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明亮起來的曙光裡,麴氏別院的門口,車馬駱駝漸漸排成了長隊,護衛已經上馬,幾個駝夫在檢查水囊和貨囊,幾個商人則等在門口,不時往裡看上一眼。
清晨的院子裡,地面上結了一層白色的薄霜,鳥雀似乎也被凍得沒了聲音。琉璃站在裴行儉的身邊,卻覺得有些燥熱起來,也不知是因為身上這身太過暖和的石青色大毛胡服,還是心底裡翻動著的那一點不安。低頭看了看自己這毛茸茸的一身,她忍不住歎了口氣。
裴行儉的身上也是一襲石青色的裘衣,毛鋒卻半點不露,大約因為身材修長挺拔,看著半分不覺臃腫,反而多了份沉穩颯爽。
身後傳來一陣靴子聲響,琉璃忙回頭去看,幾個人從通向內院的門中大步走了出來,打頭一人正是麴崇裕。只見他竟是穿了一身銀白色的胡服,束著碧玉腰帶,袖口領邊露出一圈雪白的狐毛,襯得一張臉便如玉雕一般,琉璃不由一呆他們今日是要走那著名的大海道好不好這妖孽沒事打扮成這樣做什麼
麴崇裕一眼便看見了站在院中的裴行儉,似乎微微一怔,臉上便展開了一個優雅之極的笑容,「守約今日出來得好早」
裴行儉也微微一笑,走上幾步拱了拱手,「玉郎早」
聽見動靜,一直等在門口的安十郎忙轉身走了進來,「世子,商隊現下都準備妥當了,可是眼下便出發」門口的另外幾位胡商也忙進來行了禮。
麴崇裕目光向門口一掃,秀美的眉毛明顯的皺了起來,卻轉頭對裴行儉笑道,「守約,你家那位三郎怎麼不見人影」
琉璃心裡一緊,裴行儉似乎也沒料到他竟然直接開口便問,停了半拍才笑道,「快莫提他三郎膽子最小,聽說要走大海道,死活不肯去,昨夜便去了城裡的族人家中,此刻城門已開,他只怕已是出城回敦煌了。」
麴崇裕臉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了,看向裴行儉的目光變得有些晦暗難明,半晌突然大笑起來,「守約你多太慮了崇裕不過是見三郎談吐不俗,人品俊秀,想略盡一番地主之誼罷了,他不肯去西州,與我直說便是這般不告而別,卻把我麴某當什麼人了」說著輕輕搖頭,神色裡幾乎有些傷感。
裴行儉怔了怔,也笑了起來,「玉郎此言差矣,此事與玉郎何干三郎原是家中獨子,從小嬌慣了些,聽見大海道三個字便嚇得什麼似的,我勸他回來與十郎商量商量,他也一句不聽,偏要立刻便回敦煌,這才讓玉郎見笑了。」
麴崇裕輕輕的挑起了眉頭,「三郎竟是如此性子原來是麴某太過唐突,嚇到了他倒是我的不是了也罷」他搖頭笑了笑,看向裴行儉,「依守約之見,今日咱們是與商隊同行,還是自行騎馬先去西州說來今年冷得有些早,再過些日子只怕隨時會下雪。」
裴行儉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驚訝,怔了片刻才道,「謹憑玉郎安排。」
麴崇裕抬頭看了看天色,輕輕一笑,「天時如此,還是順勢而為吧守約,你稍待片刻,我讓人重新備下車馬,這般天氣,咱們還是早些到西州為好」說完竟是轉身便走了回去。
這樣也行這位世子爺的主意當真是比水車還轉得快一院子人不由都有些愕然。
安十郎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待院子裡再無麴氏之人,才上前一步對裴行儉低聲道,「多謝守約」這位麴世子什麼都好,做買賣更是一把好手,偏偏在這上面時不時會發個瘋若是自己第一次帶隊來西州,便這樣丟掉了個表弟,自己回去該如何交代才好
裴行儉擺了擺手,淡淡的一笑,「十郎跟我何必還如此客氣」
安十郎長長的出了口氣,「世子要重新換車馬,只怕且要些時辰,商隊卻不好久等,須得早些走才好,守約,我先行一步,咱們西州再會,你路上多多保重」又轉頭對琉璃道,「你路上更是當心些,萬萬莫逞強,那地方病了不是玩的。」
眼見安十郎匆匆出門而去,琉璃不由怔怔的有些出神,裴行儉轉頭看了她一眼,故意走上兩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認真的點了點頭,「表兄是妥當人,看你如今的臉色,便知他給你置的這套衣裳當真不錯。」
琉璃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歎了口氣,「除了出門會被人當成黑熊,的確好得很」
裴行儉哈哈的笑了起來,「你也太瞧不起黑熊了一些,世上哪有瘦成這樣的黑熊」
琉璃正欲反唇相譏,門口卻響起了一個略帶急切的聲音,「庫狄夫人」柳如月帶著小芙快步走了進來。
琉璃不由奇道,「柳阿監」
柳如月也不客套,走上前開口便道,「我原是昨夜便想來找夫人一趟,聽說世子改了主意才未去打擾,怎麼安家郎君說,今日咱們還是要分開來走」
琉璃怔了一下,心裡湧上了幾分歉疚自打進了敦煌,柳如月便輕易不露面,她竟也把這位柳女官忘了個乾淨如今商隊走大海道,幾個胡婢都已留在敦煌,她一個女子與那麼多陌生男人日夜在荒原同處,的確有些不大方便,可是若帶她與麴崇裕一道走,似乎更是不大說得過去,更別說那位麴世子本來便有些古怪,如今又多少得罪了他,日後在西州還不定會有怎樣的一番困局,又何必把她攪進來
柳如月見了她的神色,忙將她拉到一邊,低聲道,「庫狄夫人請放心,如月和小芙雖然久在宮中,卻並非弱不禁風之人,一路上絕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琉璃苦笑道,「阿監見諒,此事卻不是琉璃怕麻煩,實在是有些不便之處,我家表兄最講信譽,既然答應將阿監帶到西州,便不會食言,你跟著商隊走,路上雖然艱苦些,日後卻會少幾分煩擾。」
柳如月不由默然,她在宮中十年,什麼勾心鬥角沒見過這幾日也暗地裡留神看過,想來麴家本是高昌王室,在高昌經營了一百多年,如今又是龍回大海,對朝廷派來的官員只怕不會那麼推心置腹,說不定日後會有一番龍爭虎鬥。只是,她來西州本是一場豪賭,找不找得到他,是否能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後能不能在西州立足,都是未知,如今的情勢,或是自己去碰運氣,或是把賭注壓在裴氏夫婦身上
她本便是殺伐決斷之人,立時便拿定了主意,聲音更低了幾分,「夫人的意思我都明白,如今的情勢我也略有幾分猜測,或許差不太遠。夫人原是好意,只是如月日後仰仗夫人之處甚多,願一路追隨夫人左右,為夫人分憂」
她看著琉璃的眼睛,輕輕的點了點頭,琉璃不由有些愕然,剛想開口,柳如月已轉身便走到裴行儉面前,深深的行了一禮,低低的說了幾句,又揚聲淒然道,「奴歸心似箭,請長史成全」又轉頭看向琉璃,「夫人,非是奴厚顏,如今讓奴單身一人與商隊同行,實在不妥,這名聲傳出去可如何是好請夫人體諒」
她的聲音清婉,又帶著幾分哀怨,莫說院門口的人紛紛看了進來,後面也有好幾個人探頭探腦的往裡看。
裴行儉目光深沉的看了柳如月一眼,歎了口氣,轉頭看向琉璃,「柳娘子所慮甚是,你看」
琉璃簡直想捂著額頭長歎一聲不要演得這麼狗血吧她還未開口,小檀最是快嘴,見這柳如月突然來了這樣一出,忍不住大聲道,「你這娘子好沒道理在涼州時便是我家娘子好心才容你與我等一路,你若是不曾換了安家商隊,還在康家商隊中,難不成也不肯與他們一道走大海道怎地就成了我家娘子不體諒你」
裴行儉臉色一沉,「不得無禮」
柳如月忙道,「康家商隊裡本有女眷,我在涼州相求時,也是看在隊中有女眷的份上,如今卻成了如此奴單身一人,也不知父母兄長是否還在,處處不得不當心一些,還請長史和夫人憐憫一二。」
琉璃怔怔的有些說不出話來,裴行儉已淡淡的道,「這位娘子,你去把行囊收拾下來,我們這一行幾十人,怎麼也能容下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
柳如月臉上頓時露出驚喜的笑容,顫聲道,「多謝長史成全,多謝夫人成全」向裴行儉行了一禮,轉身奔了出去,不大會兒便和小芙一人抱了一個被囊進來。門口頓時嗡的一聲議論開來,安十郎從外面排開眾人走了進來,皺眉道,「這位娘子是何道理安某何時說過不帶娘子去西州」
柳如月斂眉點頭屈了屈膝,「安家郎君,多蒙一路照顧,奴的旅資已付,就此告辭,生死與安家郎君無涉。」
安十郎不由愕然,「此話怎講」
琉璃皺眉揮了揮手,「表兄請先行吧,趕路要緊,莫耽誤了時辰,著實不值。」
安十郎看了看院子,實在不大明白怎麼轉眼間鬧了這麼一出,怔了半晌只能一跺腳,轉身大聲道,「咱們走」
院外馬嘶駝鈴之聲頓時響成了一片,院裡裴行儉負手站在院中,神色頗有些肅然,琉璃和小檀、阿燕遠遠的站在一角,柳如月和小芙則站在外院門口不遠處,一時無人開口,氣氛頗有些尷尬。
好容易外面的駝鈴聲越行越遠,一片寂靜中,突然有人笑道,「夫人還在院中麼快隨飄飄進去歇上一歇,飄飄還有好東西要送給夫人咦」穿著一身大紅色胡服的風飄飄從裡面的門中一步跨了出來,看著院子裡這副情形,滿臉的笑容都變作了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