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誕節之後一連好幾天,琉璃都不曾踏進過工坊一步康氏似乎下定決心要讓琉璃迷途知返,鎮日裡不是拉著她去各大佛寺上香聽俗講,便是求她幫著抄經文,安家幾個嬸娘又一疊聲的誇她抄的經文齊整,大有從此要讓她成為抄經專業戶的架勢,琉璃不好直言相拒,又實在不勝其煩。
琉璃呆了片刻,幾乎熱淚盈眶。
裴行儉正準備出門,看見她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想了想還是對她道,「日後阿嫂定不會像這幾日般來尋你出去,只是世人原是喜歡以己度人,你若不能勉強自己到底,不如第一次便直言拒絕。」
琉璃悶悶的應了聲「好」,道理她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康氏和幾個安家嬸娘的確是真心為她好,看著那些因為她日漸「上道」而發自內心喜悅的笑臉,那個「不」字在她的舌尖上便愈發的重如千鈞
裴行儉看了她半晌,歎了口氣,「也罷,你說不出便說不出,以後早些跟我說,我來做這個惡人便是。」
這點小事還要他來出面麼琉璃更是有些訕訕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裴行儉笑著轉了話題,「你今日打算做什麼」
琉璃道,「這兩日新的白疊布大約已是織出來了,我想過去看看」
裴行儉略有些意外,「這般快我今日倒是走不開」
琉璃看了看裴行儉,他穿得格外正式,一身龜甲花綾的墨綠色圓領襴袍,腰帶上還繫上了佩刀和算袋,像是有正經公務要辦的樣子,突然想起這幾日聽康氏提過,大佛寺有僧人告到府衙,似乎是新來的僧人被寺中老僧人欺辱誣陷,忙問道,「可是大佛寺的案子難不成又要在都護府院子裡審案」想到上一回盜牛案的那番轟動,不由皺了皺眉,「只怕又會招去不少人」
裴行儉微笑著搖了搖頭,「此次審案,一個外人也不會有。」笑容裡卻頗有些意味深長。
琉璃剛想再問,裴行儉已正色道,「麴世子這幾日心緒不大好,你若在工坊遇到他,最好還是莫要與他計較。」
麴崇裕心情不好他什麼時候心情好過了琉璃只覺得有些好笑,但見裴行儉似乎並無玩笑之意,還是點頭應下。送了裴行儉出門,回頭便換了一身不容易沾絮的米色綢面胡服,帶著阿琴直奔工坊而去。
不過八九日未曾踏足,眼前的這座工坊卻似乎換了個模樣:前院裡的案台又多了兩個,更多的木工在忙忙碌碌的做著軋車和彈弓;後院那一間間原本空蕩蕩的工房裡更是擺滿了緯車、織車,數十個婦人在低頭忙碌,吱吱軋軋之聲不絕於耳。
黎大匠不知去了何處,倒是相熟的小學徒一見琉璃便露出了笑容,「庫狄娘子怎麼好些日子沒來大匠念叨你幾日了。」
琉璃笑道,「可是白疊布已然織出來了」
小學徒笑道,「正是,娘子請跟我來。」
前院的一間庫房裡,氈席上放著疊得齊齊整整的幾匹白疊,還有幾塊碎布放在上面,琉璃忙拿起來摸了一摸,立時鬆了一口氣。用彈弓除雜開松後的棉纖維果然勻淨了許多,織出的白疊也明顯比市坊上所見的白細柔軟,足以拿來做日常的外衣或被面。她又對著光仔細看了幾眼,只覺得雜質固然少了許多,但棉線似乎還不夠均勻細長,點頭道,「強是比先前強多了。」正想再問問小學徒棉線之事,就聽身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這種白疊也只配給庶人裁衣,離上好的白疊還差得遠」
死孔雀細棉布要是這麼容易就紡織出來,敢情西州人都是白癡琉璃放下白疊,正待反唇相譏,裴行儉的話驀然兜上心頭,她吸了口氣,回過身神色平靜的點了點頭,「世子所言甚是,這白疊的確還太粗,我看過了,是紡的線不夠勻細之故。」
一邊的小學徒滿臉佩服的點頭,「娘子好眼光,這白疊不比蠶絲麻線,線略扯得細一些便會斷掉,如今要好幾台緯車紡出的線才能供一台織車所用,大匠也正想與娘子商議,如何能讓紡線更容易些。」
琉璃沉吟道,「不如你先帶我去看上一眼。」又看向麴崇裕,「世子可有什麼主意」
麴崇裕站在門口,看著琉璃平靜無波的臉色,只覺得就像一拳頭打進了白疊堆裡,不但無處著力,胸口反而一陣空落落的不舒服,語氣不由更冷,「我哪裡有什麼主意,自然是等著聽夫人的高見」
琉璃微笑著道了句「世子客氣了」,跟在小學徒身後便往外走,麴崇裕怔了半晌,還是皺眉跟了上去。
後院一溜的工房,最邊上的一間只放了張巨大的案台,案台上是已然彈得鬆軟潔白的白疊,幾個壯實的婦人正低頭用手梳理棉花、搓出棉條。琉璃自然知道,將棉條放上緯車拉出的線會更勻,但這樣用手搓麼她拿起一旁已然盤好的棉條,認真的看了片刻,輕輕搖了搖頭。
麴崇裕見她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心頭冷笑,這先制條再紡線的法子是西州人用多少年的時間琢磨出來的,她一個到西州前沒見過白疊的人,還真以為自己是生而知之麼語氣不由帶了兩分嘲諷,「不知庫狄夫人又有何高見可是覺得這白疊條無用」
琉璃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只淡然答了句「不敢」,便轉頭問那小學徒,「今日怎麼不見黎大匠」
小學徒回頭看了看外院,「大匠今日一早便去大佛寺還願去了,按說早便該回來的,不知是不是路上遇見了什麼事。」
琉璃點了點頭,沉吟片刻,「你能不能幫我找些光滑的長棍要上下都差不多粗細,比手指略細一些的最好,木的竹的都成,草桿也可。多找幾根過來,再找幾把細齒梳。」
小學徒雖不知琉璃為何突然要這種不相干的東西,這些日子以來卻也習慣於她的突發奇想,笑吟吟的點頭轉身走了。
麴崇裕疑惑的看了琉璃好幾眼,想問一句要這東西有何用,出口時卻變成了冷冰冰的一句,「原來夫人又有奇思妙想,大夥兒倒真要拭目以待。」
琉璃心裡原本還有些氣惱,此時都化作了好笑這只孔雀看來心情還真是不好,因此才巴不得讓所有人心情都變壞她偏不
琉璃抬起頭,笑瞇瞇的看向麴崇裕,「不敢當,只是偶然想起從蠶繭抽絲的情形,也想胡亂試上一試,讓世子見笑了。」
麴崇裕一怔,突然間不知如何接口才好,再冷言冷語下去只會顯得自己毫無風度,可立刻變得和顏悅色,豈不更是可笑一時只能胡亂點了點頭,「夫人請自便」,只覺得再也呆不住,轉身便往前院去了。
前院裡,十幾套做好的軋車與彈弓都已收入庫房,彈好的白疊放了整整一屋子,麴崇裕轉了一圈,心裡有數:按如今的速度,今年冬天西州的各村都能分到一套。以如今白疊的質地,想來明春開始,西州人便不用再用大片好地去種桑種麻,在沙田上隨手種些白疊,便足以自用和交調他原本該鬆一口氣,但不知為何,心裡卻更是煩悶得厲害。
一位大匠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過來,「世子,如今旁的事情都還順利,便是這紡線有些難處,一則太慢,二則,粗線倒還易得,這細線著實拉不出來,您看」
麴崇裕皺眉道,「我知道了。」經過這幾日,他已知要織出細白疊,關鍵便是紡線,可他對做緯車還能有些主意,如何紡線卻是全然外行。
眼見適才那小學徒興沖沖的抱著一把蜀粟的桿兒去了後院,麴崇裕猶豫半晌,還是邁步走了過去,只見屋裡卻見琉璃正低頭做著什麼,幾個搓條的婦人都圍在她身邊,有人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往放緯車的小間而去,過了一會兒,便聽見那屋裡響起歡呼之聲,有婦人笑嘻嘻的探出頭來,「庫狄娘子做的白疊條果然好用」這邊屋裡頓時也響起了一片嘻嘻哈哈之聲,每個人都拿了根蜀粟桿忙了起來。
麴崇裕忍不住走進了屋子,卻見這些婦人手上都換了刷鬃毛的細齒梳,梳理白疊後,又往蜀粟桿上纏繞,最後做出幾寸長的空心白疊條,忙不迭的送到了織房中。
麴崇裕皺起了眉頭,「這是做什麼」
琉璃回頭看見那張一臉消化不良的臉孔,念頭一轉,越發的和顏悅色起來,「這樣理過一遍,放到緯車上時拉的線便更易勻長,不過到底夠不夠做細白疊,還要去看一看,世子可要一同過去」
麴崇裕頓了片刻,默然轉身走向緯車房走去。緯車房裡的幾個婦人,正在用手搖緯車把新制的棉條相並,在紡輪上拉成細條來,又把細條相並,拉出紗線,如此兩三次,所出的紗線才能用於織布,只是再想拉成更細的紗線時,還是「崩」的一下便斷成了兩截,幾台緯車上都足足試了好幾次,卻依然如此,有人便歎道,「好歹這拉出的線也比先頭勻細些。」
琉璃皺眉不語,從現在的狀況來看,這細紗線的問題似乎與工藝已是關係不大,難不成是因為這種棉花纖維太短、質地太差,因此紡不成細白疊可麴崇裕不是說,以前高昌王室紡出的細白疊細軟有如綢緞想了半日只能歎口氣,「先將這些紗線織成白疊再說。」回頭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日頭已到中天,竟是快午時了,想來這白疊布一時半會兒也織不出來,還是對麴崇裕道,「世子若是無事,我便先告退,日後再過來。」
麴崇裕正在琢磨若是把緯車也換成腳踩,一次是不是能多紡兩根線聽到這一句才回過神來,抬頭看見琉璃微笑的平靜面孔,心頭一陣煩悶,聲音冷淡,「夫人請自便」說完才驀然想起,似乎這話已說了兩遍。
琉璃恍若不聞,淡淡的點頭一笑,轉身向前院走去。麴崇裕立在那裡,只覺得胸中一股邪火無處發洩:這庫狄氏早不轉性,晚不轉性,偏偏在自己下了決心要斬草除根之後卻變成了這副樣子
他在院子裡走了一圈的,只覺得那些軋車、彈弓、緯車,無物不刺眼之極。正要掉頭而去,大門突然一開,一早上都未露面的黎大匠一頭大汗的走了進來,幾乎與麴崇裕撞了個滿懷。
麴崇裕不由臉色一沉,「你這是從何處而來」
黎大匠看清是麴崇裕,唬得忙行了個禮,「小的今日是去大佛寺還願。」
還願還到這時辰麴崇裕眉頭皺得更緊,壓了壓火氣還是道,「日後還是早些回來才是。」
一旁迎上來的小學徒也一面遞水,一面輕聲道,「今日庫狄娘子還問起了您,說是日後再過來。」
黎大匠一拍大腿,「哪裡還有日後日後我在這邊的寺裡上香便是,再不去那邊,什麼大佛寺,那些僧人也不見得比咱們這些俗人強得多少」
麴崇裕原本已走到門口,聽到這話不由轉過身來,「今日都護府審案,竟又讓你們去聽了」
黎大匠忙不迭的搖頭,「哪裡讓聽整條道都被差役們封了,我便是在路上被堵了一個多時辰,來來回回倒是傳了不少人進去,遠遠的只聽著吵嚷,那些出來的人什麼都不肯說,自然是見不得人的事,什麼佛門淨地」
麴崇裕一怔,只覺得有些不對,不讓人旁聽,怎麼鬧得比讓人聽了還糟糕些可這偏偏又是自己去找裴行儉說的,他竟是心頭那把邪火頓時燒得更旺了些,呆了片刻,到底還是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砰」的一聲把門摔得山響。
黎大匠正在喝水,被這一聲嚇得差點沒把手裡的水瓢扔到地上,忙低聲問自己的徒弟,「今日庫狄娘子又跟世子嗆起來了」
小學徒茫然的搖了搖頭,「庫狄娘子今日一句也沒跟世子嗆。」
黎大匠看著大門歎了口氣,這些日子,世子爺的性子真真是越發古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