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堂屋裡,所有的人都屏息靜氣,深深的低著頭,唯恐自己發出任何一點聲音,或是引來一絲注意。因此,屋裡突然爆發出來的那一陣笑聲,便顯得分外響亮、分外滲人。
好容易止住了笑,臨海大長公主抹了抹眼角的淚水,笑著看向面前的侍女,「後來又如何」
侍女的雙腿早已一陣陣的發軟,卻知道此刻含糊不得,只能咬著牙道,「後來世子大怒,踢了庫狄娘子一腳,用力有些大,庫狄娘子當場便昏過去了」
大長公主眉毛騰的立了起來,厲聲道,「誰問你這個,那種只會壞事的賤人便是踢死又有甚要緊,我是問你崔岑娘和另外那一個庫狄氏」說到最後三個字,聲音已經全然是從牙根處擠了出來。
侍女見她發怒,心頭倒是略鬆了口氣,忙道,「庫狄氏跟著崔娘子回了品芳園,崔娘子帶人找了和她交好的幾個娘子,只讓她們認了翠竹,倒也沒說別的。婢子過來時,庫狄氏才去換了裙子,卻和原來那條一般無二。」
大長公主「哈」的一聲又笑了起來,「真是伶俐人這個什麼都不說,讓人去問去打聽,那個居然還帶了一樣的裙子來赴宴,樣樣都防備得好生齊整」
她慢慢站了起來,臉色漸漸由紅轉青,聲音也越來越尖銳,「我果真是老了,老得消息聽不到,老得人也看不清了,才被人當傻子戲弄可你們卻沒有老,你們一個一個平日在我面前也年輕得緊,能幹得緊,怎麼也被人蒙了耍了你們倒給我說說看」
屋裡的幾個侍女再不遲疑,都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婢子無能,請公主責罰」說完便用力磕頭,咚咚聲中,幾人的額頭便已青腫起來,再過片刻,堂屋裡那原本一塵不染的海獸葡萄紋地磚上,便有了鮮血飛濺的痕跡。
大長公主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些侍女,突然斷喝道,「夠了」
侍女們忙停了下來,有兩個卻是磕得昏頭了,依舊在磕個不休,還未等人去拉,便先後昏倒了在地上,大長公主看著一愣,忍不住倒笑了起來,半響才慢悠悠的道,「誰讓你們磕頭的看看你們把這好好的屋子弄成了什麼樣,你們這樣出去,讓人看見又會怎麼想我明白了,你們定然是嫌如今閒話還不夠多,非得要再造一兩樁出來是不是好,我自會如了你們的意」
侍女們臉色發灰,卻不敢辯解,也不敢再磕頭求饒。大長公主卻再也懶得看她們一眼,只坐在月牙凳上出神,半晌喃喃道,「我怎就不知,這庫狄氏是何時跟崔岑娘攪合到了一處還是她運道著實太好,竟像是有神鬼保佑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臉色慢慢變得有些灰敗,加上因眉頭緊皺扯出眼角的密密皺紋,一時竟像是老了十幾歲。
屋外突然傳來小婢女略微顫抖的聲音,「世子夫人求見。」
大長公主一怔,低頭想了想,神色突然放鬆了下來,「讓她進來」
只見崔氏低著頭疾步走了進來,進門便撲通跪倒在地。大長公主打量了她幾眼,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色,「阿崔,你這是做什麼」
崔氏低聲道,「兒無能,考慮不周,安排不妥,才壞了阿家的安排。如今女客這邊已開始紛紛告辭,兒也無力挽留。」
大長公主看了眼窗外,日頭尚高,離閉坊至少還有一個多時辰,自然是消息已經悄然傳開了的緣故。她神色淡淡的看著崔氏,突然笑道,「也罷,橫豎我已是與諸位賓客告辭過一回了,這半日不過是召了大娘來畫過兩幅畫,卻也讓你拿走了。這之後的事情原是你做主,她們走也罷,留也罷,玩得盡興也罷,掃興也罷,跟我又有何關係」
崔氏一呆,突然醒悟過來,抬頭怔怔的看著大長公主。她對此也不是毫無準備,但聽眼前這位公主把一切說得如此輕描淡寫、順理成章,卻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是裴家的奴婢客戶,不是那些依附河東公府的官吏寒士,她是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是盡心盡力伺候了姑舅八年的清河崔家嫡女,這位公主居然準備便這樣打發了她
大長公主也正在看著她,臉上還帶著一貫的優雅的笑容,見崔氏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才懶懶的移開了視線,「你這般看著我,可是有話要問」
崔氏身子一震,垂下了眸子,聲音有些微微發顫,「是,兒想請教阿家,如今之計,阿家覺得該如何處置才妥當」
大長公主神色和煦,「你不妨先說說你的主意。」
崔氏吸了口氣,沉默片刻,開口時語氣已平靜了下來,「此事本是庫狄二娘因嫉恨長姊一手操縱的,水墨荷花是她偷拿的,客房的婢女是她指使的,兒來詢問公主大娘是否還在時,也是她讓婢女哄騙了兒,如今世子已查明真相,把她狠狠教訓了一頓,只怕一時半會是好不了了,若是傷病中感染了風寒而不治,也是上蒼的報應。兒自會去兩邊的裴府好生解釋賠罪。」
大長公主頓時笑了起來,「一個進府才半個多月的妾便能上下勾通,做出這等大事來,你當裴守約和裴子隆是傻子麼,你當全長安人都是傻子麼」
崔氏聲音平板的回道,「那庫狄二娘入府雖才半個多月,卻巧言令色,得了您的歡心,您行動都帶著她,下面那些豬油蒙了心的賤婢們自然就有打錯了主意的。」
大長公主眉頭一挑,訝然失笑「你的意思,這還是我的不是了。」
崔氏神色依然不動,「自然不是,您最喜歡提攜晚輩,原是見她新來,有心多指點她,誰知道她會起那樣的壞心」
她看著大長公主,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意,「再說了,如今便是跟兩邊府裡說,此事是兒的主意,那他們便不會再有半分疑心兒與裴子隆能有何冤仇,要如此害他兒與庫狄大娘又有何怨,要置她於死地阿家只道旁人不會信一個妾能做出這些事情來,便不怕被人這般追問下去麼便是庫狄大娘今日叫了一句洛陽產業出來,兒如今不過是河東公府的媳婦,這產業不產業的,難道還能是兒的不成」
大長公主盯著她,彷彿是第一次認識眼前的這個兒媳婦,臉上笑容慢慢的消失不見,「那依你說,是我與裴子隆有仇,與庫狄氏有怨,又獨吞了洛陽的產業你跟此事絲毫也沒有干係」
崔氏搖了搖頭,「此事都是庫狄二娘一人所為,兒都不知就裡,與阿家又能有何干係只是出了此等大事,兒自然有管教不嚴、待客不周之失,日後亦無顏主持河東公府的中饋,請阿家恩准,讓兒在自己院中反思個一年半載,待物議平息之後,再聽任您處置。」
大長公主緩緩的點了點頭,冷笑了一聲,「好,好得很,你在我身邊七八年,我竟是從不知你有這般的口才只是」她上下看了崔氏一眼,甚是憾然的歎了口氣,「只是你身為世子夫人,管教下人疏忽致此,只在院中反省,卻也太難服眾了些,依我之見,你不如去靜樂尼寺替我祈福幾日罷」
崔氏扶著地面的雙手不由有些顫抖了起來,大長公主說得好聽,卻根本便沒想過要放過她這世上,哪有主母因為失察便被送入寺廟的道理自己若真的去了,這位公主自然能編出事由來把今日之事全扣在她的身上,便是能出來,這名聲也是全毀她身為清河崔氏的嫡女,論地望論身份,願意娶她的男子比願意做駙馬的不知要多出多少,以往所忍,不過是圖個將來,若是將來都已無從談起,她卻憑什麼要背這個黑鍋
大長公主看著崔氏的臉色,笑了起來,「你怕什麼比起你那小院子,靜樂尼寺要寬敞清淨得多,橫豎婢女婆子你多帶著過去,吃穿用度也不會減了你,不過是為了平息那兩家的怨懟而已,待事情平息了,我自會去接你回來。」
崔氏緊緊咬著牙關,點了點頭,「兒謹遵吩咐。」
大長公主的眉宇舒展了開來,笑道,「放心,你今日能顧全大局,日後我必然不會虧待你。」
她的聲音柔和清越,聽起來有十二分的誠意,只是崔氏這些年跟在她身邊,這句話實在聽過不少次,可惜大多數時候,那結果只能讓她此刻寒徹心底。看著屋裡那幾個額頭上鮮血淋漓卻一動也不敢動的婢女,她心裡一動,抬頭道,「兒還有一事要回稟阿家。那崔岑娘和庫狄氏只怕就要告辭,兒記得庫狄氏有個婢女還在您這邊,如今您是將人留下還是交還給那庫狄氏還有車馬院那邊」
大長公主一怔,微笑道,「那原是她家的婢子,自然是要交還給她,要一根頭髮也不少的交還給她至於車馬院那邊,你也吩咐下去,暫且不用動手,今日的變故已是太多,橫豎已是做了手腳的,過兩日再動手也不遲」
崔氏忙點頭應了,大長公主瞅了她一眼,回頭看看自己身邊這幾個已是無法見人的婢女,皺起眉頭歎了口氣,「你現在便把人帶過去吧」
崔氏不動聲色的應了個「是」,待雨奴戰戰兢兢的從耳房裡出來,也不多說,帶著她便出了院子。
大長公主坐了下來,怔怔的想著心思,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白,一時又緊緊的咬牙發狠,侍女們一個個面如死灰的站著,心思早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好容易半個多時辰過去,卻聽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即便是一個尖利的聲音,「啟稟大長公主,不好了」
大長公主騰的站了起來,「出了何事」
「那庫狄氏的馬車還沒出坊,車軸就突然斷了,車伕倒是跳得快,車子卻撞到了牆上,裡面的人受了重傷」
大長公主不由一愣,她不是吩咐過暫時不用動手麼怎麼崔氏竟沒傳下去此時出事豈不更是添亂忙道,「那庫狄氏怎樣了」
簾外的小婢女默了默才道,「車上不是庫狄氏,夫人帶我等趕過去時才知,庫狄氏坐了崔娘子的馬車早就走了,她的車上只有一個奴婢,是大長公主您送的」
大長公主臉色頓時大變她今日見了雨奴,苦心交代安排的可不止一兩樁小事,她要是受了重傷,這些事情忍不住道,「那奴婢人呢」
小婢女道,「恰好裴明府的府上又派了馬車過來,便說是不必麻煩咱們,把人抬上車便走了。」
恰好哪有那麼多恰好大長公主只覺得胸口一團烈焰騰的燒了起來,嗓子都有些發腥:既然連這後手都已準備好,那馬車便絕不是自己人今日動手弄壞的裴守約
卻聽小婢女又道,「夫人說,此事有些蹊蹺,她帶著幾個婢女坐車追下去了。」
她追上去做什麼難道公然去搶人麼大長公主忍不住怒道,「胡鬧」
小婢女的聲音有些發抖,「夫人怕大長公主惦記,特意送了一張信箋回來,說是公主一看便知。」
一張白麻紙信箋從簾外被遞了進來,疊得極是別緻精巧,大長公主接在手裡,好容易才把紙箋打開,還扯破了一兩處,那上面只有寫著寥寥的兩三行字,她卻瞪了半日才把一個個字連起來的含義讀明白,一口氣頓時有些接上不來,向後便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