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大晴天。
陵王到了方宅,接上方芙蘭與方府的人,一路往靈覺寺而去。
靈覺寺是個小寺,因修在金陵北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平日罕有人至。
不過這樣也好,方府的人本來就是欽犯,眼下罪名未洗,他們卻提前回到金陵,是不該拋頭露面。
方芙蘭本來打算一早帶著家人來寺裡除穢洗塵的,奈何她的兩個庶弟在路上耽擱了些時日,直至近日才回到金陵,她今日與他們也是數年來頭一回見。
一路到了靈覺寺,眾人齋戒沐浴,再聆聽兩個時辰佛法,便算禮畢。
當年方府遭難後,府上這些年活下來的人所剩無幾,除了方芙蘭的兩個庶弟、一個姓秦的小娘,再有就是從前跟在方遠山身邊管家方留,以及幾名僕從與遠親。
方芙蘭的生母早在方遠山問斬的第二日就自縊了,所幸這個秦小娘一直將方芙蘭視如己出,二人之間十分親厚。
眾人用完齋飯,陵王身邊的武衛將他們引至一間靜室,供他們敘話。
或許因為陵王在側,一行人正襟危坐,便是敘話,也只敢說些無關痛癢的,陵王見狀,對方芙蘭一點頭,逕自離開了。
他今日是難得閒暇,另找了間廂房歇下,閉目養神。
但養神也不是真的養神,昨日宮中家宴他沒去,還要聽人把家宴上的消息一一說來。
秦小娘見陵王走了,這才對方芙蘭道:「你想帶我們來佛寺裡去穢,提前說一聲,讓你留叔驅車不就行了,怎麼還勞煩陵王殿下?」
方芙蘭笑了笑,沒答這話,轉而問方釋方釉:「你們路上遇著什麼事了,怎麼足足比小娘晚了大半月才到金陵?」
方釋方釉對視一眼,均是支吾不語。
半晌,方釋才道:「也沒什麼,路上三弟病了,耽擱了些時日。」
「對、對,我病了一場。」方釉緊接著道。
病了?
方芙蘭愣了愣,這些年他們流放在外,身子不好可以理解,秦小娘與方留尚且面黃肌瘦,但看方釋方釉,體態康健,面色紅潤,不像是易犯病症的模樣。
但方芙蘭沒說什麼,見寺裡的小僧奉來荷葉餅,想起方釉兒時最愛吃這個,站起身,要把自己這一碟遞給他。
方釉見方芙蘭起身走向自己,嚇了一跳,也連忙起身,掬手來接。
方芙蘭又是一愣,她們姐弟三人雖經年未見,何至於生分成這樣?
秦小娘說道:「我們這些年雖流落在外,好在官府未將我們分開,一家人在一處,相扶相持走過來,日子也不算難,倒是你……」
她頓了頓,眉宇間罩上憂色,「老爺沒了後,你獨一人留在金陵,身邊連個真正親近的人都沒有,實在受苦了。」
方芙蘭道:「不苦,左右再過不久,我們就能為阿爹平反了。只要方府的冤屈能夠昭雪,這些年就是值得的。」
坐下幾人聽聞「昭雪」二字,面上均是浮上一絲古怪之色。
靜室中無人吭聲,過了會兒,還是管家方留遲疑著道:「依老奴看,此事不必急,一家子好不容易才團聚,總要先在金陵立足腳跟才好。」
「是,是,留叔說得對。」方釉道。
「阿姐,」方釋問,「你如今在金陵住在何處?」
不等方芙蘭答,他支吾著又說,「我……與阿釉在新的方宅住不慣,能否、能否搬去與你同住?」
方芙蘭聽了這話,一時遲疑。
陵王府的別院說到底並不是她的宅邸,可當年方家被抄,她半點錢財也沒餘下,更無力為方釋方釉置新的住處。
方芙蘭細細想了想,正開口欲答,忽聞靜室外叩門三聲。
陵王推門而入,說道:「芙蘭,我有要事離開半日。」
他的神色分明淡而尋常,但不知怎麼,方芙蘭竟看出一絲異樣,起身把他送至寺門,喚了聲:「殿下。」
陵王分辨出方芙蘭眸中憂色,笑了笑:「你放心,我無事。」
隨即翻身上馬,打馬而去。
說起來,陵王這廂忽然離開,為的還是方府的事。
小半個時辰前,曹源來報,說衛玠的人馬竟找到方釋方釉的妻兒了。
這事面上看起來沒什麼,陵王本來就沒打算留方釋方釉的命,任衛玠將他們的妻兒捉了去,隨意處置也罷。
壞就壞在方釋方釉是欽犯,當年的流放之命還是昭元帝親自下的,眼下罪名未除,陵王卻擅自將他們接來金陵,就算昭元帝不計較,就怕朝堂上有人拿此做文章。
而衛玠究竟是誰的人,陵王心裡頭清楚得很。
曹源道:「衛大人是皇城司指揮使,直接授命於陛下,他既親自來了,屬下等都不敢攔,為防此事鬧大,只有請殿下親自過去一趟了。」
眼下的時局微妙得很,陵王不敢有半點閃失,只能應了。
方芙蘭送走陵王,回到靜室,便見秦小娘欲言又止。
方芙蘭料到她要說什麼,心道是今日挑明了也好,屏退了門外守著的武衛,掩上靜室的門窗。
秦小娘於是道:「芙蘭,有句話小娘一直想問你,當年我們走後,不是聽說你嫁了人嗎?」
「似乎是……似乎是忠勇侯府的宣威將軍。他還拿軍功赦免了你的罪,怎麼,怎麼……」
怎麼這回裡裡外外為方府操持的,竟是陵王?
當年方芙蘭名冠金陵,方遠山一直想將她許給故太子或鄆王,但方芙蘭執意不嫁。
父女二人在府中爭執,秦小娘隔著牆隱隱聽到些內情,心知她早已心有所屬。
卻不成想她的意中人,竟是當年昭元帝膝下最不受寵的陵王。
可是,陵王后來不是娶了個病秧子王妃麼?難不成芙蘭是給他做了側室?看樣子又不像。
方芙蘭沉默半晌,說道:「小娘,我與忠勇侯府,已經沒有關係了。」
「沒有關係是何意?」秦小娘訝然道,「難不成是宣威將軍把你休了?這些年你裡裡外外為忠勇侯府操持,照顧小姑子,哪裡對不住他?莫不是因為,因為你和陵王……」
「他縱是要休了我,我也絕無怨言。」不等秦小娘說完,方芙蘭便打斷道。
她欠忠勇侯府,一輩子也償不清,她知道。
方芙蘭又道:「小娘,這些話你們日後莫要再問了,我不想提。」
她的話已說到這個份上,秦小娘猶豫了一下,頷了頷首,不再多言。
一家人又敘了些旁的話,方芙蘭見日近黃昏,想起陵王交代過,最好在天暗下來前將方府的人送回方宅,於是喚武衛去備馬車。
喚了兩聲,外間竟無人至,方芙蘭這才想起她適才為了跟秦小娘敘話,早已把武衛遣走了。
她站起身,自去前寺吩咐武衛,待折返回靜室,忽聽裡頭的人正說著話,語氣焦急又迫切。
方芙蘭本沒怎麼在意,正要推門而入,忽然想起今日方釋方釉的異樣。
撫在門扉上的手慢慢收了回來,她附耳聽去,屋子裡的人似乎刻意壓低了聲音,斷斷續續只能聽見幾句。
「……回到金陵,妻兒就被他關押著,都說他心狠手辣,小娘您一定要為我們想個法子!」
秦小娘似乎回了句說什麼,言語間像是提到了,「不是忠勇侯府的人」,「不能去找宣威將軍幫忙」。
「那怎麼辦?!」方釋一下抬高聲音,「坐以待斃?!乾脆直接去與阿姐說!」
「不能與阿姐說不能與阿姐說。」方釉連聲道,「阿姐什麼性子,你難道不知道?只是面上柔弱罷了。若是說了,她更不會救我們了,恐怕還想要我們,還有我們一家老小的命……」
方芙蘭聽了這話,怔在原地。
什麼妻兒?什麼……坐以待斃?誰要殺他們?
方釋方釉這些年不是被流放麼?
流放的犯人是要一直服刑的,怎麼可能娶妻生子?
他們,還有陵王,是瞞著她什麼嗎?
一念及此,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湧上心底,可這念頭如凜霜,稍一觸及就讓她渾身冰涼。
方芙蘭這些年到底歷經過大風大浪,尚不確定的事,她不會輕易亂了分寸。
她很快收拾好被擾亂的心神,推門而入,對秦小娘幾人笑道:「馬車備好了,我們走吧。」
馬車一共四輛,方芙蘭乘頭一輛,回王府別院,餘下三輛當載方府的人回方宅。
方芙蘭坐上馬車,伴著一聲清脆的鞭聲,她臉上柔和的笑意很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桃花眸裡浮浮沉沉的幽色。
她掀開側簾,對伴車而行的武衛道:「去城東的玉芳閣。」
武衛愣了愣,拱手道:「少夫人,殿下交代過的,要盡早把方府的人送回方宅。」
「我知道。」方芙蘭柔柔笑了笑,「殿下方才不是去料理方府的事了麼?臨走前與我說,今夜要在玉芳閣宴請我的兩個庶弟。」
武衛聞言,心道方芙蘭連陵王殿下是去解決方府的麻煩都知道,想必她說的話是真的了。
隨即應了聲「是」,勒轉馬頭,叮囑後頭幾輛馬車的車伕在前方的岔口改道。
方芙蘭見武衛這反應,心知自己猜對了。
陵王對她從來無所隱瞞,唯有適才離開時寡語少言,果然是與方府有關。
去城東的玉芳閣,不為什麼,她只想為自己爭取些時間,從方釋方釉口中問出實情罷了。
斜陽日暮,黃昏已至,馬車走在蒼翠的林間,倦鳥歸巢的啼鳴聲不絕於耳。
可慢慢地,鳥聲竟漸漸淺了,連車行的速度也緩了下來。
馬車倏忽停駐,武衛在車邊低聲道:「少夫人。」
語氣急切,有危險逼近的意味。
方芙蘭凝了神,掀開車簾下了馬車。身後,秦小娘與方釋方釉幾人也早已下車來了。
他們環目四顧,只見林子週遭,不知何時湧現出數百身著玄衣的府衛,均手持利刃,神情冷凝地將他們望著。
不遠處也停駐著一輛馬車,寶頂闊身,華貴異常。
守在車前的武衛見方府一行人與陵王的武衛均已被重重包圍,隔著車身,朝車上的人拱手揖身,稟報了句什麼。
下一刻,車簾便被掀開了。
從車上下來的人一身月白錦衣,腰間綴著的玉雖美,卻不如他一雙眸子清潤。
然而仔細辨去,他這一雙水做的眸子竟深不見底,裡頭隱隱含著肅殺之意。
方芙蘭心中一下子升起一股涼意。
她不由退了一步,怔道:「三公子?」
黃昏正盛,日暮熔金,霞光一片一片下墜,在程昶的身遭織就斑斕的清輝。
明明如天人,但方芙蘭看得清這清輝裡潛藏的戾氣。
程昶步至方芙蘭面前,忽然噙起嘴角,微微一笑:「好久不見,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