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淨土難求 賠罪之宴

  小小的亭子裡,飄蕩著一股淡淡的茶香,風爐上的水已經沸騰了第二遍,裴行儉已把茶末灑入水中,正在加水止沸育沫,看見琉璃走了過來,放下了竹夾笑道,「你回來得正是時候。」

  琉璃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把手中的匣子放到了一邊,「這麼熱的天,怎麼想起了煮茶喝」

  坐在微微吐著紅色火焰的風爐邊,裴行儉的額角微有汗跡,只是臉色看去反而比平日更顯白皙。他關上了一個爐門,轉頭看了她一眼,笑容加深了些,「怎麼今日喝酒了喝了多少」

  琉璃摸了摸自己還有些發燙的臉頰,「總有八九杯,是葡萄酒,甜甜的倒不醉人,今日玩的是射覆,我竟一次也沒猜對,好在當令官的時候,別人也沒猜對,不然說不得便真多了。」

  裴行儉仔細看了看琉璃的臉色,搖頭一笑,眼見茶釜中的茶湯已是三沸,將茶釜從爐上移了下來,又將帶著花沫的茶水均勻的分在兩個茶盞裡,這才道,「這天氣喝些熱茶下去,出一身汗,倒比悶著強。你也多喝些,出汗最是解酒。」

  琉璃幾個月來已經喝慣了茶,略等了片刻,便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突然覺得熱天喝這種茶也不錯,起碼補充鹽分不是

  裴行儉喝完了一盞,才道,「今日的茶是窺基新得的劍南蒙山石花,他說,論品此茶當為天下第一。你覺得如何」

  琉璃愣了一下,才歎了口氣,老老實實的道,「我沒喝出和平日的有什麼不同。」

  裴行儉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似乎想揉揉她的頭,大約見她頭上還梳著高高的髮髻,手指落了下來,在她臉頰上一刮,「這種煞風景的話,也就是你能說得這般理直氣壯。」

  琉璃偏頭躲開,白了他一眼,「實話也不能說麼」

  裴行儉笑道,「跟我說自然無妨,若是跟窺基說,他一定先是狠狠瞪你,之後便開始肉疼自己的茶葉。」

  琉璃想起窺基那一對瞪起來有如銅鈴的大眼,忍不住也笑了,「今日你怎麼有閒暇去大慈恩寺」

  裴行儉搖頭道,「如今我哪有這閒暇便是去了,他也沒工夫理我,這些茶葉原是他打發一個小沙彌送來的。」

  琉璃不由奇道,「你不是說過,譯經之事今年已然放下了麼窺基還要忙什麼」

  裴行儉的語氣有些淡然,「玄奘法師這些日子常入宮廷給聖上與昭儀說法,寺裡的一些日常雜務,還有整理之前譯過的經文,便落在了他的頭上。」

  玄奘入宮給高宗和武則天講法琉璃不由有些發愣,裴行儉垂眸喝了口茶,抬頭見了她的表情,笑道,「先皇在時,玄奘法師便曾數度入宮見駕,先皇還曾極力勸說法師還俗為官。大慈恩寺原是聖上發願所建,昭儀又是篤信釋教的」說著歎了口氣,「玄奘法師曾對窺基說過,欲弘揚佛法,必依賴國主,如今形勢如此,法師自然不會錯過這大好機緣。」

  也就是說,玄奘會支持武則天登上皇后之位,然後借助她來推廣佛法想起那個容貌普通、聲音裡卻如有魔力的傳奇和尚,想起那一面香客摩肩接踵,一面幽涼靜寂猶如世外桃源的大慈恩寺,琉璃忍不住也歎了口氣,低頭默默的喝了一口這又苦又鹹的茶葉沫子水這世上,果然沒有一片真正的淨土。

  裴行儉也在默默的想著心事,直到喝完了兩盞茶,目光才投向琉璃帶來的匣子,微笑著問,「昭儀又賞你什麼了」

  琉璃回身拿起這個刻著雙鳳圖案的檀木匣子,打開匣蓋,裡面是一柄一尺多長的淡綠色琉璃如意,色澤清透,雲紋圓轉,端的是少有的珍品。裴行儉拿在手裡看了幾眼,微笑道,「倒是難得的,要好好收著才是。」

  琉璃將如意放回匣中,兩人一時都有些默然,武昭儀的這柄如意裡,蘊含的意思無非是記得琉璃的好處,願意幫她達成心願而她的位置越高,能做到的事情才會越大。只是此事琉璃已不願再與裴行儉談論,索性換了個話題,「明日便是河東公府的家宴,你看,我還用準備些什麼」

  裴行儉轉頭看著她,揚眉笑了起來,「你不是早便都準備好了麼」

  到了第二日晨間,裴行儉果然是一句吩咐都沒有,只笑著說了句「好久沒吃過你做的五生盤了,晚上記得做一份」,便施施然出門而去。琉璃無語的望著他那大紅圓領袍的背影,回頭便對著鏡子挎下了臉,「給我梳個樂游髻。」

  待她梳洗打扮完畢,乘車到達河東公府二門時,管事娘子倒是一如既往的慇勤小意,只是這次簷子卻沒有去上房,而是穿過花園,到了一處花廳,鄭宛娘神色淡然的在階前迎客。琉璃進得廳內,才發現女客已到了兩三個,不大工夫,中眷裴在長安的三四戶官宦人家的女眷便到了個齊全,自然依舊是以武陵令裴安石的夫人鄭氏為首,她的長媳蕭氏也跟在身後,看見琉璃,向她點頭微微一笑。

  琉璃在眾人中原是年紀最小的,上前一一見過了禮,按長幼次序落座,鄭宛娘卻道,琉璃原是主客,該坐首席才是,琉璃忙笑道,「諸位長輩都在此,琉璃若坐了主位,豈不是顯得琉璃太過輕狂。」

  鄭冷娘垂眸一笑,默默的退到了一邊。

  一陣香風夾雜著環珮之聲從堂上低垂的蜀錦幔簾後傳了出來,有婢女上前挑起了簾子,臨海大長公主扶著一個小婢女緩緩走了出來,身上是一件雙勝紋杏色衫子,配著六幅繚綾長裙和暈色泥金披帛,看去比平日多了十二分的溫婉,倒是讓一心等著看她在眾星捧月中華麗登場的琉璃小小的吃了一驚。

  待得她在主位落座,琉璃也回了席,這才看清,大長公主的確看起來清減了不的好,雖然施了細粉額黃,又用胭脂細細的潤了唇臉,但肌膚中卻已沒有了從前那種瑩潤的光彩,眉梢眼角處的鬆弛似乎也更加明顯,看上去不過是一個四十出頭保養得宜的婦人而已。

  大長公主也打量了琉璃一眼,目光從她頭上戴的玉步搖、身上的玉色衫子和碧羅裙上轉了一圈,落在那張容光煥發的臉上,眼睛不由自主瞇了一下,才慢慢露出一個和悅的笑容,「大娘能來,我便放心了,可見是沒有記恨我這老婦人。」

  琉璃長跪而起,欠身笑道,「大長公主這話折煞琉璃了。按理,琉璃早該過來向公主請安,只是琉璃前段時間身子不好,怕是過了病氣給別人,好容易好一些了,又聽說大長公主玉體欠安,不耐煩別人打擾,因此上也不敢登門來煩擾公主,請公主見諒。」

  大長公主搖頭歎道,「你不敢登門也是人之常情,上次之事,全是因我失察,叫大娘受了那樣的委屈,原是我該請你見諒才是。」

  琉璃微笑道,「哪裡大長公主與世子夫人對琉璃都是照顧有加,琉璃從不覺得有何委屈。」

  大長公主不由胸口一窒,她兩次提出賠罪的話頭,便是要琉璃說出不計較上次之事,上次之事原與公主無干之類的話來,誰知道她句句回得彬彬有禮,偏偏根本就不接這話茬。想了想只能壓下心頭的火氣,滿面笑容的又與另外幾位中眷裴的族人寒暄說笑了幾句,又讓人將瓜果點心、菜餚主食一道一道的端了上來。雖然不似芙蓉宴那般每一道都別出心裁、精美絕倫,卻也是都是色香味俱佳,大長公主更是滿面春風,細言軟語的慇勤勸客。

  只是在座之人或者是心知肚明這宴席的「主菜」還未烹製,心神有些不安,或者極少與大長公主交往,心頭有些緊張,半個時辰下來,各人面前的食案上從冷盤紅羅丁上到了擺放著整只烤鵝的八仙盤,卻也沒有幾個人分辨出這些美食到底是什麼滋味。

  就見大長公主突然舉起面前的酒杯向琉璃笑道,「大娘,都是我御下無方,過於嬌寵了你那庶妹,才讓她膽大妄為,竟然做出那種事情來真是令我蒙羞,亦令裴氏蒙羞,如今我雖然已把她的人交給你處置,但此事我卻是難辭其咎,這杯酒,便當我的賠罪。」

  琉璃忙避席而出,低頭答道,「琉璃惶恐,上回之事,不過是一場誤會,庶妹頑劣,有些沒輕沒重,琉璃早便忘卻了,大長公主也請不要放在心上才是,公主賞的酒,琉璃自然要喝,只是卻當不得賠罪二字。」說著又抬頭微笑道,「大長公主也說過,如今都是一家人了,不過是個磕碰,過了自然便過了,往後的和氣才是要緊。」

  大長公主看著她明亮的笑臉,只覺得胸口那股悶氣又堵了上來,這庫狄氏滿口說的都是好話,任誰聽了都要說她大度識禮,可這樣一來,自己把那只剩一口氣的庫狄二娘趕出河東公府又算什麼只能瞇著眼睛笑道,「大娘果然是個肚量大的,倒顯得我有些小題大做了。」

  琉璃笑道,「哪裡的話,大長公主不過是嚴於律己罷了。琉璃日後也要多向您學著些才是。」

  大長公主頓時又有些說不下去,仰頭喝下了杯中之酒,慢慢才壓下了心頭的郁氣,目光在席面上一轉,重新露出了笑容,「說來今日我把諸位請來,向大娘賠個不是,此為其一,這其二麼,還有一件早該交代清楚的事情要跟諸位細細的分說一遍。」

《大唐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