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的門簾低垂,韓四已是進去了好一會兒,卻依然沒有動靜,外面也是靜悄悄的,被打發出去尋人傳話的婢子小廝們顯然尚未歸來。」琉璃打開案幾上那個裝赤金象牙梳的匣子,把一日前便已寫好的信箋重新讀了兩遍,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裡正有幾分焦急,堂屋的門外便響起了一聲通傳,「麴世子來了」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看了看西屋,放下信箋,穩住了聲音,「請麴世子進來。」
從院外大步流星走進來的麴崇裕,身形似乎帶著風聲,臉上卻是毫無表情,一眼看見琉璃神色從容的站在堂捨門外,略微怔了一下才抱手一揖,「庫狄夫人。」
琉璃斂衽還禮,「世子裡面請。」一顆心卻有些沉了下去,麴崇裕最講風度,便是被氣得臉色發青時經常還要撐著一臉微笑,如今卻是這樣一副冷臉,看來事情只怕
果然一進堂屋,麴崇裕不等落座便開門見山,「夫人遣人招我過來,所為何事,崇裕已然盡知。此來是為了知會夫人一聲,蘇子玉蘇參軍已奉大總管軍令,前來西州捉拿怛篤探子。總管有令,西州官民自有配合之責,因此崇裕稍後便會帶差役全城搜捕,請夫人做些準備,崇裕也好有個交代。」他的目光只是琉璃臉上一瞥,便落在她背後牆上的羊頭燈上,彷彿那上面開出了好幾朵鮮花。
琉璃無聲吸了口氣,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更沉穩一些,「多謝世子,世子來得倒是正好,什麼怛篤探子,恕我不曾聽聞,不過,我這裡卻有一個剛從怛篤城逃回來的西州子民。想來世子已然知曉,怛篤城出了何事」
麴崇裕臉色依然冷淡,掃過來的目光中卻多少露出了些疑惑,琉璃微微提了提聲音,「大郎,請出來拜見世子」
話音剛落,西屋的門簾「砰」的蕩起,一個胖大的身影從屋內搶了出來,幾步便到了麴崇裕跟前。定睛看時,莫說麴崇裕,連琉璃都唬了一跳:米大郎身上那件本白色麻布冬袍足有半邊隱隱透著血跡,本已略退了青腫的臉上,顏色更是蒼白得駭人,配上發黑的眼圈、凌亂的頭髮,看去便像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活鬼。
他聲音嘶啞的叫了聲「世子」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
麴崇裕差點後退了一步,聽到這聲音眉頭一皺,再仔細看了一眼,臉色不由微變,「米大郎」
米大郎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聲音裡卻滿是悲憤,「世子世子您不知道,怛篤已被屠城了五六千口人全被殺光了蘇將軍是不肯與王總管他們同流合污,才被污蔑說收留了我這個怛篤探子。世子您也認得米某,某生在西州長在西州,又上哪裡去做那勞什子的怛篤探子」
麴崇裕臉色不由有些發青,聲音變得嚴厲之極,「你再說一遍,怛篤當真被唐軍屠城了」
米大郎定了定神,把數日前怛篤主動投誠,自己想去怛篤城弄些銀錢,卻看見唐軍屠城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他此時心神略定,入城所見便說得愈發詳細清楚,琉璃縱然已聽過一遍,但聽到他說起認識的那戶怛篤人家數十口橫屍院落各處,連幾個幼童都死得慘不忍睹的情形時,還是忍不住咬緊了牙根。
麴崇裕臉上也沒有了血色,雙手緊緊的握住拳頭,骨節都有些發白。米大郎仰頭看著他,啞聲道,「世子,長史說,事到如今,只有您能為怛篤城這些冤魂做主,您若能讓麴都護上書朝廷,陛下方能盡快知曉這血海般的冤情,給那些儈子手定罪」
麴崇裕身子微微一震,彷彿突然清醒了過來,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容,「上書朝廷給儈子手定罪米大,你是西州人也相信這種鬼話」
琉璃心裡一沉,忍不住道,「世子此言何意」
麴崇裕轉頭看著她,臉上儘是冷冷的嘲諷,「夫人久居長安,自然有所不知,八年之前,你們的那位郭都護狂妄輕敵,被龜茲國相那利襲殺於龜茲城內,之後大將軍阿史那社爾盡屠龜茲五城,幾日之內,數萬人頭落地,千里沃原,化為鬼域如今,這位屠城將軍生榮死哀,昭陵陪葬,大唐的先後兩位陛下可曾責怪過他半句可曾有人為那幾萬龜茲人說出一個冤字」
「那位蘇海政將軍,當年便是阿史那社爾麾下愛將,大約也是屠城的熟手,如今換個總管再做一遍,自然更是輕車熟路只是此事夫人不知也便罷了,裴長史在兵部多年,想來絕不會對此從無耳聞,不知為何此時卻忘了個乾淨家父上書自是容易,陛下一時礙於顏面,或許會把幾位將軍免去官職,甚或下獄兩日。他們橫豎過幾年自會官復原位,而我麴家若是得罪了這麼多將軍,在長安的那些老少婦孺,便莫想再過一天安生日子」
琉璃不由怔住了,阿史那社爾,那位以清廉自守聞名的大唐名將,竟然曾在龜茲大開殺戒不但屠城,而且一屠就是五城自己怎麼從未聽說過但面前麴崇裕臉上的諷刺,聲音裡的沉痛,絕不可能是裝出來的琉璃只覺得心裡就如塞了一團亂麻,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米大郎卻應聲道,「世子所言固然不錯,所想卻不合情理當年之事與如今不同,全然不同」
他仰著頭侃侃而談,「當年龜茲被屠城,是因龜茲早已歸唐,卻與舊主裡應外合,襲殺了大唐的將領。鎮國大將軍屠城,一是為了復仇,二是為了為了震懾西疆讓投降的人不敢再叛,之後幾年,咱們這邊的大小貴人便再沒敢起叛心。而此次的怛篤城,卻是從不曾興兵叛唐,又是早已投誠。王總管為了一己私利,屠城劫掠,中飽私囊,此事若是傳將出去,日後還有誰敢歸降大唐陛下愛惜名聲,定然不會饒了他」
麴崇裕和琉璃不由都怔住了,麴崇裕低頭看著米大郎,眼睛微微一瞇,「這話是裴長史告訴你的」
米大郎點了點頭,「裴長史還道,若大唐陛下真不在意在外域的名聲,當年侯君集平定西疆何等大功,又怎麼會因在高昌的惡行而被下獄這一次,怛篤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來降,當夜便被屠城,情形比侯君集所為更是殘暴,此事數萬唐軍都看在眼裡,王總管便是手眼通天,也絕不可能隱瞞下來。當今聖上性子仁和,縱然對王總管青眼有加,卻不會容忍他在西疆為一己私慾,做下此等惡行。至於程將軍,如此一來倒是更好,誰都保不了他」
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才道,「裴長史說,世子想來也知道,程將軍與太尉是多年的交情。」他的聲音變得有些猶疑,顯然不大清楚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麼意思。
琉璃卻立刻明白了過來,轉頭看見麴崇裕的神色中顯然有些震動,心頭頓時安定了一些:還是他想得周全不等麴崇裕開口,她忙輕聲道,「世子若是擔憂長安的家人,我倒有一個穩妥的法子,世子想來也知曉,我曾伺候皇后之母代國夫人,又在國公府住過一段時日。世子若肯派出飛騎,私下替我傳信到長安,一則無論此事如何了結,都不會累及麴氏家人,二則,或許還可讓皇后從此知曉,世子的一片忠心」
麴崇裕眉頭輕輕一挑,看著琉璃的眼神變得複雜起來,半晌才淡淡的道,「夫人果然考慮周詳。忠心不忠心,如今且不必提,只要不累及家人,崇裕倒也樂意見到那些喪心病狂之人得些報應。夫人若有手書需送到長安,崇裕願意效勞一遭。」
琉璃輕輕的出了口氣,轉頭向阿燕點了點頭。阿燕快步走到旁邊的高案邊拿起那個早已準備好的匣子,雙手捧到麴崇裕跟前。
琉璃向麴崇裕微微欠身,「拜託世子了。裡頭是我呈給皇后的信箋和當年代國夫人賞我的金梳,世子的人只要到國公府說上一聲庫狄氏遣人向代國夫人請安,想來會有人通報。這把金梳可請人先送進去,信還是當面交付的好。再者,於這軍國大事上,我也不會很通,信中只是稟告了屠城之事,世子最好選個口齒伶俐些的人,省得若是提及戰況,卻是一問三不知。」
麴崇裕看著面前並未上鎖的匣子,突然挑眉一笑,「夫人便這般相信在下,不怕麴某偷梁換柱」
琉璃不假思索的笑了笑,「世子身有傲骨,定然不會助紂為虐,再者,此事遲早會大白於天下,世子又何必同流合污,壞了名頭」
麴崇裕默然片刻,伸手接過了匣子,淡然道,「送信之事好說,只是這米大郎,不知夫人打算如何處置我回去自會告知蘇子玉,此處並無怛篤探子,只是蘇子玉絕不會善罷甘休。如今城門已封,麴某也不好攔著他大肆搜捕,夫人還應早做些打算。」
琉璃微微一笑,「想來蘇參軍並不曾告訴世子怛篤屠城之事,更不曾告訴世子,所謂怛篤探子乃是西州許多人識得的米大郎,既然如此,正該世子向他興師問罪,乘機置身事外才是。」
麴崇裕皺了皺眉,這樣做對他當然更有利,但如此一來,「那蘇子玉定然會帶兵前來,夫人又該如何處置」
琉璃轉身走到堂捨門口,挑起了厚厚的氈簾。縱然隔著緊閉的院門,也能聽到院子外面隱隱有人聲嘈雜,她傾聽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簾外日光斜照,她整個人就站在冬日明淨的陽光裡,沒有人能看清楚她臉上的神情,只是那聲音裡卻分明帶著陽光般笑意,「世子不必擔憂,我自有法子令他出不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