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顧不上喝粥,用手絹擦了擦嘴角,便上去拉住了裴行儉,「究竟是怎麼回事」
裴行儉若有所思的望著外面,只是簡單的道,「這位阿史那彌射將軍的做派與阿史那步真全然不同,隨身只帶了五六個部將,其中便有這位方公子。」
也就是說,這位方烈已是極得阿史那彌射的重用可阿史那彌射不是素來與大唐交好,又剛剛被封了什麼安撫大使麼琉璃困惑的看著裴行儉,一時不大明白此事為何難說是好是壞。
裴行儉低頭看著她,語氣變得溫和平緩,「我原想著方公子當年所犯之事雖說不小,但的確是那牧官欺人太甚在先,且那牧官平素為人便不公道,又無親眷在西疆,想來時過境遷,多半不會有人再特意來追究此事。而方公子的樣貌變化不小,若他依然只是無名之輩,橫豎西州每年都有邊民遷入,想個法子換了名姓,補了戶籍,要平安度日,總不會太難。只是如此一來,方公子這一生所學自是付之東流。」
「如今,他竟是在短短幾年之內,便做到了阿史那彌射將軍的心腹部將,此次又隨著將軍入了大營,進了西州,他的樣貌有些顯眼,見過的人多半不會忘記,日後便是想隱姓埋名也已不大容易。若要說到好的一面,則是他既然有這身份,若是能在戰場上立下大功,朝廷並非沒有開恩特赦的先例,說不定可以堂堂正正回了這邊,如此才是皆大歡喜,只是此種際遇,卻是可遇而不可求。」說到此處,他還是歎了口氣,「你再想不到,他居然給自己換的名字就叫阿烈。我一聽到這名字便吃了一驚,他也是在大營時已聽人提及我在尋一個叫方烈之人,藉著喝酒問了我幾句,便與我當眾認了同鄉,逃席而來。」
琉璃這才恍然,忍不住問道,「能特赦的功勞,真是不大好立」
裴行儉點點頭,「自是不容易,你想想,他犯下的畢竟是殺害長官的大罪,好在無人親見,最多能替他開脫成一個犯上的罪名,即便如此,若無拿得出手的功績,如何能讓聖上開這個金口戰場上要立大功,三分靠本事,七分卻要靠天意。以他目前的情形,若是就此隱姓埋名,已是有些不大穩妥不說,適才我與他略談了幾句,聽他的語氣,怕是個心性高傲,不肯委曲求全的。」
這一點琉璃倒是毫不意外,這位方老兄若有一分半分的肯委曲求全,只怕孩子都已有五尺高了,還用在西疆這般掙命想到柳如月這十年裡矢志不渝的復仇與苦等,她不由也歎了口氣。這三個多月以來,因裴行儉日日都在家中,自己又是一概不見外客,柳如月不曾登門,只是隔三岔五會托雲伊送些小物件過來,或是兩色針線,或是解悶的小玩意,這份好意她自然是心領的,沒想到好容易真的等到了方烈上門,他們卻似乎是什麼忙也幫不上。
裴行儉上下看了琉璃一眼,見她穿著半新的月白色衫子,頭上只挽了個單髻,臉上未施脂粉,但雙唇嫣紅,看去倒比往日更容光煥發,點了點頭,「你這樣便很妥當,夜裡有些涼,你加件半臂隨我去前邊吧,既然柳阿監要來,你露個面到底妥當些。回頭我再陪你用膳。」
琉璃忙應了一聲,回身拿了件錦半臂套在外邊,跟著裴行儉到了堂屋。門簾剛剛挑起,便見到屋裡坐榻上端端正正的坐著一人,身影挺拔如松,燭光中的面部側影的輪廓更是極其清晰漂亮。
大約聽見門簾響動,這位方公子利落的起身轉過頭來,琉璃不由腳步一頓,這才明白裴行儉說的「樣貌變化不小」「顯眼」是什麼意思在他轉過來才能看見的另外半邊臉上,竟有一條長長的傷疤,從眉梢下面直到腮邊的鬍鬚裡,雖然還算不上獰惡,卻給這張原本應是十分英俊的臉上平添了幾分煞氣,加上如刀的眼神,大概是有意蓄起的鬍鬚,以及身上那件交領胡袍,雖然頭上還是唐人的帕頭,看去竟更像是條地道的突厥漢子。
見了裴行儉和琉璃,他抱手行了一禮,「有勞長史與夫人了。」禮數半絲不錯,說的也是一口標準的河洛官話。
裴行儉欠了欠身,「方兄不必多禮,裴某與拙荊都曾勞煩過柳娘子,些須小事,不過舉手之勞,不足以報答柳娘子仗義相助之萬一。」
聽到柳娘子這三個字時,方烈原本有些過於銳利的眼神明顯柔和了許多,展顏笑道,「是方某應多謝兩位照顧捨表妹才是。」他這一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整張臉也突然生動了許多,依稀又有了幾分長安俊秀公子的風采。
琉璃心裡不由暗歎了一聲,卻見方烈突然微微一皺眉頭,目光看向門簾處,眼睛驀然變得亮若晨星。她有些奇怪,也往外看了一眼,略過得片刻,才聽見門外的傳來了腳步聲與低聲的招呼,「柳娘子來啦。」
琉璃向後退了一步,站在了裴行儉的身邊,目光看向門簾,一顆心不由也跳得快了幾分。彷彿等了好大一會兒,那門簾才被輕輕的挑了起來,露出一個淺綠色的身影。柳如月的臉上大概略施了些脂粉,卻依然看得出臉色比平日蒼白了許多,雙頰上有些不大正常的紅暈,一雙總是不語帶笑的靈動眸子只是呆呆的落在方烈的臉上,漸漸的從指尖到裙底都有些發顫,還是咬緊下唇一步一步的走了進來,走到離方烈還有兩步的地方收住了腳,目光這才從方烈的臉上轉到了他的頭髮、衣裳,嘴唇微張,大約想說一句什麼,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方烈的目光當真便如烈火一般,一直膠在柳如月的臉上,此刻倒是先開了口,聲音有些低啞,「阿月,你,過得好不好」
柳如月眼中驀然湧上了一層霧氣,「我能有什麼不好只是你」聲音有些哽咽的說不下去。
裴行儉和琉璃相視一眼,裴行儉咳了一聲,含笑道,「兩位先敘敘舊,裴某與拙荊暫且失陪片刻,失禮了。」說著拉起琉璃便走了出來,對守在外面的小檀和小芙點了點頭,轉身回了內院。他的神色一直平靜,只是握著琉璃的那隻手,卻半刻也未鬆開過。
堂屋裡,另外兩雙手也終於握在了一起,一雙潔白柔美,手背上還有圓圓的小窩,另一雙卻是佈滿了硬繭與細微的裂口。
方烈的目光依然炙熱,聲音卻極為輕柔,「阿月,我的樣子是不是嚇到你了」
柳如月輕輕搖頭,目光在他臉頰的傷痕上停留了片刻,神色裡儘是憐惜,「還疼不疼」
方烈臉上露出了笑容,「都幾年了,哪裡還能疼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和兄弟們鬧著玩時不小心被刀鋒劃了一下,我在那邊並不曾吃什麼苦頭,不過是跟著將軍四處打獵,喝酒吃肉,好玩得緊,原想著橫豎一個人,這樣一輩子混過去也是個逍遙乾淨。」
「只是自打去年知道了那對母女的下場,我便一直掛念著你,不知你過得如何,托了好幾個去長安的胡商打聽,也沒個結果,我想著待這邊戰事一定,便自己回去一趟。卻沒想到,你居然會來西州找我阿月,我聽裴長史說,你是跟著商隊過來的,可你是怎麼出的宮」
柳如月眼中的淚光猶在,臉上已露出了微笑,「你離開長安之後,我便入了宮,設法在立政殿做了女官,時時給柳氏母女樹些對頭,王氏入罪後,武皇后悄悄把我放出了宮,聽說你在西州,我便抱著萬一的指望尋了過來,原以為只怕要等來世了,如今看來,蒼天待我終究是不薄」
方烈的眸子更亮,突然間又暗淡了下去,「早知如此,我便該多熬兩年。阿月,你不知道,當日我聽說聖上立了王氏膝下的皇子為太子,又是大赦天下,心裡就如油煎一般。恰好那牧官不知死活,又如平日般惹到了我頭上,我才一怒之下,抓了這廝到營外,一刀將他殺了。一開始我原是隨意亂走,沒多久便機緣巧合,遇到了右武衛大將軍,他見我弓馬還算嫻熟,便讓我跟在他身邊,這幾年裡我又立了些小功,將軍漸漸的也分了些勇士與我,算是一個小小的部將。只是如此一來,卻是」
柳如月抬頭看著方烈的臉,輕聲道,「如此又有甚麼不好你從小便想著建功立業,如今在彌射將軍麾下效力,自有機緣成就功業,我隨你過去便是。」
方烈怔怔的看著柳如月,到底還是搖了搖頭,「那邊不比西州,你不會慣,你不必為我受這樣的委屈。我已想好了,如今大戰在即,我自會設法立個軍功,堂堂正正的回西州娶你」
柳如月眼圈又些發紅,「我已不叫柳如月,也永不能堂堂正正的再隨你回長安,建軍功若有那般容易,這西州只怕遍地都是勳官了,你是又要一賭氣丟下我麼」
方烈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要伸手幫柳如月擦掉眼淚,只是伸到一半,看著她柔嫩的肌膚,一時竟不敢碰上去,只能低聲道,「阿月你莫哭,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我、我再不會丟下你」
他們的聲音都很低,只是透過飄動的門簾,到底還是有一句兩句漏了出去,小檀抱手站在外面的院子裡,只覺得雖然聽不大清說的是什麼,那語氣語音卻讓她心裡莫名有些發酸,她吸了吸鼻子抬頭看向天空,一輪圓月已悄然升起,月華如練,靜靜的照在西州的城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