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兒。」
程燁還未退下,不防一旁傳來一聲低喚。
昭元帝不知何時醒了,正由內侍吳峁摻著從內殿裡出來。
田澤迎上去扶住昭元帝:「眼下才子時,父皇怎麼不多歇半刻?」
昭元帝道:「山中反賊作祟,你一個人扛著,朕不放心。」他說著,問立在殿中的宣稚,「朕聽聞,明威與裴闌帶著人前來勤王了?」
「回陛下,正是,兩位將軍在明隱寺擊潰了張岳宣武大軍,手上有兵四萬餘人。」宣稚道。
田澤道:「父皇明鑒,眼下山中形勢危急,敵寇已集結往垂恩宮來了,想必很快就要反撲,明威與裴闌雖掌兵四萬,但人數上遠不及陵王所率大軍,為今之計,當立刻請二位將軍來垂恩宮,與殿前司的兵馬協同退敵。」
「陛下,萬萬不可啊。」昭元帝還沒說什麼,適才那位善解聖意的老臣又道,「裴闌本是為陵王所用,其父裴銘更是陵王的心腹,眼下他明面上是棄暗投明,可私底下,誰知他是怎麼想的?倘若他只是裝裝樣子,待入了垂恩宮地界,再度與陵王的兵馬裡應外合,陛下與殿下的安危必然不保了啊。」
「胡說八道!」田澤斥道,「若只是裝樣子,裴闌與明威何必跟懷集宣武聯兵廝殺一場?」
「據老臣所知,裴將軍與明威將軍雖與敵寇交鋒,但取得優勢後,並沒有乘勝追擊。他們不是為勤王而來的嗎?敵軍既已軍心大亂,為何竟不追擊?難不成還想幫著敵軍保存實力不成?」
老臣說著,合袖朝殿上一拜,「陛下,正因為裴將軍沒有派人追擊,懷集宣武部下鏖戰一場,損失不過千人,餘下大軍已與張岳集結,往垂恩宮這邊來了。倘裴闌真是反賊,那麼此刻放他入垂恩宮地界等同於引狼入室,何況金陵來平南山的路已被火|藥炸斷,勤王的兵馬一時半會兒到不了,一旦殿前司與陵王大軍在垂恩宮殺起來,殿前司既要護住宗室們,又要應付十餘萬叛軍,必然十分艱難,我們萬不可冒此風險啊!」
「父皇!明威將軍乃忠勇侯府的人,她怎麼可能——」田澤正欲駁斥老臣,這時,只見一名邏卒匆匆進殿,俯首拜下,「陛下,不好了,叛軍已逼近垂恩宮附近山坳,明威裴闌二位將軍所率大軍與叛軍正面相迎,已然拚殺起來,明威將軍急信請殿前司支援!」
田澤聽了這話,提袍疾步下了陛台,亦在台前拜下:「父皇,雲將軍身邊只有兵馬四萬,陵王的大軍卻有近八萬,幾乎是雲將軍的兩倍,兒臣懇請父皇立刻出兵馳援雲將軍!」
「陛下,不可啊!明威將軍眼下正與裴將軍一處,這封急信豈知有沒有詐?何況……何況三公子也在他們兵中!」
老臣這話雖說得含糊,但在場諸人都聽明白了。
雲浠或許不是陵王的人,但她和她的兵馬卻極有可能是效忠程昶的。而今皇權即將更替,陵王與程昶唇亡齒寒,陵王已反,程昶這位大權在握的王世子難道不自危嗎?難道就沒有反心嗎?如果有,他不是沒有與陵王聯手的可能。
他二人若是聯手,雲浠與裴闌所率兵馬出現在一處也就解釋得通了。
所以,哪怕雲浠乃忠勇侯府中人,也是不可信的。
田澤聽了這話,覺得簡直荒唐可笑,程昶與陵王早已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怎麼可能合作?
但他也明白,昭元帝之所以不願馳援雲浠,是希望能借此機會除去程昶,所以無論他如何懇求,殿前司也不會立刻出兵的。
一念及此,田澤抬目往大殿的角落遞去一個眼色,立在角落裡的田泗會意,略一點頭,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又一名邏卒進殿來報:「稟陛下,平陽縣主、光祿大夫家的公子等幾名宗室被張岳將軍的人馬捆了去,眼下他們被押往垂恩宮南面山腰,讓殿前司分兵去救。」
山外已傳來短兵相接的拚殺聲,角聲在暗夜中齊鳴,不用看,便知外間山野已淪為沙場。
倘殿前司在這個時候分兵去南山救人,必然陷於敵陣之中。殿中幾名大臣一聽邏卒稟報,便想請命阻止,奈何殿中立著的大半都是宗室,若陛下竟這麼輕而易舉地捨了本家性命,一定會招來不滿。
幾名大臣猶疑一陣,其中一名排眾而出:「陛下,臣有一計。」
「陛下既然懷疑裴闌與明威二位將軍是否忠心,不如下令讓他們分兵去救人,只要他們能將附近山上的宗室們平安救下,便派殿前司去支援不遲。」
「不可!雲將軍所率人馬的數量遠少於陵王,若再分兵救人,陣前只怕難以禦敵!」田澤道,「父皇——」
然而不等他說完,昭元帝便抬手將他的話頭一攔,緩緩道:「旭兒與愛卿所言俱是有理,依朕看,也不必等明威將人從山上救下,只要她與裴闌願意分兵,宣稚,你便帶人在山下整發,準備隨時馳援。」
「是。」
……
近寅時,夜色稠得如墨汁一樣,雨水一澆下來,似乎便要被這濃夜吸了去,滲進一片虛無裡。
所幸火把裡裹了油脂,只要雨勢不是太大,等閒是澆不滅的。
雲浠藉著火光看向前方,她的兵卒已與陵王的廝殺起來。
就在四個時辰前,懷集與宣武的聯兵才被她擊潰,沒想到僅僅過去半日,陵王大軍竟能重振旗鼓,變得勢不可擋起來。
忠勇部下多的是悍將,雲浠見派去傳信的武衛回來了,將陣前指揮交給崔裕,急問:「怎麼樣,殿前司的兵馬何時過來?」
武衛面有郁色:「歸德將軍說,殿前司的兵馬尚需承擔保衛垂恩宮之責,只怕不能及時支援。」
此言一出,裴闌便明白過來:「是陛下懷疑我們,擔心我們與陵王合盟,所以才不願輕易放殿前司的兵馬過來支援?」
「應該是。」武衛道,「屬下未能進殿面見陛下,這些話都是歸德將軍隸下士卒代為傳達的,陛下還說,陵王將幾名宗室綁去了垂恩宮以南的山腰,還盼二位將軍分兵去救,只要宗室們平安,殿前司壓力的緩解,一定第一時間派兵增援將軍們。」
羅伏一聽這話,怫然道:「我們本就是以少敵多,他們不增援就罷了,還要我們分兵救人?是嫌我們的人死得不夠快嗎?!」
雲浠握了握紅纓槍,她雖十分希望殿前司能來支援,可是昭元帝對程昶什麼態度她都瞧見了,眼下他不願派兵,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過她不怕,她自小長在軍中,比這危急的情況她遇得多了。
適才帶著兩千兵馬對上數萬人她尚且不懼,眼下不過是再拼一場,算得了什麼?
陣前不可太久無帥,雲浠一言不發的提著紅纓槍,重新往陣中走去。
程昶看了眼她的背影,問羅伏:「衛玠什麼時候能到?」
能預料到陵王謀反的不止昭元帝一人,衛玠與程昶互通消息,早已提前做好防備,昨日下午便帶兵往平南山趕,只是被火|藥阻在了半路。
「火|藥雖引發了山石崩塌,但西山營來平南山的路並沒有全然阻絕,沿著山中小徑一點一點過人,最遲天明也該到了。」
程昶點了下頭,正欲派人去與衛玠接洽,不防另一邊裴闌已在軍中點人,打算往垂恩宮以南的山腰去了。
程昶不由問:「裴將軍打算分兵去救附近的人質?」
裴闌道:「我必須去。」
他頓了頓,知道自己就這麼分走兵馬很自私,對前方將士也不公平,解釋道,「阿汀……雲浠她尚有忠勇侯府、有五殿下和三公子您可以保住她,可是我父親犯下的是株連九族的重罪,我只有將功補過,才能保住裴府一府的人。」
程昶問:「裴將軍可知道陵王總共備下多少火|藥?都埋在何處?」
裴闌搖了搖頭:「陵王最信任懷集,火|藥事宜都是由懷集安排的。」
他又道:「我知道殿下想提醒我陵王或許在垂恩宮以南的山上埋了火|藥,逼我們去救人,大概想利用分兵之術先剿滅我們部分人馬,我領兵多年,這些伎倆我都看得出。但我沒有辦法,去救人質是我表忠心的最好機會,只要裴府以後能平安,即便要冒性命危險,我也只有認了。殿下放心,我只帶走三千人,餘下大部分兵馬我都交給雲浠。」
雲浠本來就是以少敵多,莫要說帶走三千人,就是帶走一千人,於她而言都是釜底抽薪。
可是,大軍中有半數都是裴闌部下,裴闌若是執意帶人走,硬攔是攔不住的。
程昶看著裴闌,忽然道:「其實將軍也不是只有解救人質這一條路可以走的。」
他望向漫山遍野拚殺的將士,陵王大軍銀甲如水,「剿殺他們,將軍也可以表忠心。」
可是陵王掌兵近八萬,眼下困於絕境,個個皆是死士,如何剿殺?
裴闌搖了搖頭:「太難了。」
程昶卻問:「將軍既與阿汀結成同盟,你相信她嗎?」
不等裴闌答,程昶又道:「我相信她。」
「我有這個本事,三公子你信我。」
數個時辰前,明隱寺烈火焚燃,她帶著兩千將士,為了護他平安,毅然與他說。
眼下分明已是不同境遇,可他耳畔竟重新浮響起這句話。
她從小到大什麼都沒學,就學了一身功夫,只會領兵打仗。
她有這個本事,他信她。
「將軍如果不信阿汀也無妨。」程昶的目光掠過濃重的夜色,掠過將士們的鎧甲,最後掠過山野間跑了一日的疲馬,「將軍可以帶兵去救人,我有個辦法,可以助將軍保命,但請將軍答應,倘若你脫險,一定帶兵回來助阿汀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