他會不會墮於深淵萬劫不復。
剖心之痛都未曾讓他流過一滴眼淚,然而數度生死愛恨如潮終於難忍瘋魔。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該再信這人間一回。
雲浠沉默良久,說道:「阿汀這一生,早就許給了三公子。」
「只要三公子想。」
程昶垂著眸,低聲道:「我不想傷害你。」
雲浠笑了一下:「我不怕疼。」
她又說:「我知道時局如此,三公子若想跟忠勇侯府提親,陛下勢必會攔阻,三公子不必為難,我不在乎一紙婚書。」
程昶道:「不是。」他頓了下,「我不能在這時。」
她待他情真意切,他都知道。
所以他不能因著要發洩恨欲,就把所有不能抑制之苦都宣洩在她的身上。
他該是要好好珍惜她,保護她的。
程昶別過臉,看向她,也笑了一下:「其實婚書我也不在乎,反正我這輩子也就你這麼一個了。」
他眼底猩紅未褪,目光卻已清醒溫柔。
彷彿還是她的那個清清冷冷的三公子,又彷彿不盡然了。
「我就是想挑個良辰吉時。」他說,看清她眼底的深情,他又說,「你放心,我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