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Chapter 4

  這個街口離不夜宮ktv只有四五百米了,嚴l索性找了個地兒,把他剮蹭嚴重的大切停了,再跟交警大隊打好招呼,回來原地,總共只用了十分鐘。

  「你怎麼回事?」嚴l站在江停面前揚了揚下巴,「那個女朋友呢,沒事讓你一人出來亂跑?」

  江停臉色仍然不是很好,但那是長期臥床氣血不足的緣故,聞言笑了笑:「醫生讓我沒事多走走,楊媚出去了,我就自己出門轉轉。」

  嚴l伸手欲扶,卻被江停示意不用,於是收回來點了根煙,「不介意吧?」

  江停問:「能給我一根麼?」

  嚴l有點意外。他接觸的不抽煙的男人很少,但不知為何,下意識就覺得江停是其中之一,大概是被對方儒雅斯文的表象欺騙了。

  「謝謝,」江停接過煙來點著了,長長吁了口氣:「剛才多虧了嚴警官,真是不好意思。修車費的事……」

  嚴l說:「得了,我那是公車!回去報個損就完了。」

  江停從香煙的白霧中瞥了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沒想到建寧公安配車竟然這麼高檔。嚴l被他看得笑了起來,也沒解釋,說:「正好案情有些疑點,我要去復勘現場,順道送你回去吧。剛才是怎麼了,站在馬路中間一動不動,嚇傻了不成?」

  江停遲疑了一下:「剛才……看到車禍有點蒙。可能有些創傷後應激反應吧。」

  「喲,那你還敢一個人出來。」

  江停說:「總要學會獨自走路吧,不然不成廢人了麼?」

  他走得很慢,嚴l也不催,兩人順著人行道慢慢走下去,不夜宮kyv的霓虹燈在前方閃閃發光。嚴l用快要燃盡的煙頭指了指,揶揄道:「你有那麼個癡心又有錢的女朋友,可比我們拿死工資的好多了,怕什麼變成廢人啊。」

  江停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沒回話就聽嚴l接著十分自然地問:「你們怎麼認識的?」

  嚴副隊套話不是蓋的,敢情在這等著呢。

  「我們也是早年一塊從縣城出來打工,在恭州混了幾年,我賺點錢就回老家去了,她從恭州來建寧開了這家ktv。說來她比我敢拚,店裡生意越來越好,三年前她讓我上建寧來幫忙的時候,路上我就出了車禍。」

  「怎麼出的?」

  「下雨超速,差點就沒命了。」江停歎了口氣:「說是女朋友,但我這個樣子,也不好連累人家,是不是?」

  嚴l竟然立刻就贊同:「那是。你倆以後怎麼辦呢,就拖著?」

  「過段時間分了吧,」江停笑道,「我留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回縣城過日子算了。」

  ktv因為命案現場的原因暫停營業了,大門冷冷清清地虛掩著。兩人一邊說話一邊進了門,抬頭就只見楊媚在吧檯前翹首以盼:「江哥!」

  江停:「哦,我……」

  楊媚滿眼的喜悅幾乎要飛出去了:「哎呀可把我嚇得,江哥你上哪去了?怎麼也不打聲招呼?外面那麼多車你怎能一個人亂走?」

  江停:「……」

  「我等了你半天,怎麼打手機也不接?小張呢,小張怎麼不跟著你一起出去?萬一出什麼事可怎麼辦?快,快坐下,這麼晚你吃了嗎?吃了什麼?哎領班過來,去跟廚房說把我剛才讓蒸的雞蛋羹端過來!」

  江停:「…………」

  嚴l挑起眉梢,含笑不語。

  楊媚簡直是圍著他轉個不停,江停只得匆匆應付過去,把剛才在路上遇到嚴l的事說了。楊媚立刻對嚴警官感激得不行,一邊推著江停催他上樓吃飯,一邊非要親自做東請嚴l出去吃。

  「不用了,我就來看看現場,待會還要趕回市局。」嚴l微笑道:「你們忙吧,叫個服務員來帶我去後廚就行。」

  楊媚立刻把包和鞋放下了:「我哪有什麼好忙的?來來,我帶您去。昨天這裡圍上警戒線以後我就讓人把後廚封鎖了,不是說要配合警方工作嗎?我還三令五申讓服務員都不准到外面亂說話呢,就怕洩露了你們警察辦案的機密。」

  嚴l戴上鞋套和手套:「不用,反正你也不知道什麼機密。」

  楊媚站在後廚門口賠笑。

  濃妝讓人看不出她的年齡,但五官衣裝都是美的,精緻的卷髮間甚至還噴了點香水——嚴l從沒見過女人在自己家樓下還能如此精心裝扮,唯一的解釋是她知道江停會回來。

  嚴l覺得很有意思。

  這個女人很靈活,會說話,處事帶著長期混跡三教九流的圓滑。而她那據說出身於小縣城的未婚夫,不僅只會務工、身體孱弱,還臥床數年,幾乎沒什麼勞動力。

  不論從那方面看兩人都是很不般配的,但楊媚面對他的時候,卻自然而然帶著仰視的角度。

  嚴l目光落在冰櫃上,剎那間回想起剛才給江停香煙的片段——後者接過來,微低下頭,脖頸側影彎成一道優雅的弧度,就著他手上的打火機點燃了煙,輕輕吐出一口氣 。

  那似乎是一個很習慣被人敬煙的動作。

  嚴l打開冰櫃門,漫不經心地問:「你跟你男朋友感情挺好?」

  楊媚笑著默認。

  「怎麼認識的?」

  「我們早年一塊從縣城出來打工,在恭州混了幾年他就回老家去了。後來我上建寧開了這家店,生意越做越大,就想讓他來幫忙,沒想到半路上出了車禍。」楊媚不勝感慨地歎了口氣:「說起來,他現在這樣也是我的責任吶!」

  嚴l也唏噓著搖了搖頭,順手關上冰櫃門,穿過廚房向後門走去。

  「您這是……」

  「啊,我去馬路上看看,不用跟過來了。」嚴l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你忙你的去吧。」

  骯髒狹小的後巷沒什麼人,ktv今天不營業,顯得更加冷清。昨天技偵在這裡來來回回掘地三尺,連垃圾箱都翻了個底朝天,基本已經沒什麼復勘價值了。

  嚴l一邊拿手機撥了個號,一邊順著監控錄像裡死者的來路向外走去:「喂,馬翔你們回隊了沒?登內網幫我查個人。」

  電話那邊亂糟糟的,應該是技偵在加班。馬翔扯著大嗓門問:「好勒——查誰?」

  「陸成江。」嚴l說,「就是昨晚現場那個坐輪椅上的,查他的籍貫、畢業學校、務工經歷,開房記錄如果有也一併查了。」

  「怎麼,這人有嫌疑?」

  「暫時看不出來,先查。」

  馬翔最大的好處就是麻利,嚴l走出後巷,來回逡巡空曠的小道,順著馬路牙子邊搜索邊往下走,沒過片刻就只聽電話裡說:「有了——陸成江,籍貫信息跟昨晚筆錄上的一致,大專學歷,在恭州待過幾年,跟那個叫楊媚的一塊在夜總會裡看場子。」

  嚴l動作一頓,顯見非常意外,「確定是同一個人?」

  「確定,戶籍網上寫著呢。」

  「……後來怎麼樣了?」嚴l追問。

  「後來啊,那楊媚在夜總會摻和進了幾個聚眾賭博和打架的案子,具體細節得查恭州那邊的案卷。不過她運氣好,一個故意傷害被撤訴了,一個容留賭博被取保候審了,我看看……喲,可以啊,估計錢沒少花,在恭州取保候審可不容易。」

  嚴l問:「那陸成江呢?」

  「在她第一次涉嫌故意傷害的時候就回老家了,看起來兩人不像是那麼情深義重的樣子。」

  嚴l又點了根煙,順著死者昨晚的腳步,若有所思盯著人行道地磚的花紋。

  「那陸成江在老家的事得去原籍查,不過三年前那場車禍跟他自己說的一樣。楊媚嘛,第二次取保候審以後就來建寧,盤下了這家ktv,因為產業合同還跟原房東打了個官司,竟然很快又贏了。我去嚴哥,這女的不是上頭有靠山就是命裡帶鴻字,每次都能化險為夷?」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路燈接二連三亮起,嚴l從遠處收回視線,突然幾步以外的下水道溝邊,有什麼東西閃過了一道微渺的光。

  開始嚴l沒注意,幾秒鐘後,十多年來一線刑偵工作形成的某種直覺突然在腦海中輕輕叩響。

  「嚴哥?」

  「……等等。」

  嚴l走上前,蹲下身,只見人行道和單行車道的夾角邊,灰塵裡靜靜躺著一個錚亮的小東西——

  拉鏈滑楔頭。

  嚴l用兩根手指撿起它,對著光打量這一小片半裹皮革的金屬,瞇起了眼睛。

  「怎麼嚴哥,現場復勘有發現?」

  「去查楊媚後來在建寧的官司案卷,讓技偵在辦公室別走。」嚴l站起身,把拉鏈頭裝進證物袋,說:「半小時後我回市局,現場有重大發現,如果查實將成為突破性線索。」

  「好勒!」

  嚴l掛斷電話,一轉身,所有動作霎時頓住。

  不遠處後巷邊,江停靜靜站在路燈下,手裡提著一隻外賣的大塑料袋。

  兩人對視半晌,遠處大街上的車聲近而又遠,飛蛾一下下撞擊路燈,發出輕微的噗噗聲響。

  江停走上前,把尚且還熱的塑料袋遞到嚴l手裡,柔和地道:

  「嚴警官,別太晚吃飯。」

  他的視線滑過透明證物袋裡的拉鏈滑楔頭,隨即指尖與嚴l的手一觸即分。

  兩人面對面站著,相距不到半尺。嚴l從江停淺色的瞳孔裡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隨即意識到自己下頷肌肉正繃得極緊,以至於從本能中流露出了如臨大敵般的厲色。

  但這其實是很奇怪的。

  眼前這人滿面掩飾不住的病氣,跟威脅二字差得太遠了。

  「……知道了。」嚴l退後半步,掩飾似的沉下臉,一點頭:「謝謝。」

  江停袖手站在原地,微笑頷首不語,目送嚴l轉過身,在路燈下漸漸走遠。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從小巷中傳來,楊媚停在江停身後,望著嚴l消失在馬路盡頭,又擔憂地看向江停:「你要幫他查這個案子麼?」

  江停眉眼間溫水一樣的流光已經沒有了,語調平平淡淡地:「案子不破,警方的注意力不會撤,你想被警察一盯好幾個月?」

  「……那,」楊媚欲言又止,轉而問:「那你想怎麼查?」

  江停垂下眼簾,沒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沉思什麼。

  楊媚裹了裹薄披肩,仰頭看著路燈暈黃的光鋪在江停的頭髮和側頰上,宛如一層質地細膩的淺金薄紗。

  不管過去多少年,楊媚眼中的江停都和初見時沒什麼區別。顛沛流離的歲月和險死還生的磨難,都沒有奪去他足以面對任何情況的,壓倒一切的慎密。

  「拉鏈,」江停喃喃道。

  楊媚眼錯不眨看著他。

  突然江停一抬眼:「你有東西想賣給二手店麼?」

  楊媚:「二手店?」

  「fendi?」馬翔接過證物袋裡的拉鏈,對著燈光一照,愕然道。

  嚴l唏哩呼嚕地吃著外賣鰻魚飯:「嗯哼。」

  拉鏈頭上半部分是黑色羊皮,邊緣包著黃色油邊,下半部分金屬則燙著fendi的文字logo。整體還很新,尾部和滑楔相連的小環扣接口處卻鬆了,應該是用力拉扯或掛在哪裡之後硬扯下來的。

  馬翔有點疑惑:「這能證明什麼?」

  嚴l一手捏著油膩膩的筷子,把辦公桌上的電腦屏幕推了個角度,示意他看fendi官網。

  馬翔:「啥?」

  「黑羊皮包黃油邊這種配色的拉鎖,基本只用在他們這一季新出的男款雙肩背上。看到沒有,就是這款。」嚴l用筷子點了點其中一張圖片,點擊放大,說:「鑒於季節款剛發售不久,銷售量有限,而且奢侈品店都是會記錄顧客信息的,我已經讓一組的人去國際金融中心那家專賣店調取監控錄像了。」

  馬翔說:「臥槽,這也行?!」

  「行不行也就是跑一趟的事,萬一賭錯了也不損失什麼。我讓你查的楊媚的案卷呢?」

  馬翔目瞪口呆,半晌才反應過來,連忙把牛皮紙袋雙手呈上。

  嚴l向後靠在椅背裡,打開案捲開始翻閱,馬翔立刻偷偷揀了塊鰻魚放進嘴裡,好吃得雙目飆淚。

  楊媚這個案子不複雜,本質上是簽字前原店主突然漲價並毀約,楊媚一怒之下把對方告上了法庭。但因為合同本身有漏洞且手續不完善的關係,她極有可能輸掉官司,而且會被拖進漫長冗雜的申訴程序裡;以嚴l半個內行人的眼光來看,楊媚最好在開庭前撤訴認栽,否則很可能既耽誤生意又賠掉一大筆錢。

  然而她贏了。

  跟律師沒關係,至少嚴l看完庭審記錄後並不覺得那律師頂什麼鳥用,唯一能解釋的是法官當庭愛上了楊媚的絕世美色。

  或者,就像這個女人在恭州兩次奇跡般逃脫牢獄之災那樣,某個高高在上又隱藏在重重迷霧後的人,再次出手幫助了她。

  馬翔第三次偷偷摸摸伸向鰻魚,緊接著被嚴l閃電般一筷子敲在了手背上:「哎喲!」

  「兩包方便麵都不夠你吃?小心重複隔壁苟主任的悲劇,他那身材就是他媽天天加餐加出來的!」

  馬翔感到十分委屈:「我們廣大人民群眾天天加班方便麵,最好也就一自熱火鍋,你身為領導不身先士卒就算了,還在這開資本主義的小灶?」

  嚴l哼道:「老子憑美色換來的小灶,有本事你也騙一個去。」

  馬翔:「什麼?那ktv老闆娘果真看上你英俊的容顏了?!」

  嚴l:「……」

  「我就說昨兒她看你眼神都不對!一個勁在你強健的胸肌和肱二頭肌上徘徊!她那文弱的小白臉男朋友哪比得上你這雄性荷爾蒙,嚴哥努把力,咱兄弟以後能不能唱免費k就看你的了!……」

  嚴l怒道:「快滾,別逼逼我的肱二頭肌,你想被人說咱倆是一對給嗎?!」

  馬翔立刻柔情似水:「給我吃鰻魚飯,我可以當十分鐘的給……」

  嚴l悍然一腳把他踹下桌,後者表示自己粉紅色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正吵嚷時電話響了,嚴l一手摀住鰻魚飯一手接了電話:「喂?我嚴l,有事快說。」

  「嚴哥,我們在國際金融中心這邊查到了監控!四月中旬死者曾到fendi專賣店買了你說的那個男款雙肩背包,售價一萬八,付現,高清圖像和銷售記錄都調出來了!」

  馬翔這沒見過世面的直男,眼當場就圓了,滿臉寫著what,一萬八?!

  嚴l誇了句:「利索。死者留下的身份信息出來沒有?」

  「有有有,」電話那頭悉悉索索翻了會兒,大概是在找身份登記卡,片刻後聲音再次響起:「就是這張——名字叫楚慈,慈悲的慈。」

《破雲》